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相熟的女孩們都說,
這樣才是對的,
再要好的兄妹都要懂得分寸,而江泠是個很守禮的人,葉秋水覺得,
她不能無理取鬧。
她嘆了一聲氣,側(cè)過身,想到明日要去鋪子里的事,
葉秋水轉(zhuǎn)念在心里盤算起賬務(wù),很快就睡著。
隔壁的廂房一直沒有住過人,榻上還有灰塵,
江泠愛干凈,皺著眉拍了拍床榻,
鋪上褥子躺下。
廂房空間小,
榻也小,
江泠腳伸不直,
只能側(cè)躺著,閉上眼,不知是不是因為環(huán)境不佳,
灰塵大,
江泠輾轉(zhuǎn)反側(cè)。
小時候,葉秋水總要人哄著才能入眠,
如果不依著她,
她就鬧個沒完,但今日居然沒有強求。
江泠睜開眼,
許久,他披衣坐起,點上燈,低頭翻看不久后解試可能要考到的書。
一開始還有些看不進去,后來則沉浸書中。
江泠十二歲的時候就考進了縣學(xué),在大梁,科舉分為縣考、解試、省試,另還有恩科等等,過了縣考可以進入縣學(xué)學(xué)習(xí),每兩年,各州府由官府督辦的學(xué)�?梢韵蚓⿴熍e薦三名學(xué)生入京參加考核,考核通過進入國子監(jiān)進學(xué),考核失敗則被貶為吏;縣學(xué)里的學(xué)生可以參加解試,通過的被稱為舉人,在府學(xué)就讀,只有舉人才可以參加省試,通過者將被授予官職,落榜者,也有機會進入國子監(jiān)補習(xí)。
江泠如今在縣學(xué)讀書,因為腿疾,這兩年先生們都沒有舉薦他入京,不能去國子監(jiān),那便一步一步往上考,解試在即,江泠全神貫注,睡不著,干脆坐起來挑燈夜讀。
第二日,葉秋水早早起來去鋪子,天剛亮,她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江泠比她起得更早,看到她,說道:“蒸籠里有米糕,洗漱完記得吃,我先走了。”
葉秋水怔怔點頭,灰蒙蒙中,她瞥見江泠眼睛紅紅的,像是沒睡好。
他最近忙于解試,還因為她的“病”耽誤幾日,越臨近考試,越刻苦。
葉秋水說:“哥哥,就算是考試也要多休息�!�
江泠“嗯”一聲,他已經(jīng)穿戴好,拿上昨日先生留下的課業(yè),推門離開。
他到縣學(xué)的時候,學(xué)舍里許多學(xué)生還沒起來,先生卯時六刻開始授課,江泠找了個地方坐下,低聲念誦,等大家都來的時候,他已背完幾遍書。
“三哥�!�
江暉頭暈?zāi)X脹,背書背得想拿頭撞墻。
“三哥你來得好早,我昨日一直在背《大學(xué)》,頭好痛�!�
三哥回縣學(xué)后,除了吃飯睡覺都在看書,他目標(biāo)明確,克己得令人咋舌,有時先生也會私下感嘆,如果江泠是個健全的孩子,何至于在此地蹉跎幾年。
第一年,江泠考核第一,但縣學(xué)推舉卻選了另外三名學(xué)生前去國子監(jiān)。
第二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張教諭不準(zhǔn)他參加解試。
第三年,江泠仍然是第一,縣學(xué)推舉的三人里卻還是沒有他的名字。
雖然還有讀書的機會,但在這個世道,一個不良于行的人只能處處碰壁。
有考不過江泠的學(xué)生見此,在背地里偷偷嘲笑他,“學(xué)得再好有什用,瘸子怎么當(dāng)官,上朝的時候,難不成還要給他拄個拐?先生們都是為他好,像他這樣的人,去了京師也是惹人笑話,不如老老實實在曲州待著。”
江泠置若罔聞,人世有偏見,那就打破它,不破不立,水滴石穿。
他將寫好的文章遞給張教諭看,張教諭低頭讀幾行,又掀起目光,深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少年眉眼凌厲,氣質(zhì)清正,像是一把尺。
規(guī)矩,森嚴(yán),寧折不彎。
他的文章寫得極好,縣學(xué)里的先生都知道,江泠并非天賦異稟,只是他每日比旁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知道自己有缺陷,只能在學(xué)問上更下功夫。
張教諭考量許久,在他的文章上寫上“甲”。
這兩年,江泠得過許多“甲”,一開始他回到縣學(xué),眾人忌憚,就連江家都派人打聽過,江四爺與四夫人成日告誡江暉要多多提防他,可連續(xù)兩年,江泠都沒有考進府學(xué),也沒有進入國子監(jiān),四房徹底放心了。
四夫人幸災(zāi)樂禍地拉著江暉的手說:“瞧我也是白操心了,我就說嘛,知州大人只是可憐他,寬慰他,實際上明眼人都知道,朝廷要的是棟梁之材,要瘸子干嘛�!�
“娘,你不要說了。”
江暉不喜歡聽江四爺與四夫人這樣說話,他年紀(jì)漸漸大了,小的時候?qū)⒏改傅脑挿顬楣玺俅罅�,有了自己的思想,則再也聽不進父母那些唯功利至上的話。
“嘿,我為你好你還不樂意�!�
四夫人叉著腰,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神情看上去很不滿。
江暉一氣之下,搬到縣學(xué)里住,不回去了。
他每日都去找江泠請教功課,一開始,江暉也會嫉妒江泠,嫉妒他,明明離開江家,過了幾年苦日子,為什么學(xué)問還那么好,而自己有名師教導(dǎo),仍然比不過江泠。
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江泠只是比旁人更刻苦一些,冬日的時候,學(xué)堂冷如冰窖,大家都不想將手從袖子里抽出,而江泠握著筆,骨節(jié)凍得通紅,下筆依舊沉穩(wěn),哪怕手上已長滿凍瘡,反反復(fù)復(fù)地結(jié)痂生長,無論春秋冬夏,他都是最早來縣學(xué)背書,也最晚離開的人。
旁人嘲笑他,他置之度外,幾次三番因腿疾遭遇冷眼,明明自己是縣學(xué)最優(yōu)秀的人,但是師生上下都默認在推舉時將他跳過,如果換做江暉,接二連三遭遇這樣的打擊,他早就摔筆跳河了。
而江泠,始終沉靜,沒有消極,沒有破口大罵,如往常一樣,寫字看書。
江暉實在佩服,不只是他,許多同窗也不再刻意嘲笑江泠,反倒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敬佩。
張教諭拿著江泠的文章走進學(xué)舍。
其他幾個學(xué)官也在,大家互相交流眼神。
“張兄已經(jīng)做好決定了?”
張教諭點了點頭,“當(dāng)初知州舉薦他入學(xué),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我朝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身有殘疾之人不能參加科舉,可這個規(guī)矩是默認的�!�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很多年前,張教諭也教過一個學(xué)生,那個學(xué)生與江泠一樣,勤學(xué)刻苦,沉穩(wěn)內(nèi)斂,只是家境不好,人又天生長短腿,走路姿勢怪異,肩膀也一高一低,在縣學(xué)時便常遭人恥笑,張教諭力排眾議,舉薦他去國子監(jiān),那孩子考核倒是通過了,但去了京師,周圍的人皆非富即貴,而他身有殘缺,受盡冷眼,做了官也常遭到排擠,亦不受官家器重,在官場上做著最邊緣的人物。
抱負無處施展,一生坎坷無數(shù),碌碌無為,最后抑郁而終,很年輕就走了。
張教諭不能拂嚴(yán)知州的面子,勉強收下江泠做學(xué)生,但不準(zhǔn)備讓他繼續(xù)進學(xué)。
第一年,他劃掉江泠的名字,第二年,他不準(zhǔn)江泠參加解試,第三年,又越過江泠推舉旁人。
前不久,江泠難得告假,離開數(shù)日,張教諭以為他終于認清現(xiàn)實,不再掙扎了,但過了幾日,江泠又出現(xiàn)在他的講堂下,還交上寫好的課業(yè)。
少年告假五日,功課一日未曾落下。
不驕不躁,不氣不餒,一步一步穩(wěn)扎穩(wěn)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他將這句話踐行到極致。
這份毅力,令張教諭也動容。
“這次解試就讓他去參加吧,我們多幫他打點好,讓他好好考試,無論將來這孩子能走到哪一步,我們能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命。”
幾位學(xué)官沉默片刻,最后紛紛頷首。
秋末就是解試了,江暉很緊張,但反觀江泠卻很平淡,縣學(xué)的老師不準(zhǔn)三哥去參加解試,覺得他會丟人,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樣。
“三哥,我有個問題要向你請教�!�
江暉拿著書,走到江泠面前。
江泠放下手中的筆,抬眸看他,點頭示意,江暉指了指書上沒讀懂的地方,江泠一一解答。
解試沒幾日了,大家都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出發(fā),江暉明天也要啟程,走之前,他抓緊機會向江泠請教。
“年年推拒都沒有我,考試也考不過,這次再落榜,我爹娘怕是要撕了我。”
江暉苦笑。
他站起身,笑道:“三哥,我先走了,多謝你不吝賜教�!�
江泠點點頭。
目光移回書上,今年解試,老師沒有說他可以去參加,今日將課業(yè)交給張教諭,他也一字未提。
大概又是去不了了。
江泠收了書,拿好自己的東西,出門回家。
葉秋水很早就等在外面,見到他,沖上前,下意識想攬住江泠的胳膊,但手都要碰到江泠了,想起昨日的事,又連忙放了下來。
轉(zhuǎn)而仰起臉,笑盈盈問道:“哥哥累嗎,我今日做東,請哥哥去吃茶怎么樣?”
葉秋水等了好一會兒,聽到其他學(xué)子交談起解試的事情,可是江泠從未與她談起,她知道前兩年,縣學(xué)里的學(xué)官因為偏見,不讓江泠去考試,還越過他推舉別人,她為江泠打抱不平,替他不甘心,可是科舉是朝廷大事,并非她不甘心就能鬧出結(jié)果,她不想給江泠惹麻煩。
看到別人都在準(zhǔn)備去府城準(zhǔn)備解試,但江泠卻沒有提到過,葉秋水猜測,大概先生們還是不準(zhǔn)他參加,葉秋水心里很氣憤,她知道,江泠雖然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會同人抱怨,但心里一定是傷心的。
所以她想帶他去吃飯喝茶,哄一哄他,安慰他,讓他別難過。
江泠側(cè)目看了她一眼。
方才,芃芃放下手的動作他都捕捉在眼里。
她大了,知道男女之別,不再像以前一樣靠近兄長。
這樣很好。
江泠垂下眼睫,心里升起一股異樣的情緒,有些堵,飄渺,捉摸不透。
第66章
“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哥哥!”
見他不答,
葉秋水拉了拉江泠的衣袖一角,催促,“走吧,
哥哥,
就當(dāng)是陪我了�!�
江泠的目光掃過她捏著自己衣角的手指,沒說什么,默默跟上她。
城東茶肆眾多,
這附近讀書的學(xué)生都喜歡來此地品茶談?wù)�,葉秋水覺得江泠一定也喜歡,她倒不怎么愛喝茶,
但談生意難免要選一些高雅有風(fēng)度的場所,她拉著江泠來到一家茶肆中,駕輕就熟地同伙計說要上什么茶與點心。
江泠看在眼里,
葉秋水談吐很好,口齒清晰,
待人接物都很熟練,
伙63*00
計見到她如見到老熟人,
笑著說:“葉小娘子,
今日還是那幾樣?”
葉秋水頷首,“是,勞煩了�!�
“哪里哪里�!�
伙計笑著去了,
葉秋水拉江泠衣袖,
讓他坐下。
“你常來這兒嗎?”
江泠問道。
“平日會同人在這里談生意�!比~秋水笑了一下,“附庸風(fēng)雅嘛�!�
伙計端來茶水,
葉秋水倒一杯給他,
“哥哥,你嘗一嘗。”
江泠接過,
喝一口,茶味清淡,唇齒留香。
“哥哥,吃點心�!�
她殷勤地送來一塊又一塊,江泠都全盤接受,認真評價。
正巧,鄰桌坐著幾名襕衫青年,不知是附近哪所書院的學(xué)生,談起解試,一個個摩拳擦掌,臉上寫滿志氣,也夾雜著緊張。
江泠面無表情,好似并不在意,但其實說不難過,心里還是有些茫然的,進了縣學(xué),卻無法再前進,江泠不愿原地踏步,也怕辜負支持他的人的信任。
葉秋水聽見了,坐近些,低聲對江泠說:“哥哥,以后總會有機會的,不管怎樣,在我眼里,你都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哥哥�!�
她的聲音又脆又甜,眼眸里滿是亮光,葉秋水從來沒有問過解試的事情,她一直如此,不過問江泠的功課,縣學(xué)有考試,她也不會問結(jié)果,只會拉著他出來看書,買好吃的。
但不知為何,江泠總能因為這兩句話安心下來。
至少他積累了學(xué)識,至少他懂得了更多,他比以前更了解水利農(nóng)政,他還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去幫助其他人。
想到這兒,江泠又不心慌了。
“好�!�
他低聲道。
葉秋水笑起來,知道江泠不難過了,懸著的心也放下,她揚著唇角,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樣,光彩照人,掃去一切陰霾。
江泠心里的不安被撫平。
吃完茶,葉秋水在柜臺上留下名姓,每一個月,茶肆的伙計就會去寶和香鋪結(jié)一下最近的單子。
剛出門,突然撞上縣學(xué)的一名學(xué)官,看到江泠,他愣了一下,而后急道:“嘉玉,你怎么還有閑工夫在這兒喝茶,快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明日就該動身去省城了呀!”
江泠微怔,“省城?”
“是�。 睂W(xué)官提了提聲,催促,“你也在應(yīng)解試的學(xué)生名冊上呀,考試在即,路上車馬多,早些出發(fā),以免趕不上!東西收拾了沒有�!�
江泠呆呆道:“還沒……”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
葉秋水先一步答道:“先生,我們這就回去收拾了,多謝先生提醒,哥哥快走!”
她拉起江泠就出門。
江泠懵著,他在應(yīng)解試的學(xué)生名冊上?
葉秋水忍不住笑,“哥哥,你看嘛,我就說,總會有機會的!”
不知道為什么,她對哥哥就是有一種莫名的信心。
江泠回過神,心里有一股血沸騰起來。
盯著葉秋水的笑顏,江泠也輕輕扯了一下嘴角,“嗯�!�
“走,咱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去省城!”
張教諭最后在名冊上添上了江泠的名字,他想起當(dāng)初嚴(yán)知州走之前留下的舉薦書,上面寫著“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識其真”,張教諭觀察幾年,確信,即便前路坎坷,江泠也不會憤世嫉俗,怨天尤人。
能走到哪一步,都看這個少年的造化。
回到家中,葉秋水搬出箱子,往里面塞衣物,冠帶,筆墨紙硯,江泠見狀,說:“不用準(zhǔn)備那么多的衣服,解試的那幾天是不準(zhǔn)離開貢院的。”
葉秋水不知道這些,疑惑,“吃喝睡覺怎么辦?”
“一樣的,不可以離開貢院的號舍。”
“這樣啊……那多難受啊�!�
葉秋水撇了撇嘴,將東西拿出來。
她突然想到什么,轉(zhuǎn)頭問江泠,“哥哥,明日我可以陪你去省城嗎?”
她想去看看貢院長什么樣。
江泠說:“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
他不能離開貢院,不放心她一個人。
“沒事的�!�
葉秋水說:“我在貢院旁邊的客棧租個屋子,哥哥不在的時候,我絕不出去亂跑�!�
江泠神情嚴(yán)肅,搖頭。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求你了,哥哥,我真的想去。”
葉秋水下意識上前,拉住江泠的手,語氣哀求,撒嬌。
少年抿著薄唇,沉默不語。
葉秋水兩只手團住他,搖一搖,晃一晃,“哥哥……”
江泠不說話,但嚴(yán)肅鋒利的眉眼卻不自覺地松緩下來,他別開目光,看向他處,好半晌才“嗯”了一聲。
葉秋水頓時喜笑顏開,嘿嘿一笑,轉(zhuǎn)身去收拾自己的衣服,將裙子塞進箱籠。
第二日,葉秋水叫來一輛馬車,同寶和香鋪的掌柜伙計們說一聲后,與江泠一起出發(fā)去省城。
貢院前的學(xué)生很多,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緊張,門前,學(xué)官拿著名冊核對姓名,身份,趁著還沒進去的功夫,有些人也在爭分奪秒地背誦書籍。
葉秋水好奇地打量四周,還遇到幾個認識的縣學(xué)學(xué)生,大家互相打過招呼。
貢院有許多軍士把守,威嚴(yán)肅穆,氣勢凌人,葉秋水不敢亂張望,看了幾眼,收回目光。
“江泠,江嘉玉!”
學(xué)官揚聲喊道。
江泠走上前,周圍異樣的目光紛紛落在他身上。
“他好像是個跛子?走路不平�!�
“看著還挺豐神俊朗的,可惜可惜�!�
江泠神色平靜,遞上自己的文書。
學(xué)官瞄他一眼,說:“進了貢院可就數(shù)日出不來了,你既腿腳不便,可能忍受號舍環(huán)境的艱苦?”
“學(xué)生可以。”
江泠輕點頭,語氣沉靜。
學(xué)官頷首,將寫有號碼的木牌給他,“進去吧。”
江泠接過,進去之前,回頭看了看。
葉秋水站在人群中,費力地擠出來,對上他的視線,招手,笑容明亮,張了張口,無聲地說著:“哥哥,萬事順利!”
江泠嘴角牽了牽,回過頭,握緊號牌,心里很平靜,安定。
他大步跨進去。
解試有三天,一共三場,學(xué)生進去了就不可以再出來,若是離開號舍,會被視為作弊,驅(qū)逐出貢院,并且不準(zhǔn)再考。
州府下的縣城很多,各個地方的學(xué)生都聚集在省城中,平日在縣學(xué)中的佼佼者來了府城也會感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拿了號牌的學(xué)生,各自進入自己的號舍,鑼鼓一敲響,考試開始,期間任何人不允許離開,三天三夜,都要在這個狹窄悶熱的號子里度過,旁邊還有軍士把守,勒令考生不允許隨意起身走動。
解試的題目關(guān)乎儒家經(jīng)典,還會考詩賦與策論,試題紙一發(fā)下來,江泠大致瀏覽一遍,提筆落字。
解試的三日,葉秋水待在客棧中,她答應(yīng)江泠不會一個人亂走動,于是請客�;镉嫀兔θナ〕亲畛雒南懔箱佔淤I幾樣鎮(zhèn)店之寶回來,葉秋水坐在屋子中,從早到晚,研究別家鋪子香料配方的奧秘,在紙上寫下自己的猜測與見解。
三日很快就過去,鑼鼓再次敲響的時候,試題紙被收走,江泠端坐在位子上,腿有些麻,等了許久,考官一聲令下,眾人才得以站起離開。
這次解試題目有些偏,不似尋常,卷子剛發(fā)下不久,其他號舍就傳來痛哭聲,有人意志不定,三天未到就起身離開,因而被當(dāng)做作弊,趕出貢院,不準(zhǔn)再考。
科舉,考學(xué)問,也考能力,穩(wěn)重的心態(tài),也是能力的一種。
考官收走卷子,江泠扶著桌案站起身,腿已經(jīng)麻了,沒有知覺,站起來的時候還晃了一下。
貢院外,站滿了翹首以盼的考生家人。
江泠緩慢地走出來,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哥哥!”
小娘子清脆的聲音響起,她招了招手,江泠看到她。
葉秋水奔過來,扶住他的手臂,柔聲道:“哥哥,我們先回客棧休息吧�!�
她指了指道旁,葉秋水知道三天三夜過去,江泠一定會累得走不動路,雖然客棧離得很近,她也請伙計幫忙準(zhǔn)備了馬車。
江泠很累,又累又困,眼皮沉重。
他點點頭,和她一起走過去,一坐上車,江泠靠著車廂,閉上眼睛便睡著。
馬車搖搖晃晃,到了客棧,葉秋水扶江泠下來。
“勞煩準(zhǔn)備熱水,浴桶,還有吃食,不要油葷,清淡些,送到二樓最末尾的房間來�!�
葉秋水仔細叮囑客�;镉�。
江泠進了房間倒頭就睡。
他眼下烏青,臉上寫滿疲憊。
葉秋水輕手輕腳,轉(zhuǎn)頭告訴伙計,兩個時辰后再將東西送上來,動作輕一些。
她走到床邊,給江泠蓋上被子。
細長的發(fā)絲落下,輕掃江泠的耳垂。
他睜開眼,看著她。
葉秋水拍一拍他,溫聲道:“哥哥,休息吧,我就坐在旁邊看書�!�
江泠闔上眸,沉沉睡去。
第67章
哥哥考中了,他成功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了,
屋內(nèi)點著一盞小燈,芯子滋滋燒著,寂靜寧和,
葉秋水坐在燈下,
側(cè)對著床榻,烏黑的長發(fā)垂在肩側(cè),鬢邊的珠花在燈光下閃著熠熠的光澤。
江泠看了一會兒,
沒說話,葉秋水看書時專注,屋里只剩翻頁聲,
她偶爾抬眸看一看江泠,對上他的視線,立馬站起來,
放下書,“哥哥,
你醒了,
餓嗎,
我叫伙計送了吃食上來,
先吃飯吧�!�
江泠點點頭,坐起身。
貢院的伙食不算好,睡也睡不安穩(wěn),
江泠一覺睡到天黑時才恢復(fù)了一點精神,
坐在桌前,慢吞吞吃飯。
葉秋水倒一杯茶放在旁邊,
繼續(xù)低頭看書。
她沒有問考試的事情,
葉秋水相信天道酬勤,江泠勤學(xué)刻苦,
最后的結(jié)果必定不會叫她們失望。
吃完飯,江泠寬衣沐浴,換了身干凈的衣裳,在貢院里考了三天試,出來感覺人都臭了。
洗完澡,兩個人離開客棧出門閑逛。
葉秋水來省城已經(jīng)幾天了,一直沒有逛過附近,她喜歡精巧細致的小玩意,路邊的泥偶,香包,都會停下來拿起看一看。
江泠跟著她,提著許多東西,省城比曲州繁華太多,街上賣的發(fā)簪絹花也正時興,葉秋水拿起一支放在自己鬢邊比一比,扭頭問江泠,“哥哥,好看嗎?”
笑容清甜,嘴角梨渦若隱若現(xiàn)。
江泠說:“好看�!�
賣絹花的商販笑,“小娘子人美,戴什么都好看�!�
葉秋水買下幾支,江泠拿著,她跑來跑去,又進了一間生意興隆的香料鋪子。
店中琳瑯滿目,芳香四溢,葉秋水低頭看幾眼,拿起香包,鼻尖輕嗅,估算它的成本與利潤。
她如今管著鋪子,寶和香鋪開了許多年,積累了客源,不愁不賺錢,只是越來越多的新鋪子開起,達官貴人、百姓們都愛嘗試新事物,聽掌柜提起過,寶和香鋪生意不如前兩年好,今年去京城的貨船也少走了兩趟,做生意的最怕利潤一年不如一年,這是走下坡路的體現(xiàn)。
葉秋水得想辦法制止住這種衰弱。
她聞一聞香包,須臾就能辨認出里面用了何種材料,用量多少,以及研磨制作工藝。
省城比曲州繁華,合香種類豐富,香料鋪子里賣的最好的,一定是當(dāng)下正時興的,葉秋水可以借此判斷出如今的達官貴人們更喜歡什么,小縣城里的百姓,富人,熱衷于追逐更高一層階級的人的喜好,葉秋水逛一圈,心里有了盤算。
來省城應(yīng)試的人很多,解試剛結(jié)束,街上人山人海,都是儒巾襕衫的學(xué)生,道旁的店面也很熱鬧,小販的吆喝聲不斷,人聲鼎沸,面若桃李的姑娘倚在欄桿旁,身姿慵懶,朝路過的人群招了招手,衣袂飄飄。
街上穿梭的大多是來省城應(yīng)試的學(xué)生,年輕,又風(fēng)度翩翩,考完試,各個躊躇滿志,引得姑娘們紛紛注目。
意志不堅的人,很容易迷倒在這樣的繁華中,江泠目不斜視,陪葉秋水逛完要看的地方,二人打道回府。
回到客棧,葉秋水坐在桌前,回想起今日在合香鋪子里聞到的氣味,她提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猜想,涂涂改改,修整。
她買了香包,聞一聞,寫出自己認為的配方與用料,準(zhǔn)備回曲州后再驗證。
一旁,江泠低頭翻看農(nóng)書,神情認真,一絲不茍。
明明白天剛考完試,好不容易能輕松一會兒,他補了兩個時辰覺,陪葉秋水逛了會兒街,一閑下來又開始看書。
真是一刻也不肯松懈。
葉秋水無奈地笑了笑。
在省城又待了幾日,二人乘馬車回家。
第二日,江泠便回到縣學(xué)上課。
張教諭等人都驚了,問道:“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江泠開口,語氣平靜,“考完試就回來了。”
張教諭無言。
別的學(xué)生,不管考得好還是考得差,進了省城,總要逍遙快活幾日才想得起回鄉(xiāng)繼續(xù)進學(xué)。
江泠沒多待,陪妹妹玩了兩日,一回來又開始看書了。
“嘉玉,這次解試策問考的什么?”
江泠答道:“封丘境內(nèi),土瘠民貧,蝗災(zāi)頻仍,若爾赴任,將用何法改良土質(zhì),驅(qū)避害蟲,使土地復(fù)肥?又將如何動員黎庶,共御蟲害,確保來歲五谷豐登�!�
張教諭嘴角抽了抽,“這是什么題,如此之偏?”
一直在縣學(xué)里死讀書的考生怎么可能知道?
張教諭握緊了拳頭,為這次參加解試的學(xué)生捏了一把汗,之后,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各個愁容滿面,張教諭也不敢再問每個人都答得怎么樣。
而另一邊,江泠心里很寧靜平和,如從前一樣看書寫字,未曾表露過一絲緊張,擔(dān)憂。
江暉回了江家,四夫人與江四爺一左一右,連聲追問,“你考得怎么樣?”
江暉不想答,看著他的模樣,夫妻倆也知道不怎么樣,四夫人有些生氣,過了會兒眼珠子一轉(zhuǎn),轉(zhuǎn)而說道:“我聽說,那個誰也去省城考試了?”
“嗯。”江暉道:“我在貢院看到了三哥�!�
兩人湊近上前,問道:“那他考得怎么樣?”
“我怎知�!苯瓡熌涿�,答道:“三哥很早就回曲州了,我沒有機會問他。”
江四爺一聽,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定然不怎么樣,要不然怎么會靜悄悄,灰溜溜地滾回來。”
江四爺與四夫人愛看別人笑話,別人不如意了,他們就如意了。
江暉簡直無話可說,將他們推出去后關(guān)上門。
解試過后,一切恢復(fù)如常,放榜的日子在一個月后,這一個月,葉秋水研究出了省城流行的合香配方,確定制作工藝與流程,她按照自己的猜想去作坊試驗一遍,最終的成果與她從省城買回來的香包氣味無異,葉秋水告訴底下的伙計,按照她給的方子制作,對外宣傳,寶和香鋪賣的合香是省城如今最時興的,多少達官貴人、文人墨客都在佩戴這個氣味的香包,曲州別的地方?jīng)]有,只有寶和香鋪能制作。
名聲一打出去,來寶和香鋪買合香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府城的夫人小姐們最愛的笑梅香,曲州的娘子們自然也要趕時興,不愿錯過這個熱鬧。
名下一筆又一筆分紅進賬,去年,葉秋水與珍祥街一家招牌為“火爐炙雞”的酒樓簽下文契,她曾在城外山頭盤下一塊地方養(yǎng)雞,那些雞食蟲蟻,喝花露而生,養(yǎng)得膘肥體壯,最適合炙烤,葉秋水又在酒樓入了股,將雞賣給他們,名下便又多了一份分紅。
一百兩,一千兩,一萬兩……早就是曾經(jīng)的目標(biāo)了。
忙完這一陣,秋風(fēng)送爽,樹葉凋敝,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秋,霜降這日,一匹快馬踏進曲州城內(nèi),馬上之人握著紅澄澄的喜報,一路高喊,聲音響亮,如擊鼓之音嗡鳴回蕩,久久不消。
縣學(xué)內(nèi),張教諭聽到動靜,停下講課,眾人紛紛抬起頭,循聲向外張望。
報子從馬上躍下,張教諭立刻迎上前,其他學(xué)官也趕來了,縣學(xué)上下幾百人圍聚在此。
捷報人展開紅榜,布帛上寫著金燦燦的幾行字,耀眼矚目,張教諭呼吸一滯,顫抖著手上前接過。
“嘉、嘉玉……”
他愣了須臾,才想起來喊人,“嘉玉呢?”
一名學(xué)生說:“他……他幫鄰家阿婆收稻子去了。”
秋末,正是豐收的時候,江泠前幾年與匠作坊的師傅們一起做的水車運作順利,涓涓水流灌溉農(nóng)田,稻谷收成豐厚,山上果樹茁壯,漫山遍野皆是清香。
他戴著斗笠,挽起衣袖,踏過農(nóng)田,麥穗輕輕掃過腿肚,看著金浪翻滾,江泠從未覺得人生如此充實過。
農(nóng)田外,道旁突然揚起沙塵,一群人策馬奔來,聲勢浩大,田間所有人都停下動作,探究地望過去。
“江泠,江嘉玉!”
最前面的捷報人揚聲高喊,“江、嘉、玉,解元!人呢!領(lǐng)榜��!”
他扯起嗓子大喊,張教諭與一眾學(xué)官也跟在后面。
“小江�!币幻限r(nóng)手肘推了推江泠,“他們是不是在喊你?”
田野綿延數(shù)里,江泠抬頭,瞇了瞇眼,聲音聽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