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景辭追上,“那我與你之間算什么?”
陸焉道:“臣與郡主之間約定不變,等郡主的婚事落定,一切照舊�!�
景辭笑,不能置信,“提督大人的意思是,要我與你往后偷偷摸摸私會后山,做你見不得光的妾,或是暖床的丫鬟,踏腳的凳?”
他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
景辭默然間向后退上一步,頭上的鳳尾簪晃一晃,刺在他眼底。她說:“我若早知道你有個藏在家中,與你訂了親的女子,絕不會與你有半分糾纏。眼看著我這廂傻呆呆的鉆了套,你卻要一抖袖子,抽身?真是可笑,我堂堂汝寧郡主,竟也有如此一日,下*賤得要向個沒根的太*監(jiān)自薦枕席。”
陸焉眉間緊鎖,撘在案幾上的手不自覺鉆進(jìn)了一頁洛陽紙,皺了碎了,都在手心。
☆、第71章
怨憤
第七十一章怨憤
他眸色一沉,原本就令人猜不透的心思、參不明的眼神藏得更深,他每每如此,心緒越是起伏,面上越是平靜冷然,她最恨他這一點(diǎn),真相都藏在肚里,掖在袖中,半點(diǎn)不肯相告。
天幕分兩半,一面熊熊似火,一面冷冷如月,如同他與她,一個皎皎如山上雪,一個恣意如山澗鷹。
她聽著他,似曾相識又仿佛從未相見,用再冷淡不過的聲音說:“郡主既如此想,微臣無話可說。”
看她的眼神里,尋尋覓覓找不出往日溫柔,她恍然間遇上茫茫雪原中孤獨(dú)的刺客,持刀相顧,逼她選出生與死,眼睛里是一片白茫茫的雪,給不了一絲溫度。
是徹徹底底的冷,是兜頭一盆涼水澆下,再有多少炙熱的情都一瞬湮滅,渾身沒了力氣,再不能成了。
或許每一場癡戀,每一次求而不得的上下求索,到頭來都是刮骨剜肉的疼。
斜陽晚照,光慢慢移,眼看就要從他定生死掌乾坤的案臺上逃離。
光在背后,她在近前,逆著光。
“無話可說?好一個無話可說�!苯袢辗勖嫣胰�,珠翠滿頭,她嬌嫩如三春枝頭第一朵綻開的桃花,占盡漫山□□,飲盡陌上風(fēng)流,即便是閱女無數(shù)的毛仕龍都看得雙眼發(fā)直,唯獨(dú)他,自始至終不動如山,仿佛算好了,正等著她描眉畫眼,換上新裝,心甘情愿捧上一顆心,傻子似的撞進(jìn)他設(shè)下的局,任他一層層剝開來,血淋淋擺在她面前,“憐你時不只有多少說不盡的情話,厭你是只一句無話可說�!�
他以為她就此帶著眼角一顆未能落地的淚珠,離開司禮監(jiān),離開他。未想她沉默片刻,忽然間抬起頭來,傲然,又是那一日承安門外打馬持鞭,抬起手來便能舉槍殺敵的汝寧郡主。尖尖的下頜高抬,鳳尾釵流蘇輕晃,她眼底有光,唇上有笑,往日在他眼中一張白紙似的人,也突然掛上青紗一面,藏了心,便成了謎,參不透。
她笑一笑,碎金一般的光自發(fā)頂落下,打亮她一雙再美麗不過的眼睛,“我不信,你忽然間揚(yáng)言娶她,必有隱情�!�
他沉默,曲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桌面,低目看著昏昏暗暗角落里一只踏腳的圓凳,緩緩說:“郡主多心�!�
景辭接口道:“提督大人說的是,若不是多心,又怎會留心?若未曾留心,又怎會有今日之傷心?你也不必如此裝模作樣,我也懶得同你顧左右而言他,我今日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周氏你娶是不娶?”
陸焉道:“此事已上稟圣上,下告朝臣,由太子主婚,已無轉(zhuǎn)圜�!�
“給她銀兩,送她回鄉(xiāng)。太子目無法紀(jì),不受倫常,不尊教理,我自去慈寧宮跪求太后,廢了這門婚事�!彼曇羟辶�,風(fēng)鈴一般隨晚風(fēng)清唱。
她篤定非常,而他一反常態(tài),半步不讓,欲一步步將她推向懸崖,“郡主打算以何種身份何種因由去闖慈寧宮,陸焉天子近侍,總領(lǐng)東西二廠,行天下監(jiān)察之事,幾時與郡主有了干系,要勞煩郡主為一門不倫不類不高不低的婚事去求太后做主?”
景辭不答,反問,“我愿往之,你卻不允?”
陸焉道:“微臣不敢,螻蟻賤命,殘漏之身,祈望與郡主廝守,本就是癡人說夢�!�
景辭嗤笑,分明不以為然,“提督大人眼下卻要抽身?還是要逼我跪下相求?”
敲擊桌面的手頓在空中,他低頭看著桌面,忽而勾唇,笑而無聲,悄然是一朵花開在子夜,一眨眼已凋萎落盡,無聲又無息,過后只剩下慘淡光陰,落寞無人懂。
他身后是濃重的影,或許是上天賜他一生永不能逃脫的詛咒。
是孤獨(dú),又是痛苦,是生離死別的疼,是近在眼前卻無法擁有的癢,懸心吊膽,日夜折磨。
“十年,一切皆為夢幻泡影,皆是陸焉一廂情愿,郡主眼中,微臣不過是個討喜的玩意兒,聽話的奴才,終究是配不上,襯不起。又何須談什么一生一世、正大光明?微臣生來卑賤,配不上郡主萬金之軀。再來又是個沒根的閹人,讀書人眼里的奸佞弄臣,實(shí)不配與郡主比肩。你我之事,若無遮掩,但凡傳出一兩句閑言碎語,郡主都必萬劫不復(fù),何苦來哉?”一句話,三個不配,他恨她,恨得心上滴血,卻又愛得無藥可醫(yī)。
“我知道你是個太監(jiān)!”她突然間提高了音調(diào),叫出了聲,固執(zhí)的對簿后頭,是隱隱藏著的悲泣,她是驕縱任性又是堅韌不屈,但在他面前,只需他一句話便方寸大亂,沒了鎧甲,沒了遮攔,她最柔軟最美好的心呈送到他眼前,換來的是今日的疾風(fēng)驟雨轉(zhuǎn)眼突變,她費(fèi)盡心思去猜,而他卻遮遮掩掩欲逃,一拉一扯,一放一收,終究是無休無止的糾纏傷害。
“我自第一日見你,便知道你是個為奴為婢,身份低微,無依無靠的內(nèi)侍臣。十年,你的十年,何嘗不是我的十年。他們說的對,你陸焉就是個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石頭人,文修哥哥臨走前同我說,當(dāng)心成了下一個喻婉容。眼下看來,倒也離她不遠(yuǎn)。要怎么弄死我,提督大人可想清楚了,我這人嬌氣得很,要死也是受不得苦的。不過,橫豎我是大人用完了的抹布,穿過的舊鞋,還管我好不好受呢?怎么?看我做什么?握拳做什么?不等個月黑風(fēng)高夜,雁翅刀還沒出鞘,當(dāng)即在司禮監(jiān)本部衙門就要動手不成?”
陸焉面色發(fā)青,只牢牢盯住她,再是天大的怒氣也壓在眼底,隱忍不發(fā),額角的青筋鼓脹外凸,讓她氣得隨時要崩斷爆裂。
偏景辭最恨他無言相對,她紅著眼睛說完一筐子話,他木著一張臉,一個字都不肯留給她。她恨得咬牙,抓起桌上一方雙龍抱珠澄泥硯抬手便往他身上扔,偏又舍不得下重手,軟綿綿力道甩過去,只濺開他一身墨罷了。再罵一句“混賬王八蛋”,到頭來最沒用是自己,剛罵完便再也忍不住,嗚咽著哭出聲來。
陸焉不躲不閃,生受了這沉甸甸一方硯臺,殘余的墨汁灑了他一身,素白的罩衫上一大塊一大塊的污跡暈開來,如同他臟污過后再也回不去的人生,他不去擦,亦不言語,入了定似的沉沉望著她,看著她哭,看著她鬧,看著她擦眼淚時將手上的墨蹭上臉,一個不小心成了一只烏七八糟的小貓兒,與半個時辰前,行帶鳳尾,腳步生蓮,施施然走進(jìn)議事間的那一位判若兩人。
她狼狽的捂著臉哭,再有多少黑漆漆墨汁也顧不上了,扯了墊布,嘩啦啦掀了他的桌,賭氣說:“我不要你了,這輩子再不要你了,往后你跪著求我我也不要了!”
她是真?zhèn)诵�,而他不肯點(diǎn)明,她傻愣愣的不知癥結(jié)在何處,只會聽?wèi){本性胡鬧。
論心智,論算計,她哪里是陸焉對手。
他忍著,她放肆。但終究受傷的是誰,又能有哪一位青天大老爺能斷得清楚明白。
她一面哭,一面挑開簾子出去,把守在外間與春山嘀嘀咕咕說人家常的半夏嚇得愣在當(dāng)下,直到讓春山推上兩把,才結(jié)結(jié)巴巴跟上去,扶著景辭問:“郡…………郡主…………您這是怎么了?”
景辭清了清嗓子,還帶著哽咽,卻要捏高了嗓子,大聲說:“沒怎么,就當(dāng)是讓狗咬了!”
這一路頂著一張帶著墨跡的臉,偏了向的珠釵,紅著眼睛走回轎上,簾子一落便再也忍不住,帕子遮臉,痛痛快快哭起來。
半夏走在一旁,心里擔(dān)憂著,又不敢問,糾糾結(jié)結(jié)仿佛比轎中人更加難熬。
十六七,露珠兒一樣晶瑩剔透的女兒家,頭一回嘗到情字寓意,心痛心傷,仿佛天就如塌了半邊。
太陽落了有繁星,夢碎了又
議事廳里太過安靜,以至于春山都起了疑惑,猜想陸焉或是羞憤難當(dāng),自顧自爬窗走了,若不然隔著一層簾,怎就聞不到半點(diǎn)活人氣。
好不容易壯起膽子,偷偷摸摸掀開一絲縫兒,探出半張孩子似的未長開的臉,一緊張,一害怕,又開始結(jié)巴,“義…………義父…………”
案上一盞燈,燒得只剩星點(diǎn)火苗,陸焉整個人藏在暗影中,桌前卻是亮的,明白照出一尊地宮里沉睡了千年的玉像。依舊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態(tài),卻讓人忍不住想要貼近,再靠近一些,探尋他眉間不能隱去的愁緒。
春山一手攥著門簾,臉藏得更多,只留下一只眼珠子,望著陸焉,“義父,時候不早了,咱今兒還在衙門里用飯嗎?”
如同扔個石頭進(jìn)洞,等了老半天還沒個聲響。直到春山縮了縮腦袋,打算去門外喝西北風(fēng)飽肚子,才聽見陸焉將手搭上桌案,發(fā)出輕微響動。淡而又淡地罵他一句,“就知道吃�!�
適才站起身來,走到燈下,令春山看清了他一身白衣黑墨,如一卷寄滿哀思的落墨山水畫,惹來春山驚呼,“義父…………您這是怎么了?曹得意那廝還敢冒犯您吶!小的這就找他算賬去!”
“話多,嫌舌頭礙事?去找件干凈衣裳來�!�
春山便老老實(shí)實(shí)悶頭干活去了。
☆、第72章
煎熬
第七十二章煎熬
景辭這輩子從未嘗過如此甜酸相濟(jì),苦樂摻半的日子。食不知味,睡不安寢,一睜眼恨得牙癢癢,一翻身又甜得傻笑。愛也是他,恨也是他,歡喜憂傷都在他一雙精雕細(xì)琢的手里。
分明他捏住她的命脈,可她偏偏恨的不是他的掌控,而是他突然地毫無預(yù)兆地放手,令她不知所措,在羽翼下生活的久了,竟然只剩下哭。
經(jīng)書抄個一上午,半沓都讓眼淚打濕,一個字一個字亂糟糟如同她理不清的心思,想不明白的男女之情。
她從前當(dāng)他是個漂亮玩意兒,他跟了喻婉容,她便恨他“背主投敵”,卻又忍不住打聽他的一舉一動,今兒幫春和宮出了風(fēng)頭,明兒又踩死了挑尖兒的宮妃,再后來是他立住了身,似父輩一般牢牢護(hù)著她,她一個不小心便生出了依賴,再而是什么呢?是他突然間的親吻打亂了豆蔻年華的純凈,是他溫柔面具下的霸道與邪佞逼迫她臣服。
什么時候,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丟了個漂亮玩意兒也能讓她傷心傷情,茶飯不思。
但是她這輩子怎么能與一個再卑賤不過的內(nèi)侍糾纏不清,怎能與一個不男不女的閹人成就夫妻情分,真是荒唐、滑稽,毫無道理。
景辭如此失魂落魄模樣,頭一個嚇壞的自然是近身伺候的半夏與白蘇。白蘇擔(dān)心她日常起居,半夏倒是靈敏些,捏著她抄完的一疊經(jīng)書氣鼓鼓的沖去司禮監(jiān)本部衙門,卻也只敢講春山叫出來,墻根下頭一頓好罵。來來往往的小太監(jiān)低頭快步走,耳朵卻都豎起來,去聽威風(fēng)凜凜的春總管被個兇巴巴的小宮女指著鼻子罵。
一沓脆生生的洛陽紙在半夏手上舞得嘩啦啦響,先擺在春山跟前說話,“陸大人究竟干了什么,把郡主嚇得天天哭,夜夜哭,上好的茶放涼了再喝,一桌子飯菜筷子都不動一下,該不是又抓著郡主將什么狐妖鬼神的吧?呀,陸大人恁大個人了,老抓著人講鬼故事是怎么著?若真忍不住了,跟你個沒心肝兒的楞木頭說呀,嚇�?ぶ髯鍪裁�?”
春山悶著腦袋,憋著笑,一下沒藏好,讓半夏姑娘逮個正著,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一疊抄本就要戳到他眼珠子里頭,嘩啦啦嘩啦啦都貼著他的臉,半夏高聲道:“你笑什么!姑奶奶同你正經(jīng)說話,你這臭小子還敢笑?還笑,姑奶奶今兒不弄死你你還不知道什么叫天高什么是地厚!”
“不敢,不敢…………”可憐春山忙不迭向后躲,沒成想這地方選得不好,前頭開闊,人人都能瞥過一眼來看熱鬧,后頭逼仄,退兩步就到宮墻,只好作揖求饒,“姑奶奶,好姑奶奶,您可饒了小的吧。這主子們的事情,小的哪說得清呢,橫豎義父是決計舍不得郡主受苦的,您就安安心心等著,甭為這個操心。”
半夏一個字聽不進(jìn)去,一疊紙照著他的臉呼過去,啪啪啪打得熱鬧,“你用的是誰的賞錢,靠的是誰家山頭,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懂不懂?大字不識的還敢跟姑奶奶講道理?先找你們主子念上幾本春秋禮義再來說話。得,姑奶奶就知道你是個廢物點(diǎn)心,找你頂什么用,真不如姑奶奶自己…………”話說一半,下半句沒膽說了。
春山護(hù)著臉面,憋著笑,“半夏姑奶奶要自己個兒找我們提督大人去?前頭直走,左拐第一間,報備了門房徑直往里就成�!�
“姑奶奶忙著呢,哪有那個閑工夫四處找人算賬!”半夏叉著腰,杏眼一瞪,盯著春山,“你——這東西你拿著!”說話間那一疊紙都塞到春山手里,“你去告訴你們大人,就說是姑奶奶說的,讓他好生掂量著,省得往后咱們郡主鐵了心,任他送個金山銀山都沒用。”
春山嘿嘿地笑,“曉得了曉得了,半夏姑娘面子大,小的這就去辦,姑奶奶放心,一定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哼,瞧你那賊眉鼠眼暗地里偷笑的死樣兒,真真不是個好東西。早知道就任你給人剝皮抽筋得了,省得如今見了礙眼。哎,我問你——”又抬腳踹他,“上個月我家哥哥收的一千兩銀子,是你送的不是?”
春山笑,“送什么都比不上銀子實(shí)在,您說是不是?”
“忒俗!”
“不俗不俗,姑奶奶您高興就成。救命之恩,一千兩銀子哪夠?”
半夏雙手環(huán)胸,半瞇著眼瞧他,“算你小子還有點(diǎn)兒良心,不負(fù)姑奶奶跑前跑后的給你救火救命。行了,絮叨半晌,姑奶奶也該回了,橫豎瞧見你就心煩,滾吧——”
春山弓腰點(diǎn)頭,右手往前一伸,“小的恭送半夏姑奶奶,姑奶奶當(dāng)心腳下,小的這就要滾遠(yuǎn)了。”于是乎揣著浸了淚的一沓紙,一溜煙跑了。
半夏出了氣,一路輕輕松松回到碧溪閣,進(jìn)了門卻沒聽見人聲,找桂心打聽才知道,府里頭送了信來,聽說馨嬪娘娘久病不愈,讓郡主去瞧瞧,也好讓老夫人安心。眼見府里將老夫人都擺出來,分明是壓著她去,便叫白蘇伺候著洗臉梳頭,換過衣衫往永安宮去了。
年初皇后下旨,馨嬪從淑妃宮里搬出來,挪到更遠(yuǎn)更偏的永安宮居住。如今后宮妃嬪不多,永安宮除她之外,只住了個早早失寵的年老貴人,大多時候無人問津。
永安宮有個大大方方院落,院子里春日繁華的花草已落盡,到這個時節(jié)未能續(xù)上,只余下一片蕭蕭瑟瑟凋零殘景。后院連著新落成的體和殿,再有東西耳房各兩間,獨(dú)立成了個四方四正的二進(jìn)院子,遠(yuǎn)是遠(yuǎn)了些,但勝在清凈。
角落里一株榆錢樹,郁郁蔥蔥已高過屋頂,白蘇感嘆,“好些日子沒見過榆錢兒了,宮里倒不大愛種這樹�!�
景辭仰起脖子,好半天才望到樹頂,吶吶道:“聽說榆錢葉子能吃?”
提到吃,白蘇立馬打起精神來,絮絮叨叨邊走邊說:“糖拌榆錢最新鮮,若做成榆錢粥再配上蔥花再香不過了�!�
“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
白蘇道:“年成不好的時候,窮人家大都吃榆錢飯。九成榆錢兒配上一成玉米面,上屜鍋隔水蒸,底下熱水咕嘟咕嘟冒泡兒就就算熟。一揭鍋蓋,那叫一個香,想想都要流哈喇子。奴婢家里,老媽媽最會做吃食,切得細(xì)細(xì)碎碎的青蔥,再泡上隔年的老腌湯,一并拌在榆錢飯里,再好吃不過了,一日吃上一頓,足夠飽肚�!�
景辭大約是怕了馨嬪,便請了慈寧宮的玉珍姑姑一并來,只當(dāng)是奉太后旨意前來探病,景辭問:“你小時候也挨過餓?”
白蘇扶著她跨國門檻,細(xì)聲說:“怎么沒挨過?雖說國公府里當(dāng)差,應(yīng)是什么都不缺的。但奴婢家里姊妹多,打小跟著老媽媽野地里打滾,記得有幾年鬧饑荒,能吃上榆錢飯,也是托國公府的福氣,若不然,多少人熬不過,活活餓死,聽說還要易子而食,割肉換米的,聽著就瘆人�!�
“是呢,天災(zāi)*,總是最可怕的�!�
入了門,景辭略看上一眼,上一回拖住白蘇的長臉宮女應(yīng)是馨嬪貼身伺候的,如今已然不見蹤影。玉珍姑姑大略問上幾句,便借口說去瞧瞧馨嬪用的什么藥,避去小廚房里。馨嬪臥在榻上,眼睛瞅著白蘇,景辭卻道:“三姐姐有話直說,我這里沒什么可避諱的�!�
白蘇便垂下頭,默默站在景辭身后。
馨嬪頂著一張蒼白病態(tài)的臉,眼神銳利有光,牢牢盯住景辭,開口道:“現(xiàn)如今你是得意了?瞧見我一副落魄模樣,可還算痛快?”
景辭并不想與她糾纏,因而平心靜氣,“姐姐這話錯了,祖母來信叫我來看看姐姐的病如何了,若缺了什么,盡管找府里拿,若不缺,還請姐姐靜心養(yǎng)病才好�!�
馨嬪譏諷道:“誰不知你心中所想,何必到我跟前來裝模作樣。我原擔(dān)心著,日后真變了天,你沒個依靠,終是可憐。才費(fèi)勁了心思為你牽線搭橋,誰知你不但不領(lǐng)情,還要伙同他人陷害于我!如今我連走出門去的能耐的都沒有,府里若知道下藥的人是你,你以為你能脫得了干系?”
她一步不讓,景辭便也懶得與她兜圈子,索性揚(yáng)眉輕笑,挑明了說話,“姐姐生病與我何干?若真說起啦,三姐姐與太子暗通款曲,這事若真?zhèn)鞯酱蟛淅�,恐怕下藥的人便不是我了。橫豎三姐姐姊妹多,等真有那么一日,再尋一個年輕美貌的送進(jìn)宮過來,也不是難事�!�
“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竟敢…………”
她瞧見她驚恐的臉,便對這一場兵力懸殊的對決失了興趣,她只覺乏味,“大膽比不過姐姐,是真是假,敲開體和殿的門,宮里的老嬤嬤哪有看不出來的?”
☆、第73章
婚事
第七十三章婚事
馨嬪此人,自小就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紙老虎,讓景辭三兩句唬住了,當(dāng)真氣急,坐起身來與她爭辯,“你敢!若真捅了出去,讓國公府丟了臉面,讓我失了依憑,于你又有何益處?”
見對手氣急敗壞,景辭起了壞心,歪著頭,咧嘴得意地笑,“三姐姐是今日才認(rèn)得我么?我偏就是喜歡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誰惹了我,我便要她十倍百倍還回來。不過也是怪我,許多日子不鬧騰,老實(shí)久了,宮里宮外或許都忘了我這么一號人物。我原被人叫作什么來著………………呀,對了,魔星呀,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竟將這諢號都忘了。姐姐若是悶得發(fā)慌,咱們大可以鬧上一場,禁足三個月,換姐姐冷宮終老,橫豎我是不虧的,至于國公府如何?我人微言輕,可不敢輕易左右。”
馨嬪恨道:“你是有潑天的膽,要與我斗個玉石俱焚才肯甘休?”
“姐姐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景辭。早說了,哪用得著玉石俱焚四個字,是我將姐姐拖得萬劫不復(fù)才對�!彼┦┤徽酒鹕韥�,自上而下,笑盈盈看著越發(fā)無力的馨嬪,“看來姐姐精神頭好著呢,不似外頭傳的那樣厲害。姐姐安心養(yǎng)病,我這里呀——”捏著錦帕的手,指一指胸口,音調(diào)繞了圈兒,回轉(zhuǎn),“總是念著姐姐的�!�
日頭升起來,湛藍(lán)的天,秋高氣爽。陽光落在床前,照亮一朵如花笑靨。是云開雨散,雪后初晴的燦爛。
“啊,還有呢——”走到門口,又回過神來,與馨嬪笑道,“姐姐別忘了,我這人可壞可壞。若真進(jìn)了東宮,你以為,自己真能討著便宜?我看呀,三姐姐還是多吃幾帖藥,醒醒腦子吧�!�
再與她眨一眨眼,似一只狡黠靈慧的狐,得了好處便收手,話止于此,讓旁人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去。
出了永安宮,景辭忽而換了面貌,神清氣爽,心無掛礙。白蘇問起,她坦然說:“欺負(fù)完壞人,自然要高興一回。難不成還要哭?你見如今日頭好著呢,也不著急回去,咱們在園子里散一散,讓前頭小宮女先回,好吃喝的準(zhǔn)備一桌,餓得久了,今兒我得好好吃上一頓犒勞自己。”聲音輕輕快快,仿佛每一個音都踏著小碎步。
寒風(fēng)瑟瑟的深秋,畫師若提筆,亦能在她細(xì)致明朗的眼眸中找尋三分春*色,似一朵含苞的花,眨眼間便換了模樣。
白蘇陪著她下轎,在花園里漫無目的地閑逛。才經(jīng)歷過一場大旱,地里的莊稼收成欠奉,院子里的花草多數(shù)早凋,稱不上好風(fēng)景。
自然,景辭意不在此,慢悠悠與白蘇一并停在白玉川小橋上,看遠(yuǎn)遠(yuǎn)一條川流分成作三條支流去往宮外。她勾著腰間胭脂紅的穗子在指頭上繞過來穿過去,問白蘇,“你可曾想過,將來要嫁一個什么樣的人?”
白蘇初初一怔,景辭的心事她雖能猜個大概,卻也未想過聽她攤開來說,于是默然,她心知她要的是肯定而不是答案。
景辭轉(zhuǎn)過身,迎上一陣寒涼的風(fēng),這一陣風(fēng)將歲月塵埃都吹散,露出灰燼之下水晶琉璃一般透徹明亮的心,就在眼前,讓她自己看個明白。
她說:“我曾想過要嫁給當(dāng)世英雄,他四方征戰(zhàn)建功立業(yè),我守在家中相夫教子,往后他是正一品的撫遠(yuǎn)將軍,我是九翚四鳳的一品誥命。滿京城里,就屬我家最最風(fēng)光。你聽著,覺著好笑不好笑?”
白蘇心里難過,恨自己嘴拙,說不出好話來勸景辭,“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對人言之二三,郡主心里苦,奴婢是曉得的。”
“我有什么可苦的,到底我從未吃過榆錢飯,半點(diǎn)苦日子也沒熬過,比不上白蘇姐姐,心思玲瓏,胸襟廣博�!�
白蘇屈膝道:“郡主這便是折煞奴婢了�!�
景辭向前邁一步,緩緩下了拱橋,“我這說的都是實(shí)話,你與半夏都比我看得透徹,說到底,我才是糊涂人。也罷,當(dāng)局者迷,我這是入了魔障,越哭越是暈頭轉(zhuǎn)向�!�
“郡主想做什么?”白蘇蹙眉,心懸上喉頭,只怕她又要闖禍。
景辭將那穗子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懶懶道:“還能做什么?換身漂亮衣裳,備一份大禮,賀新郎。”
白玉川淙淙向北,帶著榆錢樹上最后一片葉,匆匆奔向?qū)m外壯闊河山。
黃昏,暮色四合引人愁。
司禮監(jiān),陸焉忙了一整日,才與戶部一同批了工部的欠款,站起身抬了抬胳膊,著實(shí)僵得厲害。春山挑開簾子,端了晚飯來,簡簡單單三菜一湯,就擺在議事庭小桌上草草下肚。
陸焉放下碗筷,就著濕帕子擦手,春山直愣愣站在一旁,好幾次提起氣來要開口,又被自己憋回去,只好咧著嘴嘿嘿地笑。陸焉看都懶得看他,帕子往桌上一扔,“說吧——”
春山這才把手揣進(jìn)衣內(nèi),掏出一疊紙來,呈給陸焉,“早上半夏姑娘來過,送了一疊經(jīng)書,說是郡主這幾日寫的,小的沒慧根,一個字都沒敢看。要不義父…………您瞅瞅?”
陸焉抬頭,斜著眼睛睨他一眼,嚇得他腿軟,捧著雪白宣紙的手嘚嘚嘚發(fā)抖,好不容易等來他沉著嗓子“嗯”上一聲,接過了,一張一張展開來細(xì)細(xì)讀,才發(fā)覺好幾處都讓眼淚打濕,墨跡一點(diǎn)點(diǎn)暈開來,已辨不清字句。他心中驀地一抽,疼得皺起了眉。直到將最后一張都讀完,才問春山,“有話沒有?”
春山這下犯了難,也不知是該照實(shí)說,還是編個謊話哄哄老人家,決計避重就輕,“半夏姑娘說郡主這幾日茶飯不思的,話說著說著就掉眼淚,怪可憐的。”
“知道了——”
春山這下曉得了,是要趕他走呢,但為著救命恩人,怎么也得問上一句,“那…………月底的親事還辦么?”
“不歸你管的事情,少問。”再慢慢細(xì)細(xì)收拾好一沓帶著淚的字帖,看都懶得多看春山一眼。
轉(zhuǎn)眼間就到九月二十九,景辭這幾日仿佛是突然間頓悟,吃好睡好玩好,閑來無事還要繡幾朵花,畫幾幅畫,一整個碧溪閣里救數(shù)半夏最忙,前前后后瞎打聽,一會說好厲害呀,好多達(dá)官貴人上桿子送禮,一會又聳拉著腦袋說,真真氣人,那周氏到底是何方神圣,竟連我也打聽不出消息來。梗著脖子叉著腰,鼻子里哼哼著冒火,只差沖到提督府去抓住了周氏嚴(yán)刑拷打。
半夏嘰嘰喳喳說話,景辭筆走龍蛇,她一貫寫的是方方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簪花小楷,今日卻變了性情,徽宗瘦金體寫得灑脫明快,氣韻脫俗,細(xì)細(xì)研磨方覺字字鋼筋有力、棱角分明,分毫不見女子婉約。白蘇立在一旁磨墨添香,抬眼看,原來是太白詩仙所著《烏夜啼》,“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jī)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yuǎn)人,獨(dú)宿孤房淚如雨�!�
最后一筆落成,放下狼毫,遠(yuǎn)遠(yuǎn)看著書案上每一字、每一筆透出來的縱情恣意,恍然間生出一股這才是我,這該是我的感慨。自語道:“什么秋風(fēng)蕭索,什么故人遠(yuǎn)去,我才不要停筆望歸鄉(xiāng),夢憶故人影�!崩@過書案向前,行走間翻飛的裙角瀟灑利落,同自顧自賭氣的半夏說:“取我的鞭子來,日落之前,我要出宮,去提督府!”
半夏一聽這個,沒心沒肺地歡呼起來,“呀呀呀,奴婢正想去瞧瞧,那周氏什么模樣,能把陸大人弄得五迷三道的�!�
未料一說完讓景辭瞪上一眼,瞬時沒了氣焰,悶著頭往外去,“奴婢這就去準(zhǔn)備車馬�!�
白蘇不敢勸,自樟木箱子里找出一只皮革囊袋,打開來便是她慣用的小羊皮鞭子,握在手上臨空一甩,脆生生破空而來。
白蘇問:“郡主真要去么?”
景辭道:“自然是要去,再如何說,我也算是舊主,現(xiàn)如今他小登科,我如何能不相賀?”
“郡主不怕…………”
“怕什么怕?承安門都占過了,還怕他小小一個提督府不成?”
宮門口備下馬車,但她換過騎裝,仍騎在她的白蹄烏上,穿街走巷,鮮衣怒馬,下頜高揚(yáng),依舊是素來不變的驕矜放肆,人騎在馬上,高處眾人半身,羊皮鞭子指著跟前趕來救火的春山,厲聲道:“讓開!”
春山有命在身,雖說兩股戰(zhàn)戰(zhàn),但卻半步不退,要給她跪下磕頭,“祖宗,我的活祖宗,您可真會挑日子!前頭多少貴人在場,可不能鬧起來,真不能��!”
景辭拉緊了韁繩,垂目瞧他,“你怕什么?真鬧出事來,自有我一個人擔(dān)著,用不著你一個小奴拿命來頂。跪什么跪!起開!耽誤了姑奶奶大事,當(dāng)心活剝了你!”
☆、第74章
鬧場〔修〕
第七十四章鬧場
四周圍紅燈高照,如晚霞燒紅一方云煙似的天空,放眼望去,寂寞皇城,似乎唯有這一處照亮一秋蕭索冷冽。
墻角階下,是端不穩(wěn)酒杯的手,潑了一地醇厚的香。不知不覺將思緒都勾起來,是一只梭,穿行于腦海千絲萬縷之中,編織一卷提督府夜宴圖,享樂的盛宴,他高舉的杯,鳳冠霞帔里藏一只菱花似的鮮紅的唇,從前只屬于她一人的溫柔,如今全心全意給了旁人——
她忍不得了,一甩鞭子就要越過春山駕馬沖過大門。春山連忙換了地方,又跪到她馬前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郡主三思,這一回若真鬧起來,可就再也回不了頭了!大廳里多少雙眼睛瞧著,義父就是有翻天的本事…………也蓋不住�。 �
“今兒姑奶奶就是來挑事兒,要他遮遮掩掩做什么?鬧翻天了才好!”她渾不在意,不曾思索在前,也不必考量在后,一切全憑心念。拿起鞭子來,斟酌著力道往春山背上抽上一鞭,冬天里穿的厚實(shí),鞭子抽在夾棉襖子上悶悶地響,倒也不覺得疼,聲音依舊銳利,“滾開!再敢攔我,先叫半夏抽死了你!”
半夏坐著馬車來,一下躍到地上,一面理袖口,一面雀躍道:“好呀好呀,正巧奴婢手生,先找這小子練練!”
春山新媳婦兒似的委屈,真抹起淚來,嗚嗚咽咽地哭,“半夏姑奶奶,您可真別添亂了,真讓里頭人瞧見了,郡主往后要如何做人?咱們是奴才命,不計較這些,但郡主金尊玉貴的,哪能受得了這些個蜚短流長,這些話傳起來,沒有一句能入耳的…………”
“半夏,把他弄開!”
“哎,好嘞!”要說半夏可真是個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抓著春山的領(lǐng)子往旁邊一拉一拽,這人就給她生生撂倒了,活像個弱不禁風(fēng)的大家閨秀。
景辭懶得與他廢話,馬鞭一甩,白蹄烏得了令,四蹄向上,眼看著就要越過大門穿堂而入,又上來幾個黑衣仆從,景辭對這些顯不如對春山客氣,一人一鞭子打服了,一夾馬肚向前去,繞過影壁,穿過石徑,得得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轉(zhuǎn)眼就到正房正廳。
未想身邊不見觥籌交錯的熱鬧,卻滿是人去樓空的蕭索,觀禮的人一個沒見著,宴席只有空桌空碗,門外的酒香仿佛是有意潑上一壇子女兒紅,跨進(jìn)門來卻發(fā)覺靜悄悄似一座鬼城。但景辭心心念念要去搶心上人,未能顧得上這些。遠(yuǎn)遠(yuǎn)瞧見大廳里一對紅衣鴛鴦就要相攜著拜天地父母,謝君恩浩蕩。即刻一拉韁繩,停住了,利落地翻身下馬。
屋子里也只剩三五人,個個都是主角。
禮官剛要扯起嗓子喊出個“一拜天地”,便聽見脆生生一句“拜什么拜,不許拜!”橫□□來,將所有人的眼球一并抓到門前。瞇眼看,眼前是一團(tuán)紅艷艷火燒風(fēng)吹的云,猩紅耀眼的披風(fēng)高高揚(yáng)起,翻飛在漆黑沉密的夜幕中,一眨眼功夫已燒到眼底,疾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新郎新娘之間牽連的紅綢,奮力一扔,遠(yuǎn)遠(yuǎn)拋到門外。再抬眼,挑釁地看著一身紅衣的陸焉,“看什么看!我說不許拜,就不許拜!”
陸焉默然不語,亦不與她做眼神糾纏,淡淡轉(zhuǎn)過身看向禮官,示意他繼續(xù)。
“敢多說一個字,拔了你舌頭喂狗吃!”禮官點(diǎn)頭,正要起個音,又讓景辭掐住了,摁死在喉嚨里,真是要死要死,魂都快被嚇出胸膛。只好為難地看著陸焉,等二位主子掰扯清楚了,再來折磨小嘍啰。
陸焉轉(zhuǎn)過身來,正對她,狹長深邃的眼眸中,一片無知無覺的冷,令景辭不自覺后怕,她上馬時決絕固執(zhí)的心,在這一瞬忽然間動搖。
他平靜開口,似古井無波,“郡主此來,意欲何為?”
而她卯足了勁,要清清楚楚爭個輸贏,于是挺起胸膛來,無畏無懼,“來搶你!怎地!”
大廳里靜得出奇,隱約似有鳥鳴,周氏站在她身后,頭頂鳳冠輕微晃動,引來珍珠寶石叮當(dāng)脆響,提醒她,這是一場陸焉與旁人的婚禮。
燈影,晚風(fēng),紅衣似血。寒鴉枝頭悲泣,側(cè)耳聽,或許能覺出生死相決的肅殺。
陸焉高出她一個頭,稍稍低一低下頜,便可將她倔強(qiáng)而執(zhí)著的眼睛盡收眼底。似寶石一般明亮的眼珠上蒙著一層水霧,她咬著下唇,似是隱忍,緩上一會才說:“我不許你成親,不許你娶她。你是我的,你的命是我的,人是我的,沒我開口,誰也不許碰你!”
無奈她不曾猜到,他理智得近乎殘忍,“主仆貴賤有別,郡主與陸焉云泥之差,何以如此?”
“我不管,我不管人家說什么,我也不管什么高低貴賤,我就是要你!你說我霸道也好,蠻橫也罷,反正…………反正這輩子我就是要霸住你,誰敢跟我搶,我要她的命!”一面說著驕縱任性的話,一面流著委屈可憐的淚,忽而抱住他,雙手環(huán)在他腰上,頭靠在他胸前,滿滿都是她恣意放縱的占有欲,轉(zhuǎn)過臉來對著藏在喜帕之后的周紫衣說:“你聽見沒有?誰也甭想跟我搶!”
接下來還要提高了音調(diào),威逼利誘,“給你二百畝地,三千兩現(xiàn)銀,你是回鄉(xiāng)休養(yǎng)也好,擇日另嫁也罷,橫豎不許再留在提督府,若再讓我瞧見了,定不讓你好過!”
“小滿——”他壓低了聲音,像是警告。
她仰起臉來,下頜抵在他鎖骨上,哀哀道:“你還記得我叫小滿呢…………別跟我橫,要說耍橫,全京城沒人能贏得了我!你不肯放她,我立時將你打暈了綁走你信不信?”
“去哪兒?汝寧郡主的名頭不要了?國公府也不要了么?”他靜靜看著她汲著水的雙瞳,要一層層將她剝開來,看個徹底。
她搖頭,眼淚是斷了線的珠,滾滾自面頰滑落,她青澀似一朵含苞的花,是三月掐尖兒的嫩芽,是嬰兒薄而透的皮膚下面淡青色脈絡(luò),那樣脆弱而無助地面對著這個世間最殘酷的折磨。她哭著說:“不要了…………都不要了…………管你是太監(jiān)也好,是奴才也罷,你就是真娶了她,我也要把你搶回來。我不管,我就要你,太后不認(rèn)我,父親不認(rèn)我,我也管不著了………………我就是個逆著長出來的刺,不孝不悌,這輩子欠的,下輩子再還…………”
然而他仿佛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仍舊握住她的手,慢慢往外推,“郡主是何等尊貴的身份,怎能與微臣一個閹人糾纏至此,若真?zhèn)鲹P(yáng)出去,郡主當(dāng)如何自處?”
“我不管!”她的心思定了,便不再彷徨猶疑,眼淚落下來,是急迫又是懇切,強(qiáng)忍著哭泣,與他在腰間推搡,一個要推開,一個要抱緊,她終是忍不了,被他的冷漠與堅持徹底摧垮,頭埋在他胸前,不管不顧地大哭起來,雙手還保持著與他拉扯的姿勢,一邊哭一邊說:“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么…………你不是死太監(jiān),你是我的…………我認(rèn)了,我離不了你…………嗚嗚嗚…………別推我!我以后都聽話,再不拿話氣你了…………我保證…………我那么喜歡你…………你為什么要這樣欺負(fù)我…………”可憐的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水沾濕了鮮紅奪目的衣袍,原本一個多么驕傲的姑娘,如今在他懷里哭得半分驕矜也無,分明是個未長大的孩子,如今初嘗情滋味,未料苦得讓人心碎。
夠了,他長嘆一聲,抽出手來,將她哭得發(fā)抖的身子緊緊抱在懷里,放柔了音調(diào),細(xì)細(xì)哄著,“好了好了,再哭就要背過氣去了�!�
她埋首在他懷里,嗚咽著不肯理,“就哭,就要哭…………哭得水淹了提督府,看你還如何拜堂成親…………”
“真是說不的軟話,越哄越任性�!彼p輕,撫著她未著珠翠的發(fā)辮,一句句誘哄著問,“想清楚了?若真讓人知道了,逼你遠(yuǎn)嫁你可愿意?”
她抬起一張哭成花貓似的小臉,抽抽噎噎說:“我不,我就跟你在一起,哪也不去,誰逼我也不成�!�
他又問,“無論如何,我終究是殘缺之身,現(xiàn)如今你還小,若再過兩年,恐是不成的…………”
“那你跟喻婉容怎么成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她急切地與他說明,“不生就不生!不生你就知疼我一個,好得很!”
他便笑了,似春風(fēng)拂過臘月,吹開萬物生機(jī)。
靜靜捧著她的臉,抽出一張帕來,將她臉上淚痕細(xì)細(xì)擦凈,閑來吩咐一句,“都散了吧——”
春山的戲演完了,景辭不在近前,他也不必在半夏跟前裝樣子,不知幾時進(jìn)來,應(yīng)一聲是,領(lǐng)著周紫衣與禮官人退出了滿地嫣紅的正堂。
景辭還要著急回過頭去喊,“走什么走,話還沒說清楚,三千兩現(xiàn)銀你要是不要?若是點(diǎn)頭,今兒晚上就送到你屋子里,明天一早馬車門外等著…………”未料被人捏住了下頜,硬扭回來,正對他,“捏我做什么?我話還沒說完呢…………唔…………”
話未完,已被他銜住了雙唇,這吻是突然間降臨的疾風(fēng)驟雨,捶打著她本就飄搖不定的心,他的身體,他的指腹,終于有了溫度,溫暖而干燥的手掌穩(wěn)穩(wěn)托在她腦后,不許她后退,也容不下絲毫猶疑,他要的是徹徹底底,他要的是全心全意,他要的是毫無保留的她。
就在當(dāng)下,企圖用一個炙熱的吻,將她身后所有后怕與驚惶通通燒成灰燼。
她被他霸住所有呼吸,她急促地喘息著,將要窒息在他不斷糾纏不斷探尋的舌尖。而他仍不滿足,一手墊著她挺翹的小屁股向上一抬,她便乖乖分開腿,藤蔓似的纏在他腰間。
他抱著她,一步步向后退,抬手掃落了一地瓜果熱茶,乒里乓啷好生熱鬧。再將她安安穩(wěn)穩(wěn)放置在半人高的案幾上,握住她纖長如玉的脖頸,要吻到天荒地老、�?菔癄。
☆、第75章
平息
第七十五章平息
冰冷的空氣被交織的呼吸點(diǎn)燃,烈焰轟然竄起,燒灼著所剩無幾的理智。高懸的紅綢昭示著婚禮的,誰也不曾料到命運(yùn)筆鋒一轉(zhuǎn),成了他與她的纏綿,正廳匾額寫著上善若水,正下方是至美若水,甘甜是她口中津液,勾著他,引著他,不停地探尋,不斷地汲取,舌尖一卷,纏住了她的,推來送去,一張馨香馥郁的口唇中玩一場酣暢淋漓成人游戲,要與她共醉,纏繞,不死不休。
她被逼出了汗,額上透出薄薄一層馥郁的香。小巧的唇學(xué)著他的模樣,一點(diǎn)點(diǎn)吮著他熱燙的舌尖,雙手也不自覺環(huán)住他后背,是樹纏藤,藤纏樹,越來越近,越纏越緊,他與她緊緊貼合,大手按住她后背向前推擠,仿佛有意無意地揉搡著少女柔軟豐盈的胸房。逗著她,又勾著她,令她耐不住一陣陣耳熱,細(xì)細(xì)綿綿于他耳邊呻*吟低泣,孱弱而稚嫩,散發(fā)著靡靡蕩漾的香。
他喉頭發(fā)緊,吞咽一陣,再停一停,放開她,寬和的手掌握住她不知所措的手,額頭仍抵住她的,鼻尖與她相觸,聞著她鬢邊耳后淡淡蘇合香,喘息著,等呼吸由急至緩,等一顆急速跳動的心回歸平靜。
身邊靜得突兀,酒席上只有空碗冷桌,像是一場詭異而莫名的圈套。
他只需勾一勾唇角,便憑空將一場風(fēng)花雪月纏綿裝裱成畫。再是美麗風(fēng)景,亦比不過她迷茫雙眼里透出的旖旎風(fēng)情。如對住世間珍奇,他捧住她羞赧緋紅的面頰,在她微紅的眼上鄭重地烙下一個溢滿疼惜與寵溺的吻,“小滿…………嬌嬌,自你入了這扇門,就再沒有回頭路…………”是最溫柔的鐵面判官,纏綿凄切的話語里為她終身定下畫地為牢。
溫?zé)岬碾p唇貼著她眼瞼,說話時細(xì)微的開闔震顫著她眼睛上薄薄一層肌膚,他抬高她的臉,望住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沉沉道:“嬌嬌,我的傻嬌嬌,這一回便是死,也決不讓你反悔,你明不明白?”
“我知道我傻,要不然怎會喜歡你…………”她張嘴,作勢要咬上一口,“你這人,再討厭不過了�!�
她聲音嬌嬌,如同新摘下的嶺南荔枝,三百里加急連夜送來,快馬跑死三匹,果皮上的露珠兒還未干,剝開來一口咬下去,甜膩膩的汁液溢滿齒間,白花花的果肉擠壓變形。甜得讓人心揪,嬌得讓人發(fā)癢,一滴滴撫平他心中被滄桑歲月劃破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