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池小池活動了活動脖子:“打累了就睡覺。明天還有事情做。”
體內的人按照他的吩咐動了。
起先,
槍路未穩(wěn),
紕漏頻出,而隨著身體本能的浸入,錯誤被漸漸修正。
月下人無聲舞槍,身隨意動,宛如一條年輕矯健的銀龍。
槍勢終結于一道銳物破空之聲。
少年平持槍身,頸上汗珠閃亮,隨喘息的幅度沿著脖頸的曲線緩緩滑下。
池小池問體內的時停云:“還不困吧?”
運動過后不見疲累、反倒越加清醒的頭腦給了他回答。
池小池把槍往原處一插:“不困就對了。還有半個時辰天亮,你要真睡過去,還不好辦呢�!�
時停云:“……”
池小池一屁股坐在演武場邊回廊的臺階上。
四周是濃郁的黑暗,明月高懸,耀耀如日。
池小池伸手擋了擋有些刺目的月光,說:“跟你在一起這么久,還沒單獨跟你聊過天呢。”
時停云沉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池小池:“不用謝我。陪你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時停云:“……?”
池小池:“你用你的命雇我,我拿我的命來跟你上戰(zhàn)場,我們是等價交換,誰也不欠誰的�!�
時停云:“……”多謝。
池小池:“哎呀,我都說了誰都不欠誰了,你還跟我客氣�!�
時停云:“…………”
他覺得自己和這個人沒有辦法好好聊天。
習習涼風如水,吹得人心靜。
一道薄云自天際掠過,輕紗似的遮去了些月光,池小池的眼睛也適應了些,雙肘撐著身后的臺階,一腿支起,懶洋洋地抬頭望月:“做和自己沒關系的噩夢,感覺還真挺奇怪。”
時停云:“……”抱歉。
池小池:“別說對不起,這又不是你想要的。我說過了,我們是等價交換,你的一切都是我理當承受的。沒道理我只享受少將軍的身份,將門獨子的榮華�!蓖纯�、掙扎、仇恨與噩夢,都是組成時停云其人的必要因素。
這次他們總算合上拍了。
池小池挪了挪身體:“……不過,心理治療可以免費贈送,要么?當初Lucas瞞著我替我買了好幾個療程,還花了很多錢呢。”
他身體里的病友始終保持沉默。
哪怕是最資深的心理醫(yī)生,也沒辦法治療一個失去了交流能力的病人。
不過池小池這個蒙古大夫無所畏懼。
他說:“我有病,和你差不多的那種,病了有十來年吧,資深藥罐兒,磕過的安眠藥能藥死兩頭牛,從里到外都浸著破罐子破摔的爛勁兒。Lucas總說我一副多年守寡、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我雖然把他揍了一頓,不過我知道他說得對。我總覺得我會病到死。對,不是病死,是病到死。”
“我也愛做噩夢。不過我的夢不像你這樣血刺糊拉的。”
“我總夢見我在等人,坐在家里,或是坐在餐廳、游樂場,就一直等,等到醒過來。有的時候醒過來,得過上好一會兒,才知道我醒了,不用再等了�!�
“我見過三個還是四個心理醫(yī)生,他們都建議讓我多去健身房,大量的運動能夠舒緩心情,而且在健身房里會不可避免地產生身體接觸,有助于脫敏治療……什么是脫敏?打個比方,就是你不喜歡蘿卜,治療方法就是每天帶你去參觀蘿卜園,在你的飯里每天變著花樣加蘿卜,一天加一點,天長日久,恐蘿卜癥就能好了�!�
“我就不。我花錢雇人在我面前運動。我喜歡一邊喝運動飲料一邊看他們推舉�!�
“醫(yī)生問我這是干什么,我說這樣也能讓我感覺很快樂。”
“他們跟我說,池先生,你這樣治標不治本。我說我就算推舉成生物必修一蛋白質那章的健美小姐也是治標不治本,看誰都跟看猴兒似的,自己看著自己還鬧心呢。”
“他們說,池先生你別跟我們杠,這種快樂很短暫,你是要治病,就要聽從醫(yī)囑。所有的心理疾病,都是你心里有個地方不通暢,你要學會遺忘,要學會往前看。久而久之,堵塞的地方就能疏通了。”
他身體內的時停云靜靜聽著,覺得那些醫(yī)者的話倒是有理。
或許再過些時日,他也真的會忘掉吧。
忘掉過去那些不堪,面對一場嶄新的開始……
誰料池小池話鋒一轉:“可我憑什么要忘記呢。”
時停云:“……?”
“人總想要忘記過去那個傻逼呵呵的自己,覺得忘記和放下,本身就是一種充滿勇氣的行為。我可不這么認為,忘記是再簡單不過的逃避,比誰逃得快逃得遠,頂多算你跑步速度快,算什么勇氣�!�
“我不會忘。我不會忘掉我是為什么變成了那個樣子,為什么會得上病。因為當時的我不行,我太弱,我傻逼,我被人騙了�!�
“有多少人是不愿面對那樣的自己,才選擇要遺忘和向前看的呢?我不做評判,我只不允許我自己變成這樣。害我的人巴不得我遺忘和往前看呢。我想了想,還是不了吧。讓害我的人順心如意,我滿不爽的�!�
“后來,傷害我的人不在了,我那包袱背習慣了,也就放不下了,自己一遍遍回頭看,一遍遍提醒自己,問自己下次遇到同樣的事情,該怎么辦,絕不能讓自己再把重要的人丟了。這么一年年的,也就過來了,好在沒再丟掉什么,也沒碰上什么重要的人�!�
“醫(yī)生聽完我逼逼叨之后,跟我說,池先生,你或許不需要看病�!�
“我知道他們不是在夸我。我這病病入膏肓了,病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治不好了�!�
池小池說話沒什么抑揚頓挫,三分自嘲,六分平淡,剩下一分,是一點混不吝的笑意。
“我活得挺快樂,也不討厭這樣的自己。我覺得這樣做個快樂的病號,也挺好�!椅ㄒ慌碌氖怯腥擞憛掃@樣的我,不過也不重要了�!�
池小池說:“我這次來,只能幫你做前半程,把害你的人解決掉;后半程,我不能替你活。”
“等我走后,你愿意做我這樣快樂的蒙古大夫也好,愿意遵醫(yī)囑,做放下的人也好,全都看你自己。”
說話間,池小池的聲音里帶了真切的艷羨:“說實在的,你比我好很多,有老爹,有朋友,家里還有錢。不像我,當時只能抱著個念想活……還有,你還年輕�!�
時停云緘默。
池小池的話中有些用詞古怪得很,但連蒙帶猜的,他也能聽懂大部分。
熱汗已經消去,夜風貼著身體滑過去,很舒服。
聽了他一通話,時停云的心緒竟前所未有地寧靜起來:“……”謝謝。
池小池舒服地枕著手臂:“好吧。我猜你現在肯定在心里罵我呢�!�
時停云:“……???”
池小池:“講來講去,一點有用的都沒說。我好歹還有個安眠藥能磕呢,也沒沒法給你……”
話音未落,他突然覺得右手突然往側邊一動,抓住了什么東西。
時停云把全副氣力集中在右手,總算爭取到了一點點自主權,捉住了一只誤把月光當做水塘、停在臺階上的小蝴蝶。
時停云能力推百千鈞的手,因為要捉住一只小蝴蝶翅膀,微微發(fā)著抖。
他把蝴蝶送到了池小池眼前。
……送給你。
這回,是真的謝謝。
池小池微怔過后,用左手接過蝴蝶,攏在掌心里,輕笑道:“不客氣。”
蝴蝶的細小足肢擦過他的手掌,池小池對掌心里吹了口氣,便送了那蝴蝶離開。
受了驚的白蝴蝶很快不見了影蹤,而順著它消失的地方,池小池看到,天際浮現出了啟明星的形狀。
池小池活動了一下,跳起身來:“天要亮了。走……”
他一轉身,恰與坐在回廊拐角陰影處坐著的婁影對上了視線。
池小池一驚:“……先生,什么時候來的啊�!�
婁影裝作拉衣服的樣子,撣去自己肩上的夜露:“聽到有聲音,就起床了。”
自從進入這個世界后,池小池一直以為婁影和自己之間的對接信號不好,睡著后應該就聽不見自己說話了。
他想到剛才那一通長篇演講大概是吵了婁影睡覺,不禁有些心疼。
池小池快步上前,扶上他的輪椅,道:“我推你再去睡會兒。”
婁影低低“嗯”了一聲。
二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時間,唯有輪椅軋在寒石板上的轆轆之聲不絕,將二人一路送到屋中。
池小池把婁影抱上床時,順手摸了摸被子。
被子已經冷了,它的主人該是離開了很久。
池小池什么都沒說。
算一算時間,自己也該去梳洗了。
他把被子為婁影掖好,把他的頭發(fā)理好,轉身離開。
在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了婁影的聲音。
“……對不起�!蹦锹曇粲悬c啞,其間含著的情緒,是叫人心臟發(fā)顫的、真切的心疼,“……辛苦你了。”
讓你一個人孤獨地病了那么多年。對不起。
池小池背對著他,微微垂著頭。
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笑容間毫無悲傷,明晃晃的少年氣動人得很:“不辛苦。”
而在池小池轉過頭的時候,一滴眼淚快速地掉了下來,沒碰著臉,只沾濕了一點睫毛。
一滴眼淚的工夫,足夠他調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
他抬手摸了摸臉,確認自己神態(tài)恢復了正常,便抹去了睫毛上的淡淡水跡,大踏步朝外走去。
但他沒有注意那滴眼淚的去向。
現在,它以一顆水滴的形態(tài),凝縮在婁影的手掌內。
張力數據被改寫之后,它像是一滴柔軟的透明的小球,在他掌內來回滾動。
……他的小病患啊。
婁影低頭,小心地用唇碰了一下那滴尚溫熱著的眼淚。
旋即,他將那顆眼淚收入他的體內,編寫了一個簡單的程序,將它貯藏在自己的左胸內靠近心臟的地方。
第200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九)
南疆,
軍帳中。
帕沙是個黑臉膛的漢子,
臉上淡淡的,沒什么表情。
他抬手抹了抹額上的汗水,一手拿著一頁信紙,另一手抵在羊皮地圖上,
搜索著某個地點。
在地圖前站著一個中原模樣的人,是哪怕見過幾面也不會眼熟他的、標準的三四十歲中年漢子的相貌。他一手抓著羊皮帽子,嘴巴咧得很大,也看不出個笑模樣,
脖子向前探著,不住用帽邊滾鑲著的毛皮去蹭下巴上源源不絕的汗水。
帕沙看了一會兒,才冷淡道:“下去領賞吧�!�
那漢子的唇角這才諂媚地翹起,笑盈盈地連鞠兩躬:“謝老爺,
謝老爺�!�
他彎著腰,蝦米似的退了出去。
待人離開,帕沙才冷哼一聲。
他的副將跟上來,
神情晦暗:“帕沙大人,
這姓褚的話,您還要信嗎�!�
帕沙沉吟,
竟是一副默認的模樣。
“您為何還要相信他?!”帕沙的副將是艾沙的侄子,
為叔叔之死惱恨至極,“艾沙大人暴亡是他一手促成,
咱們也從那火漆中驗出了鴆毒。他那信,
明擺著就是要害艾沙大人!”
帕沙語焉不詳:“他傳過很多有用的密訊來,
是我們在北府軍里埋下的一根駱駝刺,怎能輕棄�!�
副將不平:“前些日子定遠大敗,折了數千精兵,不就是他要我們去攻打的嗎?”
帕沙有些煩躁,略略提高了聲音:“可他給的訊息沒有錯!我們三攻定遠,那溫非儒確實未曾出戰(zhàn)!”
副將不說話了,但看他的面色,半絲也不像是被說服的模樣。
他問:“難道將軍認為,北府軍真要攻打扶綏?”
扶綏乃南疆在前年的大戰(zhàn)中攻下的一處城池,與裴城一樣,處于鎮(zhèn)南關邊界位置,城防堅固,易守難攻。
因為扶綏的地理位置不算優(yōu)越,又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北府軍為著休養(yǎng)生息,面對著這片鋼鐵堡壘,一年未動。
帕沙問:“你為何認為北府軍不會奪城?”
副將道:“屬下不是不信您的判斷,是不信那姓褚的話。北府軍一年未動,何以要在現在攻打扶綏?”
帕沙反問:“你知道十三皇子到邊境代那中原老狗巡視之事嗎�!�
副將一怔。
帕沙低頭望著羊皮地圖:“中原狗子們好大喜功,那時驚鴻也不會例外,自然是要找場好仗打給那皇帝老兒看。裴城之勝近在眼前,自是要趁著士氣高昂,一鼓作氣,再奪一勝。扶綏,是最佳之選。”
帕沙指著地圖上的扶綏:“……扶綏不算大城,論其地形卻是易守難攻,他們不需強攻,只需圍城,三千兵馬足矣。而扶綏附近,一兩日內能調動起來的北府軍,最多也只有三千�!�
副將:“城中兵馬有整整兩千。挾地之險,總能撐到援軍來吧?”
帕沙:“你蠢嗎?你算一算,扶綏地處鎮(zhèn)南關邊,小城一座,信哨五日一放,以示安全,若是中原狗子們只圍城,不攻城,難道要將士們放棄城險,以兩千兵馬硬撼三千之敵不成?”
副將仍不信服:“扶綏雖無烽火臺,但存有示警用的信哨,而五日不報平安,便會有近軍派探子查探情況。況且屬下記得分明,以日期推算,吳宜春吳將軍的運糧軍才運新糧到扶綏不久,五日之圍,扶綏何懼?”
帕沙再問:“……那你可記得,扶綏全城的飲水,只靠扶綏河供給?”
副將語塞。
“扶綏河不過一條支流,如今春至不久,水量不大,若北府軍設計,截斷水流,扶綏城內水源斷流,只靠幾口井渠,又能支撐多久?”
副將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總算松了口氣:“將軍以為我們該如何?是否應該將此事稟告給鐵木爾將軍?”
帕沙擺一擺手:“艾沙身死,我擅自回城處理他的身后事,已經叫鐵木爾對我生出不滿。再說,我這些年為他送了多少功勛,也該讓我們自己人受些益處了。”
“可沒有鐵木爾將軍手令,我們不能私自調兵……”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帕沙偏綠色的眼睛一轉,顯出幾分狼似的狡詐,“吳宜春的運糧軍剛離開不久�!�
副將蹙眉:“吳將軍……運糧軍雖有五千之眾;但論戰(zhàn)力,咱們營中將士足可以一敵二。”
“再加上被圍困扶綏的兩千精兵呢?”帕沙放下信,雙手按在地圖邊緣,“北府軍此行是秘密奔襲,打的就是一個措手不及,他們也不會真調大軍,攻打區(qū)區(qū)一座小城,如今他們的戰(zhàn)術被我們所知,秘密便成了個笑話。”
他吐出一口氣:“用最好的馬,給吳將軍送信。告訴他,他不必再成天與糧草作伴,立功的機會來了。以扶綏的兩千軍為主戰(zhàn)力,他們不必太費心力,只需從旁作輔,內外合攻,便是大功一件�!�
“最重要的是……”他繼續(xù)道,“那十三皇子有可能前來督戰(zhàn),畢竟這一戰(zhàn)是打給他看的。他若是能抓了那狗崽子,無論生死,那他便一腳上了青云梯�!�
副將多嘴問了一句:“以信件送出的時間,北府軍該是剛剛開拔。那為何不直接送信至扶綏,以免……”
帕沙的綠眼珠一斜,嘴角勾出一點冷冷的笑來。
副將想通了,立時道:“那屬下這便去寫信,要吳將軍點好兵馬,做好萬全準備,待扶綏彈盡糧絕,再去馳援�!�
帕沙微微頷首,欣慰于他的開竅:“去辦吧。”
走至帳前,副將猶豫一番,回過頭來:“將軍,說了這許多,屬下仍有一事不明。……您為何這么信任一個中原人?”
帕沙不言,只揮了揮手,叫他出去。
副將領了軍令,默然告退。
帕沙撫平羊皮地圖的卷角,想起了兩年前,艾沙珍之重之地捧到自己眼前的那張紙。
那是一塊拓印上的玉佩痕跡。
印記鮮紅分明,上面是南疆王才能使用的鷹標。
他興奮道:“你可知這是從哪里來的?……你記得褚子陵嗎?總為我們傳遞消息的那個中原人?據他說,此物是他生父留給他生母的紀念之物�!�
當時的帕沙明白了艾沙話中之意,稍有震驚,卻不很以為然:“怎知不是仿制?”
艾沙道:“此人與我們通了三年的信,他確是時驚鴻府中之人,也確是給我們提供了許多訊息�!�
帕沙不屑:“就算他當真是王之遺珠,一個私生子,能有何作為?”
時至今日,帕沙仍記得艾沙亮著的眼睛:“私生子,也能做我們的青云梯。”
“青云梯”三字,在帕沙腦中回響。
彼時,他嘲笑艾沙太過信任褚子陵,但幾年過去,他也早在無形中,把褚子陵當成了一把好梯子。
細想一番,褚子陵豈不也是這樣?
既然是彼此利用,那便用利益說話罷。
正如艾沙曾經所言,褚子陵幫了他們這么多,為何會無故毒死艾沙,白白斷了自己培植了近十年的勢力?
沒有道理。
信是能被替換的,或許是哪個仇恨艾沙的小妾或奴隸做的也說不定。
最糟的情形,也不過是時家發(fā)現了有人在向外傳遞訊息,攔截下了信鴿,借他之手,反將一軍,鏟除收信之人,卻沒能查到送信之人是誰。
那褚子陵心思細密,右手寫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左手卻能仿時停云瀟灑行云的字跡,且從不以左手之字示人。而那時小公子的字聽聞在望城是一絕,常有人臨帖模仿,時停云又信賴他身邊之人,想必是沒有懷疑到褚子陵身上來,否則此等國賊,定會立時殺之,哪有繼續(xù)留在身側之理?
帕沙將羊皮地圖慢慢卷好,綠色眼睛里閃著石頭般的冷澤。
……退一萬步說,褚子陵的意圖與身份當真被時停云發(fā)現了,此番通風報信,意在調自己所部之兵去送死,也是爛棋一步。
他不會妄動,哪怕要送死,也是吳宜春去。
端看事態(tài)如何發(fā)展吧。
與此同時,在距扶綏五十里外的一處小城內。
池小池已先行來到此處安營。
奔波至此花了整整半日,一來便又安排了許多事務,如今池小池已困倦得狠了,不及回房,就在一間臨時開辟出的、當做指揮所的府邸正廳,撐著腦袋睡著了。
褚子陵入室斟茶,看見李鄴書坐在公子的下位,皺著眉頭,手持一張地圖,對著一張沙盤思考。
褚子陵把茶放下,問:“你在看什么?”
李鄴書噓了一聲,確定他沒有吵醒打盹的公子,才道:“小聲些,公子累極了�!�
褚子陵嘴角微微一撇。
當真是小廝眼界,小題大做,在軍營之中,這等勞碌算得了什么?
他俯身欲看李鄴書手中的地圖。
李鄴書卻將地圖斂起,一本正經道:“不可。這是公子交給我的�!�
褚子陵意外地看著他:“公子允我參議軍中之事,你忘了?”
李鄴書仍捂著不給看:“公子說此事涉及機密,只讓我一人參悟,不讓我同外人說,也不叫我問外人�!�
褚子陵逗他:“你看的不就是扶綏地圖?此計是公子所設,我從旁協(xié)助,對我而言有何機密可言?再說,我又非是外人�!�
沒想到李鄴書不吃他這套,護食地捂著地圖繞到沙盤另一側,認真道:“你怎樣說,我也不會給你看的。我以前也從未過問過公子交給你的戰(zhàn)策。”
褚子陵愣了半晌,回過神來后好氣又好笑。
……他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李鄴書的腳步聲似是驚了上位之人,池小池醒過來,揉一揉眼睛,坦然地飲下了褚子陵剛剛端上的熱茶。
褚子陵在旁笑道:“公子,好消息,城中存放信哨的倉庫已經被死士滲了進去,信哨事前被澆了水,全成了啞炮�!�
池小池點了點頭。
李鄴書卻道:“可……公子,我覺得這次攻打扶綏,略有不妥……”
池小池放下茶盅,耐心問他:“如何不妥?”
李鄴書不大自信,看了一眼褚子陵,結結巴巴道:“我們……真能在五日內破城嗎?若是城中兵士因著缺水,魚死網破,沖出城來決一死戰(zhàn)……”
池小池不言,笑著轉看褚子陵。
褚子陵也覺得好笑:“阿書,北府軍不是酒囊飯袋,南疆人也不過是兩肩挑一顱,何必長他人志氣?兩千對三千,哪有戰(zhàn)不過的道理?”
李鄴書有點著急,略口吃地舉起地圖比劃:“公子,我只怕有人設了個口袋,擎等著我們往里鉆呢�!�
褚子陵的心猛一跳,張口便是反駁:“軍隊調動乃是機密之事,只要沒有內應,此戰(zhàn)便是十拿九穩(wěn)。況且,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怕這畏那,仗就沒法打了。”
李鄴書沒有經驗,見公子沒有反駁褚子陵的話,只好緘口。
“莫要想這么多了�!背匦〕仄鹕恚鞍⒘�,回去收拾休息一番,今夜隨我披掛上陣�!�
褚子陵眼睛一亮,轉看了一眼有些垂頭喪氣的李鄴書,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隱憂而感覺好笑。
不過是個連想戰(zhàn)策都要絞盡腦汁的小孩子罷了,論到公子對自己的信任,他又如何能比得過自己呢?
池小池出門去,繞到后院,拿涼水拍臉醒神。
婁影搖著輪椅從他身后出現,笑道:“打算動手了?”
“……褚子陵想做鴨,還想立牌坊。”池小池用他遞來的毛巾擦臉,露出一雙笑眼,“……那我就替他紋一個半永久牌坊在臉上。”
第201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
兩日后。
一匹禿毛瘦馬在荒野上奔馳,
馬上騎著一個披著麻布片的瘦子,
褡褳來回晃蕩,
交錯拍打著干癟癟的馬肚子。
任誰來看,這都像是個急于歸鄉(xiāng)的旅人。
他繞入一片樹林,對一棵樹上隱藏著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馬,
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還有樹木,
內里已經被伐出一片空地,
供大軍休整。
紙片似的瘦子拐入主營當中,下拜道:“將軍,
我回來了�!�
上位的吳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綏地圖:“如何?”
“將軍,信中所說是真的,河道那邊確實有漢人軍隊看守。他們不僅投了麻袋斷流,
還挖了兩條溝渠,讓河水分流到洼地里�!�
吳宜春笑罵:“他娘的,還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綏啊�!�
他的兩名副將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將軍,咱們當真不馬上馳援?”
吳宜春飲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么?渴一兩天,
死不了人�!�
另一名副將幫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著他跟王上寵妃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侄關系,
在咱們將軍跟前擺臭架子不是一日兩日,這回,
他可承了咱們的大情了。”
那人仍是有些異議:“將軍,
咱們這回是送糧的本是要往衛(wèi)陵城送糧,
如今已延期了。衛(wèi)陵的禤旺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若是他向王告狀……”
“告狀?他告什么狀,告一個剛解救了扶綏之危的功臣?”
不等吳宜春說話,方才替吳宜春說話的副將又忙不迭現身拍馬:“將軍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難,將軍自是要解救,難道一城之安危,比之遲幾日送到的糧草還不如?”
那參軍不卑不亢:“將軍,屬下仍是認為,該兵分兩路,一路送糧,一路解危,各不耽誤……”
副將皺眉:“你一個參軍,怎得這么多話?你要替將軍決議不成?兵分兩路,萬一糧草被劫怎么辦?萬一支援扶綏的人手不夠損失慘重又怎么辦?你可負得起責任?”
那參軍不說話了,拱手告辭,出外檢查士兵安營狀況如何了,并叮囑大家只吃干糧,萬勿生火,以免打草驚蛇。
吳宜春繼續(xù)飲茶,然而眼中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少了個唱反調的,主帳中的人都輕松了幾分。
愛拍馬的副將殷切道:“吳將軍,咱們幾時動身?那業(yè)城就在扶綏二百里開外,五日一到,扶綏沒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彈,豈不是讓業(yè)城平白占了便宜?”
“我不是說了嗎,渴一‘兩’日,死不了人�!眳且舜汉Φ�,“就后日晚上吧�!�
后日,對吳宜春是轉瞬即到。
他才不會去費神細想,乍然斷水、在扶綏城里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軍是怎樣一副光景。
后日一入夜,他便整頓軍勢,只帶了少數馬匹,做包抄和追擊之用,以免鬧出太大動靜,做不了一只合格的黃雀。
之所以他要帶五千人,自然是有吳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沒想讓他的兵死戰(zhàn)。
說白了,帶五千人,就擺出來看的,既是給鞠琛看,也是給北府軍看。
他要給鞠琛一個打出城、沖散北府軍戰(zhàn)線的機會,順便也方便自己帶軍入陣,擒拿下嚴元衡。
只要擒下嚴元衡,他后半生的榮華富貴,便是穩(wěn)穩(wěn)當當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對象,此刻確在扶綏城外三里的前沿陣地中。
嚴元衡吞咽著雜面做的窩頭,碎渣簌簌從他口邊落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只盯著扶綏方向。
身側的時停云遞給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時停云擦擦壺口,喝了同一壺水,他才后知后覺地紅了臉。
他想起那壺被自己藏起來的酒,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你經常這樣同別人共飲一壺水嗎�!�
時停云咽下水:“是啊�!�
嚴元衡嚴肅道:“這樣不好。以后不許�!�
時停云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
嚴元衡扭過臉,有點高興。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綏城時,神色又重歸凝重。
他道:“不該打這一仗的。我來邊城,確實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場給我看的勝仗……”
時停云笑了,單肘撐在膝上:“不是為了你�!�
嚴元衡也不尷尬,“唔”了一聲:“那是……”
時停云舉起水囊,對嚴元衡坦蕩地笑道:“為了我的國。還有,我的王�!�
嚴元衡明白過他話中含義,吃了一驚,迅速壓低了聲音:“無禮!你喝水也能吃醉嗎?這話怎可亂說!”
時停云瞇著眼睛看他:“你會說出去嗎?”
嚴元衡一噎:“我……”
時停云目不轉睛地看他:“謝十三皇子。”
嚴元衡轉過臉,生硬地轉開話題:“……太冒險了。若是有人來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魚死網破呢?我看兵法說,莫迫窮寇,他們若是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來�!�
時停云說:“十三皇子說得對。就是一句話說錯了三點�!�
嚴元衡:“……”他洗耳恭聽。
“首先,他們不是窮寇�!睍r停云道,“我們斷了水流,他們城中還有井渠,靠著地下水,雖然緊巴,但也能活過五天�!�
嚴元衡:“五天?”
時停云:“我們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這邊是五日。而扶綏沒有烽火臺,一旦信彈沒有辦法使用,就只能干等著五日過后,鄰城察覺不對,前來救援。他們知道,至多六日,援軍即至。仍懷希望的軍隊,又何談‘窮寇’二字?”
嚴元衡想,難怪幾日以來,扶綏只嘗試過用信鴿送信出去,被射殺幾回后,索性連鴿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們不會魚死網破的。因為他們貿貿然沖出來,魚會死,網不會破。”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節(jié)蜈蚣都有了自己的頭腦,那么究竟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它們也能吵得不可開交。正如我方才說過的,他們既有出戰(zhàn)的理由,又有避戰(zhàn)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戰(zhàn)和主和兩派,正爭得不可開交。單是這樣的爭執(zhí),已經夠他們的將軍頭痛,而城中缺水,也會致使民怨沸騰。水若是多分給軍隊,百姓會不滿;若是軍隊喝不著水,也會躁動不安,軍民一旦對立,定然內患無窮。在這種彼此掣肘、小亂不斷的情況下,只要他們的主官不是豬,都會選擇縮在城內,以安撫民心為主�!�
嚴元衡聽得入神:“嗯�!�
談論軍事的時停云,從不會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來佐證自己的觀點。那些兵書都是他的啟蒙書籍,就像哪個舉人也不會拿自己會背三字經來炫耀自己的博學多才。
他說著哪怕是愛聽書的小老百姓都能聽懂的淺顯比喻,和以前一樣。
在望城,他總覺得時停云這樣于禮不符。
直到現在,嚴元衡才發(fā)現,這樣的時停云,與邊疆的星空、烈風與快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時停云的下文。
嚴元衡忍不住問:“然后呢?”
時停云:“什么然后?”
嚴元衡:“你方才說,我錯了三處�!�
時停云:“啊,我就湊個整。覺得三聽起來比較有氣勢�!�
嚴元衡:“……”
時停云笑了起來,高馬尾被夜風吹起,順著臉頰拂過,有幾絲貼著他的唇飛過,因為他的唇才被水潤過,發(fā)絲沾在了唇畔。
嚴元衡未經思考,抬起手,幫他把頭發(fā)別到耳后。
時停云頓住了,略驚訝地看著他的手。
嚴元衡的手還停留在他的耳后,指尖被那一縷頭發(fā)燒得火燙。
……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