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嬌嬌,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她被他擁在懷中,上上下下揉搓,溫泉水突然間沸騰,將她潔白如玉的身體,熏出一片淺淺的緋色。她慌慌張張無處可去,一雙手不知該往哪放才算得宜,不小心碰觸他不予人知的隱秘,無奈她還是懵懂模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問他:“鳳卿,你身上長了什么?長長好像一根棍,燙手呢�!�
接下來更加驚奇,“哎呀,這棍兒還會動!”
☆、第79章
亮劍
第七十九章亮劍
她的眼珠蒙一層水做的殼,晶瑩透亮,無垢又無塵,不諳世事的純真對上他體內(nèi)翻騰叫嚷的欲*望,如同一張薄脆的洛陽紙,擱置在熊熊燃燒的烈焰之上,最終的命運唯有毀滅——火舌一寸寸舔過,注定被兇猛的火焰燒成灰。
她仍不知危險靠近,傻傻望著等他回應,身后是霧蒙蒙的熱氣,像是雨云翻騰的巫山,沾了水的發(fā)尾、濕噠噠的肌膚仿佛初晨帶露的花,美得讓人不忍摘下,只好徘徊猶疑,捧住她皎白如玉的面頰,當她是初入學堂的幼兒,而他是世上最耐心的師長,要引著她,一步步拉著她往一處春深日暖,落英繽紛的桃源去。
“這是傳宗接代的根,是陰陽調(diào)和的陽,是日月乾坤萬物生發(fā)之根本�!彼谒挛兆×怂氖�,一同感受他炙熱的情,洶涌勃發(fā)的意。她被他眼中激蕩開來的欲念驚嚇,他的話她雖不能全然領會,但已猜出大概,這一時羞憤欲死,圓潤的耳垂紅得滴血,想要脫開手逃出門去,卻一把被他握住了,緊緊覆在上頭,像一頭蘇醒的雄獅,張著血盆大口,對住她柔弱無骨的手。
她掙扎,激起漣漪無數(shù),“什么傳宗接代,什么萬物生發(fā),你…………你不是太監(jiān)么?你怎么…………怎么還有這個…………”
她心急如焚,他淡然自若,另一只手臂鎖住她腰身。她頭一回瞧他,覺著他比不得錦衣衛(wèi)那群砍頭殺人的莽夫,各個是門板一樣寬,石頭一樣厚,卻也比大多內(nèi)侍結(jié)實幾分。要說是精壯,在精而不在壯,乍一看還有一股弱不勝衣的病態(tài),實則是藏拙于內(nèi),抬一抬手,她便沒有半分逃脫之機。
“嬌嬌不喜歡?不想要?”他耐心地玩味地守著到了手的獵物,利爪撥來撥去,都只為有趣,“本不知這輩子被人罵過多少次‘每根的東西’,依稀記得嬌嬌口中也曾有過此話,怎地‘每根’時瞧不起人,‘有根’偏又不愛?嬌嬌好難伺候�!�
“我…………我從沒嫌棄過…………”她委委屈屈辯解,“我本就是打定主意要跟你的,怎么又突然間又來挑我的錯處?你這人好生奇怪,明明就是宮內(nèi)頭一號的太監(jiān)老祖,竟然…………竟然…………”
“竟然什么?”他饒有興致地貼著她光*裸的軀體,在水中爭論探討。
景辭憋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撐足了膽說:“竟然沒切干凈。”
他忍不住大笑,一面親她一面帶著她的手來來回回探索,悄然含住一顆珍珠似的耳垂,吃夠了才說:“可真是阿爹的嬌寶貝兒,乖,自己個畫個圖,這刀子要從哪一處落下才能剩下這樣長,這樣多�!�
景辭急得要哭,“我怎么知道?我又沒見過這東西。你放手,不許這樣欺負人!”
“嬌嬌不會的,阿爹來教�!彼豢戏�,任她如何掙扎,始終將她緊緊按在身前,先前還算清明的眼神益發(fā)深不可測,溫熱的唇在她吹彈可破的肌膚上游弋,如猛虎輕嗅含苞未放的薔薇花,殺人奪命的力量,鮮血的牽引,偏偏對一朵一碰就碎的花千般萬般溫柔。無端端讓人心尖兒顫,竟害怕皺一皺眉,錯待了一頭吃人的猛獸。
他的唇滑向山巒起伏的輪廓,微微凹陷的是她纖瘦小巧的鎖骨,骨凹處孱弱又可憐,凹陷向下能盛下一杯葡萄美酒。下頜觸到了溫泉水,一個個烙印一般的吻,漸漸靠近她豐潤嬌軟的乳兒。一半在水中,一半在霧里,圓圓翹翹這小段,半遮半掩一滴朱砂,已足夠讓人神魂顛倒,心神俱醉。
他貼著她的耳,冷靜自持的聲音里摻雜著不可抑制的顫抖,“真想一口吞了這對小乖乖…………”深深吸上一口氣,如同阿芙蓉上癮之人嘗到久別的香氛,前一刻通體舒暢,后一刻掀起來愈加兇猛的渴望。
他要飲她的血,吃她的肉,就在今夜,冷風呼嘯的山巔,戒嗔戒癡的佛殿,一池水如春,一睜眼如夢,要狂要瘋,就在她與他相偎相依的咫尺之間。
一個狂亂的吻不能結(jié)束一段隱忍多年的欲,一張窄小的床又怎能裝得下長久未見的心。他濕透了的外袍中衣都橫在冰冷的地磚上,散散亂亂被一對糾纏的人影早早拋棄。
他的身體結(jié)實而精壯,每一個分肌肉都恰到好處,每一寸經(jīng)脈都蓄滿了力量。窄而緊的腰一道道肌群分隔鮮明,兩側(cè)微微凹陷的節(jié)點是最致命的□□。
那么有力,又那么美好,老天爺折磨他,又偏愛他,給了他天底下最大的傷痛,又賜他一張近乎完美的臉,無與倫比的身體,能勾得人心馳神往,亦能在龍鳳燭微光里,讓人上天入地,欲生欲死。
溫泉池邊一張小小的春榻,載滿她的哭泣與叫饒。她在海中,在浪里,一波一波似潮汐海浪沖擊著席卷著她脆弱的身體,她羽化,又破繭,一時悶得窒息,一時又疏放了每一分每一寸。
他愛慘了她,恨不能就此與她終結(jié),到地老天荒,到�?菔癄。
“心肝兒,別哭,嬌嬌一哭,阿爹的心也要碎�!�
烏黑的是她長長青絲,雪白是羊脂玉一般的皮囊,紅的是唇,也是窗外躍墻盛開的梅,還有少女美好而純潔的身體,就在今夜,一陣陣壓抑的哭聲里,初開,聲張,怒放,妖嬈嫵媚,無人可與之相比。
愛都灌進她肚里,分文不剩。屋子里突然間沉靜,只余下沉重的喘息聲以及她細細綿綿的抽泣。本就窄小的春榻,逼得他將她纏緊了,濡濕的背脊貼在胸前,長長的烏發(fā)拂到一邊,露出光潔美好的后背任他親吻。
一床暖被將她裹緊,他虎口處薄薄的繭子刮蹭著她,他愛極了她面頰的酡紅、眼角的淚,忍不住一吻再吻,“嬌嬌還疼得厲害?往后阿爹輕一些,別哭,再哭明早又要喊眼睛疼�!�
她抽抽噎噎帶著鼻音,恨不能找一處土丘將自己埋起來,“疼死了…………你這人從來沒一句真話,做的也都是壞事,我真恨死你了…………”
他細細撥開她臉上被汗水黏住的發(fā),長輩似的口吻哄著她說:“好好好,都怪我,是我做的不好,要打要罰都認。只是我明早就要下山,嬌嬌先同我說幾句話,過幾日再生氣可好?”
她咬著唇不說話,他便笑道:“我只當嬌嬌應了,要與我談心。”
“才不同你說話,你這假太監(jiān),連身份都是假的,明兒連人都不定是真。”
陸焉曲肘撐起上身,大紅的鴛鴦被滑落到腰間,露出一截精瘦的腰身,頭上的玉簪早被她亂揮的手帶落,烏黑長發(fā)落在肩頭,鳳眼迷離,鼻梁高挺,淚痣是不妖不媚的風情,剛與柔的結(jié)合恰恰好,多一分是剛硬,少一分是婉柔�;蛟S任是什么物件,到了他身上,便沒有不好的。
他靜靜看著她緋紅的側(cè)臉,一盞孤燈下顯得俏麗又單薄,小小一朵花,最怕被風吹雨打隨水去。他沉下心說:“這事說來話長,我的身份,想來你也猜到幾分。我這是冒名頂替進的宮,好在那時候年紀小,誰會留意一個因病挪出宮的小太監(jiān)長什么模樣,說什么話。因著干爹庇佑,我才能在宮里長久過活�!�
他原以為她要沉默到底,沒想她頭一句話開口是說:“你那干爹我記得,吳桂榮么…………也不見得多好,鎮(zhèn)日里對你呼來喝去,死活不管,汝昌公主那回要打你板子,他原可以求上幾句,那臭丫頭看在慈寧宮的份上定然不敢造次。但我瞧他是嫌麻煩,總覺得四十板子下去死不了人,帶回去躺上幾日便可,何必費那唇舌。”
他嘴角有漣漪推開,笑得溫暖和煦,忍不住低下頭來親吻她,“世上再找不出一個比嬌嬌更善心的姑娘,但無論如何,我心底里是感激的,如若沒有干爹伸手相幫,我今日或許早已經(jīng)轉(zhuǎn)世投胎,誰知陸焉是何許人也�!�
“那你…………不怕被發(fā)現(xiàn)么?”這或許是她最大疑惑。
陸焉解釋道:“往常都吃著藥,想著法子避開。等拿下西廠,試問還有誰有這個膽量敢來驗身查證?本以為藥力傷身,早不成了,沒想著一遇見嬌嬌,他便如此這般不老實�!�
“還是切了好!”景辭憤憤道。
他笑,“都是氣話,若真沒了,嬌嬌莫不是要守一輩子活寡�!�
景辭咬牙道:“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這真是…………我雖驕縱了些,但也從沒想過有一日會如此…………”
他掖緊了她肩上暖被,低聲道:“怪我,是我用了強,害得嬌嬌受苦。放心,與平南侯家的親事不過權(quán)宜之計,總有一日咱們能在人前夫妻相稱。”
“這話我記下了,你可千萬別哄我。也不急,十年二十年,到老到死我都等得的。”
他心中一陣暖,許久不曾觸動的心弦為她繃緊了又亂,修長的十指穿過她的,與她緊緊交握在一處,閉一閉眼,低低道:“好,十年,二十年,一輩子總能等到�!�
那么絕望,又充滿了幻夢般美好愿景。
☆、第80章
風起
第八十章風起
景辭仍趴著,燭臺昏黃的光在她瑩白如玉的背脊上暈開一層淺淡迷離的芳華,可憐一雙酥軟豐盈的奶兒被壓得變了形,白嫩滑膩的肉向外延展,小小的朱紅擠得內(nèi)凹,獨獨便宜了床上錦緞,可惜可惜。
她側(cè)著臉,瀑布一般的長發(fā)鋪滿雪白無暇的背,不經(jīng)意間抬手投足,便是一卷國色天香美人圖。
她軟軟拖長了尾音,同他說:“那你可得好生作養(yǎng),咱們倆年歲差得遠,可別我還等著,你已經(jīng)胡子花白滿臉褶了,那我還指不定答不答應呢。”
“你放心…………”他耐不住,指尖在她內(nèi)凹的脊骨上滑動,慢慢走向翹起的尾椎,慢慢加重了力道,修長有力的手指入了□□深處,蕩漾開春水一池,嬌聲一地。
翻個身,沉甸甸壓在她背上,本就變了樣的乳兒被壓得再外溢幾分,溫熱濡濕的舌尖掃過她耳后,激起一陣莫名瑟縮。他放軟了聲調(diào)同她哀求,“明日一去,二三月才回,嬌嬌再允我一次,嗯?”
素了將近三十年的男人,你如何能指望他懂得何為適可而止、何為進退有度?即便她搖頭喊疼,他依然想盡了辦法進去哄。怎奈她是將將熟透的蜜桃,汁多肉厚,甜香滿口。他是一整個冬季未能飽肚的猛獸,是走過沙漠的旅人,又餓又渴,最想吃的最想要的都在她身上,張嘴叼住她雪白的肩,牙齒輕咬著吹彈可破的肌膚,留下兩排發(fā)紅的齒印。
一滴汗滑過精瘦的腰身消散在顛簸的畫面里,如同海潮消散在天邊,又仿佛云朵四散在風里。最終她哭紅了眼,啞了聲,而他從身到心萬般滿足,恨不能嘶吼咆哮,昭示天下。過后仍要抱緊她,頎長的手臂橫在腰間,用著十分力道,要將她融進骨血,要帶她奔向天涯海角遠古洪荒。
靜悄悄,天還未亮,萬物沉睡未醒。寂寞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與他,四肢交纏,肌膚相依,一呼一吸之間彼此再無隔閡,她屬于他,每一分每一寸都歸屬于他。
他吻去她咸澀的淚,抱緊了輕聲細語地哄著,待她緩過神來,再抱去溫泉里將汗水血漬都洗凈,紅紅腫腫的地方上過藥,眼前是繁花似錦迷人眼,他按耐住一股股上竄的火苗,忍得骨頭發(fā)痛,可憐她被折騰得渾身狼藉,只好嘆一聲,將她帶回外間黃花梨木六柱帶頂架子床上歇著。
景辭因著實累著,小小的身子鉆進他懷里,睡得尤其安穩(wěn),但或是因心中記掛著他今日要遠行,天沒亮就醒來,困得睜不開眼,還要伸出手自他身前環(huán)繞到背后,實則與她搶親同一個姿勢,霸道又可愛,嘴里頭咕噥著:“是不是要走了?嗯…………不許走…………”
昨天夜里還恨得張牙舞爪地咬人,今日又是軟軟乎乎惹人憐,他討來一位如花似玉的妻,還得多一個嬌媚如水的小女兒,他索性將她放在肚皮上趴著,褻褲被推到膝彎處,露出一截細白瑩潤的小腿,耷拉在他腰胯兩側(cè),軟香纖瘦的身子壓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額頭蹭著他下頜,小貓兒似的惹人愛。明明困得睜不開眼,偏要強撐著說話,“你走了,我想你可怎么辦…………你帶上我吧,我給春山當干弟弟�!�
“可別把那孩子嚇出病來,西北山高路遠,去的又都是軍機重地,男人堆里穿梭,哪能讓你去。乖,嬌嬌聽話,明日收拾細軟回宮去,如今四處都不安穩(wěn),但即便西北真打起仗來,京城總是銅墻鐵壁堅不可破的。”一面說話,一面輕拍她后背,“年前就回,快馬加鞭回城頭一件大事就是去碧溪閣,屆時嬌嬌可得將身子養(yǎng)好,沒得來個兩回便昏死過去——”
她抬手錘他肩膀,羞赧道:“你還說…………可疼死人了,一會不定能不能下床走動,萬一半夏問起來,我就真沒臉見人了。”
“你放心,春山昨兒晚上同她講學授業(yè),那丫頭比你明白得多。”他幫著她揉眼睛,將睡意揉開了,徹底醒過神來。
雖是累極,但景辭心中記掛著有事未完,便勉力撐起上身,鴛鴦錦被掀開來,露出個跨坐在他身上的姿態(tài),不經(jīng)意間又讓他泛起旖旎心思,渾身血液都到了那一處,悶不吭聲地又抬了頭。
但景辭抬腳跨過它,忍著痛下了床,跌跌撞撞沒走幾步眼看就要撲倒,幸虧他眼明手快,匆忙起身,自身后扶住她,一把撈起來橫抱在雙臂之間。
“你這是要做什么?跟我說就是了,何苦自己起身�!�
景辭指一指角落一排綠釉山水五門大衣柜,“去開衣柜,我有東西要給你�!�
將她向上掂一掂,抱穩(wěn)了,騰出一只手來打開衣柜,下角放著一雙簇新的靴子,景辭彎腰勾手,將它提了出來。待走到床邊才細細與他說,“好多日子沒動過針線了,想著你生辰將近,便私底下找春山要了鞋樣子閑來做一雙,做的不好,你若不喜歡,我再讓白蘇收著�!�
陸焉眼底暖意融融,他應是破天荒頭一遭感激上天,賜他景辭,點亮他本是晦暗孤寂踽踽獨行的人生。
“嬌嬌親手做的,我怎會不喜?做鞋不易,可傷著手了?我瞧瞧——”便要拉起她的手來,仔仔細細翻看。
換做往常,她定然要倒一倒苦水,再掉一回眼淚惹他心疼,但看他盯著針眼蹙眉心痛的模樣,話到嘴邊卻繞個圈兒落進肚里,末了只得一句,“不疼,做繡活兒哪有不扎手的呢?也是我手笨,小時候為學女紅不知跟家里賭過多少回氣,到了要嫁人的年紀總共也才縫過三雙,兩雙給了父親,一雙給了你,從沒見過父親穿過,可見做得不好呢……若真做的不好,也不許你嫌棄。”
他笑一笑,帶來三月春風四月微雨,將她微涼的手置于唇邊,緩緩吻過她帶著傷的指腹,深邃莫測的眼眸望向她,默然無聲的時光里藏著的是他的溫柔憐惜,融化了初冬冰冷徹骨的清晨。
陸焉說:“想來景大人與我一般,非為嫌棄,實乃珍之重之,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妥帖收在箱底,恨不能存上二三十載,任是拳頭大的夜光珠,一人高的珊瑚樹同我換,也沒得商量�!�
“你可真會說話…………”她禁不住,緋紅胭脂面頰上暈開,粉生生的面容似新春枝頭第一簇嫩芽一樣嬌軟,最是一垂首的溫柔撼動一顆冰封石化的心,是盈盈一水間的婉柔,亦是醉臥花蔭處的繾綣,讓人無處抵擋,無處逃亡。只剩潰敗,聽得見高墻崩塌,洪水滅頂?shù)目駚y,轉(zhuǎn)眼間又化作了春暖融冰,山澗細流的輕緩。
抬起一張明艷傾城芙蓉面,采摘一抹紅潤香甜的唇,仿佛將畢生溫柔都傾注在一個吻中,沉醉在春暖花開時光靜謐的夢中,不愿醒,愿永眠。
晨光交錯在往來的風里,陸焉抱著她復又在床上昵昵噥噥說上一會兒,便聽見外頭三聲叩門,陸焉應一句,“進來吧——”起身將床帳放下,把景辭遮得嚴嚴實實,如此春山才敢推門,領著白蘇同半夏幾個端著水盆牙擦魚貫而入。東西放下,人都打發(fā)出去,他親手伺候她梳洗妝扮,鞋襪衣衫,珠釵發(fā)髻,全無遺漏,樣樣精致妥帖。鬧得景辭低頭羞臊,坐在妝前任他將細軟的長發(fā)通通挽起,露出修長美好的脖頸與飽滿光潔的額頭。
她從青澀到婉媚竟然只需一夕而已,花開盛放,絢爛無期。
景辭捏住他衣擺,為難道:“家中老嬤嬤教訓,嫁了人都該以夫為天,雖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但也不該讓你來伺候我起身,總歸是…………要不得的。”
“那些個老掉牙的規(guī)矩你一個都不必守,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你要如何都省得,誰到你跟前說三道四,直管告訴我,人頭落地也就著墨落筆的功夫。”
“好好的,又說什么要人命的事。依我看,雖說面上看著我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但心底里屈從,你呢?表面上三綱五常尊崇皇命,但骨子里從沒彎過膝蓋。我摸摸,鳳卿后腦勺是不是長一腦袋反旋…………什么也沒摸著,光瞧見幾根白頭發(fā),回頭你真該帶一車何首烏上路,要真白了頭…………或也一樣俊俏,另有風韻�!�
他笑著,任她胡鬧,等日光漸盛,才說:“好了,時候不早…………”
“曉得了,是時候啟程。別的話不多說,西北艱苦,保重身體,不必著急趕路,橫豎我都在宮里等著你回來�!�
他低頭吻一吻她眉心,感慨道:“我的嬌嬌長大了…………”
她撇嘴,“能不長大么?懵懵懂懂的讓人吃干抹盡都不曉得,人傻活該不是?”
陸焉沉沉道:“只求你明白我的心,刀山火海,碧落黃泉,為了你,我都甘愿�!�
☆、第81章
陰云
第八十一章陰云
景辭緩緩挪著步子,與他相攜走到門外,院中紅梅未開,枯枝頹敗,天地一片肅然蕭索。日光淡淡,落在她娟秀俏麗的面龐,如玉的肌膚透著光,似琉璃易碎,煙云易散。
“兩條腿打顫,只能送你到這兒了,我心里頭千萬般舍不得,但皇命不可違,往前還不知道多少艱難險阻,我明白你,你也要記得,無論多大困難,無論是千山萬水還是艱難困苦,我總是要等你的,天下風景再好,也比不得你院中一樹梧桐�!�
他聽得入了神,癡癡不能言語,她笑著踮起腳親吻他嘴角,銀鈴似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叮嚀他,“路上小心,往來平安�!�
他大約是說好,臨行前突然間抱緊了她,分明是尋常告別,在有情人眼里卻割肉刮骨一般難舍難分,仿佛歲月匆匆,轉(zhuǎn)瞬即逝,恨不能日日與君好。
風也清清,云也淡淡,他回頭時,人已遠,但莫名能看清她嘴角溫軟笑容,如蜜糖一般甜在心底。山長水遠亦不可懼,因他心中已有歸處。
第二日辭過梅影庵諸位師太,帶上陸焉留下的一隊侍衛(wèi)乘馬車下山�;食抢锷倭烁鲗m正主,顯得落寞又冷清,但為景辭省去了晨昏定省,日子優(yōu)哉游哉倒也輕松。
但今年冬天比往常都要冷上幾分,葉落霜起,霧重夜涼,北風呼嘯著卷走所有生機,原野山間寸草不留。
夏末大旱,入冬又森寒,千萬里逃荒路上一家子人還能活幾個?大都死在棧道兩旁,蝗蟲似的啃光了樹皮野草,為一把觀音土搏命,一個個漲起滾圓的肚,蠟黃的臉色,兩只眼深凹,張著嘴喊餓,厲鬼一般伸手索命。
大約是大雪將至,城頭上陰云蔽日,大白天里需點燈才看得清腳下。半夏窩在暖爐邊剝栗子,白蘇倚在燈下縫一雙白襪,景辭懶懶翻著書。因著風冷霜寒,掛在廊下的白鸚鵡挪到屋里,時不時喊“吉祥吉祥”“萬福萬�!�,學會了一大車吉祥話,仍舊還是個長毛畜生。
半夏嘀嘀咕咕說著,“聽說成外聚集一大幫流民,沒吃沒喝的見天兒鬧事,昨兒承安門那已經(jīng)開弓射人,小郭兒同奴婢說,墻根下烏泱泱死了一大片,第二天天亮一看,嘿,尸體沒影了。都說是讓饑民拖進山里你一肘子我一腿的分了吃,嘖嘖……想想真是寒毛都要豎起來�!彪m近在眼前,但說的都是旁人的生死掙扎,到底無關(guān)痛癢。閑得無聊拿鐵夾撥弄炭盆里燒紅的碳,翻出嗶嗶啵啵聲響,一個一個火星子接連上竄,過年似的熱鬧,嘴里頭仍在感嘆,“按說就隔著一道墻,昨兒長慶伯府上大老爺生辰,還雞鴨魚肉的大開宴席,搭臺子唱戲,鬧到天明,墻外卻可憐得破棉襖子都沒一件,餓得要吃死人填肚子,您說這世上的事怎就如此不公,流民的命竟不如狗畜�!�
白蘇瞄一眼垂目不語的景辭,再看半夏,“這是讓你惜福呢,嘴那么碎,當心福氣都從舌頭上漏了�!�
“光會說我!”半夏站起身來,并不服氣,“仿佛你是個木頭人,一個字聽不進去,不知人間疾苦。”
白蘇笑,“瞧瞧,咱們半夏姑娘近來念上書了,什么人間疾苦,什么朱門酒肉,隨口就來,之乎者也福兮禍兮,好文采�!�
半夏讓點著了,辮子上冒火,“我讀書怎么了?我讀書是我進取,學海行舟不進則退,能文能武才當?shù)闷鹪蹅兛ぶ鞯拇笱诀��!笨桃庖е亓艘粋“大”字,好生驕傲。
大約是將近黃昏,日光越發(fā)微弱,窗外陰沉沉不見亮光,教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景辭翻一頁志怪話本,睨一眼白蘇,懶懶道:“得了,你就放過她一回吧,哪一次不是把人急得跳腳?眼看就要到年下,咱們都和和氣氣的,來年才有好運道�!�
轉(zhuǎn)過臉來對半夏,“半夏姐姐跑動跑西辛苦半日,好不容易打聽出來,合該何可熱茶好生休息。先別忙著說話,栗子好吃么,給我一顆�!�
“好吃,郡主要吃,奴婢先洗手去�!闭f到吃,這才陰轉(zhuǎn)晴,一溜煙跑去廚房打水凈手。
景辭適才同白蘇說:“這丫頭近日藏著心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你也少惹她�!�
白蘇偷笑道:“郡主放心,奴婢知道厲害�!�
下午貪嘴,吃多了栗子積食,夜里睡不安穩(wěn),索性與白蘇伴在一處說話,半夏見屋里有光,也溜進來,長長的頭發(fā)散著,肩上搭一件外袍,搬個小凳坐在床邊,還是從前幾個半大的孩子一塊兒笑鬧。
景辭與白蘇聊著從前國公府趣事,半夏是個直腸子姑娘,肚里藏不住話,忍了好一會兒,欲言又止,最終沒能憋住,猶豫著開口問:“郡主…………您真打算同陸大人…………那什么,那什么呀…………”
景辭好笑地看著她,問說:“哪個什么什么呀?恕我愚鈍,參不透半夏姑娘偈語禪意�!�
“就是…………就是…………”半夏支吾著,找白蘇求救,但這人落井下石,等著看熱鬧,她只有硬著頭皮說出口,“就是拜堂成親做夫妻啊,陸大人再厲害也是個非男非女的太監(jiān),這…………這事太后老夫人能答應么?”
景辭憋著笑,逗她說:“怎么?半夏姐姐不喜歡陸大人?不想去提督府上伺候陸老爺?”
半夏急急道:“哪能啊,奴婢跟您正經(jīng)說話呢,這…………這郡主啊嫁太監(jiān),三千年頭一遭,奴婢想想都覺著…………”
“覺著什么?”
“荒唐。”她照實說,“您安安穩(wěn)穩(wěn)嫁個有家世有爵位的世家公子不成么?怎地千挑萬選地竟還選了這么個人,根本不靠譜,跟了他哪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白蘇不說話,默默看著景辭,等她答復。
景辭抬手點一點半夏鼻尖,含笑道:“你呀,真是操著天大的心。勞請半夏姐姐安心,我自己挑的人,自己心里明白,不論將來如何,我心中全無怨尤�!�
見半夏仍舊一副懵懵懂懂傻模樣,她便玩笑說:“這個呀,等你有一日好似白蘇姐姐一般有了心上人便全都明白了,你說是不是��?白蘇姐姐�!�
白蘇面紅,蹙眉害羞,“這好好的怎么說到奴婢身上。”
半夏笑嘻嘻得意道,“這個奴婢可清楚得很,白蘇姐姐同錦衣衛(wèi)肖總旗眉目傳情也不知有多少日子啦。”
“你渾說,再說當心我撕拉你這張嘴!”
半夏吊兒郎當渾身像是街口胡混的張三李四,甩著腰間石榴紅的穗子,得意道:“總說要撕,哪一回真下手?可見白蘇姐姐心里疼我呢,等姐姐成親,奴婢定要隨一份大禮�!�
景辭還要來湊趣,“得啦,你還不曉得你白蘇姐姐存了多少私房?怕是京里的貴人小姐都不如她。”
白蘇羞得滿臉通紅,捂著臉跑回守夜的小床上,“任你們說,恕不奉陪�!�
應是笑笑鬧鬧靜謐歲月,一個不慎被半夜的嘈雜吵鬧驚了魂,捧在手心的瓷瓶落地,仿佛能聽見碎裂時劃破耳膜的利響。一剎那美夢盡碎,命如飄萍,轉(zhuǎn)眼成灰。
嘉禾沒顧上規(guī)矩禮儀,急匆匆拍門,與白蘇說:“好姐姐,快將郡主叫起來,元人繞過宣府大同,從北邊直取京城,聽聞已經(jīng)過了保定,再有幾個時辰就要到京城!”
“怎么…………”消息沖擊太大,白蘇還未緩過神來。
嘉禾向內(nèi)窺探一眼,見已有悉悉索索響動,“姐姐守著郡主,小的再去外頭瞧瞧,總歸咱們在宮里,比外頭安全。梧桐姐姐同錦衣衛(wèi)說話呢,這就過來�!闭f完一轉(zhuǎn)身,又跑進灰沉沉的夜幕之后。
白蘇再是伶俐,這一刻也慌了神,腿軟無力跌跌撞撞走到里間,景辭已然裹上外衣,因夜里睡得并不安穩(wěn),這時清醒異常,蹙眉問:“外頭怎么了?吵吵嚷嚷的,天干物燥,哪個宮起火了不成?”
白蘇干干吞咽一口,啞然道:“元人南下,直取京城,如今已打過保定,眼看就要到京城,咱們快收拾收拾出城去吧�!�
景辭顯然一怔,到底是養(yǎng)在深閨的小姑娘,戰(zhàn)亂只在旁人口中聽說過,如今真到眼前,竟生出一股噩夢未醒之感。右手攥緊了松垮垮的襟口,眼睛盯著窗前百鳥朝鳳八面屏峰,沉聲道:“去把半夏桂心叫起來,別的小宮女能跟得上的才帶,要緊的東西收一收…………不成,你讓桂心去廚房,能久存的東西都帶上。叫半夏來,挑著厚實的衣裳穿,梧桐呢?馬車不必了,帶上腰牌,咱們騎馬出宮�,F(xiàn)如今皇上太后都不在宮中,沒個能做主的人,若真出了事便都是沒頭蒼蠅亂闖亂撞,倒不如家去,府里頭必然也在收拾細軟預備出城南下�!�
☆、第82章
禍起
第八十二章禍起
半夏動作最快,桂心還在系腰帶,她已經(jīng)不知從哪個箱子里翻出一件皮襖來扎扎實實穿上,灰鼠毛外翻,活脫脫是個剛下山的獵戶,景辭腦中緊繃的弓弦被半夏這身實用但滑稽的打扮一剪子剪斷。森冷又肅殺的冬夜,無星無月的夜空下得閑仍能欣然一笑,最是珍貴。
急急忙忙要逃命的檔口,景辭兀自打理著夾襖與她玩笑,“咱們半夏姑娘最惜命,好多年沒見人穿過的皮襖都能發(fā)出來,您這是要上山打虎還是下海捕魚呀?”
半夏著急上火,匆匆忙忙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話里頭也冒著火星子,“得了吧,逃命的時辰,您就少取笑奴婢一回吧,您穿這件紫貂絨大氅,挑來挑去就這件最厚實,外頭風大,郡主把兜帽帶上,當心吹傷了臉,回頭陸大人瞧見了,又要將奴婢拖出去噼里啪啦打板子。”
忽而外頭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繼而是門響,梧桐喘著氣沖進門來,緩上一小會兒才說:“郡主快些走,奴婢方才同錦衣衛(wèi)肖總旗打聽,元人兵分三路夾擊保定,城已破,元軍未做停留,一路向南要直取京師�!�
景辭一跺腳,恨恨道:“那袁繼東真是個酒囊飯袋,號稱十萬駐軍定東北,年年張著嘴雙手一伸問朝廷要糧要人,打起仗來一天一夜都撐不住!養(yǎng)他何用,不如剁了喂狗!”
梧桐幫著半夏翻出個裝滿銀票的金絲楠木鏤空雕花匣子,聽景辭吩咐,“銀票帶上,碎銀子也帶一些,珠寶首飾不必管了,這些東西換不出銀子來帶著也是累贅,嘉禾呢?馬備好了?外頭吵吵嚷嚷亂跑亂哭又是鬧的什么?”
梧桐低聲道:“外頭人人自危,袁繼東見打不過,連夜帶著家小直奔京城,被監(jiān)察御史白蹇白大人一箭射死在永定門下�,F(xiàn)如今旗手、金吾、羽林衛(wèi)大多跟去湯泉山,三千營在北郊練兵不知現(xiàn)下拔營啟程能不能趕得上陣前一戰(zhàn),好在上直衛(wèi)一個不少都在京師。”
“上直衛(wèi)都指揮使徐廣諶倒是個忠厚好人,就是不知禍亂將起,能不能撐得住�!本稗o匆忙將大氅系住,轉(zhuǎn)過臉向外看,窗外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墨色,隔著一道墻,似乎能清晰地聽見往來腳步,匆匆忙忙跌跌撞撞。
碧溪閣里要緊人物都點齊,出了內(nèi)宮才見著馬,景辭一行人趁著夜*打馬出宮,未料將至宮門便被羽林衛(wèi)攔住去路,嘉禾與守衛(wèi)糾纏半晌,陸焉的令牌拿出來,圣上太后都搬出來嚇唬,也絲毫不見松動。景辭騎馬上前,正巧遇上那人高聲厲呵,“管你是西廠提督還是什么公主郡主,今兒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甭想從這出去!”
景辭朝半夏使個眼色,她便堆起笑來,將這人拉到一旁,一張五十兩銀票塞過去,好聲好氣求上幾句,立馬變了臉色,同她訴苦,“姑娘是不知道,京城里出大事,元人有奸細混進城里,指不定還要趁亂入宮謀刺,上直衛(wèi)徐大人就是讓元人奸細刺傷了腰腹,半個時辰便去了。副指揮使不當用,現(xiàn)下一大半的守備都歸毛大人管,毛大人下令,封鎖城門,不許進不許出,我勸你們還是回去老實呆著吧,承安門外都是饑民,神策、通濟、正陽三門直沖保定,往哪跑都是死路一條,宮里比外面安全�!�
半夏還要求上兩句,再塞銀票,那人已不再收,“行了行了,收了銀子還不定有沒有命花,你們哪,趕緊的,哪來的回哪里去,求我沒用�!�
真真是一絲縫隙也尋不出來,各處宮門落鎖,十幾名守衛(wèi)輪班,威逼利用都沒得用處,眼見無計可施,只好再回碧溪閣去。
月黑風高,尸橫遍野。
上直衛(wèi)荒廢得久了,對陣能征善戰(zhàn)的忽必烈子孫,敵方歲枯拉朽勢如破竹,號稱精銳之師的上直衛(wèi)只剩碾碎成泥、伏尸野外的宿命。京城里但凡有幾分背景的人家都收到消息,城破就在瞬息之間,女人幼童來不及哭,都開始匆匆忙忙打點行裝,承安門外聚集的饑民人數(shù)龐雜,只剩定淮門一條道。上百輛馬車都在定淮門外排著隊,前頭一陣陣尖利的哭叫聲,銀子也不頂用,守衛(wèi)當即殺了叫囂的管家、哭叫的婦人,血濺開燙熱了冰冷的墻磚,也嚇住了成日里驕矜橫行的達官貴人,這一日人命都賤如螻蟻,兵不是兵,將不是將,都是喝人血吃人肉的牲畜,死尸身上還要刮下最后一層油,將人之罪惡貪婪演繹到極致。
單單是國公府挑挑揀揀還帶著六駕馬車,更不必說其他各府拎不清的主子奴才帶著貓兒狗兒一車兩車銀子珠寶上路,官職低的沒背景的,還沒走出城門就讓趁機作亂的老兵油子扒了個干凈,一個個紅巾蒙面,同山賊土匪沒區(qū)別。
景彥陪著太子在湯泉山未歸,乃不幸中之大幸。景家二老爺出發(fā)前已指派親信帶著銀票信件去宮中接應景辭,雖說宮門緊閉,但他與毛仕龍同朝為官,多少有些交情,由他出面,再打點副指揮使曹德良,勢必能爭一息通融余地。但他未能算出枕邊人變數(shù),南逃匆忙,男女不在一車,孫氏領著兒子女兒同坐,出門時吩咐袁嬤嬤,“你兒子不是在老爺跟前當差么?叫他去追涂四幾個,告訴他們,郡主自己個回來了,讓他們速歸�!�
袁嬤嬤點點頭,肥胖的身子穿梭在慌亂的人群中,一溜煙已達終點。
陰云壓成,似是有雨未落。景辭回到碧溪閣,仿佛進了個碩大寬敞的樊籠,出不去進不來,是一群被趕進熱鍋的螞蟻小蟲,只能眼睜睜等死。
梧桐去了又回,背上已跑出一層薄薄的汗,“奴婢方才問過肖總旗,外頭形勢越發(fā)不好,元軍已到城下,為首的哈丹巴特爾是一員猛將,嗜殺成性,手底下不留活人,現(xiàn)下滿京城都在想法子往南邊逃,就只咱們被死死困在宮里,毛大人不發(fā)話,宮里頭一個人也別想出去。”
“蠢貨!”怒極帶落茶壺茶杯,摔得乒里乓啷滿地,“看死了皇宮就能抓得出奸細?一腦子枯草爛葉,對上逢迎,對下打壓,除了這還會什么?”
梧桐道:“毛大人說,宮里頭寶貝多不勝舉,誰知道這些太監(jiān)宮女會不會趁亂出逃,順手帶走宮中寶物,錦衣衛(wèi)是給皇上看家護院的,外頭打成什么模樣都與錦衣衛(wèi)無關(guān)。”
“真真蠢貨,愚不可及�!彼㈦y安,心中忐忑如鼓擂。
嘉禾道:“要不咱們硬闖,沖出去!”
“不成!”梧桐搖頭否定,“奴婢聽肖總旗說,前頭寧貴人的車架要出宮,她家里人就在宮門外等著,侍衛(wèi)愣是半步不讓,殺了貴人身邊親近太監(jiān),若再闖,恐怕連寧貴人要死于刀下�!�
景辭冷然道:“真是一條好狗,主人家還沒出聲,他便狂吠咬人。宮門出不去,咱們不能坐著等死,這回銀子首飾都扔了,壓箱底的匕首長刀拿出來,宮中往西去就是昭華殿,昭華殿荒廢久了,住的都是犯了事的宮女子,一來荒僻,二來年久失修,或許能找著出路————”
猛地回頭,因門外傳來一聲凄厲呼喊,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面無血色地望著黑漆漆無風又無月的蒼茫夜幕。
一切狂亂、掙扎、逃亡都自這一聲凄厲的尖叫聲拉開大幕,喧嘩吵鬧夾雜著此聲未完彼聲又起的呼喊求救,與今朝風霜雪雨相伴,都成刀下亡魂。
“走,馬上走!”景辭發(fā)聲,這一屋子人才回過神來,帶著眼底藏不住的慌亂,衣裳鞋襪一件不帶,懷里揣著都是能救命的東西,梧桐寸步不離地守在景辭身邊,出門了徑直西去,“元軍大半從正陽門入,咱們往西跑,撞不上來人�!�
景辭點點頭,嘉禾在她身旁亦步亦趨地跟著,“郡主若是跑不動就支會小的一聲,小的力氣大,能背著郡主跑。”
她拉緊了厚重的大氅,悶不做聲。
夜風呼嘯著刮過耳畔,身邊匆匆來去的都是一群無處可去的人,不知是該抱頭痛哭,還是自刎殉節(jié),空氣中布滿絕望的氣息,悲悲戚戚的慟哭聲滲進宮城內(nèi)每一塊冰冷的地磚,血、火光,馬蹄聲嘶吼聲似浪濤似雪崩一層層席卷沖刷,刀刺肉身之前,先毀滅了求生之望。
元人鐵蹄踏過鮮血淋漓的尸首,第一支火箭射向百官大朝的太和殿,牢牢釘在“建極綏猷”匾之正中,繼而數(shù)十只點燃的箭帶著火光飛向太和殿殿門,幾乎只在一瞬,大火轟然而起,耳邊似乎能清晰地聽見元軍撫掌大笑之聲,笑漢人孱弱,只顧內(nèi)斗,不堪一擊,豬狗不如。
“阿樂住讀蘇噶那�。⒐猓苯褚褂詮澋�,血洗宮城!
☆、第83章
脫身
第八十三章脫身
景辭一生未嘗經(jīng)歷如此烽煙彌漫森然寂寥的夜晚,每一步邁出都帶著沉重的鐐銬,每一分呼吸都成錐刺火燒,不記得兩腿的奔忙,只曉得冷冽的風在耳邊呼嘯,兜帽狐裘成了累贅,氣越喘越急,腳步越跑越沉重,可怕的噩夢無限綿延,刀刺骨,錐破肉也不能醒。
永安宮在昭華殿右側(cè),自碧溪閣到昭華殿需經(jīng)過永安宮前門,烈火燒紅了半邊天,但眼前依舊是黑漆漆陰沉沉一片,四處穿梭著痛哭奔逃的宮女內(nèi)侍�;蛟S連老天爺也未能算到,命運如此荒誕奇妙,許久不見的姊妹在哭聲震天的夜幕下相遇,馨嬪枯黃著臉,兩只眼睛深摳,神情猶若垂垂老嫗,匆匆人影中一把將她攥緊,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小滿!你去哪?帶上我。”凄厲之聲,恐怕連她自己也無法辨認。
嘉禾不問緣由,率先上前一把甩開馨嬪,連著帶倒了扶她的宮女,推著景辭就要繼續(xù)跑。但無奈一方是垂死掙扎,要求這一線生機,跌在地上不顧疼痛,還要撲身向前,雙手抱住景辭小腿。嘉禾徑直一腳踩上去,鞋底碾她手背,永安宮三五個小宮女嚇得渾身發(fā)抖,沒一個敢出聲。
無奈生死關(guān)頭,人力無窮,無論嘉禾如何踩踏,她抱死不放。景辭看不過眼,只能拉住嘉禾,對地上蓬頭垢面眼神瘋癲的馨嬪道:“你起來罷,你若不怕,便跟著我走就是了,前頭若有活路,我定不會單單扔下你一個�!�
馨嬪得了定心丸,不再似往�?蘅尢涮錄]完沒了,雖身體不濟,但勉力站起身來,擦干眼淚利落跟上,更不去看眼露殺意的嘉禾,與宮女一并跌跌撞撞向前跑。
掙扎,隱忍,只為活命。
十一月二十三,京城未能落下雪來,不吉。
死亡逼近腳后跟,背后的廝殺哭叫越來越近,如影子一般越跟越緊,越過白玉川,眼看就要到昭華殿,背后突然一枝利箭破空而來,直直射入身側(cè)榆錢樹干,男人粗糲的聲線似磨刀石,來回割刺耳膜,有人嘰里咕嚕講一陣蒙語,繼而又是大喊又是求饒。
連害怕也顧不上,景辭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便是跑,用盡全身力氣向前跑。不管身后追來多少元兵,也不關(guān)亂七八糟的蒙古語里攙和進了多少句熟悉漢語,來不及琢磨,來不及思考,身體緊繃到了極限,稍稍一停便再沒有力氣爬起來繼續(xù)。
眼看就到殿閣,就這咫尺距離,老天爺偏要玩一出急轉(zhuǎn)直下逼得你怨恨交加。身后聽聞一聲哎喲哎喲呼痛,馨嬪石徑上崴了腳,連帶著一身厚重狐裘撲倒在地,本就重病在身,自然遠遠落在后頭,這一下更起不來身,只剩等死。
景辭隱約聽見哭聲,那男人音調(diào)似曾相識,跨上一步越到馨嬪身邊,挑開她猩紅的大氅,露出一張溫婉娟秀的臉,呈給馬上梳小辮拿彎刀的蒙古將領,諂媚道:“大人!宮里留下的妃嬪不多,這就是一個,品級不高不低,但伺候過皇上,她親爹是西北大將戰(zhàn)功赫赫的鎮(zhèn)遠大將軍,大人享用了她豈不快哉?”
景辭趁著夜色,躲到遠處山石后頭,不敢走不敢動,怕稍稍一點兒動靜就引來殺身之禍。
馨嬪掙扎尖叫,卯足了勁往前挪動,沒爬上幾步就被拖回來,隨即扯高了嗓子破口大罵,“毛仕龍!你這數(shù)典忘祖叛國投敵的亂臣賊子!烏龜王八蛋!放開我,放開!你今日如此待我,等圣駕回宮,就不怕皇上誅你九族嗎!”
毛仕龍亦是滿身狼藉,混亂中飛翎帽不知落在何處,束發(fā)雜亂,衣袍帶血,一看便是敗軍之將,投敵之臣,攥住了她雪白衣襟向前一扔,甩在元人馬蹄之下,“娘娘且省省力氣,留著伺候巴倫圖上上下下三千鐵騎吧�;噬先暨@能回來,殺頭凌遲誅九族都成,橫豎娘娘是看不著了�!�
馨嬪聞言,當即嚇得面色慘白,牙齒打顫,絕望與恐懼席卷了她,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是想象、是無力而為,她心中恨不能將毛仕龍剝皮抽筋暴尸鬧市,腦海里將已將他碎尸萬段,但到頭來卻只能咬著牙用盡全力大吼一句,“毛仕龍,我□□祖宗!”
眼淚、叫罵,最儒弱最悲哀。
毛仕龍面對著東南殿閣瘋狂蔓延的火光,棱角分明的臉被化作一半明一半暗,他已然丟開了禮義廉恥忠孝悌義,她逃跑為活,他叛變?yōu)樯瑏y世風煙里,有薄命紅顏蓋世英雄,也有被罵作狗畜叛變投敵的奸佞小人。
忍辱、茍活,都為這條在高位者眼中螻蟻一般卑賤的命。
流血、殺戮,是人是鬼,是忠是奸,就在此夜遮天蔽日的火光中分辨。
“娘娘、公主,還有沒有?有,獻給汗王,帶回特爾特�!蹦敲晒艑㈩I會操一口生硬的漢話,膀大腰圓,黑熊一般嚇人,手握住腰間彎刀,坐在馬上問毛仕龍。
毛仕龍連忙答:“沒了沒了,永昌公主峻寧公主連帶幾個小的沒封號的都抓去兩儀殿,漢人皇帝那個不行,妃嬪本就不多,年輕頂用的也就剩下這一個漏網(wǎng)之魚�!�
那人拿刀指著他說:“你最好都說的是實話。”
毛仕龍忙不迭點頭,“是是是,小的句句屬實,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將軍大人�!边@張諂媚討好的嘴臉,是夏天的隔夜飯,發(fā)餿發(fā)臭,教人惡心反胃。
話到此處,后頭一位略顯年輕的男人拍馬上前,俯身攥住腰帶,一把將馨嬪抓起來掛在馬上,誰也沒料到,她不不甘心,下地獄也要拖住親姊妹,“誰說沒有?太后的心肝兒肉兒定國公府的掌上明珠汝寧郡主你怎不提?連太子都求而不得的絕色佳人,將軍不想要?”
毛仕龍亦是神色一凜,低聲呵斥道:“去他娘的賊婆娘,死到臨頭還不老實,胡說八道什么!”
蒙古人并不理他,只問:“人呢?”
馨嬪眼中放出光來,似回光返照,興奮異常,抬手向景辭奔逃的方向一指,惡狠狠咬緊了后槽牙說:“往西邊昭華殿去,就是那個穿紫貂絨大氅的,將軍大人,我家六妹妹可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若將其獻給汗王,必使得君心大悅!將軍高升,不日可待!”
蒙古將軍抬手一勾,身后便立刻閃出三個身形壯碩的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