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江泠坐在遠(yuǎn)處,篝火燃燒跳動,木柴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火焰熏得眼睛有點(diǎn)疼,他別開目光,失神。
接風(fēng)宴結(jié)束后,葉秋水去了傷兵營,給受傷的將士換了藥,端著血水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黑漆漆的雪地里站著一個人。
他氣息淡淡,無聲地站著,與雪夜融為一體,葉秋水察覺到有人存在時,嚇了一跳。
“兄長?”
她眉頭微皺,看過去,“怎么沒去休息?”
護(hù)送軍餉的隊(duì)伍趕了許久的路,晚上的宴席都沒持續(xù)太久,很快就結(jié)束,其他欽差早就去營帳里休息了,他們待不了幾日,還得趕回京師,路途顛簸,不抓緊休息是不行的。
江泠說:“天黑了,你一直沒有回去,我有些擔(dān)心你�!�
葉秋水將銅盆里的血水倒了,“我沒事,我在這兒很久了,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去,我是朝廷派來的女官,軍中規(guī)矩森嚴(yán),不會有人將我怎么樣的�!�
江泠點(diǎn)頭,“好�!�
“不過……”
她頓了頓,說:“兄長不熟悉這里的規(guī)矩,雖然你是欽差,但是也不能隨意走動,天這么黑,又是雪夜,旁的將士走過,發(fā)現(xiàn)這里站著一個黑影,說不定會直接將你當(dāng)做賊人拿下�!�
葉秋水有些嚴(yán)肅,“而且,我先前也和你說過,雪地路滑,你沒事不要出來亂走動,要是摔了怎么辦?西北這么冷,很容易就凍傷了�!�
“知道了�!苯龃瓜马�,“對不起,我下次注意�!�
他今日安靜得過分,甚至有些乖。
葉秋水納罕看他一眼,行到前面,“走吧,我送你去營帳�!�
江泠說:“我自己能回去�!�
“像白天那樣踩到樹枝要滑倒怎么辦?”葉秋水看他一眼,“摔傷了還怎么回京城?”
江泠不說話了,撐著手杖,慢慢地走在她旁邊。
四周寂靜無聲,雪花飄落,如碎瓊亂玉,遠(yuǎn)處,傳來哨兵巡崗的聲音。
“芃芃�!�
江泠突然喚了一聲。
聲音很輕,葉秋水驚愕了一下,一開始沒有聽到,好半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是他在叫她。
“明日回京,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嗎?”
江泠看著她,輕聲問。
黑暗中,他鎖住她的視線。
葉秋水詫異地望過來,目光交接。
江泠心里很不安,害怕聽到不想聽到的回答,盯著她的眼睛,不漏過一絲痕跡。
葉秋水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面,眼睫濃纖,遮蓋住所有的情緒,她手指攥住衣擺,猶豫地開口,“我……我在這里有朋友,他們都很照顧我,有敵情的時候,也都會先護(hù)送我離開,蘇姐姐,薛瑯?biāo)齻冞經(jīng)常打獵給我吃,我在這里都挺好的,挺開心的�!�
江泠的心抽痛了一下,“所以,你不愿意回去?”
葉秋水停頓須臾,“我想留在這兒。”
“你答應(yīng)我的,你說過最多一年就會回去。”
“那是一年前的事�!比~秋水小聲道:“都過去好久了,人的想法是會變的,我現(xiàn)在找到了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留下�!�
江泠聲音沙啞,“你騙我�!�
騙他很快就回來,不給他寫信,總是避著他。
葉秋水沉默住。
良久,江泠再次詢問,“你和靖陽侯是什么關(guān)系?”
葉秋水如實(shí)道:“朋友�!�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好像并不相信她的回答。
“什么意思?”
葉秋水停下來了,“你在質(zhì)問我嗎?”
江泠說:“沒有,我只是關(guān)心你�!�
他對靖陽侯并不了解,往常也沒什么接觸,薛瑯少年風(fēng)流,總是逗小娘子玩,他對薛瑯那種嘴上輕佻的人實(shí)在沒有什么好印象。
“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嗎?”
葉秋水說:“比你了解�!�
她知道薛瑯是個混不吝的,沒什么正形,他愛逗女孩玩,但是很有分寸,不會動手動腳,不該說的,不該做的,絕不會逾矩。
江泠面無表情,喉嚨里如同塞了一團(tuán)棉花。
“我先前以為你一直是在蘇將軍麾下做事�!�
蘇敘真可以保護(hù)她,但是薛瑯不行。
男人多的地方,危險(xiǎn)防不勝防。
葉秋水抓了一把頭發(fā),有些煩躁地解釋,“赤云軍中原本的幾名軍醫(yī)都因?yàn)橹辛苏螝猓〉牟�,死的死,我是臨時過來幫忙的�!�
江泠問:“那你什么時候回蘇將軍那邊?”
“哪里缺人我就去哪兒,現(xiàn)在赤云軍里缺人手,我走不開�!�
江泠直言:“那我回去后就和官家說,多派太醫(yī)過來�!�
葉秋水呼吸沉了沉,“隨便。”
她心里生起一股怒火,眉頭緊鎖。
江泠靜了片刻,沒頭沒尾道:“薛瑯是個血?dú)夥絼偟哪腥��!?br />
擔(dān)心他會對葉秋水輕慢,許多世家名門的貴公子,以玩弄平民姑娘的心意為樂。
“男人怎么了?”
葉秋水氣笑,反問他,“我不是也和一個男人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嗎?”
江泠被她的話堵住。
“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他又答不上來。
葉秋水轉(zhuǎn)過身,面對江泠,“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說,你與我只是兄妹,同普通的男人與普通的女人不一樣,你不會對我有任何非分之想,哥哥和妹妹怎么會發(fā)生什么,對嗎?”
火藥味十足的話,一觸即發(fā)。
江泠的臉陷在陰影里,伴隨著篝火的余暉,忽明忽暗,“我說這些,是希望你能慎重決定�!�
“我也是不明白兄長同我說這些的意義是什么。”葉秋水笑了一聲,盡量保持語氣的平靜,“男歡女愛不是人之常情?薛瑯年輕,又有一副好相貌,好身軀,我樂意愛誰,碰誰……”
“葉秋水�!�
江泠打斷她。
“也不用你管�!比~秋水補(bǔ)上未說完的話,“就算我和他在軍營里發(fā)生什么,也不關(guān)你的……啊�!�
江泠毫無預(yù)兆地靠近,死死握住她的手腕,鐵鉗一般掙脫不開,他的手很冰,葉秋水打了個顫,抬頭,江泠眸光陰沉沉的,葉秋水察覺到他的手都有些抖,他力氣很大,可是又不敢握緊,像是怕弄疼她。
“你干什么?”
葉秋水警惕地道,她心中惱怒,憤恨地抽手,抽不動。
“放開!”葉秋水推他,另一只手撕打著,“江泠,你到底要干什么,難道你大老遠(yuǎn)的過來就是為了管教我?管教這么多年,還沒管教夠,你放開!”
江泠回過神,肩膀都在跟著顫動,他固執(zhí)地抓住她,心里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氣她這么快就移情別戀,氣她不愛惜自己,氣她說這樣的胡話。
心口的一片完全是空的,耳邊呼嘯的寒風(fēng)好像也灌入了他的胸口。
他聲音輕顫,“你在撒謊。”
葉秋水推他,“你愛信不信,真話非當(dāng)做假話,我說什么你都不信,你管那么多,難道就不是僭越了嗎,哪個兄長會刨根究底地追問妹妹的私情,你要我說什么,莫不是以后我與誰耳鬢廝磨還要事無巨細(xì)地告訴你,好讓你來評判評判是不是真的��?”
明明拒絕的是他,逃避的是他,現(xiàn)在轉(zhuǎn)而問這些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立場在這里詢問。
葉秋水眸中的憤怒如利刃一樣扎下來,推拒的手掌劃過江泠受過傷的鎖骨,鐵鉤戳穿身體的時候都沒這么痛過,江泠無力地松開手,退后。
他閉上眼睛,啞然,再開口,嗓音如刀割般粗糲沙啞,“我不是想要管教你,這樣的話……你不要再說了�!�
葉秋水握著自己的手腕,有些痛,“管你什么意思,與我無關(guān),若不是你非問,我根本就不會說。”
葉秋水別過頭,一點(diǎn)也不想繼續(xù)待在這里,只是想到江泠走不快,還是忍住大步離開的沖動。
江泠木然地跟在后面,雪落了一頭。
葉秋水怕江泠開口,又是訓(xùn)斥的話,他很兇,有時候說出來的話真的很傷人。
而且,她是真的生氣,討厭江泠詢問這些,不是說好要有分寸,要避嫌,那關(guān)心她的事做什么,她愿意喜歡誰就喜歡誰,哪怕昨天剛說過喜歡他,明日也可以轉(zhuǎn)而看上別人,關(guān)他什么事,是他先嚴(yán)詞厲色地拒絕她,現(xiàn)在又來問東問西。
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不滿,總能找出錯誤的地方,他有什么資格立場質(zhì)問她。
第二日,葉秋水一大早就躲去傷兵營,避開江泠,她甚至跑到城里為百姓看病,也不愿意回去。
欽差們待了一晚就要走了,收拾好東西,干糧,晌午后啟程,天黑前能到達(dá)驛站。
江泠沒有睡,想了一夜的事情。
他不敢去賭葉秋水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
悲傷外,心里還有些慶幸。
當(dāng)初沒有輕易地答應(yīng)她,他在想,也許葉秋水真的只是一時興起,醉酒沖動,如果那個時候他答應(yīng)她,占有她,她同現(xiàn)在一樣,喜歡上薛瑯該怎么辦?
那樣就真的是耽誤她一輩子了。
江泠無措地絞緊手,心臟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壓得他踹不過氣來。
天亮后,將士說,葉秋水很早就出去了。
江泠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等了許久,過了正午,同行的欽差催促,“嘉玉,該走了�!�
葉秋水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就連蘇敘真都有些奇怪,“怎么回事?不是去喊了嗎?也不來道個別。”
又等了片刻,一名欽差著急道:“再不走就趕不上天亮到驛站了�!�
大雪天若是留宿荒郊野外,那就等死吧。
江泠只能收回目光。
一夜過去,他比昨日更顯疲憊,消瘦,眼睛里布滿血絲,嘴唇干涸。
“江大人昨夜沒休息好?”
同行的欽差擔(dān)憂地問。
江泠搖了搖頭,回頭看了一眼,風(fēng)正緊。
他輕聲道:“沒事,走吧。”
第123章
“回來了�!�
洋洋灑灑的雪飄落下來,
軍營中的將士過來問了幾次,葉秋水都沒有動身。
她心里掙扎,擰巴,
吵架過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對江泠。
冷靜下來,
思考一番,意識到自己一時沖動說了氣話,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覺得自己變了,變成了一個火藥桶,一點(diǎn)就炸,
明明知道,也許江泠只是在關(guān)心她,怕她上當(dāng)受騙,
受到欺負(fù),卻還是口無遮攔地說了不該說的話。
因?yàn)樽钍橇私獗舜耍?br />
所以最知道什么樣的話說出來能刺痛對方,
鮮血迸濺,
有道裂縫在他們之間悄無聲息地綻開了,
收都收不回來。
葉秋水失魂落魄地看著前方,寫方子的手頓在半空,墨汁滴落,
將紙張暈染開一片污漬。
腦海里回憶起昨日的事情,
他們已經(jīng)快一年沒有見面,連信件都很少互通過,
葉秋水不了解江泠的近況,
他亦不了解她的,再見面,
連溫和的話都沒有說幾句,不知道怎么又變成了爭吵。
其實(shí)仔細(xì)一想,江泠勞途奔波多日,好不容易到了西北,也只能待一日,他身體一直很不好,還得了風(fēng)寒,那么瘦,說不定一路水土不服,夜里的宴席上,也未曾見他怎么吃過飯。
晌午后他就要離開,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見面,她話說得那么難聽,一年半載,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
葉秋水想了想,還是站起身。
不管怎樣,他都是她的兄長,葉秋水還是希望他可以保重身體,長命百歲,別再生病了。
葉秋水起身,策馬回到軍營,蘇敘真看到她,“忙完了?怎么才過來。”
葉秋水來不及回答,四處張望,營地已經(jīng)空了,沒有朝廷的車馬,“人呢?”
“你說欽差?”
蘇敘真道:“早就走了,那位姓江的大人等了你許久,你一直沒回來,他們再不走會趕不及在天黑前到驛站�!�
葉秋水聽了,泄力地塌下肩膀,因?yàn)榧残�,有些喘氣,臉被凍僵,哈出氣的熱氣頃刻間凝結(jié)。
“知道了�!�
她心里很懊惱,嘆著氣,慢慢轉(zhuǎn)過身,牽著馬到馬廄里拴著。
算了,就這樣吧,大概也到此為止了。
抬頭,寒冬臘月,耳邊朔風(fēng)呼嘯,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如同棉絮一般,從陰沉沉的蒼穹傾注而下,葉秋水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粒飄遠(yuǎn),被風(fēng)卷起,落在江泠鬢角。
他抬手接過一片雪花,看著它慢慢在掌心融化,這次回去之后,大概很難再有見面的機(jī)會,他責(zé)備自己,不善言辭,總是惹葉秋水生氣,又不免心中苦澀。
江泠醒悟得太晚,愿意往前走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想要的人早就跑到更前方了,他與她的距離并沒有因?yàn)樗那斑M(jìn)而變近,是啊,沒有人會一直等他的,可能他這輩子就是這樣,不管做什么,都不合時宜,所求皆不得。
就像雪花一樣,偶爾在他掌心駐足片刻,終究還是會化作泡影。
隊(duì)伍南下,靠近京畿時,青黛色的山巒逐漸顯現(xiàn),開春后,萬物復(fù)蘇,百廢俱興,一切欣欣向榮。
年輕的男子走進(jìn)殿中,容貌俊秀,姿態(tài)雅正,禮儀也萬全,宜陽看了看,心里還算滿意。
官家登基已經(jīng)半年多了,儲君與安慶侯府二公子的婚事去年就定下,只是一直沒有選婚期,年關(guān)過后,正是鶯飛草長的好時節(jié),宜陽同林家公子見了幾面,禮部的人商量著,請奏了官家,將婚期定在三月。
江泠回到京師,開始上朝處理公務(wù),春汛將要來臨,許多事情要他去辦,去年曹宰相倒臺后,曹氏一黨被連根拔起,曹宰相靠姻親關(guān)系拉攏了許多人,朝中近一半都與他瓜葛著,這些人被鏟除后,許多職位空缺,工部尚書無人,由病中江泠代管著整個工部,他一忙起來就不要命,試圖靠公務(wù)麻痹自己。
朝中的官員都說,江侍郎大病初愈,人還沒完全好就跑來跑去,這身體可怎么吃得消,從西北回來,也沒見休息幾日,又去忙疏防春汛的事了,當(dāng)真恪盡職守。
葉秋水未曾回京,院中還是冷冷清清的,以為會熱鬧起來,過年時,下人們爭先將院中布置一番,喜慶的燈籠,春聯(lián),窗戶上張貼著新年畫,大人還請教同僚的夫人,買了幾匹姑娘家喜歡的料子回來,準(zhǔn)備給姑娘做新衣,還叮囑她們,每逢晴天就要將被子拿出來暴曬,姑娘喜歡暖融融的被褥,等她回來過年,看到這些會很歡喜。
葉秋水住的房屋里仍是從前的布置,只是那只妝奩壞了,江泠修不起來,便按照以前的式樣做了個新的,他大病后,手藝不如從前,腕力不足,花紋雕刻得沒那么精致,江泠做了好幾個,打算將最完美的那只重新送給葉秋水,比以前的還要好看,精巧。
然而,她沒回來。
回到京城的那夜,江泠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他孤身一人,仆從想問又不敢問,屋里也沒點(diǎn)燈,就這么靜靜地坐了一夜,第二日下人進(jìn)屋打掃,發(fā)現(xiàn)江泠仍坐在那兒,盯著桌上的妝奩發(fā)呆。
同僚們覺得他奇怪,具體奇怪在何處也答不上來,江侍郎一直話就少,去了一趟西北回來,話變得更少,除了公務(wù)上的事基本不會多話,他獨(dú)來獨(dú)往,孑然一身,家中只有兩三老仆作伴。
江暉倒是時不時過來看他,他隱隱約約知道江泠為什么變成這副模樣,是因?yàn)槿~秋水。
自從窺探到這個秘密后,江暉坐立難安了許久,他回想起過去,他那么直白地告訴江泠,他想要求娶葉秋水,希望三哥可以幫忙撮合,江泠竟然答應(yīng)了。
三哥當(dāng)時懷有的究竟是怎樣的心態(tài),他真的就心甘情愿,將心悅之人拱手讓人嗎?
不過很快,江暉就想通了原因。
葉秋水這樣的人,就像太陽一樣,見過她的男子,都難免為這光芒動容,江泠呢,從小爹不疼娘不愛的,被拋棄,被誣陷,他的人生一路坎坷,除了葉秋水,沒有人陪伴在他身邊,喜歡上她,是命中注定的事。
清冷沉靜,永遠(yuǎn)穩(wěn)重自持的江泠,其實(shí)很自卑,那張波瀾不驚的皮囊下,是一個極度脆弱的軀體。
膽小,懦弱,因?yàn)楹ε拢郧樵高h(yuǎn)離。
那么,葉秋水知道他的心意嗎?
江暉想了許久,答案顯而易見,江泠不可能讓她知道。
儲君大婚的日子將近,京中傳話,要靖陽侯回京。
宜陽也給葉秋水寫了信,告訴了她這件事。
“敏敏要成婚了。”
薛瑯問她,“你要不要回京?”
葉秋水握著信紙,點(diǎn)點(diǎn)頭。
“回的,她給我寫了信�!�
宜陽的終身大事,葉秋水要親自去為她慶賀。
本來還以為要再過個三年五載才回京,沒想到事發(fā)突然,禮部年初的時候?qū)⑷兆佣ㄏ�,算了算日子,得快馬加鞭才能趕上。
第二日,薛瑯就將軍中事務(wù)交給了部下暫管,靖陽侯班師回朝,葉秋水隨行,同軍營里的朋友們告了別,收拾東西回京。
一路策馬疾行,到京師的時候正是三月初,細(xì)雨如酥,楊柳岸杏花若錦霞堆簇,微風(fēng)拂過時,落英紛紛。
她先進(jìn)宮述職,拜見了官家,皇帝見了她,輕笑,“出去一年,看上去沉穩(wěn)不少。”
宜陽現(xiàn)在是儲君,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性所欲,看到她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不能不管不顧地拉著她嘮家常。
直到皇帝下令讓她們先行離開,宜陽忙完了事情,才有空傳葉秋水到身邊說話。
東宮戒衛(wèi)森嚴(yán),要穿過許多道殿門,一言一行都有禮官看著,直到進(jìn)了內(nèi)殿,宜陽站了起來,身上的佩玉瓊琚叮當(dāng)作響,她喜不自禁,禮數(shù)都忘了,沖上前,一把抱住葉秋水,“芃芃!”
葉秋水趔趄一步,笑道:“殿下,我還沒有行禮�!�
宜陽紅著眼,聽她道:“要是被禮官看到,會治我不敬之罪。”
“管他們�!�
宜陽拉著她,“我許久沒見你了,不談這些虛禮�!�
“現(xiàn)在不一樣,你是儲君,我只是小小的掌醫(yī)女使�!比~秋水說道。
“沒什么區(qū)別�!�
宜陽無所謂道:“你和旁人不一樣,我們先是朋友,再是君臣,芃芃不需要和敏敏行禮�!�
兩個人笑起來,沒有禮官的約束,坐在一起說了許久的話。
葉秋水猶豫地問:“敏敏,你真的要和安慶侯府的二公子成婚了嗎?”
“嗯�!�
宜陽點(diǎn)點(diǎn)頭。
葉秋水的眼里并沒有為她高興的喜色,“那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嗎?”
她怕宜陽并不是真心喜歡對方,當(dāng)初同意成婚,也只是為了協(xié)助官家坐穩(wěn)皇位,怕她委屈自己。
但宜陽卻笑了笑,“愿意啊,怎么會不愿意,其實(shí)……喜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適,重要的是這個人能給我?guī)硎裁礃拥睦妗!?br />
安慶侯掌管禁軍,儲君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不只是情愛,自由。
她需要這把刀,想要成為和母親一樣的人,希望天下安定,每個人都可以吃飽飯,這是她最大的愿望。
葉秋水張了張嘴,說不出話,“敏敏,你變了�!�
宜陽看向她,“嗯?”
“變得好厲害�!�
葉秋水傾身抱住她,“和我當(dāng)初認(rèn)識的你完全不一樣,很耀眼,讓我動容,讓我想一直追隨你�!�
宜陽也攬住她,“我們不是說好要共勉,你也在成長,我自然也在成長,你是人人稱頌的小葉大人,那我自然也要做一個人人稱頌的儲君呀。”
葉秋水在東宮說了許久的話,宜陽要學(xué)許多東西,儲君閑暇的時間很少,沒多久,宜陽就要去看經(jīng)史了。
葉秋水也到了要回家的時候,她的行囊不多,掛在馬鞍邊,鬧市里不能騎馬,葉秋水牽著小白走進(jìn)巷子,步伐越來越慢。
和以前一樣,檐下掛著照明的燈籠,她的行程太突然,葉秋水不知道江泠有沒有聽說過她回京的消息,因?yàn)橄肫鹣惹暗牟粴g而散,所以越靠近家門越覺得近鄉(xiāng)情怯。
家中仆人先聽到聲音,沖出來,見到是她,先是怔愣,接著揚(yáng)聲喚道,聲音里滿是驚喜:“姑娘!”
聲音招來其他下人,大家都涌出來,有的幫葉秋水牽馬,有的幫忙搬下行李,巷子里一下子就擁擠起來了,葉秋水被簇?fù)碇邕^門檻。
一個消瘦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穿過回廊。
歡聲笑語停下來,葉秋水尋著動靜看過去,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站在不遠(yuǎn)處,即便看不清他的神色,葉秋水也能察覺到他的視線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裹挾著濃厚的情緒,如沸騰滾燙的開水。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聽到下人們呼喚的時候他便沖了出來,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地跑到前廳,發(fā)現(xiàn)真的是她時,他腳下卻倏然停住,怕是幻覺,他一過去,會打破此刻和樂融融的氣氛,她也跟著消失不見。
葉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了,站了片刻,才輕聲道:“兄長�!�
黑影似乎顫動了一下,接著,一步一頓地走下臺階,從陰影里走到燈光下。
江泠好像又瘦了許多,但其實(shí),單看身形,江泠比在西北時要健壯一些,葉秋水說不上來,這種“瘦”并無身體上的孱弱,而是一種精神的凋敗,他看著,好像蒼老許多。
江泠慢慢地走到她身前,沉默,失聲一般,許久,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聲音,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笑容,“回來了……”
第124章
賜婚
笑容僵硬,
勉強(qiáng),江泠在盡力地?cái)[出最好的狀態(tài)面對她,但是許多時候,
總覺得力不從心,
神經(jīng)緊繃著,怕一時不慎,眼底的情意會泄露出來。
葉秋水點(diǎn)點(diǎn)頭,
心里有些尷尬,明明不久前還疾言厲色地表示自己不會回京,又突然出現(xiàn),
更何況她還說了傷人的話。
“殿下要成婚了,我……是回來祝賀她的�!�
葉秋水解釋道,告訴江泠原因,
她是為了敏敏回來,并不是巴巴地非要湊上前。
江泠淡淡笑了,
“好�!�
他猜到是這個原因,
不是因?yàn)閮氖拢?br />
她根本不會回來。
江暉姍姍來遲,
官家去年登基,今年為招攬人才開設(shè)恩科,江暉留下來準(zhǔn)備今年春的考試,
方才正在房間里背書,
聽到外面的動靜,趕忙沖出來。
廊下,
江泠與葉秋水對立著,
誰都不說話,看上去好像不熟悉似的,
下人們將行囊先擺了進(jìn)去,江暉看了眼江泠那悶葫蘆的模樣,恨鐵不成鋼,上前揚(yáng)聲打破靜謐,說道:“葉妹妹回來了,怎么都站在這兒不動,進(jìn)去啊,雖然開春了,但夜里也冷得很�!�
葉秋水看向他,“五哥。”
江暉笑了笑,招呼她進(jìn)門,“趕了許久的路,得好好休息,多虧了三哥,他每天都讓下人打掃你的屋子,今早還將被褥捧出去曬過,熏了香,可舒服了,你進(jìn)去就能躺下休息。”
葉秋水愣了愣,江暉又接著說:“他對我可沒這么細(xì)致,都是弟弟妹妹,怎么還厚此薄彼呢,我那屋子就是長蟲子了三哥都不會管的�!�
說完,一看旁邊的江泠還是不說話,江暉支起手肘拱了拱,“是不是?”
江泠抬起目光,看上去有些恍惚,順著話說:“嗯……你的屋子陳設(shè)沒有動過,東西都還放在那兒,去休息吧�!�
“好�!�
她走進(jìn)庭院,江泠才像是大夢初醒一樣,看向她,問道:“吃過飯了嗎?”
葉秋水如實(shí)答道:“還沒有。”
剛進(jìn)城就去皇宮拜見官家,之后又陪敏敏說了會兒話,出宮后去鋪?zhàn)永锟戳艘蝗Γ镉?jì)們見到她都很欣喜,大家圍在一起說話,胡娘子紅了眼眶,拉著她的手關(guān)心許久。
再回到家中時已是夜晚,江泠一問,她肚子還真有些餓了。
下人說:“灶臺還溫著,我去給姑娘下碗面吃�!�
葉秋水輕笑,“好,多謝。”
她繞過長廊,進(jìn)了后院,環(huán)顧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樘脹]回家,對家中的一些陳設(shè)有些陌生,好像和她走之前不太一樣。
原本擺放在廳堂的花瓶不見了,換成了其他東西,仔細(xì)一看,她以前最喜歡坐的藤椅一角還多了好幾個磕痕,像是被人打砸過。
葉秋水心中奇怪,環(huán)視一圈,剛打算要問的時候,下人端著面過來了,她便將這件事放在一旁。
江泠坐在不遠(yuǎn)處,他沉悶無話,就這么看著她,葉秋水坐立難安,吃面吃得都不痛快,江泠意識到了,依舊一言不發(fā),沉默著站起身離開。
等她填飽肚子,回到住處,推開門,離開一年多,屋中卻聞不到一絲霉味,被褥晾曬過,還熏了香,帳中暖融融的,柜子里的衣服也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就好像一直有人住著一樣。
葉秋水摸了摸桌椅,發(fā)現(xiàn)她以前纏著江泠索要的妝奩還擺在那兒,里面的首飾好像少了一些,她皺了皺眉,再細(xì)看,妝奩和以前不太一樣,好像更精致了一些,漆面也新。
葉秋水不解地翻看,總覺得家中很奇怪,雖然盡力保持著過去的模樣,但許多陳設(shè)都變了。
不過又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葉秋水想了想,擰著的眉心松開,這個院子原本就是江泠的私產(chǎn),以前她幫他管理內(nèi)院事務(wù),可是以后又不是,這間院子如何布置,發(fā)生什么變化,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也許沒多久,這里會住進(jìn)真正的女主人,葉秋水下次回京,就沒有可以駐足的地方了。
她合上妝奩,心緒復(fù)雜地洗漱,準(zhǔn)備去榻上休息。
門外的回廊上靜悄悄的,突然響起的腳步聲在黑夜中很明顯。
葉秋水解開衣帶的動作停住,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腳步聲在她的房門前停下了,可是并沒有人敲門。
江泠站在門外,抬手,想要敲門,指節(jié)叩上門扉的時候又頓住。
他有些問題想要問她,雖然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仿佛只有親耳聽到從她口中說出才會真正死心一樣。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門扉上,日思夜想的人隔著一道薄薄的屏障。
江泠垂下手,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
門忽然拉開。
“兄長�!�
他的身影僵住。
葉秋水看著他越來越清瘦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按了按,說出來的話也被磨平了棱角,柔和的話在寂靜的夜里清晰可聽。
“你要保重身體�!�
即便以后沒有瓜葛了,葉秋水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要記得吃飯,別總是忙起公務(wù)來不顧身體�!�
以前他一心放在公務(wù)上,經(jīng)常忘了吃飯,有時候也只是糊弄地啃兩口干糧,不好好休息,生病了也會強(qiáng)撐著去上值。
葉秋水在的時候,還會提醒他,按著他讓他睡覺吃飯,可是她不在,沒有人會提醒江泠,畢竟如他當(dāng)初所言“哥哥不會陪你一輩子”,那自然,葉秋水也不能陪他一輩子,在他真正找到自己喜歡的人,成家前,葉秋水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背對著她的男人靜默而立,袍袖下的手握緊了,許久,他“嗯”了一聲。
明明是叮囑的話,可不知道為什么,聽進(jìn)耳朵里,卻莫名有一種告別的意味。
江泠很想問她,這次回來可不可以留下,可不可以不分開。
可是他問不出來,他知道會得到怎樣的回答,不想將最后一絲體面也耗盡。
身后的門重新合上了,走廊里再次淪為漆黑一片,江泠抬起頭,看了看皎潔的月色,心里很空,在她關(guān)心他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地欣喜,會沉淪在她的溫柔中,越沉溺,越貪心,想要更多。
知道她可能喜歡上了別人,那種幽憤,嫉妒的心占據(jù)了他的胸腔,見到她,這種情緒愈來愈濃,渴求她的目光能永遠(yuǎn)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閉了閉眼,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胡來,握緊拳頭,慢慢走出長廊。
幾日后,是東宮大喜的日子,普天同慶,東宮二人乘坐的華蓋寶車壯觀宏麗,無數(shù)百姓擁擠在御前街前,抬頭張望,皇家婚事,光是隨行的內(nèi)侍女官都有上百人,文武百官駐足在太和殿前,禮官宣讀祝文,待儲君二人在宗廟跪拜完祖宗后,再回宮面見圣上。
一套流程禮官早已演示了五六遍,從納彩到請期一步都不準(zhǔn)出差錯。
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喜事,街頭巷尾,場館酒樓,人人都在談?wù)摗?br />
葉秋水也在女官行列,陪宜陽在東宮等候,迎駙馬入門。
駙馬高大英俊,宜陽人雖嬌小,可二人站在一起時,被仰視的那個人仍是宜陽,葉秋水走上前,匏瓜一分為二,畫上喜慶的顏色、吉紋,宮女倒上合巹酒,葉秋水捧著托盤,送到二人面前,喝了合巹酒,禮就成了,女官,宮女,內(nèi)侍們紛紛離開。
葉秋水心里為宜陽高興,東宮設(shè)宴,許多官員與女眷都來參加了,今日的祝文是江泠寫的,宴席上,不少人圍著他夸贊,曾幾何時,每逢宴席,詩會,江泠永遠(yuǎn)是那個被人忽略在角落的人,可是如今,即便他什么也沒說,即便他依舊冷冰冰的,也會被圍簇在中間恭維。
葉秋水笑容輕輕,小63*00
時候吃不飽飯,寒冷中互相依偎取暖,好像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六歲的葉秋水和十二歲的江泠,你們會料想到十幾年后,人生完全不同嗎?
薛瑯難得回京,從前的狐朋狗友都圍了上來問東問西,他被灌了許多酒,臉都有些紅了。
不知道和人做了什么賭注,被他們推著,搖搖晃晃地跑到葉秋水面前,說自己骨頭痛。
葉秋水立刻正色起來,“哪里骨頭痛?”
薛瑯?biāo)Τ鲆粭l胳膊,葉秋水低下頭,摸了摸他的骨頭,關(guān)節(jié)正常,沒有錯位,沒有斷裂,她神情嚴(yán)肅,“具體是哪里?是骨頭里面痛,還是外面?是陣痛,還是一簇一簇的疼?”
薛瑯胡亂地回答。
葉秋水聽著覺得不對勁,“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薛瑯說:“骨頭痛呀�!�
“骨頭怎么會痛呢�!比~秋水皺了皺眉,“我摸著沒有什么毛病�!�
“里面好像長了東西�!�
“什么?”
葉秋水緊張起來,尋思是不是薛瑯上次受傷,有箭頭或是刀劍的碎片陷在肉里,沒有取出來,隨著血液的流動,卡進(jìn)關(guān)節(jié)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