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涉及到道德的底線。”阿爾弗雷德感覺血液一點一滴凝聚，“我以為你起碼會公正地對待作證�！�
“公正？世上有絕對的公正嗎？”
“你——”
“你不會是剛剛發(fā)現(xiàn)我們是敵人吧？我不是一直在提醒你嗎？”
“君特！”
“好啦，阿爾菲……阿爾弗雷德，我們不要再爭辯了，行不行？”君特垂下頭，把過長的頭發(fā)推到耳后，“我讓你失望了，很抱歉。不過我不是為了請求你的原諒才打電話的�！�
阿爾弗雷德轉(zhuǎn)過視線，死死盯著一叢黃水仙。嬌艷的黃色花朵在風(fēng)中搖曳，“為什么不治療了？”
“斯托克醫(yī)生告訴你了？哈哈�！�
“為什么？”
“我不想打針了，很疼�！�
“請說明你的理由。”阿爾弗雷德胸口一起一伏，他是該隨身帶面鏡子觀察表情，此刻，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猙獰，弟弟妹妹們常指責(zé)他生氣的時候“特別可怕”。君特不畏懼他的怒火，他們是敵人，在君特眼中，他究竟是怎樣的形象呢……
“你覺得我是個傻瓜么？”
“不。”君特搓搓手指，他依然沒有佩戴馬克西米安贈送的手表，“你很好。”
“你就是覺得我是個傻瓜。”
“你的確沒在戰(zhàn)場上贏過我，然而這不代表我會輕視你。你是我最重視的敵人，”他掛著一抹微笑，也望向那叢黃水仙，“我不愿再談戰(zhàn)爭中的事了，真對不起�！�
“我到安格利亞來之后，你經(jīng)常來探望我，陪我打牌、聊天，幫了我許多忙，尤其是海倫娜一家及時得到了救濟，我對此無比感激。你慷慨、仁慈、心地善良……講話很有趣。”
“所以？”阿爾弗雷德尖銳地說，“你終于打算報答我了？”
“唉，可惜我沒什么能報答你的。”君特張開雙臂，擺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勢，“我只是想，你以后恐怕不會再來醫(yī)院啦，我上一次卻沒有認真與你道別——”
“我沒說不會再來，我這段時間很忙。”阿爾弗雷德生硬地說，“一大堆文書工作�！�
“是嘛�！本卣{(diào)整姿勢，“其實，不來也沒關(guān)系�！�
他不會再去醫(yī)院了嗎？在深夜朦朧的思緒中，有那么幾次，阿爾弗雷德沮喪地選擇了放棄。太幼稚了，為了這種事……可“這種事”又像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尚Φ氖�，君特確實不停地提醒他，他們身份天差地別，王儲和戰(zhàn)俘，殊死戰(zhàn)斗過的敵人……
“起初我便反對斯托克醫(yī)生的治療計劃。最便捷的辦法是做手術(shù)，切除腺體，一勞永逸。醫(yī)生認為那過于殘忍了……殘忍嗎？未必。我不需要腺體，況且是萎縮的腺體，留著徒然無用。米克最開始也強烈反對手術(shù)方案，他下令逼迫那些可憐的大夫。是我寫信告訴他，我樂意做一個普通人，平靜地度過余生�！�
阿爾弗雷德的怒火湮滅了，“我、我會經(jīng)常過來看你的�！�
君特搖了搖頭，“大可不必如此。阿爾菲，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我不會因為你不來找我打牌就怨恨你的�！�
“和你打牌很愉快�！彼糁照龋t(yī)院的方向走去。走到阿爾弗雷德的汽車前，他停下，拍了拍車身，“在長達二十年的軍隊生涯中，我學(xué)會了一個道理：每次道別都需要最鄭重的態(tài)度。沒跟你鄭重的道別，這會讓我感到遺憾�！本厣斐鲇沂�，握住阿爾弗雷德的手晃了晃。他指尖冰涼，掌心則是與之相反的濕熱，“再見�！�
第32章
一禮拜后，君特第三次出庭。阿爾弗雷德懶得看送來的庭審記錄，不消說，君特肯定又在努力地為他的軍官團前同僚們遮掩。他讓副官弄了瓶波爾多紅酒，躲在辦公室自斟自酌�！恫_奔尼撒戰(zhàn)爭史》就在手邊，他哼了一聲，將書塞進了抽屜。
這一年的春天異常溫暖。辦公室外的花楸木枝頭白花綻放，到了夏季，會結(jié)出滿樹酸澀的紅色小漿果，引得鳥雀競相啄食。阿爾弗雷德望著窗外發(fā)呆，一些不知名的鳥兒掠過樹梢，還有幾只活潑的藍色山雀唧唧咕咕地落在電線上，不多時便飛走了。
“您在看什么？”威爾遜抱著幾本書走進來，“天氣好極了�！�
書是阿爾弗雷德讓他找的，都是關(guān)于薩克森歷史和政治制度一類的著作�！澳阏J識野鴿子嗎？”他問副官，“一種鳥�！�
“斑鳩嗎？的確很像鴿子。它們傻乎乎的，見了人也不動�！蓖栠d比劃，“大概這么大�！�
“我們這里沒有？”
“沒見過。您想吃斑鳩肉？做下酒菜應(yīng)該很合適。”
“不吃�！卑柛ダ椎路_《薩克森的精神與文化》，“我什么也吃不下�！�
讀書沒多少意思。厚重的歷史書和冗長復(fù)雜的句子讓阿爾弗雷德昏昏欲睡。他干脆抱著書躺倒，才看了幾頁就瞇起眼打盹�？伤炙恢�，枕頭上似乎沾了許多細小的發(fā)絲。上午，斯托克通知他，君特說什么也不肯接受注射。提供的血液失去了用途，這讓阿爾弗雷德不禁回憶起數(shù)次求婚被拒的心酸。
他抬起手，手指上的戒指似乎失去了光彩。
一枚送不出去的戒指……
無用的東西。
阿爾弗雷德淺眠片刻，醒來時看了下時間，大約只睡了二十分鐘。他抱著書又胡思亂想了一陣，報紙頭版的君特蒼白憔悴，穿著摘去領(lǐng)章和肩章的軍服。失去了“元帥”的光環(huán)，軍服也帶上了黯然的痕跡。他叫秘書送一杯茶來，然后要她坐在打字機旁，由他口述，寫了一份申請休假的報告。
第二天，從清早起就下起了綿綿春雨。雨幕一望無際，阿爾弗雷德?lián)u下車窗，讓濕潤的風(fēng)和雨絲撲入狹小的車廂。他喜歡泥土濕潤的氣味，苔蘚在石頭和樹干上延伸，蝸牛探出觸角。少年時他常常冒雨觀察雨中的一切，故意藏起仆人的傘，看他們驚慌失措地跑過庭園。君特的房間沒有開燈，昏暗中，他立在窗前，專心致志地眺望著深灰色的遠方。
“早上好�！卑柛ダ椎麓蚱屏藢庫o，“你看到我進來了吧？”
君特轉(zhuǎn)過身，“阿爾菲？”
“我說過……我會再來的�！卑柛ダ椎乱o士打開燈，白熾燈管嗡嗡震動，“我請了幾天假。我不想批閱無聊的文件了，更討厭開會。一開會就是幾個鐘頭，官僚的爭辯讓我反胃�！�
他輕車熟路地拉開椅子坐下，“我陪你打牌，你想打幾局都可以�！�
空氣中殘存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君特靠著窗臺，像是沒睡醒�！澳隳茏哌^來嗎？”阿爾弗雷德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君特戴著馬克西米安的手表，“你的拐杖呢？”
“我可以走得慢一點�！本卣f。
阿爾弗雷德無視了對方的掙扎，一手環(huán)抱住君特的肩膀，半摟半抱地將他“挾持”到桌前。桌上擺著一只竹籃，里頭是毛線球和幾條歪歪扭扭的毛線織品�！拔沂×�。”君特拿出一條，“最簡單的花邊我也做不好�！�
“編織本來就不簡單�！�
“你學(xué)過編織？”
“我會給我的妹妹編辮子。她小時候偶爾發(fā)脾氣，不讓保姆碰她的頭發(fā)。我母親是絕不會給孩子梳頭發(fā)的，于是我就接手這項麻煩的工作，一邊給她編頭發(fā)，一邊哄她�，F(xiàn)在想想，她大概是想獲得關(guān)注……我母親同她的每一任伴侶都吵得不可開交。”
兩人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護士送來茶和甜點，但沒人動那碟烤得很脆的甜餅干。雨聲忽大忽小，阿爾弗雷德說，“你想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么？”
他把車開了很遠，開到一個無人的草甸下。柵欄掉了漆，下雨天，牧羊人沒有放出羊群。連綿起伏的小山丘鋪滿新綠的嫩草，鉛塊似的云朵在淺灰的天空急速移動，被風(fēng)拉扯出不同的形狀。到處掛著亮晶晶的水珠，雨下得更大了。
“好不容易休假……”君特喃喃，“下雨天，如果可能的話，我選擇睡覺�！�
“下雨天，我住的房間的外墻上會冒出許多蝸牛�！�
“能吃的蝸牛？”
“我猜，不能吃�！�
君特?zé)o聲地笑了，“休假就該去休息�！�
“我正在休息�！卑柛ダ椎抡f。
他們一起欣賞如畫的鄉(xiāng)村雨景，誰也沒出聲破壞這份難得的靜謐。過了許久，阿爾弗雷德才開口道，“你要喝茶嗎？”
“謝謝�！本亟舆^杯子，喝了一口。薩克森人發(fā)明了保溫杯，士兵用這種杯子盛裝茶水和咖啡。在戰(zhàn)爭中，保溫杯是不錯的戰(zhàn)利品。阿爾弗雷德喝下了剩余的茶水，然后盡可能語氣和緩地發(fā)問：“為什么拒絕治療？”
“我們討論過了�！�
“你怕打針？”
“打針非常痛�！本卣J真地說，“長長的針尖插進身體……極為恐怖，不是嗎？”
“斯托克醫(yī)生說能治愈你�！�
“哈哈�！�
阿爾弗雷德對他無所謂的態(tài)度感到一絲惱火。冷靜，他對自己說，“要是怕疼，我陪著你怎么樣？你看著我的臉，我跟你聊天，你就不會注意到打針了。”
“那是騙小孩子的辦法�！�
“但是有效。”
“對我是無效的�！�
君特摸了摸鬢角，“總之，我害怕打針。醫(yī)院的護士手法很狂野——唔，狂野。見到她們舉著針管對準我，我感覺就像面臨槍決一樣�！�
阿爾弗雷德被他的話逗笑了，“不錯的笑話�！�
“你不必浪費休假的時間在我這里�！本卣f，“去休息�！�
“你已經(jīng)說過一遍了。”
“只有一遍？”
“也許好幾遍？”
“阿爾菲，阿爾菲呀�！�
又是一陣惱人的沉默。一只大鳥在雨中盤桓，阿爾弗雷德嘆了口氣，“我有點生氣�！�
“我知道你生氣了。”君特微笑著。
“我也得承認，我身上有很多……不良習(xí)氣。我的朋友奧爾文勛爵是頭一個指出的，那時我們才十二三歲。他直言不諱地說，‘阿爾菲，你有個壞習(xí)慣。一旦你生氣了，你就不理人。這可真討厭！’我覺得他說的沒道理，辯解道，‘我就是想靜一靜�！f，‘靜一靜？假如不去找你低聲下氣地道歉，你就會越退越遠，最后就是絕交！’為了不讓我抓住機會，他率先聲稱同我斷交了�！�
“是嗎？這倒是個好辦法�！本卣f。
“再后來，我的一位……戀人……”阿爾弗雷德想抽根煙，但找遍全身的口袋也沒有煙盒，“他也是一模一樣的說辭。他哭著指責(zé)我的冷淡，然后離我而去。我驚呆了，老實說，我是認真與他交往的�！�
“哦？是哪位？”
“我二十出頭時的事啦，薩克森情報部門估計不會溯源那么久遠�！�
“你的感情經(jīng)歷真是……豐富……”
“我反思過，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指責(zé)是正確的。我總是這樣做，逃避問題，因為這樣能夠快速地避免麻煩。我想，我古怪的性格或許是由幼年時父母雙親不和造成的吧？雖然這并不能成為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br />
“對不起。”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我的壞毛病犯了。我發(fā)誓，我以后絕不會這樣了�！�
“你沒必要道歉�！本卣f。
“我心里……我清楚我們是敵人，曾經(jīng)是。”
君特的眼睛微微睜大了，阿爾弗雷德直視那片灰藍色，“但我放不下你。”
他的臉一定紅了，該死的，他為什么忘記帶一面鏡子？事到如今，他只得借著這股勇氣繼續(xù)講下去，“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君特�！�
君特的神情仿佛凝固了。他的耳朵染上了一層薄紅，臉頰也涌上了淡淡的血色。
“你啊……”
第33章
雨越下越大。在嘩嘩的雨聲中，阿爾弗雷德起身擰開一盞小燈，昏黃的燈光猶如一團溫柔的火苗。床頭扔著襯衫，他摸了摸衣袋，依然沒有煙盒的影子。
“幾點了？”君特問。
“吵醒你了？”
君特背對著他，褶皺的被單蓋住了他大半赤裸的軀體，只露出一小片肩膀。阿爾弗雷德湊上去，輕輕吻了一下。
老實說，事情怎么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他也說不清。道歉過后，君特要求參觀“老房子”�！拔也幌牖蒯t(yī)院�！彼f，“你的房子很有趣……但上次我沒仔細參觀�！�
“參觀？”阿爾弗雷德打趣，“那不是博物館�！�
“挺像博物館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