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李大人……打算如何應付城內的饑荒?”禾晏看著他的背影,問道。
李匡震了一下,道:“我說過了,我自有辦法,這不關你的事!”
禾晏繞到了李匡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李大人,我的確不是潤都人,可我對眼下的情況也很清楚。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的那一步,我們燒了烏托人的糧草一次,下一次就可以斬殺他們的兵馬,如果李大人一直抱著玉石俱焚之心,這場仗沒辦法打。這城根本守不住�!�
她此話,說的委實嚴重了些。李匡的臉上浮起怒容,“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如果李大人錯誤的估計了眼前的情況,就會做出錯誤的決定�!�
李匡的眼里,顯出一點焦躁來,他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一把推開面前的禾晏,道:“如何做,我自有主張,無需你來指點!”
他大步走了出去,根本不給禾晏說話的機會。
禾晏蹙眉盯著他的背影,心中不安越來越濃。
她不是與李匡初打交道,李匡的這個反應,分明是已經(jīng)窮途末路的煩悶。他不肯相信禾晏的另一個辦法,而禾晏沒辦法說服他,就沒辦法指揮潤都的這些兵馬。就算她將李匡打暈,潤都的士兵們也不會聽從她的號令——李匡帶這些兵已經(jīng)太久了。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會選擇禾晏嘴里所說的那個“冒險”的決定。
她慢慢走出屋子,心事重重。這幾日,連趙世明出來的也少了,食物越來越少,餓著肚子不走動還好,一走動,便越發(fā)覺得饑腸轆轆,只恨不得萬物都能變作食物往嘴里塞。
忽雅特還沒有對潤都發(fā)起攻擊,那一夜偷襲,糧草被燒,只怕烏托人這幾日也不如表面上的平靜。忽雅特定然是希望立刻攻城,只是“飛鴻將軍”的存在,又令他們有些忌憚。
但這忌憚最終會消散,忽雅特總會發(fā)現(xiàn)真相,只消差人去華原一帶便會知道眼下潤都城里的是個假的。忽雅特發(fā)現(xiàn)“飛鴻將軍”是假的那一刻,就會立刻對潤都發(fā)起攻城。所以這幾日,其實是禾晏為潤都百姓們爭取來的日子。
偏偏李匡固執(zhí)而保守。
正走著,迎面撞見了綺羅。這姑娘比起禾晏剛到潤都的時候,看起來也消瘦了一些,原本的鵝蛋臉都餓的下巴尖尖,少了幾分甜美,多了些嫵媚。只是一見到禾晏,她就笑眼彎彎,露出熟悉的笑容:“小禾大人。”
“綺羅姑娘。”
“你和老爺吵架了嗎?”綺羅指了指門外,“妾身剛見著老爺氣沖沖的出去了。小禾大人別跟老爺置氣,老爺脾性是剛直了些,但卻是個好人。若是得罪了小禾大人,妾身代老爺跟大人賠個不是�!�
她倒是一心一意的為自家老爺著想。禾晏苦笑著搖搖頭,“沒事,我們只是有些意見不合而已�!�
綺羅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禾晏見她手里拿著一串花環(huán)樣的東西,有些奇怪,問:“現(xiàn)在還有花?”
潤都所有的能吃的,大抵都被饑餓的人們刨出來吃了。怎還會有花來編花環(huán),綺羅笑嘻嘻的把花環(huán)遞給禾晏,禾晏接過來,見這花環(huán)編的很是小巧,不知道是用何種草編成,其中點綴著零星的紫色小花,禾晏湊近去聞,被綺羅慌忙阻止:“不能聞的,小禾大人,這花有毒!”
禾晏:“有毒?”
“斷腸草嘛,開的越好看,越有毒。潤都人都知道,所以縱然再餓,都不會采來吃的。否則我怎么會用它來編花環(huán)�!彼謬@息一聲,“無論什么時候,有毒的野草總是長得格外茂盛,如果田里的莊稼也能這樣就好了。”
見禾晏不語,綺羅又笑道:“小禾大人可是對這花環(huán)有興趣?妾身可以教小禾大人編這種花環(huán),或許送給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會很開心�!�
她還惦記著禾晏那莫須有的“心上人”,禾晏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若是編只花環(huán)送給肖玨,肖玨大概會以為她有病,不把她打死就算好了。
“罷了,”禾晏搖頭,“他不喜歡這些花啊草啊的,綺羅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
綺羅就有些失望,接過禾晏手里的花環(huán),道:“那好吧,可是怎么會沒有姑娘喜歡花啊草呢?老爺給我摘花的時候,我高興了好一陣子�!�
“李大人嗎?”禾晏心道,沒想到李匡那個兇悍的性子,還會給心愛的小妾摘花。
“對啊,”綺羅拼命點頭,像是怕禾晏不信似的,“就是今日早上給我摘的,我順手編了個花環(huán)。”
禾晏原本的笑容一頓,“今日?”
“不錯,”綺羅笑起來,“最近老爺對我很好�!彼B“妾身”都忘了說,只顧著與禾晏分享她的喜悅,“答應等潤都的戰(zhàn)事一了,就給我換一件大屋子住,還允我在院子里種梅花樹。昨日里還將自己的干糧省給我吃。”
說著說著,綺羅自己臉上也泛起困惑,“莫非是我最近又生的好看了些?還是我死去的娘親在天上保佑我,老爺對我這般千依百順,我都快不認識他了�!�
禾晏的心一沉,那個可怕的猜測又浮現(xiàn)在了腦海中。她問綺羅,“除了這個,李大人近來可還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本_羅搖了搖頭,又有些埋怨禾晏道:“不過小禾大人,對我好怎么能叫不對勁?老爺過去也對我很好,如今不過是對我更好了而已。大概是‘患難見真情’吧,如今我陪著老爺,老爺定是感動了�!�
禾晏皺了皺眉,上前一步,“綺羅姑娘,這幾日,你最好避開李大人�!�
“為何?”綺羅奇道。
禾晏看著她,月貌花容的姑娘長大了不少,笑意總是帶著幾分狐貍似的狡黠,這令她看起來機靈又伶俐,很討人喜愛,只是目光里仍然透出純稚。
一個嬌憨動人的美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也許……李大人會傷害你。”禾晏沉聲道。
綺羅愕然片刻,隨即笑起來,“小禾大人,這話是何意,老爺寵愛我還來不及,怎么會傷害我?”
禾晏知道她不信,事實上,女子總是將男子想的格外長情,殊不知……殊不知,那點長情,也是要有前提的。
“太平盛世的時候,姑娘自然很值得寵愛�!焙剃痰穆曇舻拖氯�,低的讓人幾乎要聽不見她聲音中的沉痛,“可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對于李大人來說,姑娘再重,重不過潤都一城。”
綺羅:“我還是不懂�!�
“不懂也沒關系�!焙剃烫ь^看向她,“李大人整日都很忙,這幾日,你便不要與他單獨相處了。白日里無事的時候,就去別的地方走走,去找趙大人也好,別的人也好,總之,能不見李大人,就不見李大人�!�
綺羅奇怪的看著她,這位年輕的武安郎說的話簡直莫名其妙,怎么會有人勸著自己與自家老爺疏遠的呢?若不是因為她知道前些日子禾晏帶領精兵偷襲敵營,救了那些被俘虜?shù)呐�,綺羅都要懷疑這人是不是壞人了。
她道:“小禾大人,我…...我是老爺?shù)逆�,不可能不見老爺�(shù)难健!?br />
“等潤都戰(zhàn)事一過,你想怎么見,就怎么見,但是現(xiàn)在,遠離她!”
少年的眼眸很清,也很黑,定定看人的時候,極有力量。綺羅下意識的點頭,又搖頭。
禾晏也心中猶豫,她如今是“武安郎”,再如何懷疑,擔憂綺羅,也不可能將別人的小妾放在身邊,落人口舌,真要如此,只怕李匡會覺得自己成了第二個江蛟,說不準真會砍了綺羅。她道:“你去找趙大人的夫人,白日里就與她在一塊兒吧。如果李大人突然要找你,你就叫人告訴我一聲,我與你同去�!�
綺羅有些狐疑,奈何禾晏十分堅持,終于還是答應了。千叮嚀萬囑咐過后,禾晏才去找王霸他們。
夜襲那一日,王霸他們隨著她一道,也受了傷。石頭和江蛟還好,王霸傷了腿部,不太嚴重,黃雄的傷口要深一點,傷在左手,刀痕很深,索性不是右手,若非如此,只怕日后都不能握刀了。
無論如何,他們都在養(yǎng)著。等到了屋里,洪山和黃雄都在睡覺,石頭和小麥則去幫忙修繕兵器盾牌去了,只有江蛟和王霸坐在門檻邊上。
看見禾晏,二人抬起頭來,江蛟道:“禾兄,怎么樣?”
禾晏搖了搖頭。
王霸氣不打一處來:“姓李的是怎么回事?瞧著也是人高馬大,膽子怎么這樣��?就一直守在城里當縮頭烏龜?我他娘的這幾天都餓瘦了,再這樣下去大家都一起餓死,到了地下還是餓死鬼,還不如殺烏托人的時候死了!”
江蛟道:“李大人也是怕城破滿城百姓陪葬,只是……”他看向禾晏,“我問過這里的士兵,已經(jīng)斷糧了。這幾日我們也都全靠從涼州帶過來的干糧,就這點干糧,也在昨日吃光了。從昨日到現(xiàn)在,我們沒有吃任何東西,這樣下去不行�!�
“就是!這潤都城里連老鼠都被人掏出來吃了,蟲子也看不到一個,這他娘是要我們啃桌子?李匡到底在想什么?早知道燒糧草那一日,多的帶不走,少的抓一把揣在身上,也能抵擋半日�!�
江蛟又好笑又好氣,“都那個時候了,哪里顧得上那么多。禾兄,”他看向禾晏,“你也沒有別的辦法嗎?”
“烏托人的糧草被燒,但他們在城外,還能捕獵,不至于餓死�!焙剃虘n心忡忡,“單比誰耗得更久,潤都百姓定然耗不過烏托人。所以,李匡的想法,決計不可能。而他現(xiàn)在不答應出城與烏托人正面相扛,我無法命令潤都兵馬,只能尋求外援,只是……”
只是恐怕沒有等到那一日,潤都就要先出大亂子了,李匡這幾日的態(tài)度,十分不對。
她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了。
……
另一頭,綺羅去找了趙夫人。
雖然禾晏的表現(xiàn)怪怪的,但很奇怪,綺羅對禾晏,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因此,雖然禾晏說的話她一點也不相信,卻還是愿意照禾晏說的做。如今李匡每日都很忙,也顧不上她,她白日里想去哪里都行,倒是比往女人。這些女人衣著整潔,有的面帶淚痕,有的神情平靜,但禾晏還記得其中一兩張臉,正是那一夜偷襲敵營,她從烏托人手中救回來的大魏俘虜。
最中央的地上,躺著一個女人,女人的身體被白布蒙蓋,看不到究竟是誰,然而手里卻緊緊攥著一只花環(huán),小巧精致,其中點綴著零星的紫色。
禾晏的眼眶頓時紅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劍鋒所指
屋子里寂靜了片刻,李匡帶著怒意的聲音響了起來:“誰讓你進來的?”
禾晏抬起頭,怒視著他,強自壓抑著顫抖的嗓音,“你殺了她�!�
“這是我的家事,與你何干?”李匡似乎很不想看到她,“滾出去!”
周圍的士兵們亦有面色不忍者,或是避開禾晏的目光,或是低頭不語,誰也沒有說話。
“我為何要滾出去?”禾晏冷道:“縱然綺羅姑娘是你的家事,這些女子,是我從烏托人手中救回來的。這總該不是你的家事么,李大人,”她猛地拔高聲音,“你也要將她們全部殺掉嗎?”
地上的女人們聞言,有一些就小聲啜泣起來。
聞訊趕來的趙世明終于也跟著王霸他們沖了進來,乍然看見屋中倒著一具尸體,嚇了一跳,趙世明抖著手問:“這是……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這人是誰?”
禾晏上前一步,李匡怒道:“你別碰她!”下一刻,白布已經(jīng)被人揭開。
倒在地上的姑娘,自心口彌漫的血跡將她的衣衫都染紅。她就躺在地上,神情平靜,如嬌花一般動人。幾個時辰前,她還在笑盈盈的給禾晏看她編好的花環(huán),對旁人述說未來的向往,如今,就已經(jīng)不會哭,不會笑,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體了。
“綺羅?”趙世明大驚,“綺羅怎么會?是不是有烏托人混進來了?李大人?這是怎么回事?”
若是真有烏托人混進來,李匡何以會這樣平靜,只怕潤都早已混亂成一團了。只是……眼前一幕,又要如何解釋?
李匡死死盯著禾晏,禾晏不為所動,一字一頓的看著他道:“這就要問問李大人了,我看李大人,這是想效仿前朝張巡吶!”
此話一出,趙世明倒吸一口涼氣。
王霸和石頭一行人里,唯有江蛟念過書,其余幾人尚且不明白禾晏說的是何意,唯有江蛟面色微變。
“前朝張巡守睢陽城,城中糧盡,殺妾以饗軍士。李大人這是作何?你想做大魏的張巡,可如今潤都城還有別的生路,何至于此!”
“你懂什么!”李匡忍不住斥道:“一介婦人而已!若能挽救一城百姓,我這條命亦死不足惜,不過是個女子,為潤都城死,絕不可惜!”
禾晏看著他,李匡曾與她一起并肩抗敵,同生共死。她與李匡雖然稱不上摯友,卻也算的著故交。禾晏從沒有懷疑過李匡的品性,作為將領武人,他正直勇敢,赤膽忠心,但就是這樣一個世人眼中的英雄,“女人”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如貓狗一般,動物一般,財物一般的犧牲品。最寵愛的小妾,轉瞬就可以以“大義”為由斬殺,成為填飽肚子的食物。
這就是比易子而食更可怕的事。
她已經(jīng)想到了可能會有這一幕,可那畢竟是前朝之事,如今尚且沒有到那樣的絕境,而李匡也不是張巡。禾晏還尚懷著僥幸之心,只道自己或許將人性想的太過可怖,然而……什么都沒能阻止。
李匡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當年在賢昌館時,讀《忠義傳》讀到此處,張巡失守睢陽,敵軍難以破城,便駐扎在城外等城內兵馬餓死。城中糧絕,張巡殺愛妾強令官兵吃下,接著又有人殺掉奴仆做軍糧。
“城中婦人既盡,以男夫老小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
堂上少年們無一出聲,氣氛安靜。先生還在讀,“睢陽城中戰(zhàn)前四萬人,城破活人僅四百�!�
都是十來歲的少年郎,又都出自富貴高官之戶,不曾聽過如此慘烈之事。人吃人已經(jīng)夠聳人聽聞,若是加上戰(zhàn)爭,更令人唏噓。
先生問:“你們以為,張巡所為,是錯是對?”
少年們發(fā)言踴躍,各自陳述,到最后,還是認為當時情景,張巡所做,無可厚非。
先生道:“殺人之事,有悖人倫。但并非張巡本意。有道是,‘倉黃之罪輕,復興之功重’。食人過小,守城功大�!�
少年們點頭應是。都認為雖然慘烈,但正是此事,才正體現(xiàn)出張巡的忠直。畢竟妾室是“家事”,守城是“國事”。以犧牲妾室守國,張巡乃忠臣。
當時的禾晏并不這么認為,她坐在堂上,不曾開口,也不曾附和少年們的言論,只蹙著眉頭,神情凝重。
先生看出了她的不贊同,含笑叫她起來,問:“禾如非,你可有不同的看法?”
她那時在賢昌館中,還是考試次次倒數(shù)的笨蛋,被叫到名字,還有些不安。然而心中終是憤懣難平,終于鼓起勇氣道:“世人皆說張巡乃忠臣義士,的確不假,可那些被吃掉的人何嘗不無辜?我能理解他的選擇,可若是換了我……我絕不如此。”
“哦?你當如何?”先生笑問。
“我當帶著剩余的殘兵,與叛軍在城外決一死戰(zhàn)�!鄙倌暾驹谔蒙�,日光穿透窗戶,落在她的臉上,將她清秀略顯稚氣的臉也渡上一層堅毅的色彩,“手中執(zhí)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后的弱者。”
“我絕不向弱者拔劍�!�
堂中安靜片刻,響起了少年們哄笑的聲音。
“弱者?什么弱者?他自己就是弱者!”
“還有禾兄的劍術爛成這樣,居然也能執(zhí)劍?怕不是在做夢�!�
“說的好厲害,怎么可能嘛,若是刀馬這樣差都能被去守城,這城我看也不必守了。哈哈哈哈�!�
禾晏被哄笑聲圍著,臉色漲得通紅,抿著唇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有朝一日,她就是馳騁沙場的將軍,到那時,她一定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絕不讓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淪為軍糧,她要做,就做最勇敢的將軍。
先生讓那些嘲笑她的少年們平靜下來,看著禾晏,眼底都是欣慰,“你能站在那些百姓的立場上想,說明你有憐弱之心,這很好�!�
禾晏心中嘆息,并非她有憐弱之心。只因為在堂上哄笑的這些少年們,都是男子,自然而然的將自己當做“張巡”。而她是女子,便自然而然的站在“愛妾”的立場上。
站在“張巡”的立場,這個舉動很高義,站在“愛妾”的立場,這不過是一場無妄之災。
世上人與人的悲歡,并不能時時刻刻相通。無非是處在什么位置,做出什么選擇罷了。
就如此刻。
禾晏道:“君乃忠臣,卿有何罪?”
“你無需跟我說這么多,”李匡冷道:“綺羅是我的妾室,就是我的人,我如何處理我的人,是我的事。至于這些女子……你問問她們,是否是自愿的?我可沒有逼迫她們。”
禾晏看向坐在地上的女人,一名女子眼睛紅紅,對著禾晏磕了個頭,輕聲道:“多謝大人替我們籌謀,只是……我們已經(jīng)被烏托人糟蹋過了,身子也早已不干凈,既無法回家,也無顏在活在世上,如今還能用這身子替潤都博得一線生機,亦是我們的福氣�;蛟S這點功德,還能讓我們洗清身上的泥濘,來生積的福氣�!�
“屁個功德!”不等她說話,禾晏就打斷了她的話。
王霸幾人詫然朝禾晏看去,一直以來,禾晏與他們相處,脾性都是一等一的溫和,縱然王霸當年那般挑釁,也不見她說半個臟字。如今粗話都出來了,可見是被氣的狠了。
“什么叫做身子不干凈,什么叫做無顏活在世上?”禾晏怒道,“這是你們的錯嗎?”她看向李匡,看向屋中低頭的那些兵士,“這是她們的錯嗎!”
“如果你們以為,這是在做功德,就大錯特錯了!李大人,”她轉頭看向李匡,“你是城總兵,我告訴你,這些女子被烏托人俘虜,是因為烏托人兇殘無道,是因為你沒有本事,他們有什么錯,我從未見過受傷的人有錯,而加害的人一身輕松!你們這樣,正合了烏托人的意,于他們看來,大魏人都是冤大頭,他們只管作惡,自然有無辜的人為他們承擔莫須有的罪責!”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可笑之事,如被烏托人觸碰過就不干凈,那從他們踏入大魏土地的第一步起,就無需在跟他們抗衡。大魏的土地也不干凈了,送給他們得了,還打個屁!”
“你!慎言!”李匡隱忍著怒意。
“我不!”禾晏死死盯著他,目光中似有一團烈火,要將周遭焚燒殆盡,“你是個男人,是他們的將領。你把刀對準了你的女人和你的百姓!這算什么?你們今日要是隨我出去殺幾個烏托人,將烏托人喝血吃肉,我都敬你們是條漢子。但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男人打不贏仗,就叫無辜柔弱的女人去犧牲!這叫軟蛋!”
“我說過了,她們是自愿的�!�
“她們真的是自愿的嗎?”禾晏目光銳利,“好,我來問你們,”她看向那些女人,“你們?yōu)楹螘J為自己活不下去,是因為別人說了什么嗎?若是別人說了什么?你便當著面駁斥回去,嘴巴笨的,便用拳頭。這是你們的錯嗎?倘若還拿這件事來羞辱你們的,便也是最惡劣無恥的人,不必再留任何情面。你們的命是我救的,你們這樣隨隨便便放棄了,將我置于何地?”
她神色攝人,那些女子一時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哇”的大哭起來,抽抽噎噎道:“我不想死,我害怕……”
李匡臉色鐵青。
“不想死的話,我在這里,沒人逼得了你們死�!�
“你怎么敢這樣說?”李匡道:“這里不是涼州衛(wèi)!”
禾晏的神情沉靜下來,她上前一步,將那些女人護在身后,“李大人,綺羅是你的妾室,跟了你多年,不是一件貨物,一件隨手可以送出去的物品。她是你的不假,在此之前,她首先是個人。”
“今日你不能動這些女人,如果你要動,”禾晏緩緩拔出方才從門口兵士手中搶來的長劍,“就得先過我的劍�!�
“你以為我不敢嗎?”李匡大怒,一下拔出腰間長劍,周圍的副兵士兵見狀,皆是拔尖,將劍尖對準了禾晏。
屋子里充斥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趙世明急道:“你們怎么回事?自己人怎么和自己人對上了?咱們當務之急是打那些烏托人,李大人,我覺得小禾大人說得有理,你不能……不能吃人啊!你這樣,外面百姓見狀紛紛效仿,潤都城成了什么樣子�?v然將城守住了,你是想天下人指著咱們的脊梁骨罵嗎?”
他自己亦有私心,綺羅可是李匡最心愛的小妾,趙世明也不得不承認綺羅貌美伶俐,很是討人喜愛,換做是他,絕對下不了手。可李匡說殺也就殺了,這些武人……哎!等到了最后,他們這些做官的,豈不是皆要做表率。他這么大把年紀,一生連只雞都沒殺過,要讓他送自己的家眷去死,趙世明寧愿自己去死。因此,便立刻站在禾晏的一邊。
李匡沒理會趙世明,一個連刀都不會拿的縣令,他還沒放在眼里。令他惱怒的是禾晏。
誰也沒想到禾晏會這樣貿然的闖進來,不由分說對他一通指責。綺羅跟了他多年,難道他不心痛嗎?難道他下手的時候沒有猶豫嗎?只是戰(zhàn)事到了此處,若是潤都守不住,大家都要死。在這些副將面前殺掉綺羅,也是叫他們明白死守潤都的決心。
這些副將中,平日里與綺羅多有照面,活生生的姑娘當著自己的面被殺死,皆是不忍。也不乏為綺羅求情之人,可李匡以為,當年張巡做得,如今他就做得。就算背負世人的罵名也無甚所謂,功過自有后人評定。
可這個武安郎禾晏,他就這么闖進來,站在自己面前,護著那些女人,目光明亮的讓他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
他忽然就想到了禾如非。
那個還是副將的飛鴻將軍,每一場仗都會盡力去救走被敵軍俘虜?shù)呐�。其實這些女人等回到家中,等待她們的并不是什么好結果,但禾如非總會耐心的安慰她們,鼓勵她們。李匡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竟然會如此體貼。但他想,世上這般天真的,也只有一個飛鴻將軍。
偏偏今日他面前,又出現(xiàn)了一個。
李匡面色沉冷:“武安郎,你是要和我動手嗎?”
“很抱歉,但我不能讓她們死在這里�!�
一邊一個女人哭著開口,望著禾晏:“大人,別為我們白費力氣了,如果我們的命能換來潤都的平安,我們愿意……”
“潤都的平安不可能靠你們換來�!焙剃汤渎曢_口:“靠犧牲女人換來的平安,與祈求敵軍的憐憫沒有任何區(qū)別�!�
“李大人,這不是前朝,你也不是張巡�!�
李匡幾乎要惱羞成怒了,他知道面前少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對,可他沒有別的路可走。
“就憑你,也想與我動手?”他冷道。
“都什么玩意兒,”王霸“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殺女人還有理了?我們做山匪的,都不殺女人老人孩子。俗話說盜亦有道,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兵馬,竟然也做這種畜生不如的事?也別磨磨唧唧了,我們,涼州衛(wèi)第接受你的挑戰(zhàn)!”
他說的跟演武場打擂臺似的,氣的李匡臉色更加難看。
這時,又有人走了進來,卻是楚昭,他望著李匡,先是行了一禮,隨即微笑道:“李大人此舉不妥,陛下向來推行‘仁政’,如果食人之舉,有悖人倫,傳到陛下耳中,只怕陛下不喜�!�
他這是要站在禾晏那頭了。楚昭代表的是徐相,一個涼州衛(wèi),一個徐相,壓力可想而知,李匡心中又氣又惱,這個禾晏究竟是什么來頭,一個兩個的,都要這般跟著他走?
可周圍的士兵們都看著他,他心一橫,咬牙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禾晏微微一笑,橫劍于身前,“李大人不妨試試�!�
劍鋒凜凜,寒意頓生,屋中火藥一觸即發(fā),就在此時,忽然間,外面又有士兵的聲音傳來:“大人!大人!”
李匡正是滿心怒火,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聞言怒道:“喊什么喊!”
下一刻,屋子的門又被開了,有人走了進來,聲音平靜。
“李大人教訓涼州衛(wèi)的人之前,似乎應該先問過我�!�
這個聲音……禾晏一怔,猛地回頭。
便見身穿窄袖深衣,暗色鎧甲的年輕男人往前走,站在了自己身前。不過月余未見,上次見面卻仿佛像是隔了一萬年那般漫長。而他姿容俊美,身姿如春柳毓秀,神情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肖、肖都督!”李匡眼底難掩震驚。
他怎么也沒想到,竟會在這里看到右軍都督肖玨。
肖玨沒有看禾晏,亦沒有看李匡,目光只在哭泣的女人們身上輕輕掠過,淡聲道:“手中執(zhí)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后的弱者�!�
“你不該對弱者拔劍�!�
禾晏猝然抬眸。
------題外話------
歷史上是有張巡這個人的,本來這是個架空文但想了想還是用了張巡的本名。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一查哦,之前“草人借箭”的典故其實也是出自張巡。這個人非常厲害。文中角色的看法不代表作者看法哈,任何事情都不能脫離歷史背景看待,以及不同的立場看問題得出的結論也不同。
第一百七十九章
燕賀
他眼眸如寒星碎玉,聲音平靜,卻在剎那間,將禾晏帶進了賢昌館的那個午后。他的聲音與當年少年青澀的嗓音重疊,教人無法分辨,這一刻究竟是誰。
外頭傳來小兵的高喊,激動而喜悅:“大人!大人!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援軍?
禾晏看向肖玨的背影,他將南府兵帶來了?這怎么可能?才聽到此處,就見李匡推開擋在面前的眾人,沖出屋去。禾晏看了一眼肖玨,也跟著沖了出去。
城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禾晏爬上城樓高處,隨著李匡往下看,便見原野之上,烏托人正與大魏的兵馬交戰(zhàn)在一起,戰(zhàn)旗上寫著一個“燕”字。為首的馬上坐著一人,是個年輕男人,頭發(fā)束的很高,劍眉星目,穿著銀白的鎧甲,手持一把方天戟,格外的意氣風發(fā),正帶著人馬廝殺。
燕賀。
禾晏眼中浮起笑意,趕來的李匡見此場景,也激動不已,立刻吩咐城內兵馬:“隨我出城戰(zhàn)烏托人!”
……
突然趕至的援軍李匡沒有料到,忽雅特也沒有料到。在他們決定攻城的前一日,被歸德中郎將燕賀帶來的兵馬殺了個措手不及,李匡帶著潤都兵馬加入戰(zhàn)局,烏托兵馬節(jié)節(jié)敗退,首領忽雅特棄兵逃走,剩下的烏托士兵潰如散沙,一部分為李匡所虜,另一部分隨著忽雅特退走潤都以南。
“窮寇莫追。”燕賀制止了李匡還要去追的腳步,擦了擦自己鎧甲上迸濺的烏托人血跡,隨手將手帕丟給一邊的下人,嘲笑道:“就這么點烏托兵,你們就困在城里不敢出來了?也太膽小�!�
這話說的極不好聽,還是個比自己年幼如此多的小子,李匡卻也沒有生氣。因著若不是燕賀帶著人馬趕來援軍,烏托人根本不會這樣快就退走。他真心的對燕賀感激不已,這是意料之外,誰知道苦苦等候的飛鴻將軍沒等來,卻等來了歸德中郎將。
“李某代全城百姓感謝燕將軍相援,雪中送炭之恩,潤都永生不忘。不過,”他遲疑了一下,“燕將軍怎么會來潤都?”
他從未給燕賀寫信求援過。
燕賀哼笑了一聲,將方天戟往背后一扛,漫不經(jīng)心的前走,“進去說吧�!�
士兵們在外清理戰(zhàn)場至深夜才結束,此戰(zhàn)大捷,人人拍手相慶。不僅如此,燕賀不僅帶來了援軍,還帶來了糧食。士兵們在城中架起了大鍋,用帶來的糧食煮粥,潤都家家戶戶尚且還活著的百姓們端著碗來領粥,感激涕零,米香飄在潤都城內的上空,久久不散。
屋內,趙世明正局促的搓著手,看著座上的兩人。
一個是右軍都督肖懷瑾,一個是歸德中郎將燕賀,他一個潤都縣令,何德何能此生能見到這樣的大人物?也算三生有幸了,只是這二人一個冷漠,一個高傲,看起來都不太容易令人親近。趙世明除了一迭聲的道謝,感謝他們救了潤都萬民,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這個時候,趙世明就心中唏噓起來,如果綺羅還在就好了,伶俐的美人打交道,總比他們這些干癟的老男人打交道好使得多。過去這種時候,都是綺羅來圓場的。
李匡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神情有些僵硬。
燕賀——那位歸德中郎將,如今也才二十出頭,年紀很輕,生的也算俊朗,只是眸光總是帶著幾分挑釁,下巴也微微昂著,像是不愛將人放在眼里似的。他頭發(fā)束的也很高,馬尾落在腦后,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意氣桀驁來。
相比之下,他一旁坐著的右軍都督肖玨則如秋水般沉靜,脫去鎧甲后,看起來更像是朔京城中高樓酒坊中端坐的勛貴公子,他倒不如燕賀那邊傲氣外露,只是漠然平靜的神情,也散發(fā)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兩尊他得罪不起的大神,趙世明擦了擦汗,該說點什么好呢?
他還沒想好接下來的說辭,李匡先開口了,李匡猶豫了一下,問燕賀道:“燕將軍……怎么會突然來援我潤都?”
燕賀輕輕笑了一聲,坐直身子,道:“我還沒問你呢,你們潤都城中,是不是有一個叫禾晏的人?”
此話一出,屋中眾人神情各異,肖玨眸光微動,沒有說話。
“看來是有了,”燕賀道:“李大人,叫那個人過來,我見見�!�
禾晏正在屋外等著,果然,沒過多久,就有人從外出來,道:“小禾大人,燕將軍請你進去。”
王霸一怔:“怎么回事?就叫你一個人進去,不會要秋后算賬吧?”
“要不我們陪你一起?”江蛟也有些遲疑,“你此次離開涼州衛(wèi),肖都督如果軍令懲罰……”
“不是因為這個�!焙剃炭聪蛭蓍T,搖頭道:“放心,不會有事。”
她拍了拍江蛟的肩,轉身獨自走進了李匡的屋子。
屋中眾人都隨著禾晏的進來,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個穿銀白鎧甲的年輕人看向禾晏,目光在禾晏身上打量幾番,道:“你就是禾晏?”
“正是�!�
燕賀從椅子上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禾晏,他比禾晏高了一頭,拿手在禾晏頭頂上比了一下,“嘖”了一聲,很認真的問肖玨:“現(xiàn)在軍營里還有這么矮的人?”
禾晏:“……”
他收回手,摸著下巴打量禾晏:“個頭不高,膽子倒挺大,就是你寫的求援信讓我來潤都?”
此話一出,李匡看向禾晏,肖玨的目光也落在禾晏身上,禾晏泰然自容的接受眾人各異的神色,“正是�!�
“那你可眼光可真好,”燕賀不以為然道,“不去請禾如非那個近在眼前的廢物,偏偏請我來支援潤都�?磥砟愫芮宄緦④姳群倘绶强康米��!�
禾晏沒有說話,這要怎么說話?順著他的話說,便是將自己也踩了一腳,否認他的話……禾晏其實挺樂意聽人這么罵禾如非的。
當日她與李匡不歡而散,察覺到潤都情況不妙后,就同趙世明借了幾個人,去向陵郡的燕賀求援。她還記得燕賀帶兵駐守陵郡,不及華原近。事實上,燕賀的名聲也不如禾如非響亮,倘若尋常人求援,當?shù)谝粋想到的是禾如非而不是燕賀。只是禾晏深知,禾如非根本不會來,這才退而求其次。
金陵那頭的兵馬不好動,燕賀相比較而言,要自由許多。只是燕賀也不一定會趕來,所以她便在那封信里除了寫明潤都如今危急的情況外,還寫了不少禾如非見死不救的混賬行徑。
“你在信里罵禾如非的那些話,本將軍聽著很舒心�!毖噘R看向禾晏,“你還真是懂本將軍的心。”
禾晏心道,她怎么能不懂呢?作為同窗來說,在賢昌館的那些年,面前這個人沒少欺負她。就是燕賀為首的幾個少年,隔三差五的給她找麻煩。不是捉弄過去,就是欺負過來。見到這個人,幾乎就能看到當初賢昌館里黑暗的日子。
燕賀討厭自己,從在賢昌館里同窗起就開始討厭了,這么多年,他居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執(zhí)著討厭著。為了投其所好,禾晏也就在信里寫了不少禾如非的壞話。俗話說得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今看來,果然不假。燕賀因為禾晏對禾如非的辱罵,自然而然的將禾晏化作了自己的陣營。
“雖然個子矮小瘦弱了一些,但我看你也很機靈,”下一刻,燕賀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要不然,你以后就跟著我吧。”
“燕南光,”肖玨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提醒道:“她是涼州衛(wèi)的人�!�
“涼州衛(wèi)?”燕賀收回手看向禾晏,疑惑開口,“你不是潤都人嗎?”
“回燕將軍,”禾晏道:“在下之前在涼州衛(wèi)新兵營中,后陛下親封武安郎,聽聞潤都有難,特來援城。”
她將“武安郎”三個字咬的很重。雖然肖玨將她劃做涼州衛(wèi)的人,可若不想連累他,最好是劃清關系。
“你是涼州衛(wèi)的人,自己來了潤都?”燕賀看了一眼肖玨,又看了看禾晏,這其中關系大抵太復雜,他也想不明白,索性回到座位上靠著椅子坐下,哼笑一聲:“罷了,你們這些錯綜復雜的內情我也不想知道。不過這個禾……禾什么來著?”
禾晏早已習慣這家伙自大的性子,提醒道:“禾晏。”
“禾晏,我可不是因為你那封求援信來的。就算來,也不會這樣快�!�
趙世明小心翼翼的問:“那請問燕將軍,是為何……”
燕賀笑了一聲,挑釁的看向肖玨,“我們堂堂右軍都督親自請我來援,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求于我,本將軍如此大度,當然要來幫忙了,是不是,肖都督?”
肖玨神情漠然,沒有理會他的話。
禾晏心中詫異,燕賀的意思……肖玨也請了燕賀來幫忙?是了,他并未帶著南府兵前來,涼州畢竟不如陵郡近,她竟與肖玨想到了一處,這樣的話,就算她沒有寫那封求援信,燕賀也會如期而至。
潤都城不該絕。
“李大人,趙知縣,”燕賀把玩著自己的頭發(fā),“此次雖然是這個禾……禾晏與肖都督請我來援,可帶著兵馬趕到的,是我燕賀。此次功勞在何處,你們心中清楚�!�
“此次潤都大捷,全都仰仗燕將軍�!壁w世明連忙道,話一出口,又意識到屋子里還有一人,立刻看向肖玨,見這年輕人神情平靜,并未有半絲不悅,這才放下心來。還好這一個不在意功勞,要是兩個人都來搶功,他這潤都城小廟可容不下兩尊大佛斗法啊。
禾晏倒是早就對燕賀這人喜愛貪功一事有所耳聞,不過此次潤都得以守住,本就全賴他的幫忙,他要功勞無可厚非。
燕賀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連日來趕路,來了就打烏托人,都沒能好好歇一歇,我要休息休息。勞煩各位給我備好屋子熱水,飯菜就不必了,聽說你們這里的人都餓的快要吃人了,我可沒有吃人的愛好。”
趙世明連連道好,趕緊吩咐下人去給燕賀準備。
燕賀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路過肖玨身邊時,又停下腳步,看向肖玨,語氣自負,“不管你承不承認,肖懷瑾,這一回,可是我勝過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似是心情很好,雙手枕在腦后,大搖大擺的出去了。
禾晏盯著他的背影,有些費解。說實話,當年的燕賀看不慣肖玨,處處與肖玨作對,無非是因為肖玨文武總要優(yōu)于他一截,第二做久了,想嘗嘗第一的滋味,偏偏那個第一怎么都掉不下來,確實有些令人討厭。但連倒數(shù)第一的自己也時時找茬,禾晏就很不明白了,自己又礙著他什么事了?跟她爭倒數(shù)第一的是林雙鶴而不是燕賀,燕賀何以對自己這樣大的怨氣。這怨氣一來還持續(xù)了這么多年。
不過燕賀的脾性還真是跟當年一模一樣,爭強好勝,剛愎自用,有什么喜怒哀樂全寫臉上了。
她心里正想著,一旁的肖玨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身,往外走,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冷冷的扔下一句:“過來�!�
禾晏:“……”
她心中嘆息,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要來,但萬萬沒想到會來的這樣早,畢竟也是,誰會想到肖玨會跟著燕賀一起來潤都。
屋外的江蛟一行人好容易等到禾晏出來,見她又隨著肖玨往外走,各個面色凝重,這架勢,看起來像是要私下里算賬。洪山對她做手勢示意需不需要一起前去求情,禾晏對他們微微搖了搖頭。
這可不是一兩句求情能蒙混過關的事。
……
屋子里暗下來,只有放在桌上的油燈光亮照在墻上,投出人影的模樣。
趙世明給肖玨安排的屋子,幾乎算得上是豪奢了。禾晏隨他走進去,埋著頭,心中正在思忖接下來要如何將此事圓說才好,冷不防前面那人已經(jīng)停下轉身,一頭撞到了肖玨的胸前。
禾晏后退兩步站定,抬起頭,面前人目光淡淡的垂下來,落在她身上,雖然沒有說話,卻有些可怕。
空氣寂靜的讓人覺得夏日里也生出冷意,禾晏頓了頓,輕咳一聲:“都督……”
他看向禾晏手中的劍。
那還是為了救那些俘虜?shù)呐藭r,情急之中從李匡門口的侍衛(wèi)手中奪來的劍,忘記還給李匡了。禾晏心中一緊,下意識的將劍放在一邊桌上,解釋道:“這是別人的劍�!�
肖玨上前一步,禾晏屏住呼吸,還以為他要興師問罪,下一刻,自己的手臂被人攥住,手心向上翻轉過來。
手心處有一道刀痕,并不深,一直攥著,血倒是止住了,看起來卻有些唬人。大概是剛剛與李匡的侍衛(wèi)爭執(zhí)打斗時,弄傷了手,當時情況危急,并未在意,此刻若不是肖玨這般動作,禾晏都沒察覺到。
他沒有說話,轉身往旁走,禾晏正不知所措著,聽見他道:“過來�!�
手帕被浸濕了干凈的熱水,覆在掌心,有一點點刺痛,更多的是癢意,如斑斕的蝴蝶落在掌心,緩緩爬過,留下酥麻的影子。
他低頭將金瘡藥的藥粉細細的灑在禾晏手心的傷口上,神情專注而安靜,禾晏盯著他,青年的睫毛濃而長,燈下的側影俊秀如畫。
沉默的、柔和的,平靜的。
沒有預想中的興師問罪,冷嘲熱諷。
禾晏莫名就有了一種負罪感,仿佛自己做了十惡不赦的事,十分對不起肖玨。她訥訥的開口,“都督,其實我……并不是跟著楚四公子來到潤都的。”
楚昭在這里,這是個巧合,但落在肖玨眼里,未必不會多想。她雖然決意遠離肖玨,省的為他帶來麻煩,卻也不想他誤會至此,以為她站在楚昭那邊。
“我知道�!彼穆曇羟謇�,未見波瀾。
禾晏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動作很輕,比禾晏自己給自己上藥還要輕,又因個子很高,上藥的時候還得微微俯身,禾晏本來只是隨著他的目光看著自己的掌心,看著看著,目光就落到了肖玨的臉上。
豐姿美儀,再多好詞用在他身上,都覺得缺了些什么。
她正看的出神,突然間肖玨抬頭,猝不及防間撞上他的目光,黑眸瀲滟,秋水清絕。
被抓了個正著,她的耳朵悄悄紅了,偏面上還得做鎮(zhèn)定之色,指著自己的掌心道:“……好了。”
傷口灑了藥粉,看起來沒有之前那般可怕了。禾晏縮回手,有些不安。
這似乎并非肖玨的風格,如肖玨尋常性子,過來早就應當問話了。今日偏沉默無比,倒教禾晏滿腔說辭,都不知從何說起。
為何轉了性子?禾晏不明白。
可是肖玨不問,她也不知道怎么說。
他替禾晏上完藥后,就在屋子里的椅子上坐下來,沒有讓禾晏走,也沒有要問話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反倒是禾晏自己忍不住,問他:“都督,你怎么不問我為何私自離開涼州衛(wèi)來到潤都?”
“你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有印信和冠服,可以自行決定去留,無需與我商量�!毙かk平靜道:“去留在你自己�!�
這本是禾晏為自己準備的說辭,沒想到肖玨先她一步說出來了,這叫后頭禾晏的話無從說起。
“王霸他們,是我逼著一道前來的,請都督不要懲罰他們,此事由我一人承擔。我也并非有惡意,實在是因為擔心潤都失守,才不自量力前來援城�!�
罷了,既然肖玨不肯開口,她就先將自己的責任承擔起來,認錯態(tài)度好一些。
“你為什么會認為,”肖玨道:“禾如非不會援軍潤都?”
到底還是會問這個問題,禾晏心中嘆息一聲,看向他,“如果我說,禾如非不是好人,都督會相信我嗎?”
肖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揚起嘴角,“證據(jù)。”
“我拿不出來證據(jù),也無法說服都督,不過,在我看來,禾如非并非世人口中的英雄。”她叫的是“禾如非”而不是“飛鴻將軍”。
“都督,”禾晏看著他,慢慢的開口,“如果有朝一日,我與禾如非立場不同,拔刀相向,你會站在哪一邊?”
這個問題,其實她很早就想問了。她與禾如非,終究會有那樣的一天。肖玨所認識的禾如非,是當年的賢昌館的“禾如非”,而肖玨認識的禾晏,是現(xiàn)在的“禾晏”,兩個其實都是她,但肖玨會如何選?
禾晏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每一個她,都與肖玨關系不錯,卻又不至于交心到摯友的程度。她在肖玨心中究竟是什么模樣,什么分量,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禾晏都不明白。
肖玨安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道:“今日很晚,你出去吧�!�
他沒有回答禾晏的話。
禾晏的心里,涌起的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她失望于肖玨沒有直接回答她,又慶幸肖玨沒有給她否定的答案。
她頷首:“是。”
禾晏退了出去,屋子里,重新安靜了下來。
青年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金瘡藥上,漂亮的眸子垂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有人走了進來,正是飛奴。他走到肖玨身邊,低聲道:“少爺,鸞影的消息回來,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禾綏的問題。”
“她沒有問題�!毙かk打斷他的話。
飛奴一怔,禾晏身上的疑點眾多,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前些日子沒有告訴任何人,帶著涼州衛(wèi)幾個新兵就來到潤都,無論如何,都沒有人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偏偏還是跟著楚昭一前一后走的,如今在潤都,果然又看到了楚昭。赤烏和飛奴都不由得懷疑,禾晏或許是楚昭的人。但又覺得,倘若是楚昭的人,這般作為,又太猖狂不加掩飾了一些。
年輕男子站起身,影子在燈下拉成長長的一條,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桌角的燈火,不過須臾,淡聲道:“告訴鸞影,不必查禾晏了,查禾如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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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現(xiàn)在上線的不是肖都督了,是肖選手o(*≧▽≦)ツ┏━┓
第一百八十章
劍術
潤都城漸漸恢復了生機。
燕賀的兵馬不僅趕走了烏托人,還帶來了糧食。從華原送來的米糧解了潤都的燃眉之急。
“飛鴻將軍不在華原?”李匡疑惑的看向對面的燕賀,“已經(jīng)回朔京了?這怎么可能?”
“你在懷疑我說謊?”燕賀皺眉。
“不是,”李匡道:“只是……早在潤都被烏托人圍城的時候,我就立刻令人請禾將軍來援。一共三撥人,怎么都不可能完全沒有消息。我原以為他不來是因為華原情勢不好,可……他怎么會回朔京?”
“這你就要去問他了,”燕賀雙手枕在腦后,靠在椅背上滿不在乎的回道:“我跟禾如非可不熟�!�
李匡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