第11章
周繁輝的熱情明顯冷卻,但仍舊含笑摸了摸她的發(fā)頂,跟哄孩子似的:“小玉那么聰明,等我們孩子出來,自然就會懂�!�
他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陳佳玉麻木多于失望,呆坐片刻,捎了東西便出門找貓。
她嗅到味兒似的,沿著連廊一路到了佛堂。
鐘嘉聿依舊和她的貓一起,不知道誰拘留了誰。
陳佳玉習(xí)慣性提防后方一眼,靠近四面佛正面供桌,從口袋掏出一支從周繁輝那兒順的手工雪茄。
四面佛俯視人間,佛堂沉默依舊。
陳佳玉夾著雪茄,湊近燭火,吸上暴殄天物的一口,百無禁忌,大吉大利。鐘嘉聿一閃而過的微妙眼神,證明她重復(fù)了他曾經(jīng)的舉動。她好像進行入盟儀式,被他悄然接納了。
鐘嘉聿嗓音一如既往低沉謹(jǐn)慎,“這貓叫什么名字?”
“煙仔�!�
名字與雪茄的馥郁香氣脫口而出。
鐘嘉聿吐出一口煙,往香爐彈了彈煙灰,掀起貓尾巴確認(rèn)兩顆空癟的毛鈴鐺,“還真是閹了�!�
陳佳玉冷笑,“二手煙的煙�!�
被喂過二手煙的貓一無所知,依舊無憂無慮蹭著鐘嘉聿的手。
“再給你吸一口?”鐘嘉聿頑劣一笑,朝它遞近過濾嘴,白煙從指縫細(xì)直升騰,她的貓翕動著鼻子深嗅,嫌棄避過,突然貓口大張,還他一個充滿魚腥味的大哈欠。
鐘嘉聿似有一種不設(shè)防的松快,身心全然融入了金三角的環(huán)境,實在叫陳佳玉懷疑,他是不是早已脫離組織。
陳佳玉謹(jǐn)慎朝他靠近一步,來開悄悄話的架勢,稍壓低聲:“那天在水景園說話,被人接看見了。”
她右手肘墊著抱胸的左手背,裙子衣領(lǐng)稍變形,漏出一個小吻痕,像偶然在肩頸上一小枚枯葉,蓋住了他曾經(jīng)留下的隱形痕跡。
“鉗工天天陪你逛街,我跟阿嫂正常說幾句話有罪嗎?”
鐘嘉聿往香爐再彈去一截?zé)熁�,眉頭微蹙著咬上,跟陳佳玉錯肩而過。最后的笑容輕佻又冷漠,不知嘲諷她大驚小怪,還是所處的窘境。
他好像煩她了。
第
9
章
那晚鐘嘉聿哪里都沒去,就坐在樓下花壇,如果陳佳玉從陽臺俯視,就能看到他指間猩紅,忽明忽滅,直到天光。
也只有未經(jīng)世事一無所有的陳佳玉會當(dāng)他是依靠,感動于他的一點小恩小惠,鐘嘉聿在自己眼里什么都不是,無父無母,無房無車,工作未定,不敢貿(mào)然擔(dān)起另一個人的未來,何況心里還藏著未竟的理想。
次日中午,陳佳玉收拾好行李袋,在猶豫鑰匙要放哪里時,鐘嘉聿回來了,換了一身衣服,頭發(fā)清爽,除了雙眼微倦,看不出多潦倒。他跟她不一樣,除家以外,還可以有其他落腳點。
樂觀是她不得不習(xí)得的優(yōu)點,陳佳玉失憶一般朝他笑笑,遞過鑰匙,示意陽臺:“毛巾被我洗過晾陽臺了,晚上你記得收�!�
鐘嘉聿也默契沒提昨晚,每一個遲鈍的瞬間,都放大了彼此的尷尬。
陳佳玉早已換好鞋子,雙手拎著行李袋,“嘉聿哥,那我走了。”
“吃飯了嗎?”鐘嘉聿看見她搖頭,便說,“一起吃頓飯吧�!�
陳佳玉應(yīng)該別扭地欲迎還拒,激怒他,然后順便埋怨他多情的善意,或者干干脆脆拒絕,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但她做不到,她對他本來就沒有恨意,尤其鐘嘉聿又補了一句:“十八歲生日不是每年都有。”
這是昨晚她說的,被他強調(diào)出來,他的體貼又深刻了一分。
陳佳玉莞爾而認(rèn)真點頭。
鐘嘉聿騎車帶她到附近步行街的一家茶餐廳,在卡座相對而坐,菜單推給她,讓她想吃什么隨便點。
陳佳玉以前跟男生逛街,進的都是當(dāng)?shù)厣n蠅小館,吃上一碗稞條或者糖水,從沒正經(jīng)拿菜單點過菜。她也不怕在他面前暴露無措,把菜單推還給他,“我不知道點什么,你幫我點,我什么都吃。”
鐘嘉聿沒推拒也沒嘲諷,每點一樣前詢問她一下,她說可以才下單。菜單翻到點心部分,陳佳玉掃到熟悉的東西,“這里也有缽仔糕啊�!�
“想吃哪種?”鐘嘉聿朝她轉(zhuǎn)正了菜單。
陳佳玉搖頭,“只是想起以前我姑婆也賣過缽仔糕,花樣沒有這里的多�!�
“真不吃?”
“真不吃�!�
鐘嘉聿沒勉強,點了幾樣收起菜單。
等菜的間隙無所事事,第一次同桌吃飯,鐘嘉聿和陳佳玉像所有突然升級成情侶的男女一樣,難免尷尬而無言,情侶尚可用肢體交流緩解氣氛,他們偶然的眼神接觸都像要了彼此的命。
幸好手機鈴聲來救場,鐘嘉聿接了電話說出去拿點東西,陳佳玉獨自等來了他們的點單。
還有片刻后鐘嘉聿拎進來的一個小蛋糕。
他讀懂了她的詫異,“當(dāng)然是給你的�!�
那時陳佳玉對蛋糕重量和尺寸沒概念,只知道比兩手括起來大一圈,兩人份綽綽有余。蛋糕沒有多精致,沒有新奇的裝飾,甚至裝飾牌也是批量的“生日快樂”,卻是她不可復(fù)得的成年禮。
陳佳玉捂了捂眼睛,洇濕了指縫。
鐘嘉聿笑著說:“先吃飯�!�
他們走了該有的簡單流程,他點燃了一根蠟燭,給她唱生日歌——當(dāng)然沒有她唱的好聽——然后陳佳玉吹滅蠟燭,這段短暫而錯誤的緣分跟著蠟燭走到盡頭。
后來周繁輝帶她進出各種中西風(fēng)味的高級餐廳,食物精致,禮節(jié)繁瑣,印象都不及茶餐廳那一次深刻。那是真真實實的煙火氣,懷揣小小的緊張與期待,又沒有太多規(guī)矩與拘束,除了離別令人傷感。
他們在茶餐廳門口分別。
陽光正好沖著陳佳玉,打瞇了她的雙眼,遮暗了他的臉龐,如果漫長歲月里她忘記他的容顏,這天毒辣的太陽同樣有罪。
鐘嘉聿才比陳佳玉大三歲,沒有太多經(jīng)驗可以叮囑,只能祝福。
他祝她前程似錦,她祝他一生平安。
陳佳玉的心愿在沸騰,三番五次溜到唇邊,她想說你能最后抱抱我嗎。
她早已唐突他的善意,不敢再面對一次體面的拒絕。
悶熱的街道,繁忙的人流,似乎掐滅所有肌膚相觸的渴望。鐘嘉聿最后的留言成了最堅固的屏障,隔絕了她最后的念想:“有困難找警察,你有我號碼�!�
鐘嘉聿來云南換號碼前,從未接到過陳佳玉的電話。
那個漂亮的女孩,在他一無所有的年紀(jì),對他短暫心動,曾把他視為神祇。萍水七日,沒有過多轟轟烈烈,只有不小心過線后,各自謹(jǐn)慎退開。
周繁輝兌現(xiàn)諾言,陪陳佳玉去茶園新落成的觀光樓剪彩,或者主賓對調(diào)更合適。
茶園是貨真價實的梯田茶地,栽種來自臺灣的數(shù)個品種茶葉,在嶺頂建一座觀光樓,銷售茶點、茶葉及茶葉制品,坐在餐廳品茶遠(yuǎn)眺,群嶺綠意一覽無遺。
陳佳玉以前不小心將之類比國內(nèi)農(nóng)家樂,周繁輝面現(xiàn)不快,他的目標(biāo)可是建成像清萊翠峰茶園一樣的觀光園,哪怕面積小巫見大巫。
周繁輝心里有很多抱負(fù),比如在此地復(fù)刻蘇州園林,比如把賭場做大,建一座與之配套的酒店……掌控欲在陳佳玉身上只體現(xiàn)了一二分。
天正酷暑,戶外悶熱,車直接開到了嶺頂,鐘嘉聿和早到的鉗工便迎上來。
“老板,阿嫂�!眱扇它c頭致意。
周繁輝穿著陳佳玉買的墨綠POLO衫,戴著一副變色的茶色太陽鏡,藏住眼睛真意,玄乎又陰險。
而鉗工,穿上一件不對稱花紋襯衫,正是那天在男裝區(qū)她隨手挑的款式,壯碩更顯笨拙,有股拼命附庸潮流的滑稽。
陳佳玉意味深長的打量,如火燒紅了鉗工的臉。
周繁輝一句隨口的評價,差點燒熔了鉗工赤紅的雙耳,“這身衣服選得有眼光,走三條街條子都能認(rèn)出你。”
鉗工心慌一瞬,“我現(xiàn)在跟老板干正經(jīng)生意,哪還怕什么條子�!�
鐘嘉聿戴一頂藍色牛仔帽,遮住了部分眼睛,一副無波無瀾的平靜。
“這話說得好,就怕條子閑著沒事,跟狗一樣到處亂嗅�!�
周繁輝笑兩聲,回歸生意場便逐漸展現(xiàn)一個溫文爾雅中年老板該有的做派。
“小玉,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周繁輝總像話里有話,暗暗考量陳佳玉的立場。
烈日灼灼,陳佳玉目光自然發(fā)虛,不看任何一個男人,盡量中立:“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蒼蠅要是總在眼前晃,也挺心煩的�!�
周繁輝拉起陳佳玉的手,另一手輕撫她手掌,像長輩對小孩似的,“看我們小玉多通透,你放心,叔叔一定不會讓你覺得煩。”
鉗工鮮少同時跟著周繁輝和陳佳玉兩人,更別說聽情話,無法自控瞪圓了眼,似嫉妒似無奈。鐘嘉聿別有深意的一眼,似乎看透了他,鉗工無端窩火。
誰不知道當(dāng)阿嫂的保鏢輕松歸輕松,油水也是少得可憐,如若哪天撈到油水,一定是阿嫂給的迷魂水,離完蛋只差色字頭上那把刀。
四人往觀光樓走。
陳佳玉由周繁輝拉著,總感覺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盯著,后腦勺發(fā)刺,整個人外熱內(nèi)涼,冰火兩重天。
她輕聲埋怨一句熱,不著痕跡抽回手,改扶著周繁輝的手臂,再走幾步自然松手,各走各的,不遠(yuǎn)不近。
周繁輝要事在身,不甚在意。
一切準(zhǔn)備就緒,樓前架起大紅充氣拱門,紅毯通廳,花籃夾道,數(shù)張面孔涌上來,老板老板地叫著,偶爾摻雜一兩聲猶豫的阿嫂。
諸多男聲雜音中,一道沙啞脆響的女聲似破空而來,尤為特別,她叫“輝哥”。
周繁輝是個傳統(tǒng)的生意人,在國內(nèi)拜關(guān)公,來泰國拜四面神,連宅院布局也曾請風(fēng)水先生把關(guān),遠(yuǎn)離故土但不改舊俗。他欽點多個阿嫂,夫人只有一個,就是他女兒的已故生母。也許這是他的周氏癡情。他當(dāng)許多人的老板,只是少數(shù)人的輝哥。
那聲輝哥莫名耳熟,陳佳玉上一次路過客廳,有人也輝哥輝哥地叫,帶著喘息濕意與戰(zhàn)栗。
她的唇角泛起詭異的弧度。
情敵相逢,分外眼紅,同樣不單純的笑容出現(xiàn)在對方身上。此女姓謝,人稱黑蝎子,年近而立,皮膚黑亮,手段狠辣,幫周繁輝看管賭場,曾有花名美人蝎,不過在陳佳玉來金三角后便被動廢棄。
黑蝎子自然傍在周繁輝另一側(cè),“輝哥今天這身穿得特別精神,看著像當(dāng)年我剛認(rèn)識您的時候。”
三角關(guān)系的焦點卻格外淡定,這對周繁輝來說只是小場面。
“還不是你阿嫂眼光好,衣服她挑的�!�
黑蝎子皮笑肉不笑,“衣服也挑模特,還得是輝哥身材好�!�
她一直想不通周繁輝為什么留著這個他口中“鬼主意多”“時刻想跑”的女人,有傳言周繁輝問過算命先生,據(jù)說陳佳玉八字跟他相合,留在身邊可保佑一生平安。
簡直無稽之談!黑蝎子初次聽聞時,兩只牛鼻孔噴火。
當(dāng)然陳佳玉比她美,倒退十年陳佳玉也是贏家,如果她是男人,她很難不會為之神魂顛倒�?墒浅艘粡埲找嫠ダ系哪樒ぃ惣延駥χ芊陛x的事業(yè)毫無助益。
周繁輝在中國時,黑蝎子幫他打理金三角事務(wù),人人都認(rèn)為她是周繁輝的“泰國夫人”,就連周繁輝非要仿造的蘇式園林,她也按照愛巢的標(biāo)準(zhǔn)幫忙監(jiān)工。豈知竣工之后,周繁輝帶來了一位“中國夫人”入住,陳佳玉還棄之如敝履,鬧出逃跑的笑話。
就比如現(xiàn)在,剪彩儀式慶祝宴之后,黑蝎子陪周繁輝打麻將聊生意,陳佳玉只能坐角落的小舞臺為他們獻唱。
“原來是阿嫂在唱歌的,我還以為是原唱。”鉗工不知道在恭維誰,喝了點酒,醉態(tài)隱現(xiàn),笑吟吟扭頭看了一眼陳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