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千鈞一發(fā),景辭這廂正要跑,沒成想陡生變數,竟被梧桐捂住了口鼻攥著手腳不能動彈,白蘇一言不發(fā)立刻去解她肩上大氅,轉而披在自己身上,動作干凈利落,不帶一滴眼淚,不留半分踟躕。但景辭睜大了眼,看得見她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心底無法掩藏的恐懼。
嘉禾與梧桐對上一眼,沉沉道:“好姐姐,郡主就交給你了�!�
梧桐不敢多說,只應他一句,“你放心。”
一切仿佛已計劃周詳,他們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只獨獨將她排除在外。刀懸頭頂,心自成傷,連哭泣擁抱的資格都沒有,被緊緊捂住的口鼻發(fā)不出音節(jié),眼淚無聲地落,一滴滴灼燙了梧桐手背。命運手持利刃,一刀刀穿刺她的心。她目睹白蘇沉靜無波的眼眸,承受她在生與死之間博弈的痛苦,最終無人能懂,她竟留下微笑,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曾經熟識又在此刻抹去了記憶,她是天邊隕落的星,你只能惋惜,無法捧起。
白蘇嘴唇開闔,無聲地告知她,“這是命。”
生離死別,紅成萬丈,一切都歸因于宿命,你無法逃離,亦不去追尋,沿一條荊棘滿布的路,暴風驟雨里踽踽獨行。
最后,她深深再看景辭一眼,似告別又似初見,是感激亦是遺憾。再沒有時間發(fā)展一場痛哭流涕的生離死別,景辭閉上眼,白蘇便已與嘉禾一道沖進蒼茫無邊的夜幕中。
半夏在一旁捂著嘴哭,難過得厲害了便張嘴咬自己,疼,從心臟出發(fā)蔓延入四肢百骸,無一處安穩(wěn),無一處沉定。
想要大聲呼喊,撕開了喉嚨叫罵,或是抽出雪亮寶刀與元兵拼個你死我活再無遺憾,但心底的軟弱、怯弱在洶涌澎湃的恨意之后似藤蔓蔓延,似青苔長滿胸腔,漸漸將身體拖進泥潭,將勇氣都揮散。
她頹然,眼前一片漆黑,風吹來骨頭都在發(fā)冷,適才發(fā)覺衣裳早已經被冷汗?jié)裢�,發(fā)跡上沾著水,整個人像是剛從池子里撈上岸,面色蒼白,嘴唇發(fā)烏。
靜悄悄,四周是靜悄悄死一般安寧靜謐。
一隊元兵分兩路,一路回兩儀殿大開饗宴,一路去追夜色中奔逃的白蘇與嘉禾。半夏跪倒在地,哭夠了,只剩下嗚咽,喃喃著:“怎么辦…………怎么辦…………”
遠處哭聲罵聲交疊,余下時間是追魂奪命一般緊迫,沒時間悲悲戚戚低頭嘆惋,孤身無緣,她必須撐住。前無去路后有追兵,她眼前只剩淙淙外流的白玉川。
☆、第84章
流落
第八十四章流落
世間禍福實難預料,當年被孫氏誣陷,避走別莊,囫圇學會泅水,未料今日可作救命之用。于宮墻盡頭脫了大氅短襖,靴子也蹬掉,向后一躍跳入冰冷刺骨的白玉川,與梧桐半夏一道潛水而出。
再見天日之時,周身已凍得失去知覺,火光與劍影似乎已然遠去,隔著高高紅墻,仿佛成就另一個烈獄。
沿河即是城西御正街,往日繁華喧囂的街市如今只剩蕭索,枯葉橫尸、斷壁殘垣,應是國破山河在的悲涼,從眼前到心底,身處孤城無力回天的痛撕扯著經脈,元兵大約已然殺光搶光這一片,帶著綾羅綢緞女人美酒撤回漢人皇帝的亭臺殿宇,上他女人,燒他的宮池,踐踏漢人最最矜貴的臉面。
沒了,什么都沒了,一切皆空。她腳步虛浮,與半夏梧桐相互攙扶著,一步步向前,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余下痛失手足的悲慟。哭也哭不出來,眼淚是恥辱,面上是結了冰的木然,滲入骨髓的恨。往日你談國仇家恨,不過往事悠悠,而今就在近前,才知何為恨,恨不能屠他全族,殺他父兄,依然難解心頭之恨。
天邊翻出一抹魚肚白,老天的臉躲在云后,悲憫地俯瞰地獄一般殘忍血腥的人世。若這是天命,則天也不當未天!人亦無處求援,到頭來都是死,然而天地不仁,蒼生何辜!
同源巷里住家要么死,要么出城南逃,許多家門都沒來得及鎖,倒給落難之人一處避雨的瓦礫。景辭躲進一間上算整齊的小四合院,梧桐從院中撿了柴刀四處探看,半夏扶著景辭走近主人家臥室,屋里只有一張冰冷的炕床,一臺木柜,一張桌,木柜里還剩些衣裳,半夏一面哆嗦一面從里頭找出幾件能穿的,幫著景辭將身上濕透的夾襖襦裙換下,穿上京城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舊棉襖。平日里金尊玉貴的郡主,而今狼狽異常,戰(zhàn)火紛飛的時候,再是王公貴族,跪下元人鐵蹄之下,又能撐住幾分?
到頭來靠的是上直衛(wèi),羽林衛(wèi),金吾衛(wèi)千萬赤誠勇猛的熱血男兒,多少還是半大的孩子,稚嫩身軀將將撐起沉重鎧甲,一夜之間已死在正陽門外屠戮戰(zhàn)場,死在元軍彎刀下,未曾涼透的尸體被馬蹄來回踩踏,成了碎屑斷片,與滿地泥淖融成一體,報國之心無所依,換來死無葬身之地。
等梧桐找出半張烙餅,端一碗涼水進屋時,半夏也已換上一身洗的發(fā)白的婦人衣裳,梧桐將烙餅遞給景辭,缺了口的青瓷碗擱在小桌上,找一件男人穿的短打換上,“這家子人都跑了,城內并非久留之地,西北駐軍馳援還須數日,元人霸占京師,不定還要殺上幾日,咱們得往南逃�!�
半夏打著哆嗦問:“往南?向南幾里?十里還是二十里?難不成要一路跑到江南去?”
梧桐勸說景辭吃了這半塊烙餅,眼下才有力氣趕路,無奈景辭搖頭拒絕,她便只好將烙餅包好藏在衣襟里,一百兩一張的銀票似的寶貝著。
景辭木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嘆出一口氣來說:“走到哪算哪兒吧�!�
梧桐扶她起來,低聲權威道:“郡主放心,大人收到消息不日便會回京,屆時咱們與大人碰上面便好�!�
“好?好什么好!已去的人都去了,你們神通廣大的提督大人即便回來又能如何?能將白蘇姐姐還回來嗎!”悲傷無處可去,半夏顯然將這筆賬算在外出未歸的陸焉身上�;蛟S如此,痛失至親卻無處發(fā)*泄的仇恨能獲得一刻解脫。
景辭與梧桐,默然回頭望見半夏因疼痛而扭曲的面龐,雙雙無言以對,她不愿責怪半夏,亦無話可說。
最終她嘆息,拉住半夏身上粗糙老舊的衣衫輕聲道:“走吧——”再對梧桐,“路上也再沒有什么郡主了,你若不嫌委屈,便跟著半夏稱我一句姑娘吧,只當是京城南安鋪子家的二姑娘,逃難時與家人失散,一路往南尋親找人的�!�
半夏自知無狀,只管低著頭,木著一張臉,無話。
一路上她沉默異常,自認罪人,罪孽深重,身披枷鎖,步履沉重。身邊走過殘缺的尸體、零落的行囊、折斷的旗桿橫在路邊,沒了主人的牲畜四處逃亡,承安門大開著,沒有守衛(wèi)也不見饑民,唯有棧道上雜亂無章的車轍與馬蹄印供人想象,昨夜的生死逃亡仿佛夢境,今日的蒼涼寥落猶似傳說。任誰也不敢相信,前一日歌舞升平繁華如斯的京城,會在一夕之間天翻地覆,泯滅崩塌。
一顆孤星跟隨腳步漸行漸遠,日光將厚重的云層撕開一道裂痕,透出慘淡微光,照亮一座烽煙未滅的城池。太和殿、中仁殿燒的干干凈凈,搏殺一天一夜的元軍正在兩儀殿享受漢人的美酒美人、珍玩珠寶,能搶的便搶,帶不走的一一殺之毀之,女人成了牲口,沒有倫理規(guī)矩,美好的身體,年輕而蓬勃的生命任人踐踏。
戰(zhàn)亂中男人不過一死,然而女人除卻生命卻要被剝奪更多,承受更多閉門讀書滿口詩書禮義之人無法想象的痛苦。
天亮時走過承安門,城外依舊蕭索,景辭主仆三人約再向南走上二三里路,才漸漸遇上難逃的難民,這已是被遠遠落在后頭的人,大多數拖家?guī)Э�,腳程不快。
路上野草、樹皮都已讓逃荒的饑民啃光,遠遠看去,一座山仿佛只剩下光禿禿的石頭、裸*露的沙土。梧桐不由得摸了摸胸前那板塊烙餅,不禁后悔起來,早知如此,應在城內搜刮干凈才是,到如今只剩半塊餅該如何熬過漫無邊際的難逃之路,再抬眼向四周圍佝僂無力衣衫襤褸的難民望去,生怕有人瞧出端倪,覬覦這往常從未在宮中見過的窮人吃食。
肩上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寂靜,突然間也不知是誰,自身后大吼一聲,“元軍來啦!元軍追來啦!”路上行人一瞬間通通停住腳步,驚慌、無措寫滿本就已經憔悴不堪的臉孔,驚惶的人面面相覷,互相都企圖在對方臉上找到逃生之機,但最終亦不過點燃了焦灼,催生了恐懼。
梧桐反應最快,拉住景辭就往路邊山坡上跑,匆忙間問:“這一條大道,從前能看到尾,兩條腿再快也跑不過元人四蹄馬,咱們只能往山上去。姑娘還能跑得動么?山上泥濘,好些地方路都沒有,姑娘當心衣裳�!�
“這檔口哪里還顧得上什么衣裳鞋襪,逃命要緊。”
梧桐一個健步越上山坡,找一棵矮樹掛住自己,再回過頭來將景辭與半夏拉上陡坡。山間路并不輕松,許多地方連落腳的平地都找不著,灌木枯枝縱橫交錯,山石嶙峋突兀,也不小心就要折斷腳腕刺破腳底。
行路間,景辭一個不慎讓枝條劃破了小腿,只一皺眉,不敢吭聲。梧桐與半夏一個在前一個在后,都忙著探路奔逃,未曾注意許多。身后還有許多費盡力氣爬上山的難民,不少人手上背上還抱著個哭鬧不停的孩子,狹窄的山路除卻行人急促的呼吸,余下是孩童尖利的哭叫,不斷撕裂著被焦灼緊迫脹滿的心臟。
梧桐退后一步,與景辭并肩走著,壓低了聲音說:“這群人動靜太大,遲早要被元軍趕上,咱們要么轉道往深處去,要么再加緊趕路,甩掉他們�!甭灶D了頓,補充道:“有他們也好,若真趕上,正好擋了咱們的災禍�!�
人人生來自私,危急時分唯少數人為國為民拋家棄口犧牲性命,大多數人都在為一己之命費盡心思四處奔逃。
路遇岔口,景辭悶聲拉一拉梧桐,她當即會意,朝著右手邊坎坷泥濘的山路走去,離開嘈雜擁擠的難民隊伍。不知前路如何,但求能躲過這一劫。不多久,直至回頭再也無法看見其余人身影,景辭忽而聽見烈馬嘶鳴、刀劍出鞘之聲。誰也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彼此的手,不論荊途波折,卯足了力氣攀爬前行。
日上中天,景辭已經疲乏到了極點,梧桐才在一道山澗下提議休息片刻。不管天外如何變幻莫測,山中歲月始終寧靜安然。一道小川自汕頭落下,成了叮咚有聲川流不息的瀑布,梧桐自己低頭掬水喝了個痛快,但看景辭,仍是為難,“這里頭水也不定干凈,要不姑娘還是等到了有人煙的地方,燒滾了再喝?”
景辭搖頭,“眼下在乎不了許多了,能活下去就成,我瞧這山泉水干凈得很,不怕�!�
梧桐便摘一片寬大的芋頭葉子,舀了水捧到景辭跟前,蹲下*身子感嘆說:“姑娘來時可聽見追兵腳步聲?走大道的人,恐怕已死了大半�!�
景辭長嘆一聲,無語凝噎。
梧桐站起身向遠處看,“這山頭離得不遠就是落霞山,姑娘,要不然咱們上梅影庵試試,住持師太認得咱們,或許能有個落腳的地方,等大人回城,便都無需再怕。”
景辭不置可否,因已然無路可去,活得一時是一時吧。
☆、第85章
重病
第八十五章重病
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到落霞山時景辭已然渾身無力,腳步虛浮,若再多走個一里路,恐怕就要暈倒在途中。她努力地不要成為累贅,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但身體的限制無法輕易突破,一路上仍需靠梧桐與半夏攙扶支撐。
梅影庵早已經人去樓空,離散的難民在此搭棚落腳,一進門撲面而來的便是一股腐臭,不知是死了人未埋,還是將死未死的病人發(fā)出的惡臭。比之逃難之路更加觸目驚心,教人退卻。無奈天已擦黑,落霞山雖離京城不遠,但仍有野獸出沒,若再下山,或又可能遇上收隊的元軍,思來想去只能硬著頭皮走入。未料梧桐在前,才跨進門里就有人上前來趕人,那人大冬天里敞著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狹長的傷疤,高高壯壯似一扇門,兇神惡煞,“滾滾滾,這兒滿了滿了,再住不下了,快滾快滾,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螞蟻都有領頭,更何況一群蒼蠅一般亂轉的難民。這人既不是領頭也不是匪首,景辭估摸著他這幅兇惡模樣也就是條看門狗,看人臉色做事,便將梧桐扯到一旁商量。
半夏提議,“要不然塞他些銀票如何?”
景辭搖頭否決,“財不露白,再而咱們三個女流之輩毫無反擊之力,他若起了歹心,那又能如何?”
梧桐為難,“若此時下山,恐怕多有危險�!�
景辭道:“咱們身上還有碎銀沒有?先打發(fā)了這人,進了屋躲過這一日即可�!�
半夏翻了翻袖子,荷包里還藏著幾塊碎銀,梧桐上前去求了半晌,那人才勉強答應,“進了這門,死活都看自己,沒吃沒穿,自己找地兒窩著,死了就近扔山谷里,崩在這哭哭啼啼礙眼。”
梧桐忙不迭點頭,好話說了一大筐,才領著景辭找一處犄角旮旯坐下。夜里山上奇冷,既沒有炭爐也沒有被褥,引下山的溫泉池子早被領頭人霸占,余下只有間四面透風的柴房給老弱婦孺安置。
三人一整日未進一粒米,懷中的烙餅老已經涼透,一個個都成了鐵打的,跑了一天一夜還搖頭說不餓。景辭只好捂著肚子說,那便等明日再吃。
可憐三個小姑娘衣衫單薄,躺在地上便相互依偎著囫圇睡著。半夜景辭發(fā)起高熱,嘴里反反復復說著胡話,梧桐讓半夏守著景辭,自己偷摸到藥房,屋內只剩下零星一點藥材,她取了要緊的幾位藥,就近在柴房里生火熬藥,還能讓人沾沾暖意。景辭吃著藥,病情卻未見好轉,依舊是迷迷糊糊不見清醒。
半夏著急后怕,又不敢哭出聲,只得捂著嘴掉淚。
原本計劃天一亮便下山,如此也只能作廢。景辭燒得滿身滾燙,嘴唇干裂,一天下來能清醒說話的時間都不多。梧桐做男子打扮,便肩起了男兒擔子。通常半夏在梅影庵內照看景辭,她跟著男人們便下山去,避開元軍,到城內,或到附近小鎮(zhèn)找吃的。
好在銀票曬干還能用得上,一回兩回的能以高價偷偷摸摸從山下帶上一帖兩帖退熱的藥來煎著吃,梧桐勇猛,偶爾還能在山上打回野味,但需先孝敬了匪首才能得一兩口下肚。
景辭的病稍有好轉,好歹能醒過神來說上兩句,但山上的日子卻一日比一日艱難,活人眼看著急速消瘦,面色蠟黃,水分流失,最終只剩下皮包骨。有一日梧桐立功,得了一張破棉被要給景辭墊上,半夏預備卯足勁將景辭抱起來,未料活生生的人橫在兩壁之間竟真是輕飄飄沒重量,再看從前白皙紅潤的面頰早已經瘦得干癟下去,一雙眼空洞無神,唇上干得流血結痂。一件粗布衣裳大半個月未能換過,透出一股不能忽視的酸臭。這哪是往日不沾疾苦的汝寧郡主,分明已辨不出模樣,似垂垂老去的婦人,早已經沒有生氣。
半夏勉強將景辭放置在棉被上,拍一拍梧桐后背,示意她留心,當即捂著臉躲到門外一棵高壯楊樹下放聲大哭。
姑娘家生來柔弱,經不起風吹雨打,何況是轉亂之中輾轉流落,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一生未曾設想過真有一日要面對如此殘酷艱難光景,一碗野菜湯都要與饑民搶得頭破血流,能吃一頓飽飯都是在夢中。而今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撐她熬過饑餓折磨的人,一眨眼奄奄一息頻死難返,若景辭不在,她要如何撐下去,又幾時是盡頭。
她心中希望、信念,在目睹景辭枯瘦如柴的身體之后迅速崩塌,青澀的肩膀再承受不住,難民棚中此起彼伏的呻*吟與悲泣中,哭得聲嘶力竭,心肺落血。
終是有人自身后來,握住她肩膀,給她短暫一瞬的依靠,轉過身遇上男兒裝扮的梧桐,眼神堅毅,沉穩(wěn)可依。安慰她,“不怕,等大人回京,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給姑娘看病,到時候咱們還和從前一樣,有吃有喝有地兒住�!比碎g富貴地里出來的姑娘,現(xiàn)如今被饑餓與貧窮折磨得只剩這么些許卑微愿景,想來心酸。
半夏用力抹了抹臉,將眼淚都藏進袖底,與梧桐說:“好姐姐,辛苦你,若沒有你,咱們指不定落在哪一處深山老林里讓野狗野豬叼走吃盡�!�
梧桐輕聲低語,辨不明心緒,“說什么謝不謝的,都是盡本分罷了。我約莫著,至多熬過這幾日,援軍就該入京了,到時又少不了一場大戰(zhàn),咱們也得隨時準備著,兵荒馬亂更日子只會更加艱難。”
一樣都是未及雙十的姑娘家,誰知道夜深人靜月落無影之時,她有多少后怕與恐懼全然小心翼翼藏在冷冷清清面容之下。
如果說支撐半夏苦熬下去的是景辭,然則撐住梧桐的便是遠在西北卻應當是無所不能的陸焉。
城破宮毀的消息傳到西北時,陸焉停留在晉王府與主人家各執(zhí)黑白,小小棋盤內廝殺博弈,講的都是禪語機鋒,論的全是天下大勢,旁人即便長了耳朵也是聾子一般,一個字也聽不明白。但此二人既相約密謀于此,便心照不宣,無需點明已知對方打算。說到底是一場討價還價,你進我退的參禪論道。
得知景辭下落不明,陸焉當即便起身告辭,晉王一番挽留只當做虛晃,他已然歸心如箭,恨不能飛回京師尋人。
晉王為做一份大禮,指派三百近衛(wèi)與他通往京師,但內里乾坤只此二人參透。陸焉走后,殘局未完,晉王仍坐于原地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白,慢慢下完這局棋。一旁黑衣謀士望棋低語,“此人輕重不分,恐難擔大任�!�
晉王捋須不言,待下完這一局棋才淡淡道:“若他當真無所顧忌孤反倒要再行考慮,但他既有所牽絆,便將弱點示于人前,這么個法子表忠心,倒也新鮮�!�
分明仍是看不起,只當是一條可用的狗,上一口飯吃留一條賤命已足夠。
陸焉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至京郊之時,京師情況已好轉,元軍此次乃南下奇襲并未做長久打算,財物女人裝滿行囊,與前來馳援的西北軍虛虛實實打上兩場,便滿載著貨物回鄉(xiāng)慶祝。
城門已破,京師一片狼藉。城外駐守的殘兵敗將及一眾官員奉詔回京收拾殘局,難逃路上的人大都調轉馬頭重回故鄉(xiāng),國破家亡的陰云漸漸散開,國人大多健忘,除卻睹物思人的悲傷,余下的便都是茍活于世的慶幸。恨都藏在心底夢中,是驚是懼,是沉默亦是悲痛。于破碎的瓦礫與坍塌的城墻邊,思念亡故的親友,卻又忘了積貧積弱的現(xiàn)狀,是誰享用著無邊富貴卻大敵當前之時扔下滿城無辜百姓徑自逃亡,是誰將天下黎民踩在腳下,卻將雨順風調寫成他之恩賜,仿佛養(yǎng)活數萬萬同胞的并非是終日勞作的農民,而是高坐金鑾,口中說著何不食肉糜的圣明天子。
生是拜他所賜,死是咎由自取,偏有人搖旗吶喊做這曠古招魂的急先鋒,好似他殺了人吃了肉便不再是奴才一般,血肉白骨中自鳴得意。
話又要說回眼前,轉眼到歲末年關,山中萬物凋零,草根樹皮都啃個精光,景辭的病始終不見好轉,兩頰凹陷,面如金紙,原本在山上養(yǎng)得圓潤得意的身子突然間瘦的皮包骨,肋骨處撐起空蕩蕩肚皮,里頭至多是草根樹皮,連同些許“扒出來撿干凈”的觀音土,她原以為自己無論如何無法下肚的東西,到真餓極了,餓到抓耳撓腮不能安寢,莫說是觀音土,恐怕就連路邊的硬石頭都能吞下肚。而后漸漸連抬一抬手,開口說話都變得艱難無比,只是勉強吊著一口氣,苦熬罷了。
半夏也一日比一日消沉,歲末寒冬,每一日都有人因饑餓與疾病死去,連一床破草席子都沒得,讓人扛起來往山谷下一扔,就算了事。關你事喂豬喂狗還是暴尸曝曬,活人都熬不下去,誰還管死人?
聽說若不是病死的,還有人去谷底撿尸體,一人一口切開來吃下肚,美滋滋的葷腥熟肉,好享受。
正當絕望之時,梧桐自山下帶回消息,元軍撤退,大軍回城,不日便可平定戰(zhàn)亂安穩(wěn)回京。半夏聞言喜不自禁,枯黃干瘦的臉上終于有了光彩,一身希望都系于梧桐一身,待她開口,自告奮勇,“我去軍營,找機會見大人一面,你好生看著姑娘,至多明日就能回來接你們下山�!�
半夏點頭,緊握住梧桐的手,熱切道:“外頭兵荒馬亂,姐姐還需當心。我與姑娘,便全靠你了�!�
梧桐回握她,眼神堅定,“放心,明日必回。”
離開時身上的男兒裝扮未變,只不過葛布短打已經被山間泥濘磨損得看不出顏色,她每一步都沉穩(wěn)毅然,未曾容許自己有半分猶豫,只因一旦心中生出踟躕猶疑,便再也邁不出這一步。
☆、第86章
苦熬
第八十六章苦熬
自梧桐走后,半夏如同吃下一顆定心丸,四周圍在饑餓與疾病中掙扎的難民,連帶著此起彼伏的沉重呻*吟與哭泣都無法再撼動她心中蓬勃萌發(fā)的希望與憧憬,她的熱切眼神落在被雨棚遮擋的門邊,仿佛下一刻便有飛魚服禁衛(wèi)似英雄一般降臨,救她于水火。
從衣服上剪下的一塊干凈帕子沾了涼水覆在景辭額上,企圖緩解她反復升高的體溫,半夏微笑著伏在景辭耳邊,悄聲說:“姑娘知道么?梧桐姐姐就要領人來救咱們了,到時候姑娘能吃上一口熱湯飯,還能看大夫,把病醫(yī)好。到時候…………到時候咱們還能去給白蘇姐姐找一處清凈地方…………”
生滿凍瘡與裂口的手貼在她滾燙的面頰上,低聲呢喃著,說給她也是說給自己,“再苦再難終是要到頭,姑娘…………再堅持一會,就一會兒,姑娘應我一聲可好?梧桐走了,您又是這樣…………我心里害怕…………”
但是不能哭,沒有資格軟弱。往往是最痛苦的日子,并不見眼淚作陪。
無奈日出等到日落,黃昏等到破曉,似乎這一個整個寒冬沒有盡頭,心一日冷過一日,天翻過篇章仍舊是悲苦,想象中應如天神般降臨的飛魚服與雁翅刀從未出現(xiàn),懷里只剩一只藏了三天的冷饅頭,業(yè)已是她們最后的口糧。
耳邊仍回蕩著同屋老婦的低聲告誡,“別想著進城,當兵的比元人更混賬,瞧你穿得破爛便當你是饑民,寧愿就地殺了也不讓你爬過城門。還聽說有些豬狗不如的,到處殺人劫貨,前幾日有個回城的姑娘,就讓守城老兵頭拉到樹林子里強啦!不是個東西,真不是個東西!”
“老天啊,元人來了是死,漢軍回來咱們也照樣是死,我祖上一輩子本本分分種地,為何要如此受折磨!”
天底下哪里有好人?只分強弱。
卻未料到,這一日景辭突然間清醒,如同食下萬靈丹,能半坐著靠在墻上,與半夏說上一兩句,她雖虛弱,但仍勸慰她。
“別哭,我好著呢。也不餓也不燒,一睜眼還有床軟軟和和的棉被蓋著,這一口吃的都難找到的年頭,可真難為你們了�!眱葻嵬狭颂L時間,五臟六腑似乎都從內往外發(fā)膿潰爛,身體似從別處借來,四肢不聽使喚,連眼睛都是模模糊糊一片,看不清楚,“梧桐又下山去了?怎么就剩你一個?冷不冷,快進來被窩里暖會兒,我可熱得很呢。”
再平常不過的話語,可憐半夏卻能覺出一股黃泉碧落生死闊別的悲愴,經不住拉起衣袖遮住一雙紅通通的眼睛,再多的眼淚也藏在一段散發(fā)著腐臭異味的布料之后,悶著聲音忍著鉆心的痛,與她說:“奴婢身上臟,就不跟姑娘窩在一處了。梧桐姐姐說一會兒就回,這還才小一會兒呢,還得等等,姑娘若是餓了,奴婢懷里還有個雜面饅頭,一直給姑娘留著呢。”
景辭說話仍有些吃力,見半夏強忍著眼淚,舌尖食過五味,酸楚難當,想要抬一抬手挽起她耳邊零亂的發(fā)絲,險些用盡全身力氣。如此患難與共的情誼,好過你富貴人生中相伴數十年,她不禁也紅了眼圈,但同時還要努力牽起嘴角,艱難歲月里還她一抹粲然微笑,彌足珍貴。
“你吃吧,我不餓…………”
半夏終于忍住了眼淚,數九寒冬里一件單薄的衣,早已經冷得沒了知覺,細膩光滑的臉讓北風刮的干裂起皺,亦帶走唇上水滴,干得從嘴角發(fā)爛生瘡,一層厚厚的痂剛結好又讓舌頭舔壞。低頭看,手也毀了,手指手背四處是刀刻一般的橫紋,見肉見血,一沾水便如同尖刀鉆肉一般地疼。
景辭也不見得輕松,整個人被病痛與饑餓折磨得脫了形,少女美好的身體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蠟黃的皮。極力睜開眼想要看清身邊人,卻無論如何只是頹然。
半夏端起袖子擦一把被淚水濡濕的臉,吸了吸鼻子說:“姑娘不餓,那奴婢還給姑娘收著,明兒餓了再吃。”
“你吃吧…………”景辭奄奄已無力。
半夏嘿嘿地笑起來,傻笑堆在一張憔悴破碎的臉上,出奇地滑稽,“奴婢不餓,奴婢剛在張嬸子那蹭了口熱粥吃,現(xiàn)如今飽著呢!”
景辭不勸她,亦不拆穿,靜靜用一雙朦朧不清的眼鏡望向半夏跪坐的方向,輕聲說:“是我拖累你…………”
“姑娘…………姑娘別說這樣的話,您這樣說,奴婢可真是沒臉活了…………”
“你聽我說——”她艱難地自紅腫發(fā)炎的喉頭發(fā)聲,沒一個字都帶著血。但無論如何仍需撐住,再看一眼殘酷又美好的人世,再看一眼彷徨無措孤獨無依的半夏,“元人總歸是要走的,皇上還在,該回來的都得回來,到時候你再去提督府找他…………他…………他是明白我的,必不會為難于你,往后如何,你同他說就是了。至于我…………若有可能,還是給我找一處僻靜地方燒了吧,如今人人都餓的發(fā)慌,我只怕死后都不得安寧…………”
“姑娘!姑娘您這是說的什么話,您放心,梧桐姐姐已經去山下找陸大人,明兒就回,明兒天一亮咱們就能下山去,給姑娘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藥,一定能熬得過…………”她前一刻吞進肚里的眼淚,這一時似拉開了閘門,一瞬間洶涌而出,無法自已�!肮媚�,姑娘千萬別丟下奴婢…………白蘇姐姐已經去了,桂心也不知下落,梧桐姐姐…………真留著奴婢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頭撞死的好�!�
她俯下身,一頭散亂的發(fā)辮夾雜著枯草黃泥落于后背,再沒了估計,也沒有希望,索性趴在景辭腿上,哭到力竭。
景辭輕輕撫著她枯黃干澀地長發(fā),如長者般以驀然慈愛的口吻說著:“從今往后都要靠自己,半夏…………好好活著,活著比什么都要緊。如此也好…………我再不必拖累你們…………”
輕緩而柔婉,與地獄般煎熬的難民聚集地并不相符。更像是臨走前的告慰,離別時的繾綣,似水,滑過千瘡百孔的心尖。
無可奈何花落去,卻總有人費盡心思拼盡全力挽留。
半夏猛然間抬頭,似恍然大悟,又似突然驚起,她決心已下,無人能阻,“不不不,姑娘,總會有辦法的!如今銀子沒地兒使,但總有人屯著糧食藥材,姑娘且等一等,等奴婢三兩個時辰,奴婢下山去給姑娘買藥買糧,肉粥好不好?姑娘應我一聲,咱們夜里找張嬸子借鍋借碗,燒一壺水煮上一鍋肉粥好好吃上一頓可好?”
景辭沒了力氣,只淡淡笑一笑,掌心輕輕撫過她全無血色的面龐,最終頹然跌在藏著跳蚤臭蟲的破棉被上。
半夏擦干了淚,將棉被拉高些,給景辭蓋個厚實,眼瞧著順手掐死一只亂爬的跳蚤,再低頭翻翻找找又弄死幾只,粗看去沒東西亂拱亂爬,適才起身往外,經過獨臂的張嬸子身旁,沉聲問:“嬸子前幾日買米買肉的地方在哪兒?給我指指,今兒我去,我們家姑娘便要交嬸子看顧些,天黑之前我便回來。”
犧牲奉獻非呈現(xiàn)于口述筆談,而在于危難交加狂風驟雨之際。
偉大,非僅止于死戰(zhàn)不屈的將士,亦可在柔弱嬌小的女人肩上追尋。
今夜請你與我,為此沉默、淚流。
歲末年關,京城在碎片瓦礫中迎來積蓄多時的第一場大雪,曹得意喜不自勝頭一個奔去行宮報喜,“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天降瑞雪全賴圣明天子!”諸位閣老擔憂著雪落之后不知又要凍死多少無家可歸的百姓。
陸焉回到京城已逾半月,手底下但凡能用的全都派出去找人,無奈找人似大海撈針全無音訊。外頭傳的體面的說法是汝寧郡主死在太和殿那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中香消玉殞,更有些刁鉆露骨的茶余飯后吃著瓜子聽著小曲兒講那些個妃嬪公主被元軍拉到兩儀殿大肆奸*淫,有的當即便死了,有的讓帶回特爾特草原成了牛羊一般的牲畜,而太后掌珠汝寧郡主就在其中。
徐徐而歸的定國公府礙著臉面對外都稱馨嬪與郡主雙雙殉節(jié)而死,寥寥草草便為兩位曾為國公府的生息延綿富貴功名立下大功的女子劃下句點。甚至于連名字也羞于提起,仿佛死于元軍之手而未能自裁與正陽門下是她們永生的污點,怪你,只怪你到死也不為國公府的臉面著想。
這張臉,天大的面,蓋住多少幽魂冤鬼。
然而什么是錯?錯只錯在你生成了女兒身,這一生便注定受此苛責,永不翻身。
輾轉反復,陸焉親自率隊,將京城顛了個個兒,也未能翻出他心中想念過千萬遍的人,一閉眼處處都是她身影,夢醒又是冰冷刺骨的冬日,南下的寒風似尖刀反復扎刺著他的心,血潺潺,傷口無法彌合,除非能在郊外蒼茫無際的曠野中,漆黑孤寂的天幕下掀出她的影。
他突然間猛抽胯*下駿馬,將春山與安東遠遠摔在身后,漸漸他高高揚起的墨色披風只剩一息隱約的墨跡。誰也無法聽清,他下馬后獨自行走在半人高的草叢中,向這空有雙目但冷漠無情的蒼天吶喊,聲嘶力竭,“小滿——”
再回身,風灌進喉嚨,于胸腔四散奔逃,脹滿了冷透了心肺,無處求生。
他大聲喊,一遍一遍,懇求上天還他心中至愛�!靶M——”
風中傳來誰的呼喚,又攜著哪一種痛徹心扉的哀傷與絕望,將天空與原野燒成灰燼。
生死離別,這一生已嘗盡。
☆、第87章
奉獻
第八十七章奉獻
一切仿佛都是一場虛妄而荒誕的夢,景辭從未曾存在過,他依然只是慈寧宮負責灑掃打雜的小太監(jiān),沒有什么忍辱負重,亦沒有什么身世畸零,如此便可本本分分安安穩(wěn)穩(wěn)甘心做一條看門的狗,忍得久了,連犬吠都忘干凈,沒有希望,便沒有失望與痛苦。
奈何偏偏,偏偏老天將景辭送到他面前,似一計晨光,如一簇焰火,點亮且溫暖他于懸崖邊緣苦苦掙扎的孤苦人生。但誰奈何天意弄人,最難承受的并非暗無天日的荊棘坎坷中踽踽獨行,而是曾經將美好與希望緊握手中,卻因世間最可怕的“天意”二字痛失所愛。
彼時斜陽將大地染作血紅,春山頂著風雪同他說:“城內城外都搜遍了,當日難逃的車馬也都打聽過,沒人知道郡主下落,反倒是宮里…………牢里審問出來,都說是讓查干巴日抓去兩儀殿,留在殿內的幾位公主都沒能熬過,郡主…………”雨下的話不敢多說,兩儀殿是何等慘狀,即便是西廠殺人為生的番役見了都是慘白面色,無言相對,平常人多看一眼,一生都不能擺脫夢靨。
其實是生是死是好是壞,彼此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誰也不忍揭穿,他心底疼痛難忍的瘡疤。
絕望、寂靜、壓抑。
跳動的心臟被命運凌遲,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要你睜大眼睛觀賞他,一個從不信奉神明的人如今跪在陰暗無光的佛堂內,伏趴在白玉觀音像之下,雙手合十磕頭作揖,在沉痛的絕望中祈求上蒼憐憫,佛祖慈悲,愿往黃泉地獄受此烈火灼身之苦,只求于人世回首再看她一眼,愿以此生陽壽換她平安歸來。
夜一分深過一分,夢一場淡過一場,無法挽留的都隨水去,不能得到的全然如夢碎。他的恨該往何處去,是恨命運多舛,亦或是恨蒼天無情。到頭來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無能,恨自己貪心,人生多少憾事,她原本不必承受的波折痛苦,全賴他無能懦弱。
燭火還剩最后一段,眼看就要將今夜燒成灰燼。冰冷的佛堂,僅僅余下側面幽光,柔柔打亮他單薄消瘦的側臉,漸漸等到鬢邊一縷散亂的發(fā)掛在疏淡狹長的眉前,為他俊朗無雙的面容平添一抹沉郁的孤獨及深藏的隱忍,讓人忍不住想要從身后將他抱緊,撫慰他傷重難愈的心。
靜靜,等天邊翻出魚肚白,等朝陽重新爬上山巔,等三千煩惱絲一夜成白發(fā),滄桑歲月帶著冬末霜雪染白他發(fā)尾鬢邊。再開門時春山已不敢辨認,眼前滿頭白發(fā)的人究竟是誰。
而他自身未能意識,沉默中轉過臉來,低啞的嗓音,定定道:“三日內,京城方圓十里翻個底朝天,上天入地,無有遺漏!即便是將乾坤倒轉,必定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梅影庵,風中有哭聲傳來,大概又有人病死,只不過這回閉眼解脫的人尚有親人在世,還能圍在他身邊哭上一哭,當做這殘酷人間對他最后的挽留。
半夏自山下帶回一袋米,一塊拳頭大小的豬肉,借來一只銹跡斑斑的小鍋,支起火堆偷偷摸摸熬一鍋熱乎乎肉粥。因只剩下右臂,再要照顧景辭便顯得十分吃力。又因失血過多,稍稍動一動便疼得頭暈目眩,面色慘白,但好在天氣冷、衣衫薄,血流了不多久就被冷風凍住,遠不如斬斷手臂時那般車裂炮烙似的疼了。
她費了好大一番努力才將半昏迷的景辭扶起來靠在墻上,缺了邊角的破瓷碗擱在身邊,僅存的右手一勺一勺舀起熱粥送到她嘴邊,“姑娘快醒醒,吃了這個便能好,等有了力氣,奴婢扶著姑娘上提督府找陸大人�!备珊缘淖齑缴陨砸粍樱蠢队辖Y痂的傷口,又有血,如同新鮮口脂染紅殘破雙唇。一碗粥喂完,余下的蓋上蓋,晚上再喂,自始至終,即便餓的無力抬手,即便這一袋米一塊肉是她斬斷左臂換來,也不曾低頭嘗過一口。
屠夫的刀雪亮,生生將一截手臂自肩膀處齊齊砍下,剝開了破爛衣裳就扔在攤位上與人叫價。如同橫征暴斂的朝廷、荒淫無道的君王,永遠只會對勞苦民眾舉起屠刀!
半夏得閑,與半夢半醒間的景辭一同倚靠在墻角,一同做著溫暖美好的夢。
未來不敢想,也沒有精神去想,若死,便死在一處吧。
如有錯過便錯過,如有重逢便重逢。白蘇說:“這是命�!�
落日熔金,絕望卻如同黑夜一步步逼近。該找的方法都找遍,余下只剩北去草原的遙遠路途,撇開滿城彌散的流言蜚語,他心中對她依然安好的堅持已然動搖�;蛟S自己也不過是一葉障目,自欺欺人,始終躲在自我編織的虛妄中,不愿也不敢直面殘酷真相。
一無所獲的奏報是哀鳴的喪鐘,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沒有光,沒有希望,不給一點點企盼,生不如死。
一股腥甜自胸腔驟起涌向喉頭,耳邊聽聞一陣驚呼,春山在馬下墊腳,給他遞上一塊雪白絲帕,小孩子經不起嚇,嗓音顫抖,似是含淚,“義父…………義父,可千萬保重身子…………郡主若瞧見義父如此,到哪兒都不得安心…………”
到哪去?三萬尺天宮,還是十八層地獄?是生死是他只愿追隨她去�?谥型卵秩绾危坎坏炙苤�。
或許梅影庵一別要成他此生永恒回憶,她熟悉臉孔從今后只在夢中。
落日在山的背后殘余最后一線日光,黑夜似鬼魅自四面八方穿行而出。他忽然間扔掉帶血的絲帕,拉緊韁繩調轉馬頭,大喝一聲,“去落霞山!”
馬蹄聲漸遠,蒼涼古道,沉沉天幕,說不完的纏綿舊事,萬古歲月中歷久彌新。
梅影庵最不起眼角落,灰撲撲瘦巴巴的兩個小姑娘,緊緊依偎在一處,最后一餐飽腹已覺完滿。半夏依稀感覺身旁的人越來越冷,越來越僵,就好似一簇火焰熄滅,油盡燈枯。但她也已無力,連睜開眼看一看的力氣都不剩,空蕩蕩的左肩被冷風凍成麻木,也不疼,也不難過,冷到了極致反而從四肢末端觸到暖意。
腦海中熟悉的臉孔似皮影戲一般閃過,背景是亮的,人臉卻黯然。有春山腆臉嘿嘿地笑,有陸廠公黑面不語似閻羅,還有白蘇…………那天她在花朵簇擁的亭臺內,含著笑,微微垂首,遞上她反反復復繡了小半個月的荷包。那男人姓肖,是錦衣衛(wèi)肖總旗,她偶然間見過幾回,生得高大魁梧,是個粗糙又壯士的北方漢子。白蘇跟了他,倒也安穩(wěn)。
什么時候,她也能遇上意中人,蓋上紅蓋頭,歡歡喜喜出嫁呢?
無奈成了這幅模樣,恐怕是再不成了,真如白蘇姐姐說的,她好吃懶做嘴多話傻這輩子也甭想嫁出去。
要真能長長久久的,一輩子笑笑鬧鬧也好呀。
“只怕到了閻王爺面前,白蘇姐姐還要怪我無用,沒能照顧好郡主…………可我真是…………連下山再賣一只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輕輕地,自說自話,實則不過是雙唇的無聲開闔,一絲聲音都未能發(fā)出。
景辭歪著頭,倚在半夏肩上,正當好夢。
不知外頭是如何吵嚷,也不知突然造訪的西廠番役掀開了多少饑民的帳篷,她仿佛聽見母親輕緩溫柔的歌唱,在溫暖的床前,如云一般輕柔的夢中,唱一首婉轉悠然的曲兒,“月兒明,風兒靜,樹兒遮窗欞,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琴聲兒緊鳥兒動聽,搖籃輕擺動,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呀睡在夢中。”
有人磕頭,皮肉砸在堅硬的地磚上,砰砰砰悶響,一個勁地求著,“官老爺呀,官老爺饒命!小的真真什么都不剩,就剩這一條賤命,諸位大老爺若要搶,便一刀了結了吧!”
躲在角落的人抱成一團嘀嘀咕咕,“本以為躲到山上來就沒人翻山來搜刮,沒成想這□□的官府比土匪還混賬,難民堆里也來搶!這什么世道?快亡了吧,亡了吧,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乞丐流民,都他媽一塊兒死!”
景辭大約是做著噩夢,身體有一絲絲顫動,半夏閉著眼將冰冷的手挪到景辭手背上,笑一笑說:“姑娘睡吧,睡著了便什么都好了…………”
再也沒有流離失所的饑民、燒殺搶掠的元軍,也再沒有任何一個吃人肉喝人血的朝廷。人人都住桃花源,再不知人間幾何。
愿世間再沒有向弱者揮動的馬鞭,愿每一人都能守住生而為人的尊嚴。
用眼淚懷念從前,用躲閃的文字燒毀一個閉目塞聽人人自危的今天。
☆、第88章
命運
第八十八章重逢
于陸焉而言,景辭早已成為他心上烙印,無論相隔千萬重山水或是沉重歲月,于千千萬萬人之中找尋她的影,一眼即可,這似乎已成為本能。但眼前的零落與狼藉令他不敢去信,是幻景還是夢中?他緩慢而猶疑地俯下*身,不能相信角落里滿臉病容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景辭。
她瘦的幾乎只剩一把骨頭,枯黃的臉上還有被跳蚤小蟲咬破后留下的紅疹。他甚至不敢去觸碰她極速凋零的身體,只怕遇上一朵枯萎干涸的芙蓉花,一碰就碎。
驚夢的人是春山,他撲身過來,放聲大哭,“好姐姐,你怎么成了這副模樣,你手呢?哪個混賬王八蛋做的?我砍了他!”
猛地轉過頭,稚嫩臉龐帶上咬牙切齒的恨,沖著周遭瑟縮膽小的饑民大吼,“誰!誰做的,給你爺爺站出來,老子殺了他,殺了他,全殺光!”他口中來來回回叨念著,殺殺殺,仇恨如野草瘋長,痛苦中立誓,要以血還血,要殺盡世間燒不盡的惡欲。
“小滿…………”陸焉嘗試著喚她一聲,聲音中有他自己也未能發(fā)覺的顫抖與后怕,若了無音訊,他或許仍有可能為自己編織一個不切實際的謊言,倘若她的離去就發(fā)生在眼前…………他不敢想,那一刻萬念俱灰,是成魔還是入道。
唯一冷靜的人是安東,欺身上前,伸手去探景辭脈搏,“義父,郡主雖病重,但尚有脈象,小的先行一步去請胡太醫(yī),此處人多繁雜,不宜久留�!�
陸焉回復清明,眼底一層清亮的水霧瞬時散去,陪著千萬分小心將景辭橫抱在雙臂之間。輕而又輕的重量令他禁不住鼻尖酸澀,疼痛自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一個不慎險些要在眾人面前落下淚來。
纏繞耳邊的是垂死掙扎的哀鳴,四處散發(fā)的是皮肉腐爛的腥臭,山頂漆黑好似黃泉地獄,身前僅有篝火冷風中掙扎著燃燒,一絲絲微弱的光,照亮前路。
他低頭親吻她臟污的額頭,他說:“小滿,我們回家�!�
經歷漫長卓絕的艱辛,回家兩個字,如此彌足珍貴。凜冽的山風,壓抑的暗夜,于他而言再不算恐懼,無論前路多少艱難困苦,他仍感謝上蒼,能讓他在最后一刻尋回她。
擦洗換衣,一切都是陸焉親力親為,熱水蒸騰的霧氣在他纖長濃密的睫毛上凝結成了水,伴著他掩藏人后的熱淚,在看清她瘦到凹陷的身體時奪眶而出。
她受了多少苦,他無法窺測全貌,稍稍觸碰,便心疼無以復加。
多多少少要給自己些許撫慰,想象明日便好,才能撐得下去,挪得動沉重步伐。
夜深,胡太醫(yī)探過脈,直說是“沉疴難返”,照例是要先嚇人再說實話,行醫(yī)問診從不把話說滿,省得惹禍上身,一個時辰內施針開方,囑咐他好生照料,便只留下徒弟長住看管,已是天大臉面。
景辭始終未醒,陸焉寸步不離,唯恐她要口渴受涼,而他未在身邊。一張被命運摧殘折磨,決計稱不上美好的面龐,在他看來是永遠讀不完的詩篇,不能厭倦的畫卷,失而復得,故此愈加珍貴,恨不能不眨眼不晃神,一遍又一遍吟誦歌詠。
小滿,小滿,他心中喟嘆,想要伸手將她抱緊,又怕魯莽地再予她傷害,大起大落一喜一悲的情緒飽脹在胸口,無處發(fā)*泄,只敢小心翼翼觸碰她紅腫皸裂的手,想要以此溫暖她冰冷的身軀。
醒來時仿佛仍舊置身美夢,高床軟枕,馨香馥郁,已不是破舊漏風的柴房、冰冷潮濕的棉被,最要緊的是身旁有他,稍稍一丁點響動自睡夢中睜開眼,寒星一樣的眼瞳,有驟然上竄的歡喜,也交織忽而沉寂的憂愁,愛也因她而起,恨也隨她而去,他徹徹底底敗給命運,卻又要感謝命運,賜她景辭,令他于悲歡離合間“一敗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