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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原說近來是捕蟄季,族里張羅著湊幾艘船出海網(wǎng)海蜇,這遭沒人樂意動彈,加上算了算網(wǎng)子不夠用,還需再制一些,便順勢往后延了延。

    鐘洺則得了他二姑的耳提面命,就差對著海娘娘像發(fā)誓說這趟一定會跟著去,二姑方才勉強信了他。

    如此就到了兩日后。

    寅時末,天邊還是麻麻黑,抬頭可見清亮月影。

    鐘洺靠著在軍營里養(yǎng)成的作息,到了時辰,本能地睜了眼。

    旁邊的小弟睡得四仰八叉,木枕早就給踹遠了,小臉貼在席子上,想也知道一會兒抬頭全是紅道道。

    鐘洺沒叫他,小孩子要多睡覺才長得高。

    他一直覺得自己個子高,去了北地軍營,比起那些個北方的漢子也不輸,可能就是因為小時候娘親篤信這句話,常任由自己在船上昏天黑地睡懶覺的緣故。

    出了船艙,他蹲在船頭舀了點水洗漱,看了一眼,缸里剩的淡水不多了。

    白水澳離能打水的淡水河較遠,他們吃用的水大多從專營此業(yè)的賣水艇子上買。

    也有不嫌麻煩,隔兩日撐船去一趟河里打水的。

    比如他二姑和二姑父,就是這么一對儉省的夫妻。

    每每看見鐘洺花五文錢買水,都要數(shù)落他好半天。

    丟掉潔牙用的柳樹枝子,鐘洺捧了一把水洗干凈臉,只覺神清氣爽。

    待他燒上火,用泥爐子煮起當早食的糲米粥,二姑家的船上才傳出起床的動靜。

    半晌后,二姑父唐大強第一個出了船,和蹲在船板上收拾稻草網(wǎng)的鐘洺大眼瞪小眼。

    “你竟起得這么早?”唐大強有些不敢相信。

    昨晚上睡前他還跟媳婦說,捕蟄需得起大早,趕在退潮水的時候打樁。

    鐘洺這個懶小子必定起不來,不妨自己到時早起一刻去叫他。

    現(xiàn)在倒好。

    “擔心睡過頭誤了時辰,被尿憋醒以后我就趕緊爬起來了�!�

    鐘洺現(xiàn)在可謂精神頭十足,他把手里的稻草網(wǎng)理順以后放到一邊,同唐大強道:“我叫著小仔吃完早食,就把他送過去,姑父,咱們幾時出海?”

    唐大強比起鐘春霞,對鐘洺的信任要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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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總是寬容。

    動輒就說,誰年輕時不是這么過來的,待年紀上來,要緊是成了家后就好了。

    他對鐘洺的說辭毫無懷疑,欣慰地點點頭。

    “要走時虎子會來喊,你醒的著實早,大概再過半個時辰就是�!�

    虎子大名鐘虎,是鐘洺三叔的大兒子。

    鐘洺父親是兄弟姊妹共五人,鐘父是老大,走得卻早,往下數(shù)就是鐘洺的二姑、三叔、四叔,還有一個嫁去別的村澳的五姑伯,是個哥兒。

    現(xiàn)在這一大家子,基本以鐘三叔為首,凡事聽他說了算。

    二姑父唐大強不算土生土長的白水澳人,在村澳里只一個老娘,再無別的親故,所以他但凡出海,都是跟著鐘家人一起。

    這也是水上人的習慣,凡是出海,必要結(jié)伴,稱為“罟朋”。

    一罟內(nèi)多是同族的人,大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此才堪信任。

    鐘洺見時候還早,打了個哈欠繼續(xù)煮粥。

    爐膛里的火苗成了周遭的唯一亮色,待粥水開鍋,他又摸幾個墨魚干蜆子干之類丟進去。

    今天是要出海賣力氣,只喝粥喝不飽,鐘洺扒拉了一遍家里存糧,拎出幾條咸魚泡進水里,和二姑昨日送來的米糕一起,等著上鍋蒸。

    過了卯時兩刻,晨光熹微,成片的連家船上間次飄起幾縷炊煙。

    今天出海捕蟄的人不止鐘家一家,畢竟捕蟄是入秋之后水上人為數(shù)不多掙錢的路子,秋后海上漁汛不豐,能大量網(wǎng)捕,腌制成耐放的樣子,好拿來換銀子的海貨,只剩下海蜇和墨魚。

    偏偏兩樣都是要受苦受累的。

    捕蟄要起早,為的是趕潮水,抓墨魚要貪黑,因墨魚追光,需用火把誘。

    過去的鐘洺不樂意干,原因就在此。

    現(xiàn)在不同了,他盼著進兜里的一毫一厘,都是憑自己真本事掙的。

    再不敢投機取巧,盼著天上掉餡餅。

    “大哥,你起得好早,幾時了?”

    附近船上的人基本都起了床,折騰出不小的動靜,鐘涵被吵醒,睡得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出來尋鐘洺。

    “卯時了,你起來得正好,早食現(xiàn)在就能吃,吃完我把你送去二姑家船上去,大哥今日要出海�!�

    鐘洺掀開煮粥的陶罐,熱氣撲面而來。

    晾涼一些好入口,他沒再蓋蓋子,又取了個大貝殼充當盤子,往里挾幾條咸魚,另一個小點的盤子放米糕。

    鐘涵和小貓似的拿手抹抹臉,再用布巾蹭干凈。

    涼水一激,確實沒那么困了。

    “大哥要去多久,晚上才回么?”

    他能這么問,實在是以前鐘洺很少出海。

    “來回要跑好幾趟,但到不了晚上。”

    海蜇離水上岸后不久就會融化,捕蟄都是湊夠一船就往回運,交給族中留守在家的其它家眷處理。

    他拿起小弟面前的盆順手往海里一潑,推他進船艙。

    “幫我把席子卷起來,好擺桌吃飯�!�

    水上人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艙里空間有限。

    吃飯時是飯廳,睡覺時是臥房,東西多了還要辟出一半當庫房。

    趕上孩子多的人家,晚上睡覺都只能橫著排成一字,蜷著腿弓著腰,所以陸上人看不起水上人時,就罵他們是“曲蹄子”。

    至于船頭船尾,那是堆放各類打魚工具,以及出海舀水存魚的地方。

    桅桿下還有一方神龕與香爐,供奉海娘娘像。

    鐘涵力氣小,別的干不明白,卷席子卻頗有經(jīng)驗。

    他很快把莞草席推到一邊,吭哧吭哧地將矮桌拖過來。

    糲米煮到開花,因放了曬干的海鮮,不需要調(diào)味就帶著淡淡的咸。

    墨魚干和蜆子干吸了水,由干巴巴的模樣變回飽滿,嚼起來比新鮮的更勁道。

    過去這些東西都是鐘洺覺膩的,哪里像現(xiàn)在,吃得津津有味。

    飯后,他依言把小弟送去鄰船。

    唐家兩個姐兒也都起早穿戴好了,兩人拿出梳子和頭繩,要幫鐘涵梳頭扎小辮。

    “這是給你們兩個備的吃食,餓了就撿一塊墊墊肚子,還有喝的水,裝了兩大罐子,你們各自提著。”

    鐘洺接過竹籃,看了一眼,里面是糲米糕和蝦干、魷魚干。

    這廂說完話沒多久,鐘虎就來了。

    乍見鐘洺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當真也要去,滿臉新鮮。

    “阿洺哥,你今日真要出海?”

    “我天不亮就起床了,還能是假的不成�!�

    為免自己的改變太突兀,鐘洺在熟人面前,盡力裝出一副隨意模樣。

    “行了,都少說兩句,潮水可不等人�!�

    唐大強發(fā)了話,兩個小輩不再多言。

    遂拿上食水,趕去和大部隊匯合。

    唐家日子過得不錯,除卻住家船外還有一艘漁船,直接撐著去。

    鐘洺和其他家里不出船的小子,則只需跟船出力,隨后等著分銀錢就成。

    鐘虎是沿著木板路走來的,他和鐘洺上了唐家船回程。

    趁這個關口,他避開搖櫓的唐大強,挨著鐘洺道:“大堂哥,聽說你預備說親娶媳婦了?”

    鐘洺挑眉。

    不消說,肯定是郭氏那個大嘴巴宣揚的。

    “差不多吧,歲數(shù)也到了�!�

    他含糊回答,沒成想鐘虎對此興趣還很大。

    “大堂哥,那你有看上的人了么?”

    鐘洺忍不住打量他一眼,他以前不覺得自己這個堂弟是這么碎嘴子的人,反倒人如其名,有幾分直來直去的虎頭虎腦。

    今天是中了什么邪?

    “你到底想說什么?”

    鐘洺問出口后,就見鐘虎憨憨一笑。

    “大堂哥,我跟你商量個事,你看上誰都行,別看上吳家香姐兒就成。”

    他老實巴交地補一句,“村里的姐兒哥兒,都說你長得俊嘞,你要是和我搶,我肯定搶不過,但我就稀罕她!”

    鐘洺:……

    看來記憶沒錯,鐘虎的腦瓜子確實不大好使,傻得清奇。

    “我都不認識甚么吳家香姐兒,如何會和你搶人�!�

    他幾番欲言又止,最后還是直截了當?shù)溃骸澳惚M管把心放進肚子里�!�

    鐘虎果然就吃這套,當即咧嘴笑開。

    “謝謝大堂哥!”

    鐘洺看他糟心,把湊近的堂弟往外推了推。

    “別挨著我,熱得很�!�

    其實他本想勸鐘虎一句,別八字沒一撇就到處宣揚自己喜歡那吳香,說得多了,倒像是把人家姐兒架起來了,到頭來不答應你,說不準還要受人議論。

    可看他堂弟這腦子,八成也塞不下這么多事。

    自己又不是他爹,順其自然吧。

    幾艘船湊齊時,天已經(jīng)徹底亮了。

    不單鐘虎,在場所有人都對鐘洺的出現(xiàn)感到意外,鐘洺搬出現(xiàn)成的理由解釋。

    “閑耍了這幾年,也該收收心,好生攢錢娶親,這不今次便厚著臉皮跟來了�!�

    此話一出,立刻得到在場長輩們的肯定。

    “我就說,我大哥生的兒子怎會沒出息!”

    三叔跳上他的船,把他的后背拍得邦邦響。

    “早就說你那一身天生的好水性,若不出海豈非荒廢?鄉(xiāng)里有什么好的,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以后少往那處跑,多出海學本事,掙到買新船的錢,無非早晚的事!”

    鐘洺連聲稱是。

    同時暗嘆他這三叔手勁真夠大,怪不得捕蟄打樁,要他當領頭。

    捕海蜇無需去遠海,但船停在何處,也有講究。

    今天海上是個好天氣,風平浪靜,各族的漁船默契地在離岸不久后就已四散,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一個地方的海蜇可禁不住幾十艘船合捕,彼此距離遠些,也省了因此起口角。

    “就在這里,甩錨吧�!�

    發(fā)話的不是鐘三叔,而是族里一個叔公,鐘洺他們這一輩的人,喊他六叔公。

    他五張多的年紀,早就當了阿爺,出海大半輩子,是個定海神針一般的老把式。

    水上人多有活不長久,喪命海上的,故而年紀越大,在族里越得敬重。

    五十知天命,在村澳里都算得上高壽。

    幾艘船上的人聞聲開始動手,鐘洺也就近彎腰,兩手拽起船上鐵錨,用力一揮臂,將其拋入了水中。

    第4章

    潛水

    “閑著也是閑著,我想下海游一圈……

    找準地方,接下來就輪到打樁。

    在白水澳,捕蟄用的是竹子做框的大網(wǎng),將其下方楔入海底泥沙,潮水落時,網(wǎng)子沉入水中,隨著水流來去,海蜇到了這里剛好被網(wǎng)攔住。

    而后潮水上漲,網(wǎng)子隨之上浮,正好把海蜇全數(shù)兜住。

    打樁的工具是根連著大石頭的長木頭,上面系粗麻繩,擱在六叔公家的船上。

    這東西得靠好幾個壯漢牽引,才能使其活動起來,重擊竹樁。

    由于鐘洺是第一次來,長輩們怕他幫倒忙,把他打發(fā)去把舵,免得木船因為船上人的大力動作搖晃,偏了方位。

    “讓你把舵,不是讓你偷懶,要緊在旁學著些�!�

    鐘三叔作為在場最力壯的一個,率先甩掉上衣打了赤膊,活動著肩膀準備上前,同時告誡鐘洺一句。

    鐘洺一口應下。

    很快,伴隨著出自六叔公口中的嘹亮號子,打樁開始了。

    漢子們上半身的肌肉隆起,雙手緊握粗麻繩,巨石上下活動,將竹樁一下下地砸進水中。

    不得不說,這真是個辛苦又枯燥的活計。

    第一個樁子打完,鐘三叔的臉盤都是紅的,上面汗水縱橫。

    鐘虎大口喘氣,下來找水喝,鐘洺給他遞上水罐,問要不要下個樁子換他上。

    鐘虎咕嘟嘟慣了幾大口水,搖搖頭。

    “哥,你不行,身板太薄使不上力,還得再練練�!�

    鐘洺正想反駁,上輩子他可是在軍營里操練十幾二十年的,論經(jīng)驗不比虎子強。

    還沒張口,肩膀被人猝然一捏。

    他習慣性地迅速出手,一把按住那人的手腕,要不是鐘虎喊了聲“六叔公”,鐘洺就要給老人家一個過肩摔。

    即使如此,六叔公的手腕子也被他捏得不輕。

    鐘洺鬧了個大紅臉,“六叔公對不住�!�

    路過的鐘四叔看到這一幕,教訓鐘洺道:“你小子怎不知輕重,把那跟流氓混子學的些不入流的招式,用到長輩身上來!”

    不料六叔公看起來不算多生氣,只是甩了甩手道:“洺小子和你們走的路子不一樣,他手長腳長,體格精瘦,是能下海當魚的,若是長成了大塊頭,反而礙事,入水就沉�!�

    又看著鐘洺,肯定道:“反應快,身手也好,不錯,這都是在海上保命的功夫�!�

    說完就背著手走了。

    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覷,尤其是鐘四叔,對著鐘洺夸也不是,罵也不是。

    歇了沒多久,眾人繼續(xù)打樁。

    一艘船左右各一張網(wǎng),四艘船就是八個樁。

    打到第五個的時候,有個漢子直說扭了腰,不得不換了鐘洺上去。

    于是后半程,都是鐘洺甩著膀子和大家一起出力。

    這具身體還是十七歲的模樣,確實比不上前世二十歲后的結(jié)實,但他也咬牙生生扛了下來。

    最后大功告成時,鐘洺臉上身上的汗和剛從海里出來似的往下淌,擦都來不及。

    他伸手揩去蟄到眼睛的咸汗,吞一下口水,找出自己的水罐來連喝了小半罐。

    網(wǎng)下好了,接下來就是等。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光愈烈,鐘洺實在熱得要命,只覺得回去就得上火。

    上輩子在冷地方待了太久,現(xiàn)在回來,真是耐不住一點熱。

    他嘴里叼著魷魚干,面無表情地盯著海面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

    躺在旁邊船板上打盹的二姑父睜開一只眼,“你要干什么去?”

    鐘洺抻了抻胳膊腿,精神一振。

    “閑著也是閑著,我想下海游一圈�!�

    他搓搓手,“姑父,你船上有沒有網(wǎng)兜子和鐵耙,借我用用�!�

    二姑父坐起來,想了想道:“網(wǎng)兜倒是有,鐵耙沒有,上回讓你姑拿走趕海去用了,擱在家里船上�!�

    另一邊,鐘三叔聽見他說的話,站在自家船上朝他招手道:“要鐵耙?我有,竹夾子也有,你是要下海?”

    “想下去看看,在船上太熱了,下海涼快�!�

    鐘洺有些迫不及待了,重生后的這幾日要干的事不少,家里的船艙用他現(xiàn)在的眼光看,簡直臟亂差,好不容易收拾完,又要編草繩做捕蟄用的草網(wǎng),都沒顧得上下水游個痛快。

    “年輕人就是氣力足�!�

    鐘三叔在自己家船上,給他收拾了東西,隔著船舷丟過來。

    鐘洺撿起,把網(wǎng)兜捆在腰帶上,長夾子放進網(wǎng)里,鐵耙握在手中。

    旁邊剩下的人也都饒有興致地湊過來。

    “我也想下水游一圈,這片海肥得很,說不定還能撬兩個鮑魚嘞!”

    說話的是鐘洺一個堂叔的兒子,叫鐘守財,鐘洺管他叫守財哥。

    他一帶頭,幾個年輕小子也都躍躍欲試,包括鐘虎和鐘石頭。

    “那就一起下,正好看看你們能在水底下閉氣多久�!�

    六叔公也溜達了過來,指了個方向。

    “你們下去以后往那邊游,不然水底下都是海蜇,蟄你們個好歹�!�

    “知道了六叔公,我們又不傻。”

    鐘石頭不以為然,他年紀小,過了年才十三,玩性最大,也從家里船上拎了個網(wǎng)兜和鐵耙,二話不說頭一個蹦進海里。

    可謂人如其名,入水后水花高高濺起,惹得他親爹都罵了一句,“混小子,毛毛躁躁的!”

    “我也下去了�!�

    鐘洺回身招呼一聲,緊隨其后,一躍入水。

    不說別的,光姿勢就比鐘石頭的好看多了。

    水下意料之中地浮動著許多海蜇,正隨著水流朝船的方向游來,傘蓋張開,像一個個軟趴趴的大菌子。

    要是不考慮被它們蟄到后的疼癢,這幅場景還是挺好看的。

    鐘洺雙腿一蹬,沒兩下就游離了這片區(qū)域。

    海蜇群被拋在身后,清透的海面之下,與陸上截然不同地風景徐徐展開。

    令人感慨又懷念。

    礁石嶙峋成山,珊瑚簇擁似花,各色的海魚成群游過。

    鐘洺見到它們就像是見到了久別的老友,興之所至,拿鐵耙從礁石上摘了一個海膽,當場砸開喂魚。

    海膽黃隨水散出,眼里只有吃食的海魚蜂擁而至,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搶了個干凈。

    鐘洺緊閉著嘴憋氣,卻也不耽誤嘴角上揚。

    連喂了兩個,他不再耽誤時間,第三個海膽撬開后扔到水底,轉(zhuǎn)而游開。

    路過一個石洞,看見一只蘭花蟹正在吃貝,他不客氣地徒手抓起螃蟹丟進網(wǎng)兜。

    一條冒著綠光的花海豬魚一閃而過,這種魚約有兩個手掌拼起來那么長,什么顏色都有,看起來像毒菌子,其實肉質(zhì)肥美,對得起“海豬”這個名字。

    這種魚長得特別,拿去圩集賣比一般的魚值錢。

    鐘洺拽起網(wǎng)兜,追著海豬上前,把這條笨魚堵在了石頭縫里,用鐵夾子捅了兩下,逼它不得不從唯一的空處往外逃,結(jié)果正好落網(wǎng)。

    看尺寸,這條怎么也有個四五斤。

    鐘洺滿意地攥起網(wǎng)兜的開口,手攥鐵夾,在附近找尋還有沒有別的值錢貨。

    接下來的時間,他又抓到五只螃蟹,其中兩只蘭花蟹,三只石夾紅。

    原本還看見了龍蝦,可惜給跑了,害他嘆了半天氣。

    為了彌補自己的損失,他連打了十幾個海膽,從石頭上扒下來幾大把小狗牙螺,夠好幾個人吃一頓了。

    又轉(zhuǎn)著圈找鮑魚,最后成功找到幾個,一并收下。

    網(wǎng)兜漸滿,下來的時間也不短了。

    即使覺得一口氣還沒用盡,鐘洺也預備朝水面上撤退。

    就在臨走之時,他忽而瞥見不遠處的海底沙地上杵著一個大大的貝殼,黑黢黢的,尺寸如鍋蓋。

    看那上寬下窄的形狀就知,是個江珧,如此怎能不去看看。

    江珧俗稱帶子,是一種上寬下窄形狀的貝類,里面的裙邊與柱肉可以吃,味道鮮美,尤其柱肉,曬干以后便是價格極高的“瑤柱”,在城里酒樓是可以上席面的佳肴。

    但鐘洺見過手掌大的江珧,腦袋大的江瑤,面前這等近兩尺多長的卻是見所未見,想來要長到這么大,歲數(shù)怕是小不了。

    以前他聽族里老人說過,甭管是什么活物,都是活得越久越精明。

    這么大的江珧不躲在深海養(yǎng)老,反而出現(xiàn)在淺海,怎么想都不太尋常。

    或許會和記憶當中,那場數(shù)日后即將登臨海岸的颶風有關。

    用麻繩捆住江珧外殼,四面交纏綁緊,鐘洺打算把這個大貝殼帶上岸,讓六叔公掌掌眼。

    反復拽了拽,確認脫不開后,他一手扯網(wǎng)兜,一手扯麻繩,牽著沉重的收獲返程。

    此時,船上。

    一群人靠著船舷望水面,七嘴八舌地議論。

    “都過去好一陣了,守財他們都來回三四趟,阿洺還沒上來,這小子的水性比起之前好似又長進了�!�

    “咱們水上人天生會水,四五歲的小子都能閉氣潛底,但好成鐘洺這樣的真是不多見�!�

    “我大哥水性就不差,大嫂的娘家一脈又是珠戶,她自己出嫁前也當過珠女,龍生龍鳳生鳳,這兩人的孩子不能是孬種�!�

    “可惜鐘涵那小哥兒是個‘八月仔’,體格子弱,不然再過幾年,八成也差不了。”

    “要說可惜,還是我大哥大嫂最可惜……”

    鐘三叔把自己說到惆悵,鐘四叔也跟著唉聲嘆氣。

    恰在這時,只聽得船尾處“嘩啦”一聲,緊接著便見了個人破水而出。

    舉著半截計時香的鐘虎原地蹦起來,興高采烈地喊道:“阿洺哥你好厲害,足足在水下待了一刻鐘!”

    鐘洺舉手揮了兩下示意,隨即甩了兩下腦袋上的水,湊近船邊,先把網(wǎng)兜和麻繩遞給船上人。

    鐘守財和鐘虎離得最近,趕緊接過,后者直接被麻繩連接的重量拽了個趔趄。

    他瞪大眼睛,“哥,你這是用繩子捆了個什么玩意?”

    “你拽上來就知道了�!�

    鐘洺攀著船舷順利登船,上船時一用力,麥色的肌肉繃緊,線條修長而結(jié)實。

    下海時他當然沒穿上衣,下半身的褲子也扯了,只留貼身齊大腿的小褲。

    水上人都這么穿,小褲短,外褲也剛過膝蓋,這般下水方便也涼快。

    短短的時間內(nèi),鐘守財已經(jīng)幫他把網(wǎng)兜拽上來了,里面的海魚、螃蟹、海膽、鮑魚和海螺等灑了一船板,看得人難掩羨慕。

    “還是你能耐強,我們游不深,下去好幾趟都趕不上你一回的收成。你看你這幾個鮑魚,多大!拿去圩集上能賣好價錢�!�

    鐘洺接過二姑父遞來的布巾,擦了把臉,轉(zhuǎn)而擦頭發(fā)。

    “水性其實是能練的,我現(xiàn)在比以前憋氣的時間長,而且在水下找這些東西有竅門,不知道的人下去以后沒個目標,時間都白白浪費了�!�

    鐘守財抓抓腦袋。

    “能練是真,海娘娘賞飯吃也是真�!�

    鐘洺笑了笑,沒再接茬。

    擦得差不多,不至于海水滿臉糊眼睛后,他把布巾往脖子上一搭,去幫鐘虎的忙。

    說話的這一會兒,鐘虎和鐘石頭兩個人已經(jīng)合力把麻繩拽上來一大截,三叔也在后面幫忙,等到巨大的江珧出水上船,連六叔公的小眼睛都睜大了兩圈。

    鐘石頭連舌頭都捋不直了。

    “水,水底下還有這玩意?阿洺哥,你和我們潛的真是同一片水?”

    他是船上這幾個人年輕小子里閉氣時間最短的,幾乎沒一會兒就要露頭換氣,幾次折騰,除了把自己搞得臉紅脖子粗外,沒什么像樣的收獲。

    鐘四叔嫌他丟人,也多少有點怕他出事,兩趟之后就不讓他下水了。

    “我游得遠一些,這個江珧是偶然瞥見的,不然也要錯過。”

    他見六叔公來了,往側(cè)面移了移空出位置,“六叔公,您見識多,幫著看一眼,這么大的江珧不在深水,反倒杵在淺水的沙地里,是不是有什么蹊蹺?”

    他裝作不解,把話題往颶風上引。

    “以前聽說海上升龍氣之前,水底會起大漩和大浪,把深海里的大魚都翻上來,這個會不會也是一個道理?”

    一番話說完,好多雙眼睛齊齊看向六叔公。

    六叔公面色凝重,在船板上蹲下敲了敲江珧的殼,良久吐出三個字:“不好說。”

    第5章

    再遇

    “我這人走路霸道,最是煩磨磨蹭……

    寥寥三字,令眾人提起來的一口氣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要真是颶風將至,龍氣將升,里正會上報鄉(xiāng)官,再令全澳家家戶戶拖船上岸,躲災避難,可不是開玩笑的。

    但同是水上人,哪怕是半大小子亦從小耳濡目染,皆知道這等大事,村澳定會召集各家族老一起商議,并非六叔公一個人就敢開口亂講。

    隨后六叔公又問了鐘洺幾個問題,鐘洺既明知颶風會比族老們斷定的提早來臨,由此奪了白水澳好幾條人命,沒多猶豫,刻意把海底的情形往夸張了形容。

    六叔公上了心,接下來好半天都站在船頭看天看云,掐著手指算日子。

    見狀,鐘洺的一顆心半落回肚子里。

    海上風大,縱然濕氣沉沉,多吹一陣也足夠把衣服吹干了。

    而衣服半干時,草網(wǎng)里的海蜇已是密密麻麻,到了打撈收網(wǎng)的時候。

    鐘洺把不滴水的頭發(fā)重新束起,從船上的一堆連著長竹竿的網(wǎng)兜里拿了一個,跟著上前撈海蜇。

    每艘船上分了三個人,鐘守財家里今天沒出船,和鐘洺一樣,所以這會兒跳到唐家船上幫忙。

    要么說捕蟄疲累,皆因打樁要花力氣,撈蟄亦輕松不到哪里去。

    海蜇長得大不說,還兜著一包水,大一點的海蜇動輒上百斤,一次撈不動,只能在草網(wǎng)里用網(wǎng)兜將海蜇的頭和身子撇成兩半,分兩回放進船艙。

    除此之外,還要單分出一個人在船艙里負責分揀,面前一堆木桶和木盆,一邊放海蜇的傘蓋腦袋,一邊放下面的身子爪子,為了到時候送上岸,處理起來能更快。

    不然但凡晚一點,海蜇就要化成一灘水,所有的辛勞都成了白忙活。

    一個族幾艘船,一次出海少說能得千斤的份量。

    捕蟄季長達兩個月,舍得賣力氣的能從這里面賺出家里老小一冬的吃用。

    “快看!我們這里有只好大個頭的!”

    “瞧瞧,我們這邊這只也不��!今天的收成真是怪好!”

    一群人連著撈了半個時辰,各個喜氣洋洋。

    四搜船上已經(jīng)被海蜇堆滿,船的吃水都深了許多。

    “怪不得我爹說捕蟄是稻草縛黃金,這些趕著年前都賣了,得是多少銀子!”

    說話的是鐘石頭,他和鐘洺一樣,都是第一次跟著出海捕蟄,自然,鐘洺先前沒來是不樂意來,鐘石頭則是歲數(shù)小力氣小,來了也頂不上什么用。

    相比之下,同樣是頭回出來的鐘洺就淡定許多。

    “海里可不遍地是金子,得有本事?lián)觳懦桑酉聛碛械氖切羷跁r候,只盼你們這幾個后生別叫苦叫累�!�

    鐘三叔抹把汗,把手里的長網(wǎng)兜一丟,招呼大家伙拔樁收網(wǎng)。

    白水澳,岸邊。

    “表哥,海上又有船回來哩,好幾艘!是不是姑父和我大哥?”

    鐘涵站在海灘上踮腳往遠處看,手里攥著幾朵摘來的小野花。

    旁邊鐘春霞家的雀哥兒在編花環(huán),他倆年紀小,不用干什么活,他娘支給他的事,就是照顧好小仔。

    “我瞅瞅,好像還真是。”

    唐雀爬上一塊礁石望了望,確認后他爬下來,牽起鐘涵的手。

    “走,咱倆去岸邊找我娘和我姐�!�

    兩個小哥兒到了地方,第一反應就是熱。

    原本空蕩的海灘上多了不少簡單支起的竹棚子,棚里壘了幾口土灶,土灶上架著用來煮海蜇的大鐵鍋,里面熱水滾滾,冒著叢叢白氣,熏得灶前忙活的人面目不清。

    鐵鍋價高,加之水上人家在船上用不著鐵鍋,這些鍋都是各家合伙買了共用,一年里就捕蟄季和年節(jié)里用得最多。

    這樣的地方都不讓孩子來,亂跑亂跳的,一旦燙著就不是小事。

    因這個緣故,鐘春霞瞧見唐雀和鐘涵時,直接就舉著大笊籬教訓起來了。

    “你們兩個怎來了?快走遠些,熱得很!”

    唐雀扯著嗓子道:“我們瞧著海上的船,像是咱家的,就過來看看�!�

    鐘春霞忙得暈頭,都沒顧得上看船,聽了這話她放下笊籬走出來,身后唐鶯也跟了出來。

    “好家伙,還真是呢�!�

    鐘春霞認出孩他爹的船,轉(zhuǎn)身就把唐雀和鐘涵往別處趕。

    “阿雀,你帶著小仔走遠些,一會兒我們要上船扒蜇,下來還要煮蟄,管不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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