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些服務人員都是訓練有素的,畢竟能在這片別墅區(qū)里出入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喜歡被人議論猜測。服務生帶著兩個人上來,目不斜視直奔碎玻璃,很快把那些玻璃渣和水跡清理干凈。為防止有漏網之魚硌人,又在那塊地方鋪上了一層地毯。
這些人忙碌的時候,全程堵著門,燕綏之也不方便出去,更何況他還有一些事要跟顧晏再確認一遍,于是當真老老實實地在陽臺的木藤椅里坐下了。
最后一個服務生退出房間的時候,顧晏在門邊跟他低聲交代了兩句什么,那服務生點了點頭匆匆下樓,沒過片刻又上來,給了顧晏一個白色的小盒。
“謝謝�!�
“應該的�!�
所有服務生一撤,顧晏又重新關好了門。
他不緊不慢地走到陽臺邊,把手里那個白色小盒丟在了圓桌上。
燕綏之瞥了眼那個小盒,沒反應過來那是什么。他本打算問點什么,然而站在近處的顧晏太高了,說話還得仰著頭看。于是燕大教授沒好氣地道:“你先坐下。”
顧晏垂著眼皮看了他片刻,彎腰把那小盒打開,從里面抽了一根棉簽。
他彎下腰來,壓迫感便沒那么強,于是燕綏之看著他手上的動作,順口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顧晏手指頓了一下,沒抬眼。他在盒中挑了一瓶溫和點的消毒劑擰開,到了一點在蓋子里,輕微的薄荷味淺淺散開:“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兩人距離很近,他說話的嗓音又很低,因為彎著腰的緣故,給人一種格外親近的錯覺。
燕綏之換了個更放松的姿態(tài),朝后靠在了椅背上,“聽假話做什么?”
顧晏垂著目光,認真地將棉簽一頭蘸滿消毒劑,順口答道:“誰知道呢,也許你想聽一聽假話,以便自我安慰一下自己演技還不錯。”
“……說真話�!�
“真話?”顧晏終于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如果說懷疑,就是來律所的第一天。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干出點事來加深懷疑,真正確認是在酒城�!�
燕綏之聽完,也沒露出全然意外的表情,只是“嘖”了一聲,似乎有點不滿意,“我以為最少也能堅持一個月�!�
“……”
哪來的底氣?
顧晏一點兒也不給他面子,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沒有從你的行為上看出絲毫‘堅持’的跡象,可能藏得太深了吧�!�
熟悉的毒汁,熟悉的味道。
被諷刺糊了一臉的燕大教授摸了摸自己的脾氣,又道:“可是這才多久,有一個禮拜么?酒城那邊時間還過得比德卡馬快,滿打滿算也就六七天吧。”
顧大律師淡淡道:“是么,我以為已經六七年了�!�
燕綏之:“……”
拐彎抹角地諷刺度日如年,他怎么收了這么個倒霉學生。
“雖然我也確實沒太用心演,但也還行吧?”燕大教授開始擺例子,“你看勞拉、艾琳娜、杰森他們就都沒認出來。其實正常人都不會那么快反應過來,畢竟我已經死了。這種普遍的認知一旦形成了就很難被修正,更別說看見一個略有一點相似的人就猜是對方做了基因修正……”
這人說話毫不避諱,說完一抬眼,才發(fā)現顧晏微微皺了一下眉。
燕綏之驀地想起之前被扯走的黑色被子、被推拒的白色安息花,還有一些小而又小的細節(jié)。當時他沒怎么在意,現在再想起來,突然有了一點丁點兒別的滋味。
很難形容,但讓燕大教授心里某一角倏然軟化了一點。
也許是有個欲揚先抑的過程,這比他冷不丁撞見勞拉他們準時準點拿著安息花去墓地見他,更讓人感慨一些。
燕綏之頓了一下,非常自覺地改了口:“我是說,在他們的認知里,我已經死了。”
顧晏可能沒想到慣來無所謂的燕綏之會改口,微微愣了一下。
燈松林萬千螢火的光從陽臺外側投來,映得燕綏之的眼睛一片清亮,像是夜里盛著月色的湖。
“這位同學,我都改口了,眉頭就別皺了吧�!毖嘟椫劾锖σ�。
有那么一瞬間,顧晏的眉心下意識皺得更緊了一些,不過他自己很快反應過來,倏地松開了眉心。他垂下目光,沒答話,而是沖燕綏之的腿抬了抬下巴,“右腳抬起來一點。”
“嗯?”
“應該是剛才玻璃濺到了,流血了沒看見?”
燕綏之聞言低頭看過去,才發(fā)現自己的右腳腳背被飛濺的玻璃劃了一道口子,傷口應該不大,但滲出來一片血,他皮膚又白,襯得格外扎眼。
“還真沒注意,小口子而已,破一點皮哪里算破,不用管它�!毖啻蠼淌诒緛磉翹著二郎腿,放松又優(yōu)雅,被顧晏這么一指,非但沒把右腳抬高點,甚至下意識要把右腳放下去。
然而顧晏卻已經彎下腰,毫不在意地握住了他的腳踝。
燕綏之:“……”
“我自己來�!彼@了一跳,腳背的筋骨都繃起來了。
顧晏不咸不淡地道:“我摔的杯子,玻璃渣傷了人,我當然得善后。”說著他還皺了一下眉,道:“別動�!�
燕綏之:“……”
早已準備好的棉簽把傷口擦拭了一遍,混雜了薄荷味的消毒劑落在腳背上的時候有點兒涼。這是各類消毒劑里最溫和的一種,洇進傷口里也不會疼。
顧晏垂著目光,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還真被菲茲說中了,出門一趟傷一次腳�!�
他說著,棉簽不小心按重了一些,一滴多余的消毒劑順著燕綏之清瘦的腳背,正要往下滑,顧晏順手用拇指抹了一下。
……
這腳搞不好要瘸。
顧晏收拾好小盒離開陽臺的時候,燕大教授看著腳背上的小口子幽幽地想。
第48章
掉皮(二)
房間里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顧晏重新拿了兩只玻璃杯洗干凈,正在接清水。
燕綏之看著他的背影,在水流聲中問了一句,“既然那么早就看出來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水聲沒有斷,顧晏也沒有回答。
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更為合適。
床邊的墻角放著單人用的冰箱。顧晏端著兩杯清水出來,扶著冰箱門,彎腰在里面翻找了片刻。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過后,他在其中一杯里放了一片綠色的葉子,又夾了三枚冰塊。
冰塊嗑在杯壁上,發(fā)出“當啷”兩聲響,聽著都能感覺到一股沁涼。
顧晏就是在這沁涼的背景聲中開了口,非常不經意地答了一句:“看戲,看看你能演到什么程度�!�
“……”
憋了兩分鐘就憋出這么個答案,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這種事?
這對話如果放在其他一些人身上,保準能氣厥過去幾個,剩下的就算不厥,也舒坦不到哪里去,但是燕綏之是個例外。
“你要早點顯露出這一面來,就別指望好好畢業(yè)了�!彼焐线@么說,眼里卻依然含著一點兒淺淡的笑。
對于顧晏的說話風格,尤其是對他的說話風格,他還是有點了解的——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是最不中聽的。
換言之,真話一定比這句好聽不少。
其實,也幸虧顧晏一直沒說,拖到了今天,如果確認的當時就攤了牌,可能就是另一番結果了。
畢竟燕綏之這個人遠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好親近。他很隨性,什么都不太在意,但想要從他那里獲取全然的信賴太難了。
他總是有所保留的,可偏偏從面上根本看不出來他對你保留到什么程度,有著什么樣的評價,更親近你還是更相信別人。
如果顧晏剛發(fā)現就攤牌,那么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可能都沒法從燕綏之嘴里聽見一句真話了。正是因為多拖了幾天,而這幾天里發(fā)生的諸多細節(jié)足以讓燕綏之相信,顧晏是幫著他的,沒有其他立場,完完全全跟他站在一條戰(zhàn)線。
這比什么解釋和言語說服都有用,至少在燕綏之這里更有用。
顧晏端著兩杯水在燕綏之對面的藤椅里坐下,把裝著清水的那杯擱在了燕綏之面前,放了葉子和冰塊的那杯留在了自己手里。
他動作間帶起的微風,裹著那杯冰水的味道散到了燕綏之鼻前。
燕綏之聞到了一股清爽又冷淡的薄荷味。
“薄荷葉?”他沖顧晏那杯抬了抬下巴。
“嗯�!�
“泡了薄荷又放冰塊……”燕綏之嘖了一聲,“涼性太大了吧,你上火了?”
顧晏淡淡道:“還沒,但不保證過會兒會不會上火�!�
燕綏之:“???”
“跟你說話前泡一杯比較保險�!鳖欔烫鹧郏澳阋獑柕亩紗柾炅�,是不是該我了?”
燕大教授心說當然沒有問完,但是問話又不是出考卷,一道一道多死板。他喝了一口清水,水溫不涼不熱剛剛好,“想知道什么?說說看�!�
顧晏沉吟片刻,道:“你在爆炸前被人救出來了?”
燕綏之愣了一下。
這其實是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問題了,畢竟他人正好好地坐在這里,這個問題的答案稍微推一推就能得出來,根本不用浪費口舌再問。
他們這一行做慣了,在聊正事的時候很少會說廢話,扔出來的問題都是最關鍵的,得到一個答案,就能自己把其他部分串聯上,不會問多余的東西。
顧晏這句就是多余的。
這不像一個問題,更像是……在通過燕綏之本人之口,再次認真地確認一遍:他還活著,他躲過了那場爆炸。
燕綏之看了他一會兒,一點兒也不介意給這個多余的問題一個答案:“對,有人幫了忙,我死里逃生了�!�
顧晏點了點頭。
至此,問題才開始回歸正軌。
“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
燕綏之:“不知道�!�
顧晏皺起了眉。
“別皺了,真不知道�!毖嘟椫疀]好氣地說,“報道上的內容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確實胃疼,在酒店直接睡過去了�!�
顧晏又問:“那救你的人說過些什么?”
燕綏之:“沒有�!�
顧晏:“……”
“確實沒有,只說提前把我弄出來了�!毖啻蠼淌谛恼f我什么時候給人這么解釋過一件事啊,還是個連好聽話都不會說的倒霉學生。
顧晏再問:“救你的人是誰?”
燕綏之:“不知道�!�
顧晏:“……”
三個問題問完,顧大律師默默端起薄荷水喝了一口。
燕綏之:“……”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兩手交握著擱在身前,一聲不吭地裝了一會兒無辜,然后在顧晏放下玻璃杯的時候開口道:“事實上我從爆炸那晚一直昏睡到了這個月下旬,也就是去律所報道的前幾天。醒過來的時候,身邊有這個——”
他抬起手指,晃了晃指環(huán)智能機。
“——也只有這個�!�
他把原委選擇性地挑了重點給顧晏講了一遍,然后笑了一聲,道:“剛才你通訊器接通的時候,我聽見那位不知名朋友的話,有一瞬間懷疑過救我的人是你�!�
畢竟單程飛梭票和愁死人的余額,還真有點兒顧晏的風格。
“我?”顧晏一臉冷漠,“我可絕不會放任你自己處理那張飛梭票,而是直接把你弄到最偏遠的星球,確保你翻不了天�!�
燕綏之:“……”
這話同樣不知真假,但聽得人想把他吊起來打。
“你可真沒有一點兒學生樣子�!毖嘟椫⑿χf。
顧晏撩起眼皮看了他片刻,不咸不淡地道:“彼此彼此。”
“……”
“你進南十字律所是為了看卷宗?”
“不然?”燕綏之挑起眉,“我還真缺份實習生的工作么?”
顧晏一點兒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你的余額可能有異議�!�
燕綏之:“……”
“你還有薄荷么?”燕大教授一臉溫和地問道,“我可能也需要來一片。”
顧晏權當沒聽見,正著臉色道:“爆炸案的卷宗我翻過幾次,在不知道內情的前提下,確實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證據鏈完整,動機清晰,口供也沒有問題,庭審記錄非常正常,是一個律師都很喜歡的鐵閉環(huán)�!�
可以風平浪靜結案,連社會爭議都不會有。
事實上,這個案子也確實沒有引起什么爭議,報道和議論的焦點永遠停留在被牽連的年輕院長有多么倒霉上,還有一部分人則怨憤于精神病這塊免死金牌。
對于案件本身,所有人都接受得順利成章,除了燕綏之本人和顧晏,可能再沒有人產生過疑問。
“你都這么說的話……那我豈不是不用再浪費時間重翻一遍卷宗了?”燕綏之翹了翹嘴角。
“我能給你開的權限都已經開了,翻不翻,翻幾遍你自便�!鳖欔陶f著,停頓了片刻。他手指轉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垂著看著那片薄荷在水中輕輕晃了兩下,然后突然出聲提醒了一句,“在南十字的時候,別那么毫無顧忌�!�
“你覺得南十字律所也有牽連?”燕綏之對他話里隱含的意思明白得很快,準確地說,他也有過這樣的懷疑,剛好跟顧晏不謀而合了。
“幾個大律師不用管,有我�!鳖欔陶f完,頓了一下�?赡芤惨庾R到這個理所當然的語氣有點兒不那么合適,不過他也只是挑了一下眉,很快便繼續(xù)了下去,“事務官少接觸,在菲茲面前不用拘束,怎么自然怎么來�!�
菲茲的性格說遲鈍也遲鈍,說敏感也敏感。想燕綏之那樣肆無忌憚,她只會滿腦子八卦,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如果哪天燕綏之變得規(guī)矩而謹慎,她反而會覺察到問題。
她的立場也許跟燕綏之和顧晏并不相對,很大可能對背后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她畢竟是南十字律所的信息樞紐,很多人都要從她那里了解一些事情。
“不過——”顧晏說著,話鋒又是一轉,“我還是建議你盡早離開南十字�!�
燕綏之笑了一下,他端著玻璃杯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清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略微斟酌了一下,道:“為什么,我倒覺得這樣不錯。線索不夠的時候就自己抖一抖,抖點破綻出來,對方起了疑心一定會主動找上門來,還省得我動腿了�!�
顧晏:“……”
他就知道。
某些人從最開始就沒有把羊皮披嚴實的自覺。
顧大律師癱著臉,又喝了兩口加冰薄荷水,然后默然不語地盯著燕綏之看了好半天,說不上來是瞪還是無語。
“挺好的主意,不是么?”燕大教授隨性慣了,毫無自覺。
顧晏喝完半杯薄荷水,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沖房間門抬了抬下巴,語氣特別咸:“回你的房間去。”
燕綏之:“嘖。”
然而“嘖”也是不管用的,顧同學鐵了心不想再跟他廢話,要把他掃地出門。
燕綏之也不惱,起身趿拉著黑色的拖鞋,從從容容地往門口走,臨出門時,他又冒出了一個想法:“既然攤了牌,房間換一下怎么樣?”
顧晏嗤了一聲,朝陽臺外的燈松林看了一眼,冷冷地道:“別想了�!�
“……”
不懂尊師重道的東西。
燕綏之哼一聲,也不再逗他。只不過在他背手關門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頭沖顧晏笑了笑:“對了,我好像忘記說了,這些天辛苦了。”
說完,他也不等顧晏有什么反應,就替他關上了房門。
沙沙的拖鞋聲一下子被阻隔在外,走廊陡然安靜下來。
顧晏站在陽臺邊,靠著半扇玻璃隔門看了一會兒夜景,而后手指一動,調出了智能機的信息界面,給喬發(fā)過去一條消息——
-
睡沒?幫個忙。
第49章
掉皮(三)
第二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凱恩警長重新來到了別墅區(qū),給眾人帶來了一個半的好消息。
“一個好消息是——”凱恩的目光從或站或坐的先生女士臉上一一掃過,“我們的杰森·查理斯律師成功脫離了危險期,一個小時前睜開了眼,清醒維持了二十分鐘,并且用彎曲和搖晃手指的方式,為我們解答了一些問題。醫(yī)生說,多虧了他偏胖的體型,給上升過程中的壓力做了一定程度的緩沖……”
凱恩警長說到這里,忍不住撇了撇嘴,“當然,他會出這樣的意外也跟體型有關,所以希望在座各位勤加鍛煉,保持健康身材,如果真的超重,就別執(zhí)著于潛水這樣的運動了。答應我,讓自己活得更安全點兒,讓我們少出幾次警,好嗎?”
客廳里的眾人都笑了起來,一天一夜籠罩在海島上的陰沉氛圍總算有所消散。
“我就說杰森那樣的老好人會長壽的�!眲诶麄兠黠@松了一口氣,高興了許多。
燕綏之心里也輕松幾分,不過并不是每個人都如釋重負。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所有人,就發(fā)現至少有兩個人神色跟其他人不大一樣,似乎是在為其他事情而困擾,又或者只是單純的走神。
一個是消沉了一天一夜的喬治·曼森,他今天打開房門出來的時候,還不小心帶倒了一只酒瓶,以至于到現在,他的褲腳上還散發(fā)著烈酒的余味。
另一個是當時負責他們的教練陳章,他身材中等,長相普通,私下穿的衣服又總是灰色,在眾人之中有些不起眼,之前總被人忽略。但在這時候,他的存在感就變得高了幾分。因為其他人都在慶幸的時候,不知為什么,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左腳一直在以一種頻率習慣性抖著,很多人走神或是不安的時候,會有這樣的表現。
他的動作幅度很小,而且很快意識到了就收住了。也許除了燕綏之,沒有太多人注意到。
不過每個人的表現總是復雜的,也許今天看著無辜的人,明天再看就覺得很可疑。這很難說是對方心理變了,還是觀察的人心理變了。燕綏之干了這么多年律師,深諳這一點。
比起從細微表現推測對方可疑,他更傾向于無證據無事實。
畢竟,無罪推定對律師而言,是最不該動搖的準則。
所以他看了片刻,便平靜地收回目光,聽凱恩警長唾沫橫飛地交代第二件事:“另外半個好消息是根據杰森·查理斯律師給予的一些信息,再結合我們跟諸位之間的談話,還有現場勘驗的結果……這里絕大多數的先生女士都已經解除了嫌疑。”
“那為什么說是半個好消息?”
“因為我們希望得出的結論是嚴謹而沒有漏洞的,所以有幾位跟事件牽扯比較深的朋友,還需要再耐心等待一天�!眲P恩警長解釋道,“我們需要二次檢驗,如果能確認今天的結果無誤,那么這次事情就真的是一場意外,只是穿潛水服的時候互相拿錯了一套而已�!�
一般而言,一次檢驗的結果基本就可以定性了。二次檢驗不過是凱恩作為一個耿直較真的人,額外搞出來的而已,在場的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結論應該不會有什么偏差。也就是說……這次事情基本就是意外了。
這么一來,眾人的臉色真正放松下來。
……
天色漸暗,燕綏之和顧晏跟喬打了聲招呼,他們兩個已經明確解除嫌疑,打算先走一步。
“行吧,知道你手里的事情多得要蹦出來了�!眴淘缇土晳T了顧晏的來去匆匆,非常理解,“本來想讓你放松一下腦子,沒想到這次弄得這么掃興。”
“這不是你能控制的�!鳖欔痰溃跋禄亟o你補一個聚會。”
“哎呦!”喬樂了,掏了掏耳朵,“你再說一遍?”
“我說,下回給你補一個聚會�!�
喬大少爺晃了晃智能機,搖頭擺尾地嘚瑟,“跟你們這群訟棍學的,我錄音了啊,誰不補誰是孫子!”
顧晏平靜地看著他。
喬:“平輩平輩,都是爺爺,都是爺爺�!�
燕綏之:“……”有些年輕人慫起來真的令人嘆為觀止。
“對了,昨晚你讓我?guī)偷拿Α眴陶f了一半,就發(fā)現顧晏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古怪,“你臉怎么了?說綠就綠?”
燕綏之轉頭看過去。
顧晏已經按了一下眉心,恢復如常,“昨天的事再說�!�
他那模樣似乎并不打算再說,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看上去想要把昨天說的事情選擇性遺忘并且強迫喬也遺忘。
不過喬大少爺是個棒槌,他對情緒的分析能力大概只在柯謹身上修到了滿分,其他時候全是零蛋。他擺了擺手道:“沒,我就是想說那兩件事我都安排人在辦了,效率是不是很高?”
顧晏癱著臉,片刻之后點了點頭,“行,謝了�!�
“這有什么可謝的,都是小事�!眴坦恍Γ捌渌诉要在這里多住幾天,我就不特地送你們了,反正跟你沒必要這么客氣�!�
兩人離開主別墅時,走的是西側的花園小路,會經過主別墅一層西半邊臥室的窗臺。
燕綏之落在顧晏身后沒走幾步,余光瞥見一個人影。轉頭就見一間臥室的玻璃滑窗大敞著,喬治·曼森正坐在窗臺邊,屈著一條腿,手里松松地握著一只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微微晃蕩。
他看起來有點醉,眼睛半睜著,面容疲憊,似乎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他隔著一片低矮的花草和五六米的距離,看著燕綏之這邊。
見燕綏之回頭,他禮節(jié)性地舉了舉杯子,“要走了么?”
舌頭有點兒大,燕綏之心說這位少爺別是喝了一天一夜沒休吧?
不過出于禮節(jié),他還是笑著回道:“是的。”
走在前面的顧晏聽見對話,停下步子轉頭看過來,目光在燕綏之側影上聽了片刻,又看向了喬治·曼森。
照理說,喬治·曼森跟他總比跟實習生狀態(tài)的燕綏之熟,但是花叢擋著,這位少爺似乎沒看見他,只看見了燕綏之。
“下回一起喝酒�!眴讨巍ぢ瓕χ嘟椫健�
顯然是真醉了,都不管熟不熟就隨口發(fā)邀請。
燕綏之依然保持著淺淡的笑意,點了點頭應付醉鬼:“好,有機會�!�
話剛說完,他發(fā)現顧晏往這邊走了兩步。
“醉得不輕�!毖嘟椫疀_他聳了聳肩,低聲道。
剛說完,就聽見那個醉鬼少爺又說了句胡話,“你皮膚很白。”
燕綏之:“……”
顧晏:“……”
燕大教授很多年沒聽見過這么直接莽撞的評價了,他朝喬治·曼森看過去,卻見那位少爺正盯著他的手。
燕綏之動了動手指,有點哭笑不得地回道:“謝謝……嗯?你走回來干什么?”
他應付醉鬼的時候,顧晏不知為什么原路返回來了。
可能想看看曼森少爺還能說出什么鬼話。
不過小少爺沒能繼續(xù)他的表演,因為他盯著燕綏之的手太久,重心有點失衡,朝前側邊歪了一下,差點兒掉出窗臺。手忙腳亂間杯子里的酒潑了出來,也就沒工夫再胡言亂語了。
“走吧,別逗醉漢了。”燕綏之催促了一句。
兩人這才又邁步離開了別墅區(qū)。
回去的路上,喬又給顧晏發(fā)了幾條語音信息,還是在說幫忙的事情,而顧晏的臉始終很癱。
燕大教授本來沒什么興趣的,也被他勾出了罕見的好奇,笑瞇瞇地問道:“你讓他幫了什么忙,這一路上如喪考妣的?”
這人胡說八道逗起人來,用詞總是很夸張,顧晏選擇性地忽略了一半,“沒什么�!�
“敷衍�!毖嘟椫羝鹨贿吤济澳氵@樣遮遮掩掩的,很容易讓人懷疑你的動機�!�
“‘你可以嗅覺敏銳,但不能妄自把某個人釘在嫌疑席上’,你以前說的話,原樣還給你�!鳖欔痰�。
希望某位院長能有點以身作則的自覺。
可惜院長沒有:“哦?我還說過這個?”
顧晏:“……”
兩人登上回德卡馬的飛梭時,亞巴島已經是夜里了。
島上夜景最大的賣點就是燈松林,所以為了凸顯那些螢火,屋外的燈光很有限,即便是別墅區(qū),也沒有一盞明亮的路燈,只在花園小徑的每一個拐點,裝有暖黃的地燈。
地燈的映照范圍很有限,僅僅能夠看見小徑的輪廓。
喬治·曼森醉醺醺地在夜色里坐了一會兒,搖搖晃晃拎著酒瓶酒杯進了房間,只留下夜風順著敞開的滑窗靜靜地淌進去。
主別墅的客廳里,為了慶祝杰森·查理斯律師的安然蘇醒,也為了慶祝大家解除嫌疑虛驚一場,一幫熱衷于玩鬧的少爺搞了一場舞會酒趴。
“曼森呢?”有人在酒杯碰撞聲中問了一句。
喬搖了搖頭,“剛才去叫過他,話都說不清了,只說不來了要泡澡,說要想辦法睡一會兒�!�
他說著順手朝走廊的方向指了一下,“我讓他把房門開著,萬一摔了就叫一聲。”
其他人探頭看了一眼,就見喬治·曼森的房門半開著,但里面很黑,顯然外間根本沒開燈,那少爺估計在里間泡澡。安保員和服務生一邊一個站在門外,那醉鬼少爺如果有什么動靜,他們也能及時照應。
有格倫在,一群人鬧得很開,到后來,連身體沒有完全康復需要休息的趙擇木和教練陳章都到客廳來了,找了沙發(fā)一角坐下。喬讓人給他們端來幾杯鮮果汁,沒讓他們碰酒。
勞拉則找了個支架,把動態(tài)相機架上了,說要把這幫瘋子們拍下來。
飛梭駛離天琴星的時候,顧晏收到了勞拉發(fā)來的一小段視頻,拉了個群魔亂舞的全景,不過鏡頭最后落到了柯謹身上,就見他坐在一群老同學的邊角,烏黑的眼睛安靜地看著觥籌交錯的朋友們,喝了兩口果汁,看起來狀態(tài)還不錯。
同樣是胡鬧,他們那一片的氛圍和那群少爺們的氛圍就有這微妙的不同,這邊更平和一點,少爺們更瘋一些。
而本該跟少爺們混成堆的喬,則屈著兩條長腿坐在柯謹旁邊,跟艾琳娜他們說了句什么,所有人頓時笑成了一團,只有柯謹還安安靜靜地坐著,只不過眼珠很緩慢地轉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喬的身上。
“柯謹狀態(tài)好像又好了點。”勞拉附加的語音是這樣的。
顧晏懶得看群魔亂舞,很快把視頻拉到結尾,看完之后他干脆把智能機從小指上摘下來,“手�!�
“什么?”燕綏之愣了一下,但還是下意識朝他攤開一只手掌。
那個指環(huán)落在他手心里的時候,還帶著顧晏手指的溫度。
“怎么?要把智能機上貢給我?”燕綏之玩笑道。
“視頻�!鳖欔萄a了一句,他伸手將那段視頻重新調出來,淡淡道,“我覺得你也許會想看看�!�
然而顧大律師沒有考慮到的是,他說得太過簡潔,以至于燕綏之不知道他的重點在于視頻哪一塊。
反正在飛梭上也沒什么事,燕綏之干脆把那段長度為一個小時零五分鐘的視頻看完了,還看得挺仔細。直到結尾柯謹出來,他才隱約明白顧晏的用意,頓時有些失笑。
“看完了,你——”他說了一半,轉頭才發(fā)現顧晏已經睡著了。
而智能機的屏幕上恰好跳出菲茲發(fā)來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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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新發(fā)給你的案件資料都看了吧?法庭那邊給你聯系過了,不過最晚只能推到明天中午,也就是說你一下飛梭就得過去,我明天在港口接你們的機。
這是顧晏原計劃在前天就該出的庭,因為亞巴島的事情耽擱延后了兩天,他得去把案子擺平。
一看這信息內容,就知道顧晏昨天夜里肯定又埋在案子里沒怎么睡。這會兒在飛梭上好不容易能緩沖一下,燕綏之當然不會把他弄醒。
他撥弄了一下手上指環(huán)智能機,試圖在不弄醒顧晏的前提下,輕輕套到他的小指上去。
嘗試了三次都失敗,燕綏之干脆放棄,暫且收在了自己手里。
整趟歸程中,顧晏的智能機又震過幾回,不過回歸待機狀態(tài)的時候,信息內容就不會再跳出來,燕綏之也不可能貿然查閱別人的信息,也就任它們去了。
十多個小時的飛梭其實非常熬人,落地的時候人都有些懶洋洋的,不愛開口說話。
兩人一前一后從驗證口出來,一打眼就看見菲茲小姐站在接站處最顯眼的地方沖他們招了招手。
“顧,阮�!狈破澬〗惚亩棺影阏f道,“所里實習生要開個會,阮過會兒直接跟我的車回去。顧我給你安排了車,外務助理帶著其他東西在車里等你,直接去法庭就行�!�
“行�!鳖欔厅c了點頭。
菲茲小姐向來風風火火,跟顧晏碰頭完,就要拉著燕綏之往停車場奔,然而剛一轉身,她就看見顧晏抓了一下燕綏之的手腕,“稍等�!�
菲茲小姐只見過顧大律師冷冷淡淡地叫人等會兒,還沒見過這樣直接上手的。
“怎么了?”菲茲問了一句。
就見顧晏沖燕綏之攤開了手,“我的智能機�!�
那一瞬間,菲茲大清早起床的困倦煙消云散,精神頭一下子就上來了。
緊接著,她就看見年輕實習生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道:“差點兒忘了�!闭f著,他從自己小指上摘下了一枚智能機,擱在了顧晏手里。
菲茲:“嗯……”
她覺得可能是她今早起床的方式不對,否則顧晏的智能機怎么會在實習生的指頭上?
還有比智能機更私人的東西??
“對了,有幾條新信息,你記得看一下�!毖嘟椫嵝训�。
顧晏“嗯”了一聲,把指環(huán)重新戴上。
“可能是之前我給你發(fā)的,就是跟你說一聲我已經到港口了。”菲茲提了一句。
“好,我先走了。”顧晏抬了一下手,轉身大步流星朝菲茲安排的車那邊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出站口。
燕綏之看著他走遠,一轉身就發(fā)現菲茲小姐正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臉上的八卦欲充盈得快要炸了。
然而燕大教授并不是什么老實厚道的人,他微微笑了一下,溫文爾雅地沖菲茲道:“怎么了?你看起來不太舒服,需要去洗手間嗎?我在這里等你�!�
“……”
菲茲默默嘔了一口血。
顧晏的那場庭審持續(xù)的時間有點久,跨越了一場午飯,飯后又繼續(xù)審了三個多小時。
那幾條信息在顧晏的智能機里多躺了幾個小時,以至于直到這一天晚上回到律所,顧晏才從信息和其他渠道得知,在他們離開之后的那天夜里,亞巴島那邊還是出了事情。
第50章
委托函(一)
出事的是喬治·曼森。
這位年輕的公子哥兒被發(fā)現躺在豪華浴缸里,旁邊亂七八糟倒了許多酒瓶,浴缸里滿滿的液體散發(fā)著濃重的烈酒氣味,他兩只胳膊架在浴缸兩邊,其中一只手腕上有五六個針孔,地上躺著一個注射器,和三支半碎的液體藥劑瓶。
藥劑瓶中散發(fā)的特殊香味證明,那是一種以效果強烈而著名的注射用安眠藥。
從被發(fā)現時候的狀態(tài)來看,喬治·曼森似乎正被某種焦躁的失眠困擾,喝了一天一夜的烈酒依然沒見成效后,這位喝糊涂了的公子哥干脆在泡澡的時候把酒全倒進了水里,也許想把自己泡得更醉一些?
總之醉漢的心思很難用常理去衡量,他發(fā)現自己沒能在浸泡中睡過去,干脆又給自己來了幾針安眠藥。注射的時候連針頭都扎不穩(wěn),差點兒把自己的手腕扎成馬蜂窩。
但是最終他還是成功把那些安眠藥注射進了自己的身體,但是,一個毫無耐性還被失眠折磨的醉鬼,怎么可能會注意劑量,沖動之下給自己用了成人限制劑量的三倍……
顧晏的智能機里躺著幾條信息,都是在飛梭的航行過程中收到的。
第一條來自于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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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你知道么,又出事了。
第二條緊跟其后,相差不過幾秒,來自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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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曼森出事了!
第三條和前面兩條隔了兩個小時,依然來自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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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搶救室,我把能調的醫(yī)生都調來了,情況好像不太好。我就操了,辦個聚會幾次三番差點兒出人命,柯謹剛才又發(fā)作了一回。
喬連感嘆號都沒用,說明當時的情況是真的讓他有點過度心累,曼森的狀態(tài)也是真的危險。
在這三條信息之后,就再也沒有新的消息。
不論是勞拉還是喬,亦或其他人,都沒有再發(fā)來過任何消息。
顧晏給喬撥去通訊,卻提示無法連接,給勞拉撥過去也是一樣。
在他試圖聯系亞巴島那群人的時候,燕綏之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顧晏轉而給艾琳娜撥過去,看見燕綏之的時候一愣,“你怎么這么晚還在辦公室?手里拎的是什么?”
燕綏之把紙袋另一面給他看,就見上面印著某個餐廳偌大的標志。那家餐廳離南十字律所很遠,但因為那里的甜點非常有名,菲茲小姐夸贊過很多次,顧晏有點耳熟。
他對甜點沒興趣,也沒去用過餐。但是從菲茲嘴里聽過,那家的甜點長得漂亮,價格更漂亮。
顧大律師的眉毛擰了起來,“辦公室不準吃東西�!�
況且還挑貴的東西,某些人花起錢來根本不記得自己現在是個窮人。
事實上燕綏之也不想在顧晏的辦公室里吃,要是一不小心弄點在毛毯上,恐怕又要氣到顧晏,這位同學別的不說,管起老師來倒是特別順手,膽肥得不得了。
“這你就得問你們律所的高級事務官了。”燕綏之一臉無辜,“一場毫無意義的實習生教育會從上午10點開到晚上7點,只預留了四十分鐘的午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