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著女兒,溫夫人的確將滿腔憤怒都強壓了下去。
她屏退眾人,輕輕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另一手去探女兒的額頭,確定了女兒的確沒發(fā)燒,她只能接受真的是女兒突然改了主意……便嘆問:“怎么又突然覺得從陽好了?”
紀(jì)明達卻覺得從母親的動作中受到了侮辱!
——娘難道是覺得她病糊涂了……覺得她瘋了嗎?
她沒病、更沒瘋!
掙開母親的手,紀(jì)明達抿唇說:“是昨日老太太去廟里算,那些高僧、住持都說溫從陽旺我!我想……退了崔玨,是讓娘為難了,還要累著娘再給我說親,不如就嫁回舅舅家里,也算給娘省了事!”
溫夫人手里空了,心也發(fā)涼。
明達……沒說實話。
為什么明達不和她說實話?
明達和老太太說的絕對比與她說的更多,不然,老太太不會同意讓她嫁給從陽。
攥了攥什么都沒有的手心,溫夫人只問:“你真的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的!”紀(jì)明達立刻就回答,還說,“只要娘同意,舅舅家里一定也高興,大家都?xì)g喜!”
有一瞬間,溫夫人真想甩手就走,再也不管女兒的事!
但成婚是女人一輩子的事。老太太的心思她懶得多猜,可明達究竟還小,或許她今日堅定了決心以為自己能行,將來的幾十年里,卻會一直為年輕沖動的這一日后悔……
溫夫人又強忍了怒火,苦口婆心說道:“娘是不知道,你為何又突然覺得舅舅家好了,可舅舅家與你著實不合適,娘不會害你!”
她靠近女兒,說著掏心掏肺的話:“不說別的,只說你舅母……她性子有些左,明遙還罷了,你脾氣傲,真和她做了婆媳,有些事,你如何忍得?”
紀(jì)明達怔了一會,緩緩說道:“我知道娘疼二妹妹……可娘也別為疼她,就說我不好……”
她半偏過臉,又說:“舅母又哪里是不講理的人?姊妹里舅母一向最疼我……怎么會為難我呢?”
溫夫人瞪著女兒。
才短短三兩天,女兒竟似變得她不再認(rèn)識。
“你還記得你和明遙是親姐妹……”張了張嘴,她問,“你一意要嫁,就沒想過從陽愿不愿意娶嗎?你想沒想過以后還怎么和明遙見面——”
這話也徹底激起了紀(jì)明達的氣性。
她一把掀開錦被:“娘,我也總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二妹妹了!有我,溫從陽還不足么!”
她半跪半坐著,手放在身側(cè),腰背挺得筆直,語速極快:“再有,我不信娘看不出來,二妹妹只是遵從娘的話才和溫從陽相處!別說從前二妹妹總躲著他,不與他說話,就算去年開始,二妹妹私下哪有一句提過他?娘和二妹妹那般親近,常日作伴,娘就說一說,二妹妹可有一次主動要見他嗎?娘不愿意,別找托辭,直說就是了!”
她眼角泛紅,定定看著母親。
溫夫人也紅著眼睛,看向女兒:“你……是怨我……覺得我更疼明遙,不疼你?”
紀(jì)明達嘴唇動了動,沒有回答。
溫夫人卻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笑,也就笑了兩聲,說:“明達,你不是不知道,當(dāng)年是老太太要抱你過來,不是我送來的……我養(yǎng)著明遙,是她姨娘沒了,我不管,還有誰管?孩子是你父親和人生的——”
她猛然止住話。
——在老太太院里,即便屋里沒有別人,她和親生的女兒說話,也不得不顧著老太太!
勉強定了定神,溫夫人轉(zhuǎn)身離開,沒有再去正房與婆母告辭。
紀(jì)明達怔在床上。
一股陌生的情緒絲絲縷縷、密密麻麻纏繞上她心頭。
是后悔嗎?
她還沒來得及細(xì)想,房門響動,是徐老夫人進來了。
“老太太!”紀(jì)明達立刻找回了主心骨。
她撲到祖母溫暖的懷里,想和祖母細(xì)細(xì)說一說與母親的爭吵。但不必她開口,徐老夫人已經(jīng)笑道:“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呢?”
順著孫女烏黑的長發(fā),她篤定說道:“你娘最疼你,不會因這個真生你的氣,過兩日一定就好了。”
祖母的聲音慈祥又溫和,迅速平定了紀(jì)明達愧疚的心。
可母親的話……她也并不是全沒聽進去。
想到婚事,想到崔家、溫家、崔玨、溫從陽,想到二妹妹……想到將來……紀(jì)明達又覺得不安。
她問祖母:“終究兩家議好是二妹妹和溫從陽……都快過定了,我……我卻要了這婚事去,我——”
“你是長姐,她是妹妹,長幼有序,她本便該敬你,”徐老夫人的聲音變冷,語氣也硬了不少,“何況你是你娘生的,她是姨娘養(yǎng)的,她如何比得你!再叫你爹娘找個人家發(fā)嫁就是了!”
她說:“安國公府的女兒還怕嫁不出去么!托生成紀(jì)家人,已經(jīng)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
祖母因嫡庶不高興時,紀(jì)明達從來不敢多話。
她安靜俯在祖母膝上,又想到了母親失望、傷心的神情……
紀(jì)明達動了動,把臉埋住。
她沒與娘說夢見了溫從陽將來會立功封將,就是怕娘覺得她是貪圖富貴虛榮,人品有瑕,辜負(fù)了先生和長輩們多年的教導(dǎo)。
可娘還是對她失望了。
徐老夫人拍了怕紀(jì)明達的背,叫人進來服侍。
紀(jì)明達讓自己放輕松些,別多心。
祖母的話總是對的。
過一兩日,娘……一定就不生氣了。
……
陪了孫女半個時辰,徐老夫人讓她好生歇著,自己出門,到院里走了走。
今日天氣也不錯。
三天前,她看見園中蒔云亭旁的玉蘭要開敗了,還想著這兩日再去賞一賞。但明達還不能出門,她也懶怠只和丫頭婆子們?nèi)ベp花,再過兩三日再去,只怕就無甚可賞了。
但鮮花而已,哪年哪月沒有?倒也不值得可惜。
回到房中,徐老夫人吩咐人緊盯著正院跟熙和院的動靜,閉目小寐。
心中想著事,她并沒睡著。
兩刻鐘后,她睜眼要茶,一直在旁等候的心服大丫鬟琉璃早預(yù)備好冷熱合適的茶水奉上。
見老太太神色尚好,琉璃心里掂量了一會,笑問道:“看來,咱們府上還是要先辦大姑娘的喜事?”
“那是自然了!”徐老夫人瞅她一眼,“不先辦她的,還先辦別人的?你怎么糊涂了!”
“不瞞老太太,我是真糊涂了!”
琉璃忙數(shù)著溫從陽的種種不長進:“溫大爺叫理國公府的老太太和舅太太縱過了頭兒,到十歲上還沒正經(jīng)上過一天學(xué),還是舅老爺強壓著,才念了幾年書。就這樣,逢年過節(jié),他也連個燈謎都做不出來呢!要說溫家和咱們家一樣,也是武勛世家,可溫大爺更稱不上弓馬嫻熟……這怎么般配得上大姑娘?還請老太太替我解惑�!�
徐老夫人卻贊同道:“你說得不錯。他是般配不上。得虧理國伯就他一個兒子,以后也就是承個爵位,在家里混吃等死的命�!�
琉璃不插話,專等老太太接著說。
“但話又說t26回來了,”徐老夫人道,“理國公府好歹還有兩代爵位。你大姑娘嫁過去就是國公府的當(dāng)家奶奶,將來還少不了一個子爵夫人的誥命,她的孩子也能承蔭。溫家雖比不上咱家,也算家世好的了�!�
且明達的夢雖然離奇,也沒甚根據(jù),但理國公府在軍中各處人脈仍有不少,若溫從陽哪日真有了上進的心思,做事也不算很出格,溫家便不成,再加上紀(jì)家,怎么都能送他一個不錯的前程。
再想一想,徐老夫人更覺得這門婚倒也還算不錯:“溫家知道是你大姑娘嫁,還不樂瘋了捧著她?不像那個崔玨小子,只會冷著臉,對你大姑娘也不熱絡(luò),和誰欠了他似的!”
真嫁了費力求來的崔玨,得是明達順著他,反不如下嫁回溫家日子順心。
或許就是明達說的,她從前就覺得跟崔玨合不來,這回便是老天降恩,給她的警示呢?
老太太都說到這份上了,琉璃也只能忙贊道:“還是老太太想得周道�!�
徐老夫人心中得意,笑道:“我只有你大姑娘這一個嫡親的孫女,自然要處處為她考慮周全。不似你太太,放著親女兒不疼,反把別個護在手心,還為她給婆母使臉色,又傷了親女兒的心!”
她說著又生氣,重重放下茶杯。
琉璃忙要勸,徐老夫人已思量過利弊,擺手道:“看她多年孝順,今日我不與她計較。”
……
上午過去了一半,紀(jì)明遙終于等回了太太。
太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紀(jì)明遙沒有猜測在安慶堂發(fā)生了什么事,只連忙扶溫夫人坐下。她也沒親手捧茶遞手帕——這些事素月銀月她們做得比她好得多,她何必班門弄斧。
她只是在溫夫人怔怔坐下后,也側(cè)身坐在一旁,安靜地陪伴。
溫夫人愣了片刻,沒有接茶,只接過溫?zé)釢駶櫟拿藿�,擦了擦手和臉�?br />
她心里翻騰著,看一會明遙,又移開眼神……
這般反復(fù)幾次,她在袖子下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轉(zhuǎn)向明遙。
“和我說說……”溫夫人想對明遙笑一笑,偏著實笑不出來。
她也不敢想自己現(xiàn)在的神情有多難看,只能盡力放柔聲音:“你心里,是怎么看從陽的?”
她急急補充:“你照實說,不用顧著我,更不必顧著溫家……只說從陽在你心里是怎么樣——”
羨慕與愧疚
溫從陽在紀(jì)明遙心里是什么樣?
——在不同的年齡,不同的階段,紀(jì)明遙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十歲之前,紀(jì)明遙對溫從陽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羨慕”。
羨慕他可以直到十歲才上學(xué),就算上學(xué)兩年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也是常態(tài),不會因為沒完成功課被先生打手板,更不會因為哪一項技能在姐妹們里最差被徐老夫人嘲諷……雖然他也會被紀(jì)明達尋機捉住好心教導(dǎo),勸說上進,但他不想聽可以回溫家!她不能!
還羨慕他是個本時代的男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門,去任何地方。
羨慕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一輩子無憂無慮地活著。
更羨慕他有娘和爹。
天殺的!怎么會有人的人生如此完美順?biāo)欤翢o瑕疵!
到了十歲——那時溫從陽十二歲了,察覺到溫從陽對她朦朧初開的情意,紀(jì)明遙只覺得煩。
很煩。
還有很累。
這時代婚事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尤其對她來說,完全沒有自己選擇的余地。他在家里受盡寵愛,萬事不愁,又是男子,唯一的親妹妹與他是同父同母,年紀(jì)還比他小得多……紀(jì)明遙沒把從小看著長大的熊孩子想得太壞,只是認(rèn)為,或許他是真的不懂吧,以她的身份和處境,他對她產(chǎn)生情愫還不加遮掩,只會給她帶來困擾和麻煩。
她“躲”了他三四年。
她不單獨見他,不與他閑談游戲,更不收他在“表兄妹”范圍之外的禮物。
因他是表哥,是太太在娘家唯一的親侄子,太太很看重他,她還不好把關(guān)系鬧得太僵。
她怕太太不喜歡,怕讓太太在娘家為難,也不愿意理國伯夫人和徐老夫人說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維持一條界限。
他為她的客氣疏離露出“傷心難過”的神色時,她心里更是只有“抓狂”這一種感覺!
——管不了的熊孩子真是煩死了!
幸好,一兩年后,他長大了些,可能是人懂事了,也可能是人到少年自尊受挫,總之,他不再想盡辦法纏著她了,真是著實讓她輕松了許多。
更幸好,兩府的長輩都沒人認(rèn)為是她“勾引”的溫從陽,連徐老夫人都沒有!
輕松日子過了兩年,便是嫡母暗示她會嫁回溫家,和溫從陽結(jié)親。
她還以為溫從陽會因為她這幾年的疏離心灰意冷,哪知他還是熱情得像一團火。
他的興奮都寫在眼睛里了……
究竟還沒過明路,他們又真的到了該避諱男女大防的年紀(jì),她和溫從陽見面反而沒有年幼時頻繁。
這也給了她思考和緩和的時間。
雖然沒有人考慮過她喜不喜歡這門婚事,喜不喜歡溫從陽,但綜合看來,這門婚事實際上很不錯了。
太太希望她嫁過去。
太太期許她能與溫從陽“夫妻和美”。
“夫為妻綱”,這是她未來的夫……“君”,是她人生后幾十年生活的伴侶,是她將來還能否安穩(wěn)生活的關(guān)鍵人物。
她認(rèn)真摸索著和溫從陽的相處方式,努力發(fā)掘他的閃光點,直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從這段關(guān)系中感到舒適。
紀(jì)明遙不知道在安慶堂發(fā)生了什么,會讓太太如此疲憊又小心地問她對溫從陽怎么看。
斟酌再三,她回答:“是會與我定親的表哥�!�
聽到這個回答,溫夫人頓覺輕松,心頭卻又涌起愧疚。
——明遙果然只是遵從她的話,才與從陽相處嗎?
怕明遙是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或是被她嚇著了沒說實話,溫夫人細(xì)瞧她的神色,正對上她坦蕩澄澈的雙眼。
沒有怨恨。
沒有不甘。
更沒有遮飾和隱瞞。
一股比方才強烈得多的愧悔席卷了溫夫人胸腔。她將紀(jì)明遙緊緊摟到懷里,忍了一整個上午的淚水潸然落下:“明遙!”
她不及屏退服侍的人,已不禁大聲哭道:“是我對不住你!”
不但紀(jì)明遙愣住,屋里丫頭婆子也全傻了。
太太還在抱著她哭……紀(jì)明遙忙先看跟太太去安慶堂的幾個丫鬟婆子,發(fā)現(xiàn)太太最信重的鏡月和馮嬤嬤都對她眼神躲閃,眼中還有……憐憫嗎?
她忽覺后背發(fā)寒,又忙看其他人,都和她一樣不明所以。
太太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她肩頭,更砸得紀(jì)明遙心中發(fā)顫。
她示意只讓馮嬤嬤、鏡月和碧月留下,試探著回抱了溫夫人,開口:“太太……沒有對不住我。”
她不知道溫夫人到底是為了什么才這樣,不敢妄加安慰,只能遵從本心,說著與她自己相關(guān)的話:“若沒有太太,不是太太給我姨娘伸冤,只怕直接害了她的人今日還活得好好的,只怕,連我都活不成——”
“不許說這不吉利的話!”溫夫人一手捂住紀(jì)明遙的嘴,一手擋住自己的眼睛。
“太太……”紀(jì)明遙當(dāng)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溫夫人還在不住抽噎,紀(jì)明遙的眼前也模糊起來。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娘”,那個在這一世生下她的女人,她的第二位生身母親。
她姓沈。
“姨娘”死的時候,紀(jì)明遙才四歲,按理說,這個年紀(jì)的孩子不能進靈堂,也不好進臨終之人所在的屋子。
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所以她不顧一切哭著鬧著,拼命踢打所有攔她的人,硬是求得太太松口,闖了進去。
她也一直都記得,“姨娘”緊緊抓著她的手腕,斷斷續(xù)續(xù)說:“二姐兒……我、我要活不成了……”
她們是親母女,血脈相連,“姨娘”卻只能敬稱她為“姐兒”“姑娘”。
“姨娘”看著她,努力地笑,用盡力氣叮囑她:“多聽太太的話……敬愛太太,沒有太太,哪里有我們……”
姨娘身下的血似乎流不盡。
紀(jì)明遙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姨娘”。
這么多年,她也都是這么做的。
有時候,她恍惚也會覺得,太太就像她的第三位母親。
紀(jì)明遙再次回抱住了溫夫人。
在明遙懷里,溫慧竟然感覺到了心安。發(fā)泄地哭完,她起身擦淚,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個當(dāng)年她心懷愧疚養(yǎng)下的孩子,已經(jīng)長成了清風(fēng)寒木、亭亭獨立的模樣。
回想起來,她對明遙,竟然從養(yǎng)她是愧疚,到現(xiàn)在,還是愧疚。
洗過臉,抿好鬢發(fā),溫慧大概平復(fù)好心緒,也有了如何應(yīng)對安慶堂的主意。
她攬著明遙的肩膀,親自送她出院子,承諾道:“你只管安心�!�
她笑著說:“不管怎樣,我必不會讓你吃虧的。”
……
紀(jì)明遙才一邁進自己房中,屋內(nèi)所有丫鬟嬤嬤便全“呼喇喇”圍了上來。
最后一個跟從的丫鬟進來t26,碧月伸手一撈就關(guān)上了房門。
紀(jì)明遙已經(jīng)轉(zhuǎn)過多寶閣。她擦了手,便在東側(cè)間臨窗榻上常坐的位置上坐下�?匆晃葑尤硕季o張擔(dān)心地望著她,她輕松笑了笑,接過白鷺手上的茶,問:“還有幾刻鐘吃午飯?”
“還有兩刻多點!”花影立刻回說。
“那快叫廚上給我添一個清炒豌豆苗,一個炸鵪鶉,給太太添一個薺菜炒香干、一個菠菜豆腐湯,再加一個槐花炒蛋�!奔o(jì)明遙笑著吩咐。
“哎!”花影立刻就去了,腳步飛快。
今日沒跟二姑娘出門的其他人身上也松了松:
姑娘還念著添菜,還給太太也添了,想來雖然太太從安慶堂出來的時候面色冷得像要殺人——從沈姨娘和三姑娘姨娘的事過后,多少年沒見太太這般生氣了——但應(yīng)該對姑娘……沒甚不好的吧?
向來只有老太太為難姑娘,太太是這府上最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又是為什么好像哭過?
碧月先對眾人搖頭,又分別對某幾個人眼神暗示。
姑娘自己還糊涂著,還寬慰她們,她們服侍的人,不該再讓姑娘為難了。
用實際行動安撫了一院子的人,紀(jì)明遙吃得略撐。在院子里數(shù)著轉(zhuǎn)了二十圈,大概消食后,她躺回床上倒頭就睡。
身體是一切的本錢。
除非天塌下來,否則她絕不會為任何事少吃一口飯,少睡一刻覺。
何況還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臥房之外,東側(cè)間的窗子微微開著,窗前白瓷瓶里養(yǎng)著一支繁盛梨花。
不知何時,陰云行至。風(fēng)聲漸大,霍然將窗戶吹得大開。
白瓷瓶劇烈晃動了數(shù)下,被丫鬟險險扶住,嬌嫩柔弱的梨花花瓣卻禁不得這樣的風(fēng)吹,委落了滿地。
……
站在梨花樹下,李如蕙呆望了許久。
直到身后捧著花瓶的婆子催促,她才低頭。看著自己鞋上銹的桃花,她不覺挪動腳步,走到了桃花樹旁。
“姑娘,”婆子賠笑提醒,“大爺要的是梨花呀�!�
“……那幾樹梨花都沒有好的�!崩钊甾牧硪粋婆子手上拿過剪子,踮腳剪斷兩支桃花。
兩個婆子互相看了看,都沒再作聲。
大爺對下人向來寬和,如蕙姑娘又比別人不一樣,是大爺最貼心的人……就算她故意不聽大爺?shù)姆愿�,大爺也不會計較,她們何必多話。反是得罪了她,她哪天和她爹娘抱怨兩句,對她們才沒好處呢。
插好花枝,李如蕙親手捧著細(xì)頸瓶回去。
見到大爺前,她先抿起笑,柔聲說道:“梨花我沒瞧見很好的,先折了桃花,等明日我再去看看�!�
溫從陽自然沒有責(zé)備她,只是遺憾:“可惜了,不知遙妹妹把花擺在哪……”
站起來走了走,他又有了主意:“既然咱們家的桃花好,我何不送兩支過去?”
他說走就走,李如蕙只好放下花瓶急急跟上,偏一個沒注意,下臺階時崴了腳。
聽見痛呼,溫從陽忙停步回身。
見如蕙姐姐歪在階上,抱著腿一臉痛苦,他又忙蹲下捏她的骨頭,皺眉說:“似是沒傷著骨頭……還是快請個太醫(yī)來看吧!”(請看作話注釋)
一聲吩咐下去,自有婆子忙去傳話,還有許多人七手八腳要扶李如蕙起來。
看這些人扶得不像樣,又對上了如蕙姐姐含淚的眼睛……溫從陽一個心軟,親手把人抱了起來。
退親?
倚在溫從陽肩頭,抬眼便是他線條利落的下頜和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喉結(jié),隔著單薄的春袍感受到他熾熱的溫度,想到他有力的臂膀正環(huán)在她身上……李如蕙的心撲通撲通狂跳。
她從大爺七歲開始服侍,多年來貼身伺候,替大爺洗澡穿衣都是尋常。大爺身上哪里她都見過,哪一處磕了碰了,大爺漸漸地不再愛和太太、老太太提起,都是她記在心上去回話。
大爺……一年比一年長大了,肩膀?qū)掗�,身上各處也因苦練騎射越發(fā)緊實,她有時服侍大爺都覺得耳熱臉紅……她又怕大爺看見,又怕大爺真的沒察覺……娘說得不錯,她畢竟年歲大了……
大爺才十七。
她比大爺大了足足六歲。
大爺喜歡的是年歲相當(dāng)?shù)墓锰业亩〗恪?br />
比那位姑娘,她大了……八歲。
從十二三歲開始,大爺眼里就只看得到紀(jì)二姑娘了。因紀(jì)二姑娘變得客氣疏離,大爺傷心得夜里睡不著覺,偷偷哭過七八次。他不好意思讓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也躲著奶嬤嬤們,都是她在旁寬慰他的心。
可大爺不知道她的傷心。
若沒有紀(jì)二姑娘這個人,是不是大爺就能看見別人……或許就能看見她了呢?
從臺階到屋里的路太短了。
溫從陽把李如蕙放在榻上時,李如蕙愣了有一瞬,才把手從他肩頸上收回來。
溫從陽沒大在意,只以為是她疼得失了神。他忙叫人擰涼帕子來,先給李如蕙敷上鎮(zhèn)痛。
但他雖沒發(fā)覺,一屋子丫頭嬤嬤卻早已眼神亂飛——
大爺平常再和氣,也是主子爺們,今兒就這么把如蕙抱進來了……難道,大奶奶進門之前,如蕙的那樣想頭,真的要成了?
……
理國伯與何夫人只有溫從陽和溫從淑兄妹兩個,上一輩,理國侯與張老夫人,也只有理國伯和溫夫人兩個孩子。
理國侯業(yè)已去了八載,溫夫人也已出閨十八年。理國伯的堂兄弟們更早在上一輩便隨各自父親分了出去。偌大的理國公府只住著張老夫人和理國伯一家五口,房舍自然寬裕得很。
溫從陽便是自己獨住一所靠近正堂的兩進院子,前院“書房”是小廝男仆伺候,后院便都是丫頭婆子。又因他是爺們,前后院之間的門禁并不嚴(yán)。
李如蕙摔著的地方是后院正房前的臺階。后院正中的甬路直通院門,院門又大開著,是以溫從陽把她抱進了屋子,外院許多小廝男仆也都看見了。
理國公府人少,熱鬧就不多,大爺?shù)挠H事正是近幾年來最大的事,且如蕙姑娘的心思,下人里看出來的人不少,大爺平日又偏對她最親近……這事很快傳遍了半個府上。
眾人雖不敢明著議論,卻都伸著脖子等消息。
大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jì),這抱都抱了,離親嘴收用還遠(yuǎn)嗎?
如蕙姑娘的老子娘又在太太跟前兒最得臉,她真和大爺作了一處,再求得老太太點頭,哪怕老爺不高興,得個名分也不難吶!
但溫從陽并沒想到那么多。
待太醫(yī)請來了,他忙親自去院門接進來。李如蕙已挪進東稍間大床帳幔里,只露出扭傷的腳腕請?zhí)t(yī)看診。
尋常跌傷,沒傷筋動骨,太醫(yī)開了藥便告辭了。
如蕙姐姐已無事,養(yǎng)幾日便能好�?创巴馓焐性纾暌策沒下,溫從陽便要再去花園里剪桃花。
只看他站起來,李如蕙便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大爺?shù)捏w溫似乎還留在她腰背,卻這就又要去為紀(jì)二姑娘忙東忙西了。
她……再不主動些,她的心事,何年何月才能叫大爺知曉?
“大爺……”李如蕙假做不知他正要出去,望著他笑道,“突然想起來,最多再有一二年,我便與大爺不在一處了。”
溫從陽滿腔興奮被這話潑得一冷。
他暫且顧不上桃花了,忙坐到床邊問:“這話可怎么說?!”
“我的大爺,你忘了,你是爺們,我只是個丫頭……”
在溫從陽沒注意到時,李如蕙早用眼神把屋里另外兩個丫頭“請”了出去。
她低聲笑道:“咱們府上歷來寬和待下,從沒有過磋磨人的事,就算我、我也舍不得大爺,沒個說法,也沒有一直留我的理呀�!�
“我也總要有個歸處的。”她酸澀地說,眼中又含著期待。
——只要大爺張口,說讓她留下!
溫從陽的確不舍得她。
長了這么大,身邊服侍的人來來去去換過多少,只有幾位嬤嬤和如蕙姐姐一直都在。如蕙姐姐又格外不同,她不會動不動苦口婆心地勸他上進,也不在他面前掐尖訴苦說功勞,只是默默做好一切。
所以,從三年前起,連娘都越過嬤嬤們,放心地把他院子里的事全交給了如蕙姐姐。
是他忘了,如蕙姐姐不能陪他一輩子——
溫從陽垂著腦袋,嘆說:“姐姐放心,我明兒就去和太太求恩典,必不讓姐姐受委屈�!�
細(xì)細(xì)分辨了這話并沒有留她的意思,李如蕙忙說:“太太已經(jīng)發(fā)下恩典了,說都讓大爺做主呢!大爺……想怎么樣都好�!�
她聲音里的哀婉纏綿讓溫從陽猛然抬起頭。
李如蕙咬著下唇,臉蛋通紅,淚眼漣漣。
這是她從未現(xiàn)在溫從陽面前的嬌媚可憐姿態(tài)。
溫從陽……畢竟是已經(jīng)開了竅的男子,瞬時就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后,他心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
遙妹妹能愿意嗎?
原來想讓如蕙姐姐長長久久地留下不是沒有辦法,他本便舍不得如蕙姐姐走,現(xiàn)t26下更不忍心讓她出去了,可、可是——
李如蕙心頭慌慌,看溫從陽的臉色從恍然大悟轉(zhuǎn)為欣喜,又變得為難。
她當(dāng)然知道大爺是因誰在為難。
空氣又濕又悶,比以往還強烈得多的嫉妒與怨恨纏繞上她心間。
一聲春雷響起,風(fēng)未止,雨又來。
風(fēng)吹得窗子“啪啪”作響,在外間躲著的丫頭婆子忙進來關(guān)窗擦雨。大銅香爐里燃著的安神香似乎起了作用,李如蕙突然困乏得很。她委頓低下頭,看見她的手和大爺?shù)氖侄挤旁阱\褥上,只隔著不到半尺遠(yuǎn)。
大爺?shù)氖窒蛩郎惤恕?br />
李如蕙瞪大雙眼,看見自己的手被大爺松松握住。
“等遙妹妹過來,讓她做主吧。”溫從陽自覺想到了很不錯的主意,安心笑道,“你們從小也相識,遙妹妹更不會虧待你了。”
……
“下雨了啊�!�
溫夫人望著窗外說。
這是二姑娘回房之后,太太說的第二句話。在這之前,太太只說了一句:“叫門上緊盯著,老爺回來立刻請過來,不許請不到!”
哪怕吃午飯時,太太也只是默默吃著二姑娘點的三道菜,一言不發(fā)。
滿屋都像因這一句話活過來了一樣。
“是啊,下雨了好,”馮嬤嬤笑道,“等老爺回來,自然是得到太太這里來換濕衣服,安慶堂更不好把人請去了�!�
她是溫夫人的奶嬤嬤,今年已五十有七了,腰腿都還好得很,精神也好,便一直沒告老,在里面服侍。
“嗯�!睖胤蛉诵α诵�。
老太太畢竟是“老”太太了。
她才是這個府上的當(dāng)家太太。
她叫人拿了銅鏡過來,認(rèn)真斟酌一回表情。待安國公進門,她便快迎上去幾步,不顧安國公濕了的袍角,虛虛扶在他懷里,喚一聲:“老爺!”
安國公簡直愣在當(dāng)?shù)亍?br />
自從沈姨娘的事后,他知道十一年來太太怨恨他,只當(dāng)他是丈夫還敬著他……可別說是近十年了,就是新婚之時,太太才十七八歲的時候,也從未當(dāng)著旁人的面與他這般親近過!
“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急著找我?”把夫人往懷里再送了送,安國公發(fā)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輕柔聲音。
又輕喚一聲“老爺”,溫夫人才低低訴說:“我勸了這兩日,老太太和明達還是定要退親,還不知怎么瞧上了從陽,定要明達嫁去溫家�!�
“老爺是知道我為兩個孩子的親事花了多少心思的!”不必偽裝,她的委屈都滿溢在了言語間,“沒想到老太太瞧不上崔玨,非要退,我不能駁,可……這讓我怎么和崔家提呢?以后又怎么再見舅舅家里和松先生?”
——退親?
崔玨今晨還在紫微殿記錄陛下起居,得陛下賜了午膳,午后便被劉相逮住,生拉硬拽請至家中賞雨;太太的舅舅今春才升的戶部尚書,今生拜相有望;還有同做媒人的松先生,更是先帝之師,陛下登基以來年年親去看望請教,母親和明達倒還是鬧著要退親?
安國公的眉頭緊緊皺起。
半晌,他起身說:“我再去勸勸老太太。”
“我就不去了,怕老太太看見我再生氣�!睖胤蛉艘退�。
“讓你受委屈了�!卑矅逯�,“這事怨不得你。我去去就回來�!�
目送他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雨中,溫夫人心中發(fā)出一聲嗤笑。
她就知道,他天性涼薄,心中只有自己的權(quán)勢尊榮富貴,她不幫著勸,老太太和明達怎么可能說得動他。
只要他也不愿意,她不辦退親的事,這爛攤子看老太太怎么收拾!
……
越靠近安慶堂,安國公的頭便越“突突”發(fā)疼。
老太太倔得很!太太沒勸動,只怕他也不大好勸。再者,若明達真?zhèn)寧死不嫁,喜事變喪事,豈不更和崔玨結(jié)了仇?
可這門親事絕不能退!
邁進穿堂前,煩躁聽著雨滴打在傘上的聲音,安國公忽覺福至心靈。
——他又不是只有一個待嫁的女兒。
換親
暫時有了主意,安國公見母親時,心中煩躁便少了許多。
徐老夫人還是一口咬定,高僧算出來崔玨妨害紀(jì)明達的運道,正是溫從陽旺她。
安國公試探著深問了兩句,見母親實不肯多說,他假做皺眉沉思,半晌方嘆道:“這可難辦了。”
“有什么難辦的?”徐老夫人轉(zhuǎn)著佛珠笑道,“明達才是親家太太的親外孫女,溫家絕沒有不愿意的。至于崔家,既是你媳婦說的親事,讓她去退了就完了�!�
安國公并不與母親多解釋朝政時局,只道:“太太也不好退�!�
徐老夫人面露不屑,才要再張口,安國公已起身告退:“母親請容兒子回去再與太太商議商議。”
“你是夫,她是妻,你倒還要看她的臉色�!毙炖戏蛉吮г梗斑@兒女親事,家家都是當(dāng)父親的說了算,你父親在的日子,也是他做主給你娶的媳婦,怎么到了你這,竟全聽你媳婦的了?”
安國公心里又煩起來,說一句:“那也是兒子看了也好,又回過老太太,才告訴媒人讓崔家下的定!”
被兒子頂回來,徐老太太胸口發(fā)悶,一股火瞬時沖上心口�?擅鬟_的親事要緊。她把佛珠一握,自覺忍了這口氣,說道:“那快找你太太去罷!”
安國公沒再說什么,行了禮退出去。
再冒雨回到正院,他扯掉蓑衣丟給丫鬟,只與溫夫人嘆說:“老太太定要明達嫁溫家,我也說不動�!�
看見他的眼神,溫夫人便知他根本沒盡力勸。
她心里自是疑惑——難道老爺竟舍得對崔玨撒手了?面上卻沒多動一根眉毛,只無奈嘆道:“那退親的事,少不得也請老爺操心——”
“我看,倒不必退。”安國公笑了一笑。
“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