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禾晏一怔,死了?
……
肖玨出去的時候,林雙鶴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飛奴守在外面,肖玨問:“林雙鶴去哪了?”
“林大夫說去沈姑娘那邊幫忙配點藥�!憋w奴答道,“涼州衛(wèi)戰(zhàn)死的新兵已經(jīng)安頓好了�!�
戰(zhàn)死的新兵,將會被掩埋在白月山腳下,這些年輕的生命,還沒來得及經(jīng)歷一場真正的廝殺,就被屠戮在暗處的刀下。
肖玨捏了捏額心。
接到漳臺的消息后,他即刻動身前往漳臺,只是出發(fā)至中途,便察覺其中不對。他暗中聯(lián)系九旗營的營長,得知漳臺確實所受烏托人騷擾,但也并未有信中說的那般嚴重。中途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將駐守在慶南的南府兵撥了一部分過來。
對方定是沖著涼州衛(wèi)而來,或者說,沖著他而來。
如今他剛接手涼州衛(wèi),若涼州衛(wèi)在肖玨手中出了岔子,陛下必然有合理的理由收回兵權(quán),朝中那些對他不滿的大臣即可落井下石,他這個指揮使,也不能做的長久。
“那些西羌人……”
“不是西羌人,”肖玨打斷飛奴的話:“是烏托人�!�
飛奴怔住。
“除了日達木子和他的親信是羌人,其他都是烏托人�!�
飛奴問:“借刀殺人?”
“是殺我�!彼p笑一聲,轉(zhuǎn)過身道:“讓沈瀚和所有教頭到我房間來�!�
……
禾晏在肖玨走后,又休息了一會兒,宋陶陶、程鯉素和沈暮雪來了。
倆孩子各自提了一大籃食物,因著羌人剛剛來過,涼州衛(wèi)封鎖戒備森嚴,都不能進城,因此,也就沒有酒樓里的好飯菜。但也有魚湯蒸肉什么的,宋陶陶跑到禾晏塌前,問她:“你可有好些了?”
“還不錯�!焙剃绦Φ溃骸爸鞍萃心阏疑蚪填^幫忙的事,多謝了。”
小姑娘難得有了一絲羞赧,忸怩了一會兒:“也沒什么,你當時都在牢里了。而且……你也救過我,咱們扯平了�!�
“我大哥什么時候救過你?”程鯉素尚且不知道宋陶陶在涼州城里曾被孫凌擄走之事,一臉狐疑的問。
“這是秘密,干嘛告訴你?”對待程鯉素,宋陶陶就沒什么好臉色了。
“那是我大哥!我當然有權(quán)利知道,你憑什么瞞著我?”
眼見著這兩人又要吵起來,沈暮雪無奈搖頭,只對禾晏道:“禾小哥,之前是我錯怪你了�!�
她說的是胡元中的事。
“無事,”禾晏道:“他們連教頭們都瞞過去了,瞞住你很正常。而且沈姑娘當時救人心切,不可能想那么多。對了,”她想到了什么,“我聽肖都督說,胡元中死了?”
沈暮雪點頭:“那個胡元中,在日達木子出現(xiàn)的時候,曾想擄走我,后來都督趕回來,都督的護衛(wèi)與他交手,這人死在護衛(wèi)手下�!�
“早知道他要死,何必費心把他救回來,浪費藥材�!背条幩剜洁炝艘痪�。
禾晏心道,那胡元中果真看中了沈暮雪的美貌,賊心不死,兩軍對戰(zhàn),居然還想趁亂擄人,其心可誅。
“禾小哥,”沈暮雪看著她,認真的詢問:“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當時,為何會懷疑胡元中有問題呢?”
而且一懷疑一個準。畢竟當時胡元中在涼州衛(wèi)里安分守己,縱然小麥他們得了禾晏的囑咐,日日盯著胡元中,也沒瞧出胡元中有什么不對。
禾晏不能說是因為胡元中手上的疹子,顯得她對羌人很熟悉,默了片刻,才道:“是那張寫著情詩的紙�!�
“紙?”沈暮雪一愣:“胡元中亡妻留給他的遺物?”
“不錯�!焙剃痰溃骸澳銈兌紴樗纳钋樗袆樱蛇@樣一個深情的人,絕不會用那樣的目光看著你�!�
“哪樣的目光?”沈暮雪莫名其妙。
禾晏撓了撓頭:“就是那種,男人對女人的目光。”
她想,沈暮雪到底是個姑娘,臉皮薄,若說成“垂涎三尺”,難免令她難堪。不如換個委婉的說法。
但這沈姑娘居然也不是普通姑娘,聞言并未害羞,只是奇道:“你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我?”這問話就有些為難禾晏了,她道:“我一直注意著沈姑娘啊�!�
沈暮雪蹙眉,一邊的宋陶陶見勢不好,忙上前擋住禾晏看沈暮雪的目光,若無其事的端起旁邊的水杯遞給禾晏:“禾大哥,喝水�!�
禾晏:“……謝謝�!�
正說著,外頭想起人的笑聲,回頭一看,卻是林雙鶴去而復(fù)返。他大冬天的搖著折扇,翩翩走近,掛著斯文笑意:“我說怎么這么熱鬧,原來都在這兒待著�!�
“林叔叔�!背条幩睾暗�
林雙鶴與肖玨年紀相仿,程鯉素和林雙鶴差的也不大,卻因為叫肖玨“舅舅”,便也隨著叫林雙鶴“叔叔”。不過林雙鶴大約不太滿意這個稱呼,笑容哽了一下,不如方才流暢。
沈暮雪起身:“林公子。”
“沈姑娘,我剛從醫(yī)館過來,有幾個新兵醒了,正叫傷口疼,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暮雪一怔:“是么?”隨即看向禾晏:“禾小哥,我去醫(yī)館看看,你現(xiàn)在可有什么不適?”
“沒有沒有�!辈坏群剃袒卮�,宋陶陶先開口了,她如臨大敵的看了一眼沈暮雪,“要有什么,林公子在這,會給他看的�!�
“林叔叔不是只醫(yī)治女子嗎?”程鯉素奇道。
“咳,”林雙鶴一合扇子:“偶爾也可破例�!�
“如此,那我就先走了�!鄙蚰貉⿲χ娙饲妨饲飞�,轉(zhuǎn)身出了屋。
宋陶陶松了口氣。
禾晏:“……”
她有些頭疼,不知怎么才好,林雙鶴是個人精,大抵瞧出了她的為難,就對宋陶陶和程鯉素道:“我現(xiàn)在要再為你們的禾大哥看看傷口,看完了之后,她須得休息,你們兩個,最好不要在此打擾�!�
“又休息?”程鯉素問:“我們才剛見著他,這還不到一盞茶功夫。我還有話想跟禾大哥說�!�
“那也要等你禾大哥好了才能說,”林雙鶴扶著他的肩膀,把他往門外推,“難道你想看著他纏綿病榻,一病不起?”
宋陶陶回頭看了禾晏一眼,禾晏作勢無力扶額,她咬了咬唇,便拉著程鯉素往外走:“既然如此,就不要打擾他了,讓他多休息,我們明日再來�!�
程鯉素道:“說話就說話,你拉我干什么?”
宋陶陶:“你以為我很想碰你么?”
兩個小孩兒吵吵嚷嚷的遠去了,林雙鶴關(guān)上門。
禾晏這才吁了口氣,林雙鶴還真不錯,這么多年過去了,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一流,怪不得以前在賢昌館的時候,人緣極高。如此能想人所想急人所急,禾晏也忍不住在心底感激了他一把。
“妹妹,你可真厲害,”林雙鶴搖著扇子笑盈盈走過來,道:“都這份上了,還能讓姑娘為你爭風(fēng)吃醋,了不起!”
禾晏無力的開口:“過獎�!�
宋陶陶小姑娘的心思,她又不是傻子,當然看的明白。不過小姑娘的心思,千變?nèi)f化,想來過段日子就好了。
“林大夫過來,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沒事,”林雙鶴嘆氣:“涼州衛(wèi)里,現(xiàn)在到處都是還沒除盡的血。那些羌人的死尸堆著,我看著頭疼。你別看我雖是大夫,可平日里不喜見血腥,煩的厲害,來你這躲躲�!�
林雙鶴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涼州衛(wèi)的苦寒天氣想來不適應(yīng)的很。她這屋子是借著程鯉素的,寬敞又舒適,許是因為受傷,還給燃足了炭火,溫暖極了。比起來,是比外面要適合躲懶些。
“你怎么不去找肖都督?”禾晏問:“他的屋子比我這邊要舒服得多�!�
“我也想啊,”林雙鶴聳了聳肩:“我剛過來的時候碰上他了,他帶著人正要去地牢,可能有事吧。等回來我再找他。”
“地牢?”禾晏怔住。
“怎么?你想去?”
地牢里也就雷候一個人,肖玨去地牢,應(yīng)當是為了審問雷候,她之前與雷候交過手,許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禾晏就道:“我想去,林公子可以幫忙嗎?”
“本來是不可以的。”林雙鶴矜持的搖了搖扇子,“但因為是美麗的姑娘提出來的請求,就可以了�!彼酒鹕�,“走吧,我給你拿跟棍子扶著。”
……
地牢門口,肖玨和沈瀚一眾人正往里走。
門口的守衛(wèi)增加了一倍,里頭還有人看著,為的就是怕雷候在牢中自盡。風(fēng)帶起了肖玨的氅衣,他邊走邊道:“杜茂呢?”
“聽您的吩咐,讓人給關(guān)起來了。”沈瀚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道:“但關(guān)于雷候的事,他可能真的不知情。”
“在我這里,沒有可能。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鼻嗄晟袂槟�,“錯了就要受罰�!�
沈瀚也不敢說話了。
地牢里的守衛(wèi)見著肖玨,紛紛讓路,肖玨將身上的大氅脫下來,遞給飛奴,看向牢房里的人。
禾晏與雷候交手的時候,給雷候喂了蒙汗藥,又用宋陶陶的腰帶將他捆起來。以至于后來肖玨的人帶到的時候,雷候還未醒來。
但此刻的雷候,比起與禾晏交手時候的雷候,就要慘多了。他的手腳全部被木枷扣著,動彈不得,連脖子也不能動,渾身都沒有力氣,更無法做到咬舌自盡。一旦失去了主宰自己生死的機會,他就跟棧板上的魚一樣,只能任人宰割。
“把門打開�!毙かk道。
守衛(wèi)起身將門打開了。
縱然將門打開,雷候現(xiàn)在除了動動嘴巴,全身哪里都動不了。他看向眼前人。年輕男子的眉眼等燈火下漂亮的不可思議,然而看向他的目光,冷如寒潭。
“不必白費力氣�!崩缀驍D出一個笑容,“我什么都不會說的。”
守衛(wèi)將椅子搬過來,肖玨在椅子上坐下。他垂著眼睛看向雷候,聲音平靜:“幾個月前,白月山上爭旗,你敗于禾晏手下,但我還是點了你進前鋒營,你知道為什么嗎?”
雷候笑容僵住,不可置信的盯著肖玨。
肖玨揚眉:“猜到了?”
“你是故意的?”一瞬間,雷候的嗓子沙啞至極。
“一個新兵,日訓(xùn)時候不聲不響,爭旗時候一鳴驚人。是什么,天才?”肖玨嘲道:“你是這種天才嗎?”
雷候說不出話來。
他處心積慮,挖空心思進入涼州衛(wèi),一步一步想方設(shè)法,生怕露陷,就算到了如今這一步,還懷揣著自己不懼犧牲的無畏,但肖玨只一句話,就將他的防線擊潰。
人家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所以他做的一切,都如跳梁小丑,被人牽著鼻子走,還沾沾自喜。
“那又如何?”雷候強撐著道:“反正都是死,不如死的有價值。就算給你心里添一根刺也好�!�
“我點你進前鋒營的時候,做了一件事�!毙かk漫不經(jīng)心的揮手,飛奴屈身,從懷中掏出一樣?xùn)|西遞給肖玨,是一個香囊和一個長命鎖,肖玨將香囊扔到雷候面前,將長命鎖繞于指尖,似笑非笑的看著雷候:“看看,還認識么?”
雷候如遭雷擊。
香囊的刺繡很熟悉,是出自他妻子之手,那長命鎖,是雷候出發(fā)前親自令工匠打好,戴到兒子身上。
“肖懷瑾,”他咬著牙道:“禍不及妻兒……”
“妻兒?”肖玨把玩著手中的長命鎖,譏諷道:“你來做這件事的時候,還記得自己有妻兒么?”
雷候咬著牙不說話。
“你做這件事,就是將你妻兒的命拴在身上。成了,一起活,輸了,你憑什么以為,只有你一人付出代價?”
“肖懷瑾!”雷候高聲道,他想掙扎,可被木枷扣著,也是無能為力。此刻紅著眼眶,目呲欲裂,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年輕的都督看向他,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你知道的,都可以說一說。”
“不可能!”雷候道。
“好一條忠心耿耿的狗。”肖玨將長命鎖放于眼前,仔細觀察,邊漠然道:“你猜你死了,你妻兒死了,你為之效命的那位主子,會不會替你報仇?”
“事情是我一個人做的�!崩缀蚪^望的哀求道:“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過他們,你放過他們好不好?你要怎么處置我都沒關(guān)系,殺了我也沒關(guān)系,求你了……”
“你來之前,應(yīng)當想過這個后果�!毙かk道:“做死士的,怎么可能心存僥幸�;蛘撸阍搶⑺齻儾氐酶钜稽c�!�
雷候委頓在地。
大魏的這位少年殺將,心硬如鐵,再如何卑微的祈求,都不可能換來他的心軟。他是沒有感情的怪物,心狠手辣,如泥塑木雕,對待生母生父尚且如此,怎么可能指望他有感情?
“你到底想怎么樣?”他無力地問。但他知道,他狠不過肖玨,他根本不可能做到對自己妻兒的性命視若無睹。
可若是說了,他的主子亦會報復(fù)。這本就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成則活命,敗則黃泉。
這一刻,雷候后悔了。
“我說過了,將你知道的都說說�!毙かk慢悠悠道,“我時間多的很,不著急,你可以一件件說完�!�
“我若是不說呢?”
青年把玩長命鎖的動作一頓,下一刻,輕微的“咯吱”一聲,長命鎖在她手中碎成齏粉。他竟生生將那只長命鎖捏碎了。
“你可以試試,”他語氣平靜,甚至稱得上溫和,只道:“我保證,下一次送來的,不會只是這兩樣死物�!�
雷候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神情一片慘然。他看著肖玨,冷笑著一字一頓道:“不愧是封云將軍,不愧是右軍都督。這般心性手段,雷候領(lǐng)教了�!�
禾晏正扶著棍子,隨著林雙鶴一同來往地牢,剛走到門口,聽到的就是這么一句。
“難怪當年肖仲武夫婦頭七未過就爭兵權(quán),難怪虢城長谷一戰(zhàn)淹死六萬人亦面不改色,論無情,大魏誰能比得過肖懷瑾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少年(上)
“難怪當年肖仲武夫婦頭七未過就爭兵權(quán),難怪虢城長谷一戰(zhàn)淹死六萬人亦面不改色,論無情,大魏誰能比得過肖懷瑾呢?”
地牢里,一瞬間寂靜無聲。
沈瀚有心想說什么,終于什么都沒說。年輕男人背對著囚徒,貼在身側(cè)的手慢慢緊握成拳。
不過須臾,又緩緩松開。他回過頭,看向雷候,漠然笑道:“看來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樣的人。那你就更要想清楚了,”他往外走,聲音冷淡,“我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
行至門口,恰好撞見站在拐角處的禾晏與林雙鶴二人,他目光一頓,沒有理會,徑自離開了。
身后無人敢追上去。
沈瀚讓人將雷候重新關(guān)進去,不知是方才與肖玨的一番話說得讓雷候自己心生絕望還是怎么的,雷候大聲慘笑。笑聲回蕩在地牢中,陰森又凄厲。
飛奴從里面走出來,看見禾晏與林雙鶴也是一怔,道:“林公子,你們怎么來了?”
“我想說,”禾晏看了一眼里面:“我與雷候曾交過手,都督審問雷候的時候,也許能幫得上忙,所以就來看看�!�
“不必,已經(jīng)解決了。”飛奴回答的很快,“兩位可以回去了�!�
林雙鶴聳了聳肩,看到飛奴手里抱著的肖玨的大氅,主動伸手接過來道:“這是懷瑾的衣服,我給他送過去吧,想來他這會兒也不想見到人�!�
飛奴:“不用麻煩林公子�!�
“不麻煩不麻煩,”林雙鶴道:“我等下也正要去找他�!�
飛奴便罷手,對著林雙鶴點頭:“那就多謝林公子了。”
林雙鶴笑了笑,對禾晏道:“走吧�!�
兩人一道往外面走去。
出來的時候天上已經(jīng)在下小雪,此刻雪又大了些。禾晏身子有傷,走的很慢,外頭還罩著程鯉素的披風(fēng)。林雙鶴雖然嘴巴上叫“妹妹”叫的親熱,與女子相處間倒也有分寸,仿佛刻意避嫌,連攙扶也不攙扶禾晏一把。
不過兩人并不趕時間,走的就很慢。
雪粒簌簌的落下來,打到人的身上,禾晏心里想著方才在地牢里聽到雷候的話,正在沉思,冷不防林雙鶴開口,他問:“聽說過虢城長谷一戰(zhàn)嗎?”
禾晏一怔,隨即答道:“聽過�!�
虢城長谷一戰(zhàn),是當年肖仲武死后,肖玨當年帶領(lǐng)南府兵去平定南蠻之亂中,最重要的一戰(zhàn)。那時候大魏舉國上下都等著看肖玨的笑話,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帶著這么多兵,連他父親都贏不了的異族雄兵,怎么看,他都是必敗之局。
誰知道第一戰(zhàn)就大獲全勝,以至于到后來南蠻節(jié)節(jié)敗退,肖玨真正平定南蠻的動亂,不過半載時光。
“你可知,長谷一戰(zhàn)他是如何獲勝的?”
“水攻�!�
“你竟知道?”
禾晏不說話,竹棍頓在雪地上,戳出一個小坑。
“那你也就知道,長谷一戰(zhàn)中,封云將軍肖懷瑾水淹虢城,六萬人喪命。”林雙鶴將肖玨的黑色大氅抱得更緊了些,“當時尸體漂浮,城東皆臭,虢城如人間地獄,慘不忍聞�!彼�,“怎么樣,是不是覺得他很殘忍,毫無人性?”
禾晏平靜道:“戰(zhàn)爭本就是殘酷的。對敵人心懷仁慈,就是對本國百姓殘忍。更何況,未處在那個位置,誰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樣。若非他的殘忍毫無人性,或許如今被淹死的人,就是我們。”
林雙鶴腳步一頓,轉(zhuǎn)向禾晏,問:“你竟會這般想?”
“我不過是覺得,肖都督不是這樣的人罷了�!�
林雙鶴仿佛第一次見到禾晏般的盯著她。
禾晏問:“我說的可有什么不對?”
半晌,他搖頭一笑,道:“我只是詫然,你與懷瑾不到一載時光,便如此相信他。為何當初我聽聞此事,卻不如你堅定?”
禾晏心道,那是因為林雙鶴并未真正的到過沙場。見過沙場上廝殺的人,才知道將領(lǐng)每做一個決定的艱難。肖玨聰明、冷靜,若非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大可不必如此,反給自己留下一個嗜殺的惡名。
要知道,當時長谷一戰(zhàn)后,肖玨雖大敗南蠻,引得無數(shù)少年推崇敬畏,卻也被許多文人指著鼻子罵無情無義,殺孽太多。畢竟長谷一戰(zhàn)中被淹死的人里,亦有南蠻平民。
“林大夫似乎知道他這么做的原因�!焙剃虇枺骸笆菫槭裁�?”
“我并非一開始知道的。”林雙鶴嘆了口氣,“你說,拿三千兵士,對抗六萬人,除了水攻,還有什么法子呢?”
“三千兵士?”禾晏猛地抬頭:“不是十萬南府兵嗎?”
“十萬?”林雙鶴笑道:“倘若有十萬南府兵在手,他也不必取這個法子了。”
當年肖仲武死后,肖夫人追隨而去,一時間,肖府哭聲震天,悲聲載道。那時候舉朝上下皆道鳴水一戰(zhàn)中肖仲武身敗,是因為他剛愎自用,指揮失誤,使得數(shù)萬大魏軍士,葬身沙場。
陛下仁慈,念及肖家多年功勞,不追究肖仲武失責(zé)之過,但同時,兵權(quán)也收回手中。肖玨那時候才十六歲,肖璟也只剛剛十八,白容微才嫁過來未滿半年就出此大禍,一時間,人心惶惶,都不知道未來的路如何走。
林雙鶴還記得肖家出事后,他第一次見到的肖玨。
少年慣來總是一副冷淡懶倦的樣子,好像什么事都不曾映在心上。但也教人明白,世上沒有什么事能難得倒他。
只是任誰家中遭此大難,必然要一蹶不振,再不濟,也要同過去大不相同。但林雙鶴見到的肖玨,并非如此,除了神情比之前憔悴一點,他并無任何頹然沮喪。
“你有讓人昏睡整日的藥嗎?”肖玨開口就問。
林雙鶴道:“我家藥鋪有,你想要,我馬上給你取�!�
林家藥鋪遍布大魏,光是朔京的鬧市就開了好幾家,林雙鶴令小廝去最近的藥鋪,取了兩副來,遞給他道:“吃了可以昏睡十個時辰�!彼蝗幌氲搅耸裁矗骸澳闳粢估锸�,我可以為你調(diào)制一副溫和些的�!�
或許,肖玨是因為家中突逢變故,整夜難以入睡,想要求藥安神助眠。
肖玨將藥收回袖中,對他擺了一下手,道:“多謝。”轉(zhuǎn)身要走。
“懷瑾!”林雙鶴叫他。
肖玨腳步停住,看向他。
“這藥……是你用吧?”
少年眉眼精致明麗,目光越過他,落在遠處,遠處盡頭,巍峨宮殿若隱若現(xiàn),他淡道:“我要進宮。”
林雙鶴并非蠢笨之人,頃刻間便明白了肖玨的用意,他悚然道:“你要瞞著你大哥進宮?”
“告訴他做什么。”少年低頭笑了一下,“徒增煩惱罷了�!�
“你瘋了!”林雙鶴急道:“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因為肖將軍的事,朝中亂作一團。如今誰也不敢替肖將軍說話,徐相近來日日陪著陛下,你可知是為了什么?”
“我知道�!毙かk道:“那又怎么樣?兵權(quán)必須回到肖家�!�
“你這樣很可能會沒命的!”
肖玨轉(zhuǎn)過頭,定定的看著他,“那就沒命�!�
“你!”
“對了,有件事還想請你幫忙。”他開口道。
少年的臉色極少顯出這般鄭重其事的神情,林雙鶴的心中,一瞬間涌出不祥的預(yù)感,他囁嚅著唇,問:“何事?”
“若我活著回來,就當此事沒有發(fā)生。若我死了,”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不必替我收尸,林太醫(yī)在太后娘娘跟前能說得上話,請幫幫我大哥,此事與他無關(guān)�!�
“什么叫……你死了?”林雙鶴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
“很簡單,今夜一過,不是我死在今時,就是他死在明日。”他神情平靜,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但我并不確定結(jié)果,所以,”他彎了彎唇,“你可以祈禱一下�!�
“肖懷瑾!”
少年對著他,深深拜下去,直身的時候,只說了兩個字。
“多謝�!�
林雙鶴的眼眶紅了。
肖玨沖他擺了擺手:“回去吧�!�
林雙鶴沒有動。
他笑了一聲,自己轉(zhuǎn)身離開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當時肖玨的背影,似乎還停在眼前。熙熙攘攘的鬧市街道上,少年背影挺拔,卻格外孤獨。
誰也不知他將要走上一條什么樣的路,但林雙鶴很清楚一件事。
肖玨不會回頭了。
他想的入神,冷不防被禾晏的話打斷,禾晏問:“所以后來,都督就這樣自己進了宮?”
林雙鶴回過神,繼續(xù)慢慢的往前走,邊走邊道:“我并未跟著一道進宮,后來的事,也是聽祖父說起的�!�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
秋雨涼而冷,似乎要浸透人的心里去。再過不了幾日,就是中秋了。倘若肖仲武不出事,肖府眼下應(yīng)該都在忙著為中秋宴做月團布置酒宴。然而如今一片慘淡,處處戴孝。
桌上三人默然無語。
飯菜無人想動,白容微溫聲開口:“多少也吃一點吧,這樣下去,身子都吃不消了。”
都是簡單的清粥小菜,沉默片刻,肖璟還是端起了碗,他才喝了一口,復(fù)又放下,道:“懷瑾,明日一早,我與你一同進宮�!�
肖玨:“好�!�
白容微問:“進宮……做什么?”
“肖家沒了兵權(quán),遲早會成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肖璟道:“無論如何,南府兵也要回到肖家,否則……”
否則,肖家也不知道能撐的了幾時。
“那,就算陛下將兵權(quán)還給了我們,日后又該怎么辦呢?”白容微小心翼翼的開口,“如璧,你是奉議大夫,就算懷瑾從武,可他才十六歲�!�
肖璟的動作頓住。
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肖家無人了�?v然肖玨天賦秉異,但他才十六,自己都是個半大孩子,如何能帶領(lǐng)數(shù)萬南府兵。
難以服眾。
“十六歲能做的事多了去了�!毙かk漫不經(jīng)心的夾菜,“大哥,畏首畏尾,只會一事無成。”
肖璟嘆了口氣,道:“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陛下會把兵權(quán)還給我們嗎?”白容微愁道:“如今徐相勢力滔天,不會放過這個對付肖家的機會�!�
“會的。”少年懶洋洋的給他們倒茶,“不必害怕,徐敬甫,也只是個凡人而已�!�
無人再說話了。
夜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下人將白容微和肖璟扶回床上。
肖玨站起身,披上外裳,走出門去。
外面,飛奴正等候,雨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個水坑,蕩出層層漣漪,將門口掛著的白色燈籠都浸透全濕。
肖玨在門口停下腳步。
飛奴道:“少爺�!�
他低頭,吩咐管家:“照顧好他們�!鞭D(zhuǎn)身上了馬車。
“走吧�!�
就此消失在夜色中。
馬車駛向皇宮,宮里,當今丞相徐敬甫正在與文宣帝下棋。
宮人來報:“陛下,光武將軍府上二公子求見�!�
文宣帝下棋的動作一頓,“肖懷瑾?他來干什么?”
“許是為了他父親一事。”徐敬甫笑道:“陛下,小心啊�!彼麚熳咭幻逗谧�。
“你,別趁著朕分心的時候作怪,”文宣帝笑罵,“狡猾。”
徐敬甫也笑:“是陛下讓著老臣。”
他二人又說笑下棋,似乎已經(jīng)將肖玨忘記了。一炷香時間過去,宮人再次進來提醒:“陛下,肖二公子還在殿門外候著,外面還在下雨�!�
“下雨就回去,”文宣帝正苦惱著面前的棋局,“待著做什么�!�
“陛下莫惱,”徐敬甫道:“這肖二公子家逢巨變,如今也還是個孩子。定然心中諸多委屈,不如讓老臣出去勸勸,能將他勸回去最好。”
“你去吧�!蔽男鄄荒蜔┑膿]手:“上朝也是肖仲武的事,下朝還脫不得,成日都是肖家肖家,朕都聽煩了。你讓他回去吧!快去快回,回來還得陪朕下完這局棋�!�
徐敬甫起身,恭敬行禮:“是。”
待出了殿門,一眼便看到跪在門口等候的肖玨。
徐敬甫年過花甲,年輕的時候曾在翰林院任職,門生遍天下。大魏出眾的少年兒郎,多少也與他有點關(guān)系�?v然肖玨并非他學(xué)生,可肖玨的出眾,他也是聽過的。曾在皇家狩獵時見過肖玨一面,也記得那白袍少年豐姿奪人,如明珠生暈,將他人都比了下去。
徐敬甫也曾在心中嘆息,這樣出眾的少年,若是他徐家人多好,可惜,便宜了肖仲武那個蠻夫。
他在肖玨面前站定,道:“肖二公子�!�
少年抬起頭,看向他,“徐大人。”
“外面下這么大的雨,肖二公子怎么在外等著也不打把傘�!彼愿雷笥覍m人,“來人,給肖二公子打把傘來�!�
宮人持傘站于肖玨身后,徐敬甫作勢要將他扶起,仿佛長輩真切關(guān)心小輩般道:“還跪著做什么,快起來吧�!�
肖玨不動,道:“我想見陛下。”
“陛下眼下正忙著,肖二公子要真有什么事,明日再來也不急。眼下已經(jīng)很晚,陛下忙過之后還要歇息,并非面圣的好時候�!�
少年不為所動,只重復(fù)道:“徐大人,我今日非見到陛下不可�!�
徐敬甫退后兩步,手攏在袖子里看他,臉上亦是掛著慈祥笑意,“肖二公子,陛下仁慈,從前是肖家有功,對你青睞有加。如今你父親失責(zé),鳴水一戰(zhàn)令大魏兵士慘敗,本該追究,是陛下念著舊日情分,網(wǎng)開一面。你怎能得寸進尺,不識好歹呢?”
夜雨斜斜飄著,從傘下溜進來,將少年的衣衫打的濡濕。他眉眼俊美的要命,神情平靜,聲音再無過去半分懶倦風(fēng)流,道:“徐大人說的是�!�
徐敬甫笑容不變。
“所以,”肖玨抬起頭來看向他,“懇請徐大人與陛下通融一句,肖玨想見陛下�!�
“肖二公子說笑了,老夫為何要替你通融陛下?”徐敬甫問。
少年看著他,微微低頭:“請徐大人成全�!�
少年人的傲骨,最經(jīng)不起摧折,有時候脊梁就那么輕輕一彎,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肖仲武若泉下有知,瞧見他這個引以為傲的次子如今跪在自己面前,請求自己的憐憫施舍,會是怎么一種表情?
一瞬間,徐敬甫便不想要立刻將他逼到絕路了,看驕傲的人落入凡塵,被人踩進泥濘,自尊被踐踏的一文不值,比這些有意思的多。
他微微仰頭,苦惱道:“肖二公子,不是老夫不幫你。只是如今陛下正生著肖家的氣�?v然是老夫,也難以插手此事�!�
肖玨只道:“請徐大人成全�!�
徐敬甫盯著他,半晌,他道:“若是肖二公子執(zhí)意想見陛下,不如先自行領(lǐng)罰。肖家本就戴罪之身,二公子若能豁出去,陛下瞧見,心中火許會稍散幾分,老夫也好為肖二公子說話�!�
“請徐大人指教。”
“你如今年少,更多的責(zé)罰也難以承擔,就先去領(lǐng)五十個板子吧。”他道。
這話說的十足輕松,仿佛給肖玨已經(jīng)很網(wǎng)開一面了似的,旁邊的宮人低著頭不說話,心中卻難掩驚訝。
五十個板子,身子稍弱的,即可一命嗚呼,縱然是尋常人,五十板子下去,也能少半條命,不養(yǎng)個一年半載難好。
肖玨道:“好�!�
徐敬甫微笑:“二公子果真有乃父之風(fēng),”他轉(zhuǎn)身,吩咐身后人,“帶肖二公子下去領(lǐng)板子吧�!�
夜雨颯颯,五十個板子落在人身上,并非想象中的輕松,尤其是行刑的宮人,還特意被徐敬甫“交代”過。
少年一聲不吭,咬牙扛了下來。五十個板子過后,他拭去唇角的血痕,慢慢撐起身子,站起來。
站起來的時候,腳步有些虛浮,差點沒站穩(wěn),身側(cè)的宮人看著有些不忍。當年的肖二公子,錦衣狐裘,矜貴華麗,如今這般狼狽,誰能料到?誰也料不到。
徐敬甫并沒有興趣觀看肖玨挨板子,他進了殿里,先去與文宣帝說話。
文宣帝道:“你不是說要趕走他?”
“陛下,”徐敬甫搖頭,“肖二公子執(zhí)意想見陛下,老臣也規(guī)勸不得。少年人,心氣盛,真要認準了事,九頭牛也拉不回。如今光武將軍已經(jīng)不在,他母親又……老臣也是看他可憐,陛下不如就見他一面,聽聽他怎么說。要是說得不好,讓他出去,下次不見就行了。”
文宣帝嘆氣:“愛卿心軟了�!�
“是陛下仁慈。”
“罷了,”文宣帝吩咐宮人,“好歹也是朕看著長大的,叫他進來吧�!�
殿外極冷,殿里極暖,沒了無處可避的夜雨,只有熏得人頭暈的花香。燈火綽綽,有人走來。
他在文宣帝面前跪下身去,道:“臣,叩見陛下�!�
“免禮�!蔽男垭S口道,抬眼朝肖玨看去,甫一看到肖玨就怔住,問:“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外頭一直下雨,徐敬甫令人撐的傘,也僅僅只維持了一刻不到。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狼狽無比,又因剛挨過五十個板子,身子虛弱至極,面如金紙,唇色蒼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暈倒。
與過去截然不同。
到底是看著長大的,文宣帝不由得生出惻隱之心,動了幾分真切的關(guān)懷,他放緩了語氣,道:“告訴朕,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毙炀锤φ驹谝贿吇卮穑骸靶ざ邮亲灾ぜ矣凶�,自行領(lǐng)罰五十大板,好教自己心中好過一些,也叫陛下知道,肖家的悔過之心�!�
文宣帝瞧著他,嘆了口氣,“五十大板……也太過了些�!�
“肖二公子也是感念陛下仁德�!毙炀锤πΦ�。
“你來找朕,究竟是為何事?”文宣帝道:“肖家的事,朕已經(jīng)不想再提了。”
肖玨的目光從桌上的棋局上掃過,棋局上頭,黑白子交織錯落,在暖融融的燈火下,泛出陰森冷意。
如人生奇詭,誰也無法預(yù)知未來會發(fā)生什么。
但過去已經(jīng)過去,既無法預(yù)知,便創(chuàng)造未來。
少年伏倒身去,聲音平靜,帶著不可阻擋的執(zhí)拗,一字一頓道。
“臣,求陛下恩準,愿親率南府兵再入鳴水,出戰(zhàn)南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少年(下)
“臣,求陛下恩準,愿親率南府兵再入鳴水,出戰(zhàn)南蠻�!�
燈影微微晃動,外頭傳來雨水打濕地面的聲音。
少年俯身不起,半晌,文宣帝慢悠悠的道:“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南蠻人欺我中原百姓,如今父親戰(zhàn)死,豺狼未清,臣愿繼承父親遺志,再入南蠻,奪回鳴水�!�
文宣帝沒有說話,徐敬甫先開口了,他道:“肖二公子,光武將軍離去,雖然老臣也能理解你此刻悲憤之心,不過率兵出征,并非一句話的事�!�
見文宣帝并沒有要阻止自己說話的意思,徐敬甫繼續(xù)道:“鳴水一戰(zhàn)中,光武將軍剛愎自用,貽誤戰(zhàn)機,使得大魏數(shù)萬兵士葬身鳴水,已是大過。陛下仁德,不予追究,如今你今夜前來,原來不是為了請罪,而是為了兵權(quán)�!�
肖玨沉聲道:“臣是為了大魏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