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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陸焉撩開簾子看窗外,冷嘲道:“如意算盤打得響,可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閻王要你三日死,豈可留你道五更?

    景辭被關在佛堂里,扎扎實實抄了三日經書,不許出門也不許見外人,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她便不知國公府與永平侯府的默然和解,固然驚訝于陸焉的突然出現。

    她瞧見他的緋袍云雁補服,心便落了地。從繞著彎子拗口的金剛經里脫身,似一只歡快的燕,小跑著迎上來,“陸焉,你怎么來了?我爹…………”

    陸焉會意,深邃眼里生出暖意,“臣與同景大人談妥,此番特來拜謝郡主救命之恩�!�

    佛堂的門大敞著,細碎的日光都落在他身后,照得他本就蒼白的皮膚近乎透明,似一尊紙人風一吹便碎,她的心莫名抽緊,明知他是個再堅忍不過的人,但越是如此,越是心傷。

    “陸焉…………”她的姓名在她舌尖,繞出了纏綿,她伸手拉住他衣袖,遠遠的晃上一晃,嬌嬌惹人憐。

    他酥了一顆心,上前一步,反握住她微涼的手,隔著不遠不近不親不疏距離說:“怎么了?”帶著鼻音,寵得她更沒了顧忌,含糊不清地說:“我身上疼呢——”嬌滴滴藏著鼻音,抬眼望他,眼睛里都是依戀。

    他蹙眉,而她心底竊笑,最中意看他皺著眉心疼的模樣。

    ☆、第42章

    阿爹

    第四十二章阿爹

    一別二三日,她在他眼里又消瘦幾分,他對她總是心疼,總是不知究竟該如何寵著她愛著她才夠得當。牽著她在小桌邊落座,悉心問:“上過藥沒有?這幾日吃的好不好?這佛堂冷清,夜里當心著涼�!�

    “疼——”前一刻癟癟嘴要哭,下一刻立時笑開了,盈盈網住他,狡黠道:“我逗你玩兒呢,父親打我沒下重手,上過藥養(yǎng)傷個一天半日的也就好了。就這幾日清湯寡水的,日思夜想都是紅燒肉�!�

    陸焉被她逗樂,伸手刮一刮她鼻梁,滿口親昵,“饞貓�!�

    “哼!我這是吃飽了好長個兒,再長半個頭,看青巖還敢不敢笑我小矮子。”

    他握住她兩只手,攥在掌心,抬眼笑道:“不怕,郡主這樣恰恰好�!鄙夙�,感嘆道:“是臣無能,讓郡主受苦了�!�

    “倒也沒什么,無非是打幾下板子吃幾日素齋,比不得你,差點兒命都沒了。你往后可得注意些,別再莽莽撞撞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彼嵵囟谒酚衅涫�,惹他笑,手上再收緊些,只愿留下這一刻,“好,都聽小滿的�!�

    可惜她未能明白,他只有為她,才留存著一顆赤子之心,鮮活而沖動。

    景辭學著他的動作,食指彎曲,刮過他英俊高挺的鼻梁,從山根到鼻尖,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真是個好乖乖。”

    “調皮�!彼∷龘v亂的手,恨不能將她藏在袖中,時時端看。

    景辭故作深思,“呀,讓我想想,賞這個小乖乖什么好呢?”

    陸焉道:“郡主且想著,微臣先把禮進上�!�

    喊一句春山,春山便憑空閃出來,端著一大匣子東西,打開來放在桌上,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滑過滿匣珠寶,有象牙雕的小人,也有熠熠耀眼的寶石珠翠,毫無章法地存著,同她說:“臣聽景大人言下之意,這佛堂郡主還需住些時日,這一匣子東西,郡主留著玩吧�!�

    景辭一眼掃過去,一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就讓他這么隨意擱著送到自己跟前來,她雖平日里不愛計較這些,但也難抵他心意,搖一搖他衣袖,嘀咕道:“你可真好…………你若是我爹就好了,肯定不打我,也舍不得讓我住這個黑漆漆洞穴似的屋子�!�

    陸焉輕呵道:“胡鬧,這話也是能隨口說的?”

    景辭根本不懼他,依舊嬉皮笑臉的湊上前來說:“那你就做我的小阿爹好不好?”

    好?哪能不好?真是個要命妖精,一張純真無垢的臉,說著天真無邪的話,卻讓他一顆心倏地收緊,恍然間一只女人的手從胸腔穿插而過,攥住他撲通撲通亂跳的心臟,十指收攏再放開,掌心里滑動揉搓,反反復復折磨,欲生欲死。

    他不說話,她便一個勁纏他,撒嬌癡纏的本領都施展出來,一時扯他衣袖,一時勾他元寶領,歪著頭一臉壞笑,“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說我可就不讓你走了,也讓你嘗嘗鎮(zhèn)日里吃齋念佛的滋味兒,我念經你敲木魚,改明兒給太后講經…………”

    “別鬧,衣裳都要扯壞了�!彼髨D拉住這只上下作亂的小手,她迅捷躲過,笑嘻嘻再扯住他襟口蝴蝶扣,往前拉,“就鬧,就鬧,壞了照原樣賠給你就是,我可富著呢�!�

    他無奈,哭笑不得,身子往后躲,不慎將她帶得往前,一下跌坐在他懷里,側臉倚著胸膛,人就在膝上。本書由書快電子書為您整理制作

    鼻尖有淡淡女兒香,她仍在笑,問他“答應不答應”,而他傷口抽痛,仍然舍不得放手,這甜蜜的痛,他愿受。

    他嘴上說“別鬧”,手臂卻環(huán)住了她。春山連著西廠的人都在院子里守著,門敞著亦沒人敢探頭來看,這一場久別重逢生死歷劫的嬉鬧。

    她天真不諳世事,眼瞳若寶石珠子一般明澈閃亮,他在她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影,是他一生最美的夢,但愿這夢永不醒。“小滿…………”

    “嗯?”羽扇似的睫毛忽閃,她側過臉看他,“怎么了?”

    他想了許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終只是說:“好好照顧自己�!�

    “曉得啦,你好啰嗦�!彼谒ド�,小娃娃似的一晃一晃,“你傷口還疼么?我記得大夫說第一夜最難熬,你可好?”

    “好,用過藥便睡了,醒來便能下地走�!蹦切┛�,他受過了,便不愿再告訴她,她應當是如眼前一般,天真可愛,無憂無愁。

    “呀,我看你才是小豬玀,天大的病,睡一覺就好�!碧置柚拿己脱郏讣庾詈舐湓谒劢菧I痣上,撥弄來撥弄去的好玩,一時間愁云上眉間,低聲嘆,“千萬別再有下次了,下一次我可沒這個本事再去搶人�!�

    “好——”他藏起他的哽咽。

    水綠色裙擺下面,一雙玲瓏小腳飄來蕩去,時不時點一點地面,再蕩起來,秋千似的鬧著,喊他一聲,“陸焉——”綿綿軟軟。

    “怎么了?郡主玩夠了?”

    她忍著笑搖頭,“我同你說個事兒,你可千萬別生氣�!�

    “微臣不敢�!�

    她湊近了同他咬耳朵,“你讓春山宰一頭小豬送過來好不好?我想吃肉…………”

    他繃不住,笑出聲來,偏還要裝出個長輩模樣,瞪她,嘴角上翹,“你呀——菩薩面前也敢說這樣的話,快去給菩薩陪個不是�!�

    “菩薩大人大量,才不會跟我計較這些。”撇撇嘴,食指去勾他盤扣,垂著眼不說話,過一會再偷偷瞄他,看得他心軟,不多時便什么都答應了,“那我就是餓嘛,小阿爹,你才說再不讓我受苦的�!�

    “好了好了,再過幾日,我讓人給你送吃的�!闭媸桥铝�,她再多喊一聲,他背后衣裳都要被汗水浸透。

    “還要過幾日吶!”

    “你正養(yǎng)傷,茹素有益。再而,郡主想想,受罰思過哪有這般敷衍的?景大人曉得了,又要罰你�!�

    景辭不服,提高了音調說:“什么思過,我可沒什么要思過的。”

    他笑著,靜靜看著她,溫柔如許。

    她輕輕推他,“你看著我做什么?我臉上有花?”

    陸焉道:“看著郡主傷也好得快些�!�

    “盡會胡扯,我又不是神仙丹藥,看著我就能百病除�!�

    “好了——”他握著她的腰,將她扶起來,“時候不早,臣需告退了�!�

    “這就要走�。俊辈桓吲d都寫在臉上,她不樂意放他走,扒拉著金絲流云袖口不松手,“父親既不許我出門,又不許人進來,我就在這天天抄經,字不好還得重寫,我不得無聊死��?”

    陸焉安慰道:“也好,安安靜靜的,不必聽外頭風風雨雨�!�

    景辭咬著下唇,猶猶豫豫說:“有句話我想著,還是該跟你說說…………”

    “好,臣聽著�!彼喽嗌偕俨碌剿氖隆�

    景辭道:“榮靖這個人傻登登的,但不算壞,我瞧著他不像是能做這事的人…………”

    他的笑容散了,端起往常的審慎,“郡主以為榮靖乃可托終生之人?”

    景辭不解,不知他為何突然問出這一句,輕聲道:“他并不壞。”

    他忽而不想再爭,他只心疼她,萬千富貴依舊是可憐人,怪她作甚。

    “郡主要說的臣已明白,郡主好生將養(yǎng),外頭的事情不必管,過幾日便都好了�!�

    “嗯�!彼c頭,“我曉得的�!�

    “微臣告退——”

    景辭站在門前,望著他單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散在春末的日光里,似一陣煙一片云,被風吹散,無蹤無跡。

    她開始害怕,恐懼這疏淡的影。

    春雷驚夢,雨疏風驟。兩儀殿的哭聲撕裂陰云,小內侍一路小跑濺起一地水花,有人哭哭啼啼在喊,“皇上,皇上…………”有人大叫,“太醫(yī),快宣太醫(yī)…………”

    湘嬪一身白膩的肉,赤身裸*體從龍床上爬起來,兩只沉甸甸的奶*兒八卦圖下蕩來蕩去,國師也驚了魂,這一時也顧不上趁機掐一把這對*蝕骨的奶*子。哭都來不及哭,兩條腿灌了鉛,哪里邁得開步子,撲通一下跌在地上,望著皇帝青紫的臉,嚎啕大哭�!盎噬希噬习�,皇上天命所歸,千秋萬世啊皇上�!�

    慌亂中有人打翻了香爐,錦灰撒了一地,小宮娥的繡花鞋跑動中前踢,通亮的寢殿揚起一片帶著香的塵霧,是春秋繁華都燒成了灰燼,是茵茵初夏風飛雪舞,似一場歌舞,又似一場鬧劇。內侍臣尖叫,“去找陸大人,快去找陸大人——”

    是找救命的稻草,還是殺人的毒藥?

    雨越下越大,天邊黑云滾滾,一層疊著一層壓得人呼吸艱難。耳邊只聽得見嘩啦啦水聲,嘈雜不堪。遠遠一個人立在檐下,墨色的袍是陰云的怒,忍著忍著,等這一場狂風驟雨、電閃雷鳴。

    春山彎著腰站在身后,上前一步說:“義父,人來了。”

    頭發(fā)花白的老太監(jiān)提著衣擺猛沖過來,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一股狂熱,“陸大人,可算找著您了,兩儀殿出了大事,大人快去瞧瞧罷�!�

    春山撐傘,他入戲,掐算這瓢潑大雨能下到幾時。

    ☆、第43章

    驟雨

    第四十三章驟雨

    今上重病輟朝,京師連日暴雨,陰云蓋天。無人知道內情,卻越發(fā)驚顫,人人參禪拜佛,求老天憐憫。

    靜悄悄,靜悄悄,死一般安寧。

    慈寧宮,太后皇后都在座上,陸焉立身于堂下,慢聲道:“湘嬪與莫道平皆已認罪,此二人乃白蓮教教徒,欲謀逆叛亂,一連幾日的金丹里都藏了慢性毒,本意要將這毒化成病,但前夜兩儀殿的桂月香里讓湘嬪摻了助興烈藥,圣上一時不查,才…………”

    話不必點透,太后已拍案,“好大的膽子,好狠毒的心腸!若不是皇帝榮寵,莫道平與湘嬪能有今日?不思回報反謀逆噬主,這等畜生留著作何?不必再審,這兩人拖出去著野狗吃了,但凡牽連之人秋后處斬,白蓮教一個也不可留,陸焉——”

    “臣在�!彼笆郑锨耙徊�。

    “這事你得捂得緊緊的,一絲風也不能透出去。快刀斬亂麻,該殺的殺該辦的辦,務必干凈利落,不留后患。兩儀殿近前伺候的人…………你看著辦吧…………”太后是慈悲人,這后頭的腥風血雨,她自不忍說,自然有人料理。

    太后娘娘怒急攻心,總有遺漏之處,皇后搖著一柄冬雪落梅的小團扇,涼涼地撂下一句,“這莫道平是誰人舉薦?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往宮里送,這風氣也該壓一壓了�!�

    太后并不喜歡眼前這個假惺惺人物,自然,自己個兒虛偽,便更看不上虛偽假善之人。

    但這一句問得好,正中下懷,指陸焉,“你說�!�

    陸焉恭謹道:“微臣依稀記得,當時是恩親侯將莫道平舉薦入宮。”

    “好一個恩親侯,恩親二字何來?與他寵冠六宮的好妹妹怎分得開?如此一家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當殺之!”

    皇后扯一扯嘴角,挑出個僵直的笑,“太后圣明。”

    太后道:“宮里的事情宮中料理,外頭還要靠陸廠臣�!�

    “臣不敢,臣為皇上太后,萬死不辭�!�

    皇命如雷霆,摧枯拉朽。恩親侯、鄭本濤謀逆犯上,誅九族,莫道平凌遲處死,湘嬪自宮中消失,尸首不知何處。東西廠錦衣衛(wèi)并行,三日內殺個干凈。抄家當日,恩親侯府的哭聲似乎還盤桓在城西,如今宅內墻角已起蛛網。江南各府搜查白蓮教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凡家中有白蓮圖,念白蓮教教義之人通通落獄。浴血歸來的提督大人雷厲風行,殺伐果決更勝以往。

    曹純讓病逝,曹得意走馬上任,毛仕龍是個只會點頭哈腰的廢物,京師極權全然攥在陸焉一人手中,永平侯也拜起了佛祖觀音,奢望保佑侯府妻小一家平安。如今一雙眼睛都黏在國公府,恨不能明日就將景辭娶進府中,高高供起來當他們永平侯府的丹書鐵券。

    這場雨,這陣風似乎都停在五月初四這一天。陰云散,朝陽初晴,休眠了三天三夜的萬歲天子也終于從馬上風的糜爛中睜開眼,要嘆一句皇天庇佑,卻發(fā)現手腳僵直,舌頭麻木,只能發(fā)出唔唔唔畜生似的叫喚。一雙蒼老而渾濁的眼鏡向外鼓出,太醫(yī)去了哪里?國師去了哪里?要做一場法事吃一粒金丹,百病全消。

    兩儀殿里沒人敢上前,一個個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祈求老天憐憫留下這條賤命。唯有陸焉依然如從前,向前一步道:“啟稟圣上,莫道平與湘嬪意圖謀逆,已交刑部正法�!�

    早衰的中年人“啊啊啊啊”亂叫,誰要問這些?他是要太醫(yī)提頭來見,一群廢物,只會勸他節(jié)制節(jié)制,當真緊要時半點用處沒有,留著何用?不若殺之。

    陸焉緩緩道:“圣上急火攻心才至如此,胡太醫(yī)已盡力診治,圣上安心服藥,三五日之后便可好轉�!�

    他怎個安心?恨不能下一刻就從龍床上躍起,誰要做這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的廢物?

    而他眼前似乎只剩陸焉一個可靠之人,皇后有皇后的打算,恨不能他早早去了好讓太子繼位,太后?她還有個小兒子在西北,蠢蠢欲動。

    只有陸焉,一個閹人,無可依靠,忠心耿耿。

    內宮、外朝,都仰仗這一個無人看得上,或許路過還要朝他身上吐一口唾沫罵一句奸佞的太監(jiān)。

    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毛世龍如今越發(fā)得意,覺著自己早些年慧眼獨具,沒壓錯寶,跟著曹純讓那老廢物奔忙。昨日才抄完恩親侯府,今日便來進貢,幾箱子奇珍異寶,一匣子銀票金條,一股子諂媚勁,若是年齡合適,他鐵定要拜眼前一位垂目飲茶的俊秀青年做干爹義父,日日在家中供奉,府里磕拜。求干爹庇佑,升官發(fā)財,平步青云。

    如今還要指著恩親侯府里搜出來的金山銀山,嘖嘖感嘆,“這恩親侯可真不是個東西,承蒙圣上恩德,封侯拜官,誰知黑心成這樣,這一家子金磚珠寶,嘖嘖…………根本數不過來,那一人高的珊瑚樹庫房里鎖著好記株,不看不玩的,光落灰呢。小人想著,橫豎這好東西清點不過來,即便都交上去,也到不了餓死的老百姓手里,不如拿來孝敬廠公大人…………大人為朝廷社稷勞心勞力,恰收下這些,留著消遣�!�

    陸焉放下茶盞,往桌上略瞟上一眼,不咸不淡地說:“毛大人留了不少吧。”

    毛世龍嘿嘿地笑,腆著一張馬臉回道:“哪能啊,上上下下都要打點,這出生入死的,總該給過過油水。廠公大人清楚,這滿朝上下,哪有一個不貪的?這年頭,清官都活不長!”

    他心里厭惡極了毛世龍嘴臉,面上卻忍而不發(fā),淡淡道:“毛大人高見�!�

    毛世龍拍馬跟上,“小人信口胡說,哪比得上廠公大人英明神武,真知灼見。大人事忙,小的不敢打擾,先告退,告退�!闭f完一步步倒退著出門去,陸焉抬手撥一撥青瓷杯蓋,鼻子里輕哼,“狗東西——”

    日頭西沉,春山弓著背進來,“義父,春和宮那位不肯就死,吵著嚷著要見義父�!�

    陸焉道:“她不肯就死,你不會搭把手,幫幫她?”

    春山道:“小的無能,小的只怕喻貴妃這吵吵嚷嚷的,真說出些什么不好聽的,帶累了義父�!�

    陸焉低頭看長影斜照,靜靜沉默,片刻后站起身來,往西邊春和宮去了。

    昔日繁華皆不見,物是人非事事休,留給喻婉容的只有白綾三尺,毒酒一杯,橫來豎往都是死。

    再沒有了滿頭珠翠,亦卸去了妖媚濃妝,她一身素淡如山中少婦,帶著鉛華洗盡的無奈與哀愁,從妝臺前回過頭來看他,蒼白的側臉一如六年前的春日,她仍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沒有野心也沒有欲*望,安安分分等待終老,以為一輩子都不得翻身,陰差陽錯在竹林邊遇到他,猶記得他在風里,蒼翠竹海在身一側,春風帶綠來,將他襯做謫仙,飄飄然欲乘風歸去。

    她問:“你是誰呀?”

    你是誰?究竟是誰?或許這一生她從未能看清他。

    “你來了——”她施施然站起身,挽留著最后一分尊嚴,“原以為你不會來�!�

    他再不與她周旋,你來我往猜忌他嫌繁瑣,眼前一個死人,沒有必要再費心思,他開門見山,“聽聞娘娘召喚,微臣特來聽旨�!�

    她輕笑,“你以為我要做什么?我還能做什么?”

    陸焉并不抬頭,“微臣不敢�!币咽遣荒汀�

    喻婉容走近了,細細看著他,不肯放過他臉上絲毫變化,“你同她在一起,也是如此么?如此一張捉摸不透的臉,如此轉眼間便另一副模樣?”

    “娘娘語義為何?微臣愚鈍,聽不明白�!�

    “也許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她自顧自說下去,她自己的戲,獨自演完,“你就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哪里是人?我竟也想著你,念著你,可見是宮中寂寞,夜里等得久了,便忘了自己等的人是誰,一時是你,一時是皇上,分不清了,都分不清了…………”

    眼淚落下來,素衣淡漠在斜陽微光下,一陣恍惚的心碎。

    而他眼里只有冷漠,無窮無盡的深淵,是葬送她的墳墓。

    “娘娘慎言。”到了這一刻,還要提醒她警言慎行。

    “陸焉,你說今日你若親手殺了我,你的小心肝兒會不會怕了你,怕有一日行差踏錯,也要活生生被你捏斷了脖子?”

    他沉默,非因無言,而是后怕,她點醒他,戳破他為自己營造的輕薄而美好的夢。

    喻婉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她瞧見他剛硬不催的外殼,亦目睹他闃然而逝的溫柔,冷硬是對她,那如水的溫柔卻給了旁人,她等不來了,這一生再也等不來了。“我恨你,恨透了你。若沒有你,我又如何是我?”

    陸焉坦然,“娘娘還是看不透,這宮里哪有情?只有爾虞我詐各取所需而已�!�

    “你那小心肝兒呢?也是你假惺惺勾過來做你向上爬的墊腳石?”

    “娘娘,多說無益。”

    夕陽落了,歸雁驚起。

    她輕輕唱:“楊柳拖煙漠漠,梨花浸月溶溶。吹香院落春還盡,憔悴立東風。只道芳時易見,誰知密約難通。芳園繞遍無人問,獨自拾殘紅�!�

    酒入愁腸,她再也不想、不等、不怨,她要離了這吃人的瓊樓玉宇,離了這毒辣的無情郎。

    最終是歸去,千山萬水殊途同歸。

    ☆、第44章

    婚期

    第四十四章婚期

    端午剛過,日頭一天天毒辣起來,景辭大多數時候悶在屋里,一篇話本翻過一遍又一遍,聽著半夏坐在一旁絮絮叨叨說著路邊打聽來的宮廷秘事。慈寧宮的老太監(jiān)來傳旨時她恰好聽到喻婉容的死,聽說封號沒了,品級沒了,春和宮冷冷清清似鬼城,她只有一片薄棺葬在荒僻山野,誰立的碑,誰提的字,無人知。

    隆寵一時風光無限的喻貴妃成了墻角亟待掃去的蛛網,總會有人頂她的位,繼續(xù)這起起落落的富貴人生。景辭手上的貓眼石珠子轉了個圈,窗外的蟬開始了一整個夏天的吵嚷,她想起喻婉容驕傲跋扈的臉孔,是不可一世的,又是美艷至極的,多少唏噓感嘆,都付一句郎心似鐵。

    半夏仍在說:“聽人說是陸大人親自下的手,一根白綾扭斷了脖子,嘖嘖嘖…………奴婢光聽一聽就起滿身的雞皮疙瘩…………”

    白蘇收拾茶具,閑來搭理她一句,“又找誰打聽的?聽多了不怕夜里做惡夢?”

    半夏道:“怕呀,怎么不怕?可是于老嬤嬤不是跟著顧大太監(jiān)來傳旨么,西側間里喝茶非拉著奴婢,一條一條的說得清清楚楚,可煩人了�!�

    白蘇道:“知道你話多人才專門見縫插針的找你說呢,你這聽風就是雨的毛病也該改改了,不然真是白長個腦袋,光裝相呢�!�

    半夏撇撇嘴,不服氣,“你知道什么,人是見著我歡喜呢,才專找我說來著�!�

    桂心領三個小丫鬟將宮裝捧進來,景辭便擱下貓眼石珠子起身,叮囑半夏,“以后這些個沒由頭的話少說。”

    半夏看白蘇一眼,見白蘇搖頭,便閉緊了嘴不再多說。

    婚期定在七月十七,是個宜娶宜嫁的好日子,景辭領旨謝恩,恍恍惚惚出宮門,猶記得太后叮嚀,要她歸家待嫁,原先那些許的不舍之情,似乎已被永平侯奉上的“忠心”沖散,煙消云散。她始終只是一步棋,好與壞皆是任人擺布罷了。她站在花園荷塘外,艷麗日光里,看花開半池,等自己徹徹底底認命。

    只可惜滿心愁緒換不來半刻安寧,半夏急匆匆跑上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姑娘,姑娘快去奉先殿瞧瞧吧,春山公公不知怎的將茶潑到太子爺手上,太子爺生氣,立時就要活剝了春山公公�!�

    景辭回過身來問:“陸焉呢?”

    半夏道:“陸大人出城辦事去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白蘇同半夏說:“你這是鬧什么,怎么什么阿貓阿狗的闖了禍都來找姑娘救命。春山給你多大恩惠呀你,這么冒冒失失就沖過來�!�

    半夏急急道:“好姐姐,春山公公平日里沒少照顧咱們,如今落了難,怎么也得盡盡心吧,不論姑娘應不應,奴婢這話要帶到往后才不虧心,”

    “你——讓你還說!”便要去擰她的嘴,再勸景辭,“姑娘,這太子爺慣是如此,天大的脾氣,誰也管不了,姑娘可千萬別去管這等閑事�!�

    景辭蹙眉,略想了一想,只說:“且去瞧瞧�!卑胂拿Σ坏�,往奉先殿去了。

    午后陽光懶懶散散,奉先殿卻如墜冰窟。

    景辭穿一身輕薄的紗,天青色的衫子玉色的裙,身段修長楊柳細腰,這個春天里益發(fā)拔高了身量,遠遠望去似一裊裊婷婷窈窕淑女,自一幅溫柔山水中扶風而來�?吹美畛鐭娌[起了眼,探身去瞧。

    遠遠的,便聽見她嬌嬌喚一聲“太子哥哥”,叫的人心都酥了。李崇熸舒展了眉頭,沒再多看堂中被踩在地上的小太監(jiān)春山。

    “景辭妹妹怎生進宮來了,好些日子沒見,妹妹越發(fā)標致了�!�

    景辭溫溫軟軟地笑,應聲道:“哥哥又取笑我呢,早些時候聽青巖說,太子哥哥近日事忙,便不敢打擾,難得今兒入宮,聽聞哥哥也在,景辭特來拜見�!闭f話間屈膝行禮,李崇熸上前來扶,“一家人,何須多禮�!�

    景辭亦不推諉,順勢起身,笑道:“那我這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哥哥近日可好?太子嫂嫂選定了沒有?哥哥可得透透風,先讓我曉得是誰家的姑娘有這等福氣。”

    李崇熸轉過頭看房梁,滿身的不自在,“誰知道呢,橫豎不由孤來做主。且不說這些,孤這些日子得了不少新奇物件,妹妹若不急著出宮,這便領著妹妹去瞧,如何?”

    景辭看一眼地上被堵了嘴,五花大綁的春山,從善如流,“好呀,這日子悶得發(fā)慌,正等著哥哥領我去瞧個新鮮呢�!�

    李崇熸點頭,再看春山,“這狗東西領回去,慢慢剝干凈了,再下油鍋炸出個囫圇棍子喂狗吃�!�

    景辭聽得心驚,面上堆出個笑臉來說:“太子哥哥還管這些東西做什么,交內務府查辦就是了,為這人費心思,哪里值當?”

    李崇熸道:“妹妹說的是,交給他那個閹貨親爹,讓他自行料理了�!�

    這一段哥哥妹妹你來我往的,便無聲無息揭過。

    待景辭陪太子胡鬧完,從景陽宮出來,已是黃昏時分,太子脾氣暴戾乖張,但好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已不記得春山是誰,臨走留一句“還是景辭妹妹最有意思”,已算是給她的最佳評語。

    從小轎換馬車,景辭問半夏,“春山呢?”

    “驚著了,回屋哭去了。”半夏扶著她踩著墊腳的凳子上馬車,一撩簾子,里頭已坐了一位靛藍道袍頭戴云巾,仙風道骨的逍遙公子。見她來,伸出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握住她的,往內一拉,引她坐在車內軟椅上。

    他一身潔凈無塵,顯然是換過衣裳擦洗過后才來見她,也不知在宮門前等了多久。抑或說他等她,無論山長水遠,總是甘愿。

    “小滿今日入宮做什么?”

    景辭原本就有滿腔愁緒,在景陽宮裝了小半日,眼下也累了,不知怎的就靠在他肩上,懶懶散散想哭。

    “怎么了?”他抬手環(huán)住了她顯瘦單薄的身體,腰上探一探,已知她清減,“這幾日吃齋念佛的,確是瘦了不少,是該好好補一補�!�

    “我不要…………”額頭抵住他肩膀,她鼻尖聞到淡淡皂角香,莫名的讓人親近。

    陸焉偏過頭,看著她,“不要什么?”

    “就是不要…………”

    他將她軟趴趴的身子扶正些,而她偏不答應,再欺身向前,在他懷里埋得更深一些,一張小臉都靠在他的直綴道袍上,只留個圓潤小巧的耳朵,冰冰涼涼蹭著他下頜。她呢呢喃喃反反復復說:“我就是不要…………陸焉…………我害怕…………”

    他的唇擦過她的耳,細細問:“怎么了?郡主害怕什么?說給臣聽一聽。”

    景辭眼圈微紅,抬起頭來望著他,仿佛仰望神祗,這眼神已足夠叫人瘋狂,不想聽她說什么,只想吻下去,到天荒地老,到海枯石爛。

    “陸焉,我不想嫁人…………不是永平侯也不是哪一家王孫公子,我不想嫁,誰也不想嫁…………我寧愿剃了頭去山里修行,不…………我不要做永平侯家的媳婦,在個四面墻的院子里爭來斗去,一輩子到三十歲將將算完…………”

    橫在她腰后的手臂緊了又緊,他忍得辛苦,握緊了拳,“小滿怎地又不想嫁了?不是都已經想好了嗎?”

    她猛地搖頭,寶石珠翠簌簌地響,她咬著唇猶豫,“我后悔了,世上的事哪能事事如我所想?一個個都是吃人的妖魔,我不想嫁,我一句多話都不想同榮靖說,怎能同他過一輩子?”

    他輕輕順著她的背脊,在她耳邊說:“小滿還是孩子氣了些,婚姻大事哪能說不嫁就不嫁的?何況還有太后懿旨,著實沒有轉圜余地。若要說其他,榮二爺并不算壞,進了永平侯府的門,小滿沉下心應對便是,有太后與國公府撐著,沒人敢給你氣受�!彼@一句接一句,將她從前說過的話一一講給她聽。

    景辭抬起頭,不置信地望著他,“你也嫌棄我是不是?你也不肯幫我了是不是?”

    陸焉道:“郡主想要微臣如何相幫?拆散了與永平侯府的婚事又能如何?郡主想挑武定侯長孫還是俊俏狀元郎?總不能真去青燈古佛一輩子,就算郡主自己個愿意,太后與景大人也不會答應�!�

    “可是,可是…………”她怔怔的,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一臉無辜,叫他看著心都要揉碎,但偏偏要忍著,等她飛蛾撲火似的躥上來,“可是什么?”

    “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她哭了,豆大的眼淚落下來,砸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他低頭吮過她的淚,一勾手將她緊緊擁在懷里,一遍一遍說著:“真是個小可憐,快別哭了,心都要讓你哭碎�!�

    ☆、第45章

    揪心

    第四十五章揪心

    “我就哭,偏讓你哄我…………”景辭不守規(guī)矩,沒半點儀態(tài)可言,一分腿坐在他膝上,整個身子都撲在他懷里,扭扭捏捏磨磨蹭蹭掉眼淚,“你不肯依著我,我再不搭理你了�!�

    陸焉驀地好笑,將她散在肩后的長發(fā)梳攏起來,“這是怎么了?無端端的哭成這樣�!�

    “我就哭,誰讓你拿話堵我來著。”

    陸焉無奈道:“傻姑娘,再是如何耍賴,姑娘家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臣既應了郡主,往后自然依約照看,決不食言�!�

    景辭道:“我不要這樣,我要你陪著我,跟我說話,哄我睡覺,到哪都陪著我�!�

    他嘆息,“臣進不了永平侯府,郡主忘了?臣與永平侯血仇已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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