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不是我的東西，”君特將戒指從左手食指摘下，放到膝頭的木盒里，“我也有戒指�！�
他伸出手，手指空空如也。阿爾弗雷德握住那只手，細瘦的手指溫暖了他的掌心。他問君特，“你愿意跟我走么？”
“去哪？”君特露出好奇的表情，他的鼻尖上落著幾顆淺淺的雀斑，皮膚白皙光滑。阿爾弗雷德說，“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哈哈，我不去�！�
“為什么？”
“不去，我要為薩克森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成為元帥�！�
“你會成為元帥的。”
“真的嗎？那可就太好啦�！本匦α�，隨即惆悵地望向帳篷卷起的門簾，外面白光刺眼，“這樣一來，我就實現(xiàn)了對米克的誓言……”
阿爾弗雷德睜開眼睛，辦公室的窗簾拉開了，看看掛鐘，正巧是中午十二點。
“我的上帝啊，阿爾菲，你現(xiàn)在的樣子——”菲利普靠著辦公桌而坐，桌上搖搖晃晃的文件幾乎遮住了他的臉，“你就像個叢林中的野人�！�
“我感冒了�！卑柛ダ椎鹿緡�，嗓子火辣辣地疼，“給我倒杯水�！�
“是，王儲殿下�！狈评瞻炎郎系谋舆f到他的唇邊，阿爾弗雷德灌下一整杯冷水，這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許多，“……別勸我，我不回去住。”
“宮里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怪物？”
“你知道的，怪物就坐在王座上�！�
“神啊，你不能這樣……形容……我們的母親�！�
“她派你來的？”
“母親忙著給軍隊授勛呢，沒空理你�！狈评找荒樛嫖�，“你居然感冒了！”
阿爾弗雷德?lián)沃魍吹哪X袋坐起，懷里抱著他橄欖綠色的軍用毛毯，“你要是非常清閑，就來軍部幫我做事。我忙得死去活來�！�
“不，親愛的哥哥，我也在忙�！�
“忙什么？”
菲利普坐到他身邊，“忙著談戀愛。我準備今年結(jié)婚�！�
“哦，天哪。”阿爾弗雷德笑了一聲，“恭喜！我的弟弟——”
“別，先別忙著恭喜我，人家還沒答應�！狈评照Z氣輕松，聽不出焦慮或緊張，“媽媽讓我婚后也住在格蘭瑟姆宮，她喜歡一大家人�！�
“一大家人，”阿爾弗雷德冷哼，“歡樂的大家庭。”
“你呢？你準要搬出去吧？”
“我就住在這�！�
“這張床睡不下兩個人。”
“誰說得準？也許我能在這養(yǎng)幾個孩子�！�
最后，菲利普承認，他來辦公室是為了母親的囑托，檢查一下阿爾弗雷德的身體狀況。顯而易見，醫(yī)生將他的“嚴重病情”告知了瑪格麗特女王。打發(fā)走弟弟，阿爾弗雷德給自己倒了杯水。秘書謝菲爾德進來請他給幾份備忘錄簽字，他尋找墨水筆，突然發(fā)現(xiàn)桌頭的那本《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似乎挪動了位置。原本他放了一把尺子在上面，一英寸的刻度正對書脊。阿爾弗雷德簽完字，打開那本書，君特的照片夾在中間，依舊背面朝上。他松了口氣。
“不跟我走？”他低聲說，翻過照片，君特坐在床邊，背后擺著一瓶蔫頭蔫腦的假花。
他拿起電話聽筒，報上醫(yī)院的位置和代號。那間醫(yī)院沒有正式的名字，接線員沉默片刻，嘟的一聲響，電話接通了，是院長辦公室。阿爾弗雷德請斯坦利·斯托克醫(yī)生讓君特接聽，過了兩三分鐘，他聽到君特略微沙啞的問候。
“你好，阿爾菲�！�
“嗯……你好。”
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去醫(yī)院。占用軍事線路是錯誤的，可他無法抑制強烈的沖動�！拔腋忻傲耍卑柛ダ椎抡f，“所以，這幾天我不能去見你�！�
“你不該把你的大衣給我穿�！�
“你的手很冷�！�
“謝謝，”君特的聲音帶著笑意，“無論如何，謝謝你，要不然感冒的就是我了�！�
阿爾弗雷德想告訴他剛剛的夢，又覺得那個夢很沒意思。他一言不發(fā)，傾聽著對面的呼吸，而君特也沒有追問。過了很久，阿爾弗雷德打破寧靜，“我想問，你到底怎么想到繞過那座橋的？”
“橋？”君特立刻明白了，“你指的是馬恩河的那座橋嗎？”
“對，我布置了火力網(wǎng)……”
“我會觀察呀，實際考察。橋上的確有火力網(wǎng)，不可能直接沖過去。我站在河邊眺望，枯水期，河水的流速非常慢……而且那邊有個淺灘，水不深。你一定沒派人仔細勘察過河邊，對吧？”
“沒錯�！卑柛ダ椎戮趩实卣f，“我忙著布置那座橋。”
君特輕笑，“那天夜里，我也不過去例行偵查，打算撈點小魚小蝦。我們那會兒經(jīng)常私下里打劫……這不好�？蓻]想到一下?lián)屏藯l大魚……”
他的笑聲通過電話線，輕柔地落在阿爾弗雷德心尖，“——你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
這次，君特不明所以。
阿爾弗雷德?lián)Q了個角度握住聽筒，“你說，你有兩個理想。”
“是啊，我有兩個理想，目前實現(xiàn)了一個。”
“可以告訴我另一個嗎？”
“另一個……”君特猶豫了，阿爾弗雷德又問了一次，他慢慢地說，“我想講出能讓人發(fā)笑的笑話�！�
“講笑話？”這算什么理想？然而君特十分認真，“我不會講笑話，從小就不會。明明是同一個笑話，我講就沒人發(fā)笑。海倫娜說我講的笑話無聊透頂，我一直努力，可惜就連我的副官聽了我講的笑話都不笑�！�
“講一個給我聽聽�！�
“不，我講的笑話真的不夠有趣。”
“來吧，來嘛！”
在阿爾弗雷德的再三請求下，君特勉為其難地講了一個他認為最好笑的笑話。“從前，一個農(nóng)民……”他飛快地自言自語，“這個詞怎么說？”
“你可以講薩克森語，我聽得懂�！�
“這個笑話很難懂�！�
君特清清嗓子，“這個農(nóng)民去城里……他……”
阿爾弗雷德根本沒聽懂，因為君特自己大笑起來，邊笑邊道歉，“對不起，太好笑了，真的，那個農(nóng)民，他……哈哈哈哈哈哈！”
副官在敲門，阿爾弗雷德依依不舍地向君特道別。君特的笑治愈了他的頭痛和鼻塞，他用指尖點了點照片上君特的臉，而后將照片背面朝上，合起了那本書。
第35章
馬克西米安踏上了前往新大陸的輪船，羅塞爾終于能夠卸下胸口大石，安然退休。他計劃去鄉(xiāng)間別墅休息一番，不過在那之前，薩克森末代國王留下的“遺產(chǎn)”還需要檢查。
“他就是個麻煩精，”羅塞爾抓著帽子扇風，“哦！說起來，他給君特留了一箱東西�！�
阿爾弗雷德的鼻塞癥狀趨于平息，“他是這么說過�！�
“都是些不怎么值錢的玩意兒……不，有值錢的，比如元帥權(quán)杖……肩章也能換點錢�！�
“所以，君特的元帥權(quán)杖在他那里？”
“是啊，你不知道嗎？君特在新施泰格宮住，一個庭園呢！”
“他提到過�！�
“你去見他了？”
“我經(jīng)常找他打牌�！�
“天哪，”羅塞爾盯著阿爾弗雷德，“偉大的戰(zhàn)爭狂人留下一個爛攤子，從五月起差不多就要組織法庭了。我是不樂意插手這事。薩克森留著還有用處，當然，適當?shù)摹畱土P’是必要的……”
“我認為應該盡快結(jié)束審判�！卑柛ダ椎抡f。
“那不如直接把軍官團的家伙統(tǒng)統(tǒng)吊死，一天就能結(jié)束�！�
羅塞爾在開玩笑，雖說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薩克森臨時政府即將宣布成立——一個“正式的”組織，那么，重組軍隊似乎也即將提上日程。薩克森不可能沒有軍隊。很多人，包括瑪格麗特在內(nèi)，強烈要求完全廢除薩克森的軍隊系統(tǒng)。新登基的女王與內(nèi)閣私下會晤時抨擊了薩克森人的頑固和愚蠢，“給他們留幾個警察指揮，”她尖刻地評價道，“他們就會像一群木偶那樣運轉(zhuǎn)……那個鬼地方的居民壓根就沒腦子和自我的主張�！�
“法庭由軍方牽頭。”
“我知道……大法官們在擬定名單……”
有幾個軍官團的“首要積極分子”位列名單前列，但瓦爾特·馮·切布躺在醫(yī)院中奄奄一息，想必是無法出庭了�！八芰舜碳ぃ绷_塞爾苦笑，“天哪，他簡直活不下去了！就因為看了報紙。說實在的，以前我以為這幫家伙從小就讀軍校，怕是不學外語呢！早知道就該禁止報紙進入戰(zhàn)俘營。”
“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阿爾弗雷德代表軍方，曾去探望過那位老元帥，馮·切布幾乎無法做出任何回應�！澳敲�，能夠上庭的……”
“君特預計要作為證人出庭�！�
“證人？”
羅塞爾的帽子被他抓變了形，“是啊，他是證人……我猜沒人要起訴他。第一，他沒犯下特別明顯的……呃，戰(zhàn)爭罪行。第二，”他聳聳肩，從白瓷碟里摸了個榛子，“第二，他名聲不錯，對吧？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都想當喜歡他。醫(yī)生開了好幾份證明，證明他病得起不來，決不能離開病房哪怕半分鐘。真不知道他給他們下了什么藥。別這樣看我，殿下，我本人對君特沒意見。他是個有意思的人，也有能力，可惜，他不合作�！�
阿爾弗雷德反駁，“他有他的想法�！�
“也許是吧！我搞不懂軍人，尤其薩克森軍人的……想法�！绷_塞爾繼續(xù)總結(jié)，“第三，他的性別公開之后，即便他回心轉(zhuǎn)意與我們合作，他也失去了價值。價值，對，是這個詞。薩克森新政府明確拒絕了安格利亞的提議，費舍爾不希望君特進入新軍隊�！�
阿爾弗雷德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吃了一驚，但緊接著他就放松下來，“他沒必要回去。”
“要看他的意愿，也不能強行將他留在安格利亞，除非他被判有罪，要接受刑法。他是omega，目前薩克森軍隊里就發(fā)現(xiàn)這么一個。他有馬克西米安撐腰，才能在軍中隱藏了二十年。監(jiān)獄方面也希望不要審判他：他們可不想單獨再弄牢房了。監(jiān)舍、看守、醫(yī)療……他會變成最大的麻煩�！�
“他會作證嗎？”阿爾弗雷德說，“作證他的軍隊有罪？”
“很難，然而必須試一試�！绷_塞爾含混地說。
軍事情報處檢查了馬克西米安留給君特的那箱子東西，從里到外仔細檢查，連紐扣都沒放過。最后，他們宣布排除了全部可能的問題，將箱子移交給醫(yī)院。阿爾弗雷德充當了移交人，這有點“濫用權(quán)力”的嫌疑，不過他認為值得偶爾行使一次特權(quán)。他打開箱子，其中整齊擺放著君特的軍服——禮服，夏季與冬季的常服，以及野戰(zhàn)外套。他拿起野戰(zhàn)外套抖了抖，衣服洗得一塵不染，散發(fā)著清淡的洗滌劑的氣味。書和本子，包括君特的戰(zhàn)時日記。阿爾弗雷爾翻開一本，細碎地記錄了當日的事項。一個天鵝絨盒子里，幾枚戒指拴在一根金鏈上。
“這是我的畢業(yè)戒指�！本亟忾_金鏈，將那枚紅寶石戒指托在掌心展示，“上面的石頭不值錢，是普通的紅水晶�！彼呀渲复鞯接沂譄o名指上，調(diào)整戒面，“唔，我非常自豪，因為在施普雷陸軍學院，只有畢業(yè)成績第一名的學生才有資格戴這枚紅色的。其他人的畢業(yè)戒指是黑曜石�！彼麑Π柛ダ椎律斐鍪�，“看，要是你在哪個薩克森軍人手上見到這枚樣式的戒指，就意味著他是我的校友�！�
“見過幾次�！卑柛ダ椎伦⒁曋氐姆凵闹讣�，“黑色的�！�
“我的學弟很想要一枚紅戒指，可他沒能考到第一名。他氣壞了�！本匚⑿χf，“當初……當初教師給我打分數(shù)時，特地壓低了幾分，好讓米克得第一。米克找到校長，他說他需要公平對待。最后，是我得到了紅戒指�！�
阿爾弗雷德回憶，似乎在馬克西米安手上有枚黑寶石戒指�！笆菃幔俊彼f，“原來你考了第一名……不，我知道你是第一名畢業(yè)的�！�
“感冒還沒好嗎？”
“頭疼。”
君特灰藍的眼睛閃了閃，一段時間不見，他隱約變了，但阿爾弗雷德說不清究竟哪里出現(xiàn)了變化。他提出要觀察戒指的紅寶石，君特脫下戒指遞過，他拿起戒指，試著往無名指上套。
“喂！”君特難得叫了一聲，“上帝啊，你戴不下去！”
“我以為，我……”阿爾弗雷德的手指被勒紅了，“好吧，我戴不下去。指環(huán)太細了�！�
他試了試，小指勉強能夠容納指環(huán)的直徑�！拔业膶W校也有畢業(yè)戒指�！彼f，“難看的要命，我隨便扔在哪個盒子里，找不到了。”
“你該認真戴在手上�！�
“我下決心只戴婚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