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那些撿回一條命、卻丟了雙眼的人,驚恐萬狀地逃下山來,大多無法詳述那女子的相貌,只帶下來了少女的姓名。
那少女向每個帶路人都介紹過自己,但大家意見不一,有的說她叫素,有的說是宿,有人又說她本家姓蘇,眾說紛紜下,有個書生從一部說鬼的話本中得到啟發(fā),說,不如稱她夙姬吧。
夙姬的惡名口口相傳,附近百姓連上山打柴都不敢了,怨聲載道,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后來,有一云游十方的神女到了山下小鎮(zhèn)中歇腳。
千年之前,道門修行者還不算很多,得道者更是寥寥,人們常把那些能騰云駕霧的人稱之為神。
神女聽了眾人祈求,登上山來,將山鬼擒捉鎮(zhèn)壓。
山鬼的傳說自此終結(jié)。
為了感謝神女,山下百姓自發(fā)修建神女祠,燒香膜拜,盡管世易時移,時雨山下的時雨鎮(zhèn)擴建為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城市,神女祠也早就變成婦女們卜算婚姻的靈廟,但好在香火鼎盛,千年不斷。
不曉得是否是神女庇佑,時雨山一帶漸漸風調(diào)雨順,百姓蒙受雨澤,更加感念神女恩德。
千年后,因著一群盜墓賊,山鬼被鎮(zhèn)壓的魂靈被釋放出,當場殺死了七八個盜墓人,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山鬼再出,但神女大概早已得道,不知所蹤。
山鬼是地縛之靈,按理說無法離開時雨山,但據(jù)傳,有人在城中家里睡覺時,覺得天悶,半夜起來開窗通風,見一白衣女子立于他窗前不遠處,背對著他,雙手下垂,交縛在腦后的紗帶極長,隨風而飛。
似是聽到了開窗的動靜,她回過頭來。
開窗的住戶剛看清她的臉,便被嚇暈當場,險些去世。
第二日醒來后,全城都傳起了山鬼入城的事情,目睹之人聲稱,那山鬼現(xiàn)在不僅僅是瞎眼了,有半張臉都朽爛成了白骨,怨念定然更重。
山中倒是來了幾波修道者,可惜個個有去無回。
山下人心惶惶,神女祠香火愈盛,日夜青煙不熄,檀香氣彌漫全城。
在日夜不息的香火中,段書絕他們上了山。
眼前的女子口中所述,山鬼傷人,神女伏鬼,山鬼再出,種種情況,與他們已知的內(nèi)容相差不遠,
聽她說完,葉既明好奇道:“你不怕?”
女子條理清晰,娓娓道來:“我在她來前便久居于此,若是離了此地,我又能去哪里?再者說,我是女子,不是害她的男子,她不會傷我�!�
聽到此,061問池小池:“有什么想法嗎?”
池小池答:“不對�!�
061:“哪里不對?”
池小池飲了一口茶,著意看了一眼那女子的手,并不作答。
《鮫人仙君》一書中,段書絕沒有遇見這女子,倒是叫葉既明遇見了,苦口婆心勸偽裝成書生的他下山去。
書中,葉既明本就是沖著山鬼丹精而來,滿口答應,轉(zhuǎn)頭就又換了條山道上了山去,經(jīng)過一番苦心經(jīng)營,總算如愿被擒。
二人被投入同一間囚室時,葉既明提了一下路遇該女的事情,但之后,作者把時雨山線匆匆收束,是以這處伏筆并沒有回收。
就目前已知的信息分析,這女子有極大可能是真心勸人下山去的,而非假意釣起旁人好奇,故意引人上山,又因為只是凡人,分身乏術,所以勸得了葉既明,就勸不得段書絕。
但她若真如自己所說,她只是一個孤身的女子,整天守在一條入山的路上,冒著隨時會被山鬼盯上的風險,僅僅是為了行善事?
雖說千年前的夙姬還有些底線,未曾傷善人,誰曉得歷經(jīng)千年,她會變成什么模樣?
她哪里來的信心,篤定山鬼不會傷害她?
況且,她的手……
四人飲罷,謝過她的茶,轉(zhuǎn)身下山,直到看不見那女子,方才換道而行。
眾道友還被那妖物困在山上,他們斷無打道回府的道理。
段書絕看向假裝自己可憐委屈又無助的葉既明,有意調(diào)弄道:“明公子,你若懼怕,不如換道而行。”
葉既明凄楚地望著段書絕:“望公子保護小生,小生可是全仰賴公子了�!�
他一面同段書絕周旋,一面暗暗覷著文玉京,心中把姓文的罵了個狗血淋頭。
若是這礙事的文玉京不跟來,他現(xiàn)在何須佯作弱勢?
小魚雖然現(xiàn)在不能操縱自己的身軀,但好歹能看見外面發(fā)生的一切,文玉京如若不在,自己何必這般綁手綁腳,害怕妖力外泄,早就可以在小魚面前展現(xiàn)自己這三月來突飛猛進的修煉成果了。
與小魚共歷磨難的時日多上一刻,他說不準便能對自己多上一分好感。
那文玉京霸占了小魚這么多時日也夠了,怎么還不放手?
又走出一段路,已經(jīng)快要接近山頂,池小池想要觀察一下附近狀況,端看有無變化,便詢問文玉京道:“師父,可累了?”
文玉京明白他的意思,順水推舟:“是有一些�!�
葉既明忙插話道:“我也累了�!�
池小池看他一眼,葉既明瞇眼淺笑,但手上卻發(fā)力拽住池小池的衣帶。
文玉京瞥向葉既明緊攥著他衣帶的手,未置一言。
此時此刻,061和葉既明兩人,心里想的分明是不同的人,心里卻都不很舒服。
至于宴金華,自己都覺得自己多余。
他并不指望一向冷心冷腸的葉既明會對他殷勤相待,但也沒想到是如此的疏離,好像從不曾認識似的。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段書絕。
短短三月不見,段書絕就脫胎換骨了似的,臉還是那張漂亮的臉,氣質(zhì)卻沉淀了不少,也不再見當初那殷殷切切地盼著自己回家來的舔狗樣。
……對比是很可怕的。
尤其是在享受過那種被主角跪舔的快感后,看到正常的段書絕,宴金華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想上去鞏固一下感情吧,段書絕左手邊是文玉京,右手邊是葉既明,根本容不下他的位置。
他正焦躁時,聽得自己的系統(tǒng)嘀咕了一句:“奇怪�!�
他的系統(tǒng)很少在發(fā)布獎勵信息之外的情況下說話,突然發(fā)聲,讓宴金華嚇了一跳。
回過神來,宴金華道:“怎么了?段書絕有什么問題?”
“不是段書絕�!毕到y(tǒng)答,“……是文玉京�!�
“怎么?”
系統(tǒng)說:“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靈力太有規(guī)律了�!�
宴金華聽不懂:“哈?這不正常嗎?”
“……太精確了,像是精心計算后的結(jié)果�!毕到y(tǒng)頓了頓,說,“宿主,現(xiàn)在我還不能下結(jié)論,需要再觀察一下�!�
宴金華在烤得發(fā)燙的巖石上挪了挪屁股:“不是,你這話說得不清不楚的,不是吊人胃口嗎?你到底想說什么?”
系統(tǒng)說:“我懷疑,文玉京也是和你一樣的穿越者�!�
宴金華悚然一驚,但越想越有道理。
是啊,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他曉得撿漏,致力于抱緊段書絕的大腿,在靜虛劍會上突然殺出,搶了自己的寶珠,也搶了段書絕為徒。
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才對段書絕曲意逢迎,哄得段書絕對他畢恭畢敬,甚至把自己都不放在眼里。
正因為他也是穿越者,他才曉得時雨山里有段書絕的氣運,才跟著他來執(zhí)行任務。
什么不放心徒弟,什么一日之師,終身為父,全都是托詞!
原來,原來,這才是害他的計劃頻頻落空的真正原因!
宴金華頓時為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失意和落敗找到了理由,充滿希望道:“如果確定他也是穿越者呢?”
“一般來說,我們系統(tǒng)是有排他性的�!痹诋a(chǎn)生疑竇后,系統(tǒng)已經(jīng)跑去查閱過相關規(guī)定,“章程上寫得很清楚,如果出現(xiàn)了類似情況,為了保證我們系統(tǒng)這邊的任務進度,我們的上層系統(tǒng)會直接攔截對方系統(tǒng)發(fā)出的信號,對它進行囚禁和扣留。”
宴金華難掩喜色:“也就是說,能把它給直接趕出去?”
系統(tǒng)答:“也不全是,只是帶到我們的主神空間里暫時囚禁,等到它交代出自己的來處,以及我們完成任務后,會把他打回原籍的。保護宿主順利完成任務,是我們每個系統(tǒng)應盡的義務�!�
宴金華忙不迭道:“那還不動手?”
系統(tǒng)答:“宿主,稍安勿躁。這不是我的職責,我需要收集相當?shù)淖C據(jù)后,才能向我的上級系統(tǒng)匯報,提交報告。”
宴金華只好攥緊雙拳,試圖壓抑住自己過分激動的情緒,并開始籌劃在“文玉京”消失后的美好計劃。
“文玉京”一旦失去系統(tǒng),不是消失,就是被打回原形。
到時候,師父聲名狼藉,段書絕也會喪失倚仗。
可他還有石中劍傍身,就算文玉京沒了,赤云子也不見得會讓自己和段書絕在一起。
……有了。
他既然能毀了“文玉京”,自然也能連帶著段書絕一道毀了啊。
只要他奪去“文玉京”的系統(tǒng),那披著“文玉京”馬甲的穿越者定會原形畢露,自己只需把他控制起來,以利誘之,讓他再以“文玉京”的身份出來作證,毀了段書絕的名譽,偷竊丹藥、勾結(jié)外人、其心不純,哪一樣都能把現(xiàn)在備受赤云子看重的段書絕拉下馬來,自己再出面作保,段書絕定然會倒向自己。
若是想求一個穩(wěn)妥,干脆可以殺掉“文玉京”。
若是一個弒師的罪名砸向段書絕,他就徹底毀了,說不準還會被闔山追殺。自己只需在那時出面,施以恩德,不僅能得到他的感激涕零,甚至還有可能拿回石中劍,拿回石中劍上鑲嵌的定海寶珠。以及他接下來的一系列氣運。
等到他的利用價值盡了,再設法除之……
宴金華太過興奮,滿腦子都是以前在電視劇里看到的各種騷操作,以至于一股可怖的冷意混合著女人香順著足踝攀上來時,竟沒能在第一時間覺察,昏了過去。
第164章
系統(tǒng)VS系統(tǒng)(十四)
午時時分,
艷陽高照,一股徹骨的寒意和黑暗吞天噬地而來,
將池小池他們徹底籠罩其中。
池小池本不該吃驚,
然而事態(tài)發(fā)展,
還是微微超乎了池小池的預料。
按理說,
山鬼作為一本的初期boss,從科學性和合理性而言,實力設置不會太高,
就是讓主角來刷經(jīng)驗值和聲望值的,
之所以有那么多修士淪陷在此,
大抵是因為山鬼占據(jù)了地利優(yōu)勢,
在時雨山中提前設下了某些對尋常修士來說難以破解的陣法,方能屢戰(zhàn)屢勝。
可直到寒意上身,
池小池才驚覺,
此山鬼之力精純強悍得過了頭。
他身上若無傳承的千年劍意,只拼修為根基的話,
竟根本不是這山鬼的對手。
此行目的既然在探明山鬼的意圖,
并救出受困于此的同門修士與無辜百姓,
池小池便自行放棄了抵抗,閉上眼睛,
任意識被寒意裹挾。
但是,
還未等寒氣入體,
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溫潤白芒覆蓋。
一件帶著體溫的寬大袍服在急速降低的氣溫中從背后溫柔合攏上來,
把他妥帖地包在懷里,
卻很謹慎克制,沒有碰到他的皮膚。
袍服外迅速結(jié)起了一層冰霜,而袍服內(nèi)的溫度,比池小池自己的體溫還高一些,所以顯得格外溫暖。
池小池察覺有些不對,剛要睜開眼睛,一片長袖便凌空一揮,擋在他的眼前。
池小池視線被遮擋,但這黑暗卻來得格外令人安心。
他頓了頓,試探著喚:“……師父?”
文玉京的聲音簡潔又堅定地從耳邊傳來:“在。”
幾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時,他們已置身于一處深逾百丈的小天坑里。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無恙,葉既明則暗暗調(diào)動內(nèi)丹御寒,因此也只是在眉毛眼睛上掛了些冰霜,實際上并未受凍,至于宴金華,由于平日里憊懶,靈力不足,盡管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御寒,依然凍成了三孫子。
待周圍溫度恢復正常,文玉京方才退開一步,單袖一甩,另一手抱劍,四下觀察起來。
根據(jù)裸露出的巖層土質(zhì)判斷,他們?nèi)栽跁r雨山中,只是被移形換物之法轉(zhuǎn)移到了這里。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臨時,葉既明本是想護段書絕的,但被文玉京搶先一步,本就氣悶,如今見他安然退開,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氣度。
若是以前的葉既明,眼看自家小魚被人占了便宜,即使不會立時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饒,也要說上三兩句酸話才能出了這口氣。
而死過一回的葉既明,只是將方才纏住段書絕腳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回褲管,伸手接住一滴從崖邊落下、即將鉆入段書絕后領的冷水滴,又若無其事轉(zhuǎn)開身去,不顯聲色,只在心中暗暗記下。
而宴金華緩過神來后,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總算利用自己的先知優(yōu)勢,篤定地揮了揮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動。這里有太極陣�!�
這次他們走了原著劇情,被山鬼擒獲,丟入了天坑內(nèi)。
池小池嘗試調(diào)運體內(nèi)靈力,發(fā)現(xiàn)未被鎖閉,他的石中劍,文玉京的傘,以及宴金華的佩劍,都沒被收去。
正如宴金華所掌握的訊息,約在距離幾人頭頂三尺處,山鬼埋設下了三迭太極陣。
所謂太極陣,講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勁之效。在陣中,精純的靈力被切割成絲流,以八卦陣型運轉(zhuǎn)不休。
此陣于常人無害,就算碰觸到,也不會傷及性命;至于修道之人,只要不擅動靈力,也不會出大問題。置身此陣中,如果對著空氣嘿的打出一掌,極容易會出現(xiàn)一掌推出后、掌力被陣法化消輪轉(zhuǎn)、最終狠狠呼上自己后腦勺的尷尬局面。
這八卦陣,就是為了阻止修道之人御劍逃離天坑所設。
至于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夠徒手攀登上百丈懸崖的普通人,但絕不多見。
宴金華提供的信息還是很有價值的,但是因為在場諸人,刨除宴金華外,兩個讀過原著,另外一個知道宴金華讀過原著,所以,在他深沉地裝了個逼后,除了葉既明維持著自己的弱質(zhì)書生人設,往段書絕身側(cè)貼了貼,求教什么是太極陣外,其余兩人都是一臉平靜。
大致弄清了眼前狀況后,葉既明好奇道:“你們懂得真多�!�
“我們是修道之人,自然對風水五行有些了解�!背匦〕剞D(zhuǎn)進如風,隨劇情需要快速調(diào)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簡單告知了葉既明他們此行的來意后,便指向宴金華,道,“這是我?guī)熜盅缃鹑A,最是通曉五行之術。”
葉既明點一點頭,轉(zhuǎn)向他,滿眼欽佩道:“原來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華被捧得有些飄飄然,只當段書絕是在和葉既明合力抬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面前長臉。
能在這個穿越者面前被一個主角一個第一配角親口吹捧,圖個一時爽快,想想也不壞。
誰想葉既明話鋒一轉(zhuǎn),誠心誠意地發(fā)問:“可這著實奇怪了,山鬼捉了我們來,卻不殺不傷,只是囚禁起來,宴仙人,這是為何?”
宴金華僵住了。
……日你媽嗨,書里沒寫。
《鮫人仙君》連載到這里時被噴得不輕,作者砍了大綱,很多鋪設的暗線未及回收,就直接扔在了那里。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簡化成了想要修煉丹精;山鬼與段書絕結(jié)交的理由,變成了對段書絕高尚人格和絕對武力的敬服,就連破陣都改用了觀感更爽快的暴力拆遷法。兩大宿敵的牢中會面雖然稍顯兒戲,但后面那場劍斗還是不錯的,甚至直接壓過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點兒,但不得不說,《鮫人仙君》的確是借靠著這波莽夫操作,挽回了一部分讀者和訂閱。
大家紛紛表示,耍心眼看著多沒意思,別BB直接干才是真男人。
宴金華也是持如此觀點的。
但是,作為讀者,他能對作者指手畫腳;作為故事中的人,他卻沒了能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上帝視角,一切情節(jié)發(fā)展,都必須按照邏輯來。
面對葉既明的提問,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養(yǎng)起來慢慢吃吧……跟圈養(yǎng)羊是一個道理�!�
葉既明歪歪頭,繼續(xù)提出質(zhì)疑:“可她為何連宴仙人你們的劍都不拿走?”
……何止是劍,連靈力都沒有封掉。
誰會在圈羊的時候,還給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鍬?
宴金華有些局促了:“……或許是忘記拿走了?”
葉既明啊了一聲,意味深長道:“那她可當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華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葉既明性情促狹,一口一個“宴仙人”,不過是故意逗弄自己罷了,但他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面前行刁難之事?
他甚至有些惱那遠在天邊的《鮫人仙君》的作者,為何不把這段故事的邏輯補全,顛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現(xiàn)在好不狼狽。
宴金華只希望葉既明識些相,不要再問了,見好就收。
很顯然,葉既明并不識相。
他拋出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宴仙人,你既精通陣法,可否帶我們出去?”
……宴金華現(xiàn)在深刻體會到了裝逼裝到整段垮掉的感覺。
一眼識出陣法,卻不會破,這和一眼看出數(shù)學題是什么題型,卻除了一個龍飛鳳舞的解之外一個字都憋不出來一樣,毫無卵用。
還是池小池輕咳一聲,適時出來打了圓場:“明兄,莫要為難師兄了�!�
葉既明偏頭,在宴金華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白眼。
宴金華訕訕笑了笑,發(fā)現(xiàn)也沒人理會他,更覺如芒在背。
現(xiàn)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過那些書中的配角待遇,還是那種不懂裝懂,最后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連姓名都不配擁有。
宴金華被憋得不上不下、幾欲吐血時,池小池轉(zhuǎn)頭問文玉京:“師父,我們能出去嗎?”
文玉京抬頭。
在他眼中,縱橫交錯的太極陣和其間埋設的靈力網(wǎng),構(gòu)成了一道道立體模型中的函數(shù)方程。
他沉吟片刻,說:“不難。”
聞言,宴金華暗罵:裝什么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劇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嗎?
可他一時金手指欠費,無法動用主角光環(huán)驚艷四座,教他做人,只能被迫閉嘴,暗暗生氣。
池小池可管不著宴金華在想什么。
這種人跟他在第三個世界里遇到的婁思凡同屬一脈,都屬于自我感覺極度良好的。婁思凡酷愛把自己包裝成圣人君子,以受人追捧為樂,宴金華則是死要面子,自命不凡,目標明確,小聰明也多,卻又沉不住氣,比婁思凡還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對于這種人,直接不留情面地踩上幾腳,他就能在腦內(nèi)展開異常豐富的腦補,自己就能把自己氣個半死。
他對此人腦內(nèi)自產(chǎn)自銷的垃圾情緒興趣不高,仰頭望著從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線日光,若有所思。
061問他:“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不多,也不少�!闭f話間,池小池把手指壓在唇邊,“噓�!�
其余人也齊齊噤聲。
他們都是有修為的人,聽力自是不能與凡人相提并論。
他們都聽到,天坑上面有腳步聲傳來。
不多時,一張人臉出現(xiàn)在天坑上方的邊緣處。
那張臉僅僅是一閃,便在坑邊消失,但大家憑借目力都認了出來,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并勸他們下山的女子。
葉既明訝然:“喂!”
但倒茶女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便踏著亂石又走遠了。
熟讀《西游記》,對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懷疑的宴金華立刻給出了斬釘截鐵的結(jié)論:“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話音甫落,上面就傳來了倒茶女清澈又無奈的嗓音:“不是說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嗎?”
被秒打臉的宴金華:“……”
上面安靜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女聲弱弱答道:“……沒抓。”
“把人換了地方關起來,不叫沒抓。”倒茶女說,“而且底下關著的是新的人,我半個時辰前才給他們倒過茶喝�!�
另一個女聲不說話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趕考的,放了他們吧。”
和她對話的女聲聲音很軟,可邏輯聽起來有些顛三倒四,能聽得出來,她的精神有些問題,口吻:“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時間就到了�!�
“可你答應過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里諸人正細聽著外面宛如小學女生的課間對話,試圖收集更多信息時,突然集體眼前一黑。
等再睜開眼時,他們被移入了另一個坑。
說話聲遠了點,但依然能聽個大概。
弱弱的女聲聽起來輕松了不少:“我沒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嘆一口氣:“……你又把人換地方了?”
對方干脆耍賴了:“沒有�!�
倒茶女道:“那答應我,今天不抓人了?”
對方是打定主意耍賴到底了:“沒有就是沒有。走了,我要吃飯,昨天說好要吃豆角的,你備下了嗎?”
二人走遠了,留下被扔在坑里的人面面相覷。
宴金華率先回過神來:“她們走了,我們快些殺出去�!�
文玉京卻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張旗鼓,你生怕引不來山鬼?山中諸陣皆為她所設,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動術法,我們打草驚蛇、空手而歸倒是小事,萬一傷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該如何?”
……宴金華怕的就是打不起來。
如果不打起來,他怎樣漁翁得利?
他故意挑動:“我們有這么多人,難不成怕她一個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瞇眼,素來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貓的倨傲之氣:“哦?不如請你去攻打山鬼,我與書絕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說這里誰能毫無顧忌地在身份、地位壓上他宴金華一頭,那非文玉京莫屬了。
宴金華登時啞火,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拱手:“小師叔,弟子一時意氣用事,思慮不周,請小師叔莫要怪責。”
文玉京收回視線:“知錯就好。”
宴金華口上認錯,心里仍是不服:“可我們就白白縱了這山鬼逃走?她抓人來,無非是圖謀奪眼,或是吸取精氣,此等惡物,我們放了她,就是貽害無窮!”
池小池說:“設陣的不是山鬼�!�
宴金華差點被口水嗆到:“……��?”
葉既明贊同地望了池小池一眼。
文玉京淡淡瞄了宴金華一眼:“你看不出來,此地埋設的八卦陣里沒有鬼氣?”
經(jīng)此提醒,急吼吼要殺出去求個痛快的宴金華方才意識到,八卦陣里沒有令人厭惡的氣息,反倒是最純粹不過的道門力量。
這下,連他都不知道這脫韁的情節(jié)該如何發(fā)展下去了:“……怎會?”
山鬼難道不是鬼?
傳說有什么錯謬?
還是……
在宴金華頭腦風暴時,文玉京已將方程解出了個初步的答案,動用靈力,細細調(diào)整無數(shù)逆沖倒行的靈力波流的運行軌跡,試圖通過修改整個函數(shù)圖的運行軌跡,開辟出一個能供一人通過的通道。
池小池與葉既明并肩而坐。
葉既明傳音入秘,笑道:“姓池的,行啊你。沒給我家小魚丟人�!�
池小池聳聳肩,他并不把此次出行當做什么了不得的經(jīng)歷:“帶他出來見個世面而已�!�
真正的鮫人仙君,因為目睹世情百態(tài),反倒更懷慈悲之心,見得多了,眼界開闊,被傷的心能好得更快些。
而宴金華也沒閑著。
他的系統(tǒng)把文玉京破解陣法的全過程盡數(shù)攝錄下來,做好備案,準備上報。
誰想,文玉京解到最上層的陣法時,又有腳步聲從上面?zhèn)鱽怼?br />
那倒茶女再次出現(xiàn)時,池小池站起了身來,靜靜注視著她。
她一字未發(fā),微提裙擺,在崖邊跪下,拜了三拜。
文玉京停下了破解陣法的動作:“姑娘,請起�!�
她還是堅持叩完了三次,才站起身來:“我哄她睡下了,才來找你們。我想求你們一件事。”
池小池卻打斷了他:“為了保證我們聽到的是真實的故事,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倒茶女一怔。
池小池仰頭問:“你叫夙姬,那她叫什么名字?”
在場諸人都愣了,包括上面的女子。
半晌后,她輕輕笑了,用極懷念的腔調(diào)道:“程無云�!�
其實,對山鬼夙姬而言,她與神女程無云的相逢,沒什么波瀾壯闊的情節(jié)。
最開始,不過是一個人,遇到了另一個人。
程無云,一名出身世家、卻自修道學、閑游四方的女修士,因其天賦絕倫,容姿妍麗,見過她的人,相較于“程道長”或“無云君”,更愿稱其為“神女”。
千年前的某日,程無云路過時雨山,聽聞山上有一山鬼作祟,便登上山來,一探究竟。
當時正值一個星夜,夙姬剛得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好看得不該屬于一個內(nèi)心齷齪的登徒子。
她坐在山中竹林間的一塊石頭上吹竹笛,享受著短暫的視力帶來的快樂。
她看見了程無云,程無云也看見了她。
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著她。
她是小地方來的姑娘,沒見過世面,沒讀過書,程無云青衫仗劍,氣質(zhì)卓然,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來收她了。
夙姬呆望著程無云,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點慌亂:“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親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訛傳訛,以音傳音,嫌棄她的本名太過柔婉,不如夙姬聽起來有鬼妖的媚氣。
程無云坦坦蕩蕩走至她身前,伸手輕撫了撫她許久未洗的頭發(fā),一綹一綹地結(jié)在眼前,上面滿是塵灰和油泥,但是很軟。
此鬼身上戾氣不重,且恩怨分明,從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著死前怨念深重,以至于每一雙偷來的眼睛都用不長久就會因體內(nèi)怨毒而損壞。
只是眾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擔了許多虛名,甚至將連年的干旱也怪罪于她。
程無云撫著她的發(fā),問:“山中有麂子,怎么不用它們的眼睛?”
夙姬小聲道:“它們沒了眼睛,無法捕獵,活不下去�!�
程無云輕輕笑了,眼睛彎起來,很美。
夙姬眨著視力漸退的眼睛,歆羨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無云問:“你想要嗎?”
夙姬搖頭:“我不想。”她想要看著這雙眼睛,一直看著。
大抵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她只是第一眼看見程無云,就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是個親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著,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無云從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甘露白瓶,內(nèi)里的靈泉緩緩滴入夙姬眼中。這是師父在她臨行出山前贈與她的珍寶,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時間一片清明。
程無云道:“以后好好用這雙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無云要走,夙姬攔著不叫她走。
程無云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臟兮兮的少女:“我是當真要走。姑娘,請了�!�
夙姬兇道:“不許走。”
程無云:“姑娘,我要去游歷,這是師門讓我去做的,我不能違抗師命�!�
夙姬:“游歷是要做些什么?”
程無云:“行遍天下,增長見識,除惡妖,降惡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無賴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會吃人�!�
程無云家學淵源深厚,平素接觸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鄉(xiāng)野的潑皮姑娘糾纏過,好在她脾氣向來不壞,問:“為何呢�!�
夙姬說:“那樣你就會來除我了,我就又能見到你�!�
程無云被這小鬼的怪言怪語逗樂了:“莫要渾說。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習,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說:“我不要得道,我要跟著你�!�
她又補充一句:“你去哪里,我都跟著�!�
程無云初涉世間,不很懂得人情,沒想到渡化鬼還要冒著被鬼纏上的風險,她坐在這只小鬼身邊,陪她苦惱了半夜,但還是想不到能帶走她的好辦法。
她死于此地,是地縛之靈,強行帶走,她會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飛煙滅。
她只好趁著夙姬睡過去時,躡手躡腳地離開。
明明是一件積累福報的好事,卻做得如同做賊,程無云也有些惆悵。
但她卻在離開時雨山一里后,從身后不遠的陰影處拎出來了一個險些魂飛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時仍是個孩子,獨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讓她更多了幾分固執(zhí)的獸性,誰對她好,她就愿跟著誰。
程無云終是不忍見她這樣死去,冒險讓她寄宿于自己體內(nèi),總算保住了她一條小命。
與一只來歷不明的小鬼共享身體,若是程無云的師兄師父在,大概會叱罵她瘋了。
好在夙姬很乖。
時年正逢旱災,她撿了具女身餓殍做身體,借尸還魂,重新做回了人。
人有饑餓,干渴,種種苦痛,不一而足,難以一一道哉,但夙姬還是歡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無云面前轉(zhuǎn)圈圈。
程無云問她:“和我用一具身體,不好嗎�!�
夙姬背著手,反問她:“背著我,不累嗎�!�
程無云摸摸她的頭,她也低著腦袋受了。
她們是主仆,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許久未碰的人世規(guī)則后,是這樣定義她們的關系的。
夙姬沒有靈力了,所以程無云陪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二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夙姬給程無云倒洗臉,給程無云梳頭、研墨,抱劍,程無云不許,她就偷偷做,還蹭程無云的書看。
她看不懂字,就學著程無云的模樣,一頁頁翻,一頁頁猜,程無云看她這樣,有些心疼,便念給她聽,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點點學會了認字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