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榮靖捏緊了拳頭,自知失言,聽著里間細若蚊蚋的呼喊聲或說是shen吟聲,忍不得、氣不過,牙關咬碎。
“啪——”男人粗糙的手鞭子似的甩在她身上,三福嘿嘿地笑,“我還當是什么碰不得的貞潔小姐,原來也是個淫dang婦人,如何?離不得哥哥了不是?”
簾外,陸焉如寬和長者,坦然道:“我與侯爺有幾分交情,看在侯爺?shù)拿嫔希瑯s大人今日這話我就當沒聽過。大人好自為之,里頭馬夫是付過銀子的,大人如此一鬧,恐敗了旁人興致,不得當。”
凌亂不堪的床上,趙妙宜再承受不起,捂著臉失聲痛哭,“三郎,奴配不上三郎,也沒臉再見,三郎將前塵往事都忘了吧,只當妙宜死了,世間再沒有這個人………………”
好一對苦命鴛鴦,好一個狠毒惡人。榮靖發(fā)了瘋,掙開番役,猛地上前來一把攥住陸焉衣襟,目眥盡裂,“我今日便就地打死了你,為民除害�!�
陸焉卻還笑得出來,明明比榮靖略矮些,氣勢上卻不輸半分,鳳眼斜睨,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輕蔑,“打死了我,再教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余口人陪葬?為個人盡可夫的婊*子?榮大人不要因一時之氣,毀了侯府百年基業(yè)�!�
“再而說,榮大人與罪臣之女走得如此之近,處處維護處處照應,莫不是永平侯與趙賢智有舊?還是說永平侯也是魏忠賢一黨?事實如何,明日著人徹查即可見分曉。”
“你——!”他恨自己無能,一個沒根的閹人,他竟也拿他半點法子沒有,反倒被他一步步逼得無路可走。
“榮大人同我這么個閹人搶粉頭,傳出去可不好聽。若消息進了慈寧宮,讓太后曉得了,這永平侯千方百計爭來的婚事,可就岌岌可危了�!�
將軍——
榮靖的手松了,再沒力氣,兵敗如山倒,時局半點不由人。
☆、第12章
雙城
第十一章雙城
雨停了,床上的動靜也停了,三福趴在趙妙宜身上老狗似的喘氣,頹敗的榮靖已不知逃去哪里�;蚴情L夜買醉,或是街市穿行,找一壺最烈的酒,澆滅最濃的恨。
她的魂斷了,身也碎了,成了京城外一縷幽魂,飄來蕩去。
三福爬起來,站在床邊,低頭系著褲腰帶,他身短,腰帶差一寸系到胸口,扎緊了左右挪了挪才滿意。伸出臟兮兮的手,掐一把她已是布滿血痕的胸,涎臉道,“四姑娘別哭啦,且洗干凈了,爺明日再來干你�!�
一個管馬的奴才,一條伏在地上的老狗,花了錢折騰過后,也敢抖威風,在她面前稱起爺來。
她臟了壞了再不能活了。
他一抹嘴轉(zhuǎn)身就要去奴才堆里、馬糞窩里頭吹牛,睡過了侍郎的女兒,把個良家婦女干成淫*娃*蕩*婦,操*他奶奶的,真是天大的威風。
她趴在床上,仍維持著被馬夫折磨的姿勢。側臉貼著團花被褥,沒半點念想。聽見馬夫咚咚咚跑到外堂,對著陸焉千恩萬謝。她亦佩服起自己來,聽著簾外那些個卑躬屈膝諂媚討好,她竟能牽起嘴角引出個嘲諷的笑來。
心如死灰,最痛不過如此。
簾子響了一響,陸焉走了進來。靴子底踩在丟了滿地的小衣褻褲上,迎面來是一股濃重的腥臭,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就藏在揉皺了的被褥間。細嫩的后背一條條都是掐痕,紅的紫的,乳白的烏青的,將她的皮子當做畫布,她的痛苦化成新墨,縱情肆意調(diào)出一張糜爛且淫*亂的春宮圖。
他瞧不上她,似乎多看一眼也嫌臟。來捏她的下巴還要隔著一張帕,指腹使力,扭過她的臉來。
她雙眼空洞,對著他的衣擺上的蝙蝠紋,呆呆傻傻。
“想死?”他問她,但亦不必她回答。
“我還記得你有個弟弟,今年多大?七歲還是八歲?流放到西北多可憐,我私心留下來,在琵琶樓做個小龜公,同你作伴,你看好是不好?”她一語不發(fā),他便加了力道掐她下頜,“你不答,我便當你不要這弟弟,正巧春和宮里缺個灑掃太監(jiān),就用了他罷�!�
她閉了閉眼,原以為眼淚早流干,卻還是哭了起來,她或許也只剩下眼淚,泣不成聲,“求…………奴求陸大人…………高抬貴手,讓七弟留下同奴作伴吧…………”
她徹底垮了,伏在床上哭到聲嘶力竭。
他緩緩說:“你眼前只有一條路,就是教人糟蹋死了,扔進城郊亂葬崗。冢子坡上數(shù)不清的烏鴉野狗等著你的肉身飽肚,新鮮的尸首扔下去,轉(zhuǎn)眼啃成白骨。月末看山人一把火少個干凈,誰的骨誰的頭都分不清,販夫走卒王公貴族,統(tǒng)統(tǒng)纏在一處最后化成了灰,或是被野狗叼去山里,或是被烏鴉銜去作窩,這才叫死無葬身之地�!�
陸焉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錐子一樣扎人,將她割得血肉狼藉。她抱著自己,抖如篩糠,心以為已經(jīng)到了地獄,卻沒想到還有鬼魅夜叉在身后追,他哪里是人,分明是吸人血的妖魔,殺人不眨眼的閻羅。
他最終做結,“你早早死了有什么意思?要慢慢來�!�
轉(zhuǎn)身,衣袂回轉(zhuǎn)時留下一股香,干凈、清冽,同錦繡脂粉堆出來的琵琶樓全然不同。
雨停了許久,地上的水未干。春山照例跟在他身后,“那馬夫已經(jīng)回去了,老鴇子那擱了銀子,讓馬夫一連七日都來。義父,咱這是回府么?”
前方的腳步停了,陸焉站在檐下抬頭望天,看夜幕深沉,無星也無月,是一塊黑漆漆裹尸布,嚴嚴實實蓋在頭頂,沒有半點生氣。
“去冢子坡�!�
這三更半夜的,去那個鬼地方,春山想不通,“義父,聽說那地方鬧鬼吶!”
“你舌頭不想要了?話這么多�!�
春山縮了縮腦袋,老老實實閉緊嘴。
小轎出了勾欄胡同換馬車,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出城,一路上烏鴉盤旋野狗亂吠,便知到了冢子坡上。
深山野墺,夜寒風冷,陸焉多套一件直襟大袖鶴氅,玉色底,雅青色袞邊,松柏似的立在風里。腳下是滾滾斜坡,挖一座萬人坑,收尸人吆喝一二三,枯柴一樣的死尸連床破席都沒有,沾著土順著斜坡滾進坑洞。一時間盤旋等待的烏鴉同野狗都歡呼,嘩啦啦一擁而上,尖利的獠牙撕扯著這一具新鮮肉身,饕餮盛宴。
春山在一旁捂著嘴,胃里頭翻滾,想吐吐不出來。
這夜里一點光亮也沒有,只有隨侍手里一排燈籠閃著幽幽的光,也難敵山風呼嘯,吹得火焰左搖右晃,光影不定,似幽魂伏出,厲鬼索命。
陸焉大約融進這蒼茫凄涼的天地,他不言不語,一雙眼向遠方。
濃墨墜下的天幕是他深厚的影,孤燈映出他凄然冷硬的側臉,山風中夾雜著野鬼低泣,叫囂著要索他的命。
那便來吧,這天地乾坤日月星辰,統(tǒng)統(tǒng)都如坑底尸骨,來年與他一同葬送。
陪伴他的只有孤獨,以及突然間落下的微雨,打濕了眼睫。
春山覺得難過,眼淚涌上心頭,擦也擦不掉。
陸焉轉(zhuǎn)過身來問他,“你這猴頭,哭什么哭�!�
春山道:“義父,我害怕呢,前頭聽見有只女鬼要捉了我回去當點心吃�!�
國公府里一片祥和,自然,要除開握著剪子想死的四姑娘。
絳珠軒的趙嬤嬤急急忙忙趕來綴錦軒叫救命的時候,景辭正在院子里逗貓,這小白貓本是只野貓,早年間英勇非常,過五關斬六將闖進綴錦軒來偷點心吃,院里頭丫鬟嬤嬤都圍上來抓,偏沒一個得手。景辭瞧著喜歡,便叫廚房送了一盆子小魚干兒來,果然這貓吃得肚皮翻天,倒地就睡。從此便在院子里養(yǎng)起來,當個樂子。如今大半年不見,這貓吃得頭圓肚子圓,白毛順滑光亮,是貓里頭的富貴員外爺。
景辭一面拿紅穗子逗它,一面問,“糖糖,你再胖下去,趕明兒就將你送給李沖家的油炸了吃。”
這貓像是聽的懂人話,貓爪子不去撥穗子了,瞪著一雙琉璃眼珠子看她,過后猛地竄出去,一溜煙不知又跑去哪個犄角旮旯里賭氣。
景辭一扔穗子,“得,這年頭一只貓也天大氣性,說不得半句。”
忽而外頭吵鬧起來,白蘇才想去瞧瞧,便見著個圓滾滾的身子撲上來,伸手要撈景辭裙角,好在半夏靈敏,立在前頭攔住了,手叉著腰,柳眉倒豎,“趙嬤嬤這是怎么了?我們姑娘才回來幾天,可沒招惹五姑娘吧,嬤嬤這一上來就動手動腳的,知道的說您是府里有頭有臉的老人,不知道的還當是哪來的山匪潑婦,要來撕扯我們家姑娘�!�
趙嬤嬤呼天搶地,“求郡主救救我家姑娘罷,這國公府里只有郡主能救五姑娘,老奴求郡主發(fā)發(fā)慈悲,且別叫我們姑娘就這么去了——”
景辭照例玩著手上的繩結,由半夏出來回話,“嬤嬤這話怎么說的,奴婢雖是年紀小,卻也要斗膽說上嬤嬤幾句。您老掰著手指頭算算,我們姑娘統(tǒng)共才回來幾天?也就前兒在頤壽堂同五姑娘碰了回面,半句話沒說著,五姑娘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甭想攀扯我們姑娘。再而,府里的規(guī)矩嬤嬤是最清楚不過的,我們姑娘回了府便就是六姑娘,沒得郡主郡主的把兄弟姊妹們叫生分了。嬤嬤是長輩,如今卻頭一個壞了規(guī)矩,這叫我們姑娘如何是好?”
丑話都說在前頭,先罵過一回,滅了氣焰再來老老實實服服帖帖說事。
趙嬤嬤一狠心,耳刮子啪啪往一張老臉上扇,“老奴該死,老奴冒犯了六姑娘,老奴這就給六姑娘賠罪,只求六姑娘去瞧瞧我們家姑娘吧,晚了怕是要出大事啊…………”
她這般聲淚俱下,哪曉得景辭噗嗤笑出聲來,指著她說,“看來府里的伙食越發(fā)好了,嬤嬤這身子快趕上大廚房里幫廚的婆娘了�!�
“只求姑娘看在二老爺?shù)姆萆�,看在同一房人的份上,且去瞧瞧五姑娘吧�!?br />
景辭笑,“是呀,二老爺怎么不去管一管,偏找上我,我一個做妹妹的能有什么能耐左右她的婚事。嬤嬤回去吧,五姐姐恨著我呢,你來這求我,她指不定在絳珠軒摔摔打打發(fā)脾氣�!�
趙嬤嬤肥胖的身體再彎折起來,重重磕一個頭,抬起頭來眼淚糊了滿臉,“五姑娘點頭老奴才敢來綴錦軒求六姑娘,我們…………我們姑娘也是沒法子了啊…………您就當可憐可憐五姑娘吧,她自幼沒了母親,名不正言不順的養(yǎng)在國公府里,老夫人何曾瞧過一眼,如今…………卻叫我們姑娘去跳那火坑�!�
“得了,最膩煩你們翻舊賬,仿佛闔府上下都對不住她一個。你起來,我去便是。總不至于她扯根繩子上吊也怪到我身上來。”
☆、第13章
寒山
第十三章寒山
絳珠軒的人一個個就只知道站在門口哭,只留個大丫鬟靈俏腦子清楚,守著景瑜,不讓她手上磨得鋒利的剪刀真插*進喉嚨里。
景辭現(xiàn)身,她那剪子離喉頭再近一寸,靈俏當即嚇得腿軟,撲通一聲跪下,“姑娘,您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啊…………如今郡主來了,她是大慈大悲菩薩心腸,定不會眼睜睜看著您往火坑里跳…………”
沒人來招呼,景辭自挑了張黃花梨木太師椅坐了,手上捏著個玉核桃玩,瞧景瑜同靈俏比劃來比劃去,好半日才說:“姐姐這是鬧得哪一出,姐姐嫁與不嫁與我有何干系,何苦平白來鬧我?”
景瑜眼含薄怒,瞪眼瞧她,恨恨道:“拿我的婚事去換你們的萬年富貴,怎就不與你相干?”
她這位姐姐慣是如此,星火大的事兒也能發(fā)出個潑天的火,她只讓著她,笑嘻嘻歪著頭看她,“婚事?姐姐從哪里聽說的,我可半點消息沒聽著,可見姐姐如今長進了,內(nèi)外都有人,恭喜姐姐,賀喜姐姐,姐姐有這份心思又何必找我?自想個法子躲過去不就成了。”
景瑜的眉眼生得極好,溫柔婉約,嫵媚多情,多半是像她那位天姿絕色的母親,只可惜美人早殤,無緣一見。只不過她這性子與容貌截然相反,瞧著柔柔弱弱一美人,實則剛烈耿直,景辭覺著她若是男子倒是適合去都察院當差,至多不過一年,朝廷上上下下大小官員就得讓她罵個遍。
瞧,又開始冷笑,眼珠子上翻,誰也瞧不上�!罢f得到輕巧,我與你不同,你是教眾人捧著,分毫不敢錯待。我呢?我是什么樣的身份,自接進府里老夫人何曾正眼瞧過,就是我那可憐的母親究竟因何而死,到如今也說不明白�!�
玉核桃從左手轉(zhuǎn)到右手,景辭悶聲點頭,敷衍道:“怪我,又怪我,都怪我�!�
這事說起來確有一番淵源,景辭的父親素有才子美譽,自然也有才子風流,祖父逼著考科舉他偏不,日日流連在花街柳巷三教九流之地,說是說詩會上結識曹姓舉子,進而引為知己,但誰清楚是在煙花地還是白鶴樓?兩人一來二去的多了,二老爺便瞧上了曹舉子的妹妹曹湘陵,但府里頭正打算讓他尚公主,怎有余地留給落魄舉子家的曹姑娘?才子佳人頭腦發(fā)熱私定終身,才子最終被抓回國公府老老實實當起了駙馬爺,佳人珠胎暗結,卻不知為何最終香消玉殞。
景瑜原也不在國公府養(yǎng)著,自永嘉公主去后三年,老夫人才勉勉強強應了二老爺將景瑜接進府里,無奈老夫人打心眼里瞧不上曹湘陵,連帶著也不喜景瑜,冷冷撂在一旁,鮮少過問。國公府里下人們一貫是抬高踩低,她自是有一肚委屈,哪有不恨的道理。
景瑜橫她一眼,“今日沒想同你翻舊賬,你且等著。前頭老夫人同夫人商議著要將我送去惠義候府,給個糟老頭子做繼室。是為的什么?眼看貴妃不行了,為著巴結皇后娘娘,如此不體面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景辭道:“惠義候是皇后兄長,年歲雖大了些也不至于是什么糟老頭子。一過門就是侯府夫人,難道不比大姐二姐風光?”
景瑜不屑道:“誰稀罕做那侯夫人?你且差人去打聽打聽,惠義候是什么樣的破落戶,又是什么樣的浪蕩名聲,只怕你多聽一句都臊得慌。若真是門好親怎不見夫人將自己的七姑娘送去?竟便宜我這么個犄角旮旯里養(yǎng)起來的女兒�!�
景辭道:“我原沒聽見風聲,或也只是說說罷了。”
景瑜不信,“老夫人定的事情怎會輕易作罷?且瞧著吧,這回老夫人生辰,她定是要找惠義候家的老太婆私下里合計,若真定下了,我便一根繩子吊死在宴席上。好叫他們一個個的都看清楚了,我母親雖懦弱,我可不是任他們搓圓捏扁的,逼急了,死了也叫他們不安生!”
她眼中含恨,銀牙咬碎,可見不單是氣話。
老夫人面慈心狠,拿孫女兒的命換前程這種事,不是不做不出來。
景辭心下凄然,長嘆道:“何苦鬧到這般田地…………你若死了,后頭還不知要如何編排你,老夫人最好面子,一句半句丑話都聽不得,更何況是在壽宴上,你死了是干凈,你那舅家恐怕也要遭殃�!�
“我實在是沒別的法子了,只能求你。旁人的話一千句一萬句老夫人不見得聽,但凡是你說的,老夫人莫有不信。你只當行行好,說上那么一句半句,只當還了八年前欠我的人情�!�
景辭笑:“我可不記得欠你什么,得啦,你繼續(xù)鬧吧,我累了,回去歇會兒。”
景瑜氣得扔了剪子,高聲叫她,“你回來!是我求你還不成么?”
趙嬤嬤也撲上前來磕頭,“六姑娘菩薩心腸,只當做善事積福祉,幫幫我們家姑娘吧�!�
“好呀——”她竟應了,轉(zhuǎn)身指著趙嬤嬤說,“拖出去打二十板子給這老東西個教訓,省得成日里挑撥姊妹們鬧事,好好的少爺小姐全教你們這幫奴才教壞了。還愣著干什么,拖出去,就在院子里打,也叫丫鬟們都聽著,看誰還敢再犯!”
景瑜愣了愣,看著她,呆呆說不出話來。
景辭接著說:“你這地方我再不來了,沒由頭為著底下奴才幾句話就同我鬧,要死要活的傳出去像什么樣子�!�
旋即不再多留,一副氣沖沖模樣出了絳珠軒。
趙嬤嬤癱軟在地,問:“姑娘,六姑娘這是答應了?”
景瑜點頭,“她這是怕今日之事傳到頤壽堂里,老夫人知道我求過她,再多說也沒用。只得委屈嬤嬤——”
“這點子委屈算什么,老奴為了姑娘,什么委屈都受得�!�
回了綴錦軒,半夏氣不過來問,“五姑娘的事兒您真要插手?奴婢瞧他們那起子囂張樣兒,哪像是求人的?倒像是刀架在脖子上逼著人辦事�!�
景辭放下手中一本舊書,飲一口熱茶,低低道:“她也就是嘴上厲害,其實是個豆腐心,傻得很。比咱們府里那些個面上親熱,背地里下刀子的人不知好多少。再說了,我是真欠著她一份情,且還了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力便可�!�
再叫白蘇來,“東西收拾好沒有,山上冷,我那件羽襟斗篷帶上沒有?”
白蘇答:“您放心,奴婢已經(jīng)收得妥妥的,再帶一件白狐領子的,一件孔雀翎的,保管凍不著您�!�
景辭心里頭悶得慌,這個家里半點情面不講,唯有景彥是單純且直率的,也感謝母親留著景彥同她相依為命,否則形單影只,如何熬得過。轉(zhuǎn)念想,跟著大夫人出門上香未必不好,至少能躲開這些個不知所謂的勾心斗角。
誰知道會遇上陸焉。
大嫂懷相不大好,大夫同穩(wěn)婆都說孩子太大,生產(chǎn)時恐怕要比常人艱難。府里的夫人們同太醫(yī)打慣了交道,心里頭明白這話說出來并非艱難二字而已。老夫人心中焦急,便要拉上大夫人一同來大覺寺祈福,景辭自然得攔著,這勸來勸去就成了她陪著大夫人上山。
前山磕頭上香,后山禪房小憩。
景辭今日系著白狐領披風,內(nèi)穿桃紅灑金蓮花紋短襖,下著墨綠馬面裙,襯得一張小臉初雪似的白凈。又因唇上點了胭脂,在這萬物肅穆的冬日里便更顯得活潑,天地間仿佛僅剩下這么星點□□,讓人舍不得挪開眼看別處。
她年紀小,閑不住,哪里聽得進老僧人講禪。早早跑到后山梅園來,這一處梅花開得極好,有荷花玉蝶、徽州骨紅、綠萼絳紫,凌冽山風里斗寒爭艷,自有風骨,走近了似投身在一屋子冷香里,幽幽然叫人心醉。
她指著身旁一株垂直重瓣朱砂色梅花說,“折兩枝下來,這兩枝我們留著,另其他再挑幾枝送到大夫人房里�!�
半夏嫌冬衣累贅,穿得輕便些,當下便踮起腳去折梅花。景辭看著老覺著有人隔著山瞧她,那目光炙熱卻溫柔,沒得辦法忽視。猛然回頭,撞見山上禪房外遠遠一位穿著天青色道袍玉色鶴氅的男子,旁邊站著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僧人,那男子側過臉,不知同僧人說些什么。乍一看倒以為是山下道士上山來,同和尚論道。
誰知他二人一人吟一段詩,穿道袍的說的是:“江北不如南地暖,江南好斷北人腸。胭脂桃頰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妝�!�
而僧人說的是:“池邊新栽七株梅,欲到花時點檢來。莫怕長洲桃李嫉,今年好為使君開。”
雙雙打著禪語機鋒,妙處唯有自己懂。
梅花摘好了,景辭不見得高興,一轉(zhuǎn)身甩開了披風往居士林走,一路上嘀嘀咕咕說,“才不要理他,這沒臉沒皮的東西,讓他死在趙四屋子里好了!”
陸焉同榮靖爭粉頭的風流艷事慢慢在京城里傳開,景彥知道了,氣得砸床,嚷嚷著等小爺屁股養(yǎng)好了,頭一個打死他。
不過他這是要打死榮靖,景辭想的卻是,再也不要搭理那個死太監(jiān)。
驀地停在雪地里,一回頭,哪里還有陸焉的影子。
誰知走到禪房前,那人已經(jīng)長身玉立,將天地山水襯得嬌羞。他微微笑,喚一聲,“郡主。”
她只管悶頭往前,看也不看他,“我才懶得搭理你——”
他便笑了,溫暖了這一個整座冬雪寒山。
☆、第14章
狐妖〔修)
第十四章狐妖
景辭進了屋扯了斗篷,便招呼白蘇關門,陸焉到底是個練家子,比白蘇快一步,擋住門穿了進來。白蘇為難地看著陸焉,再回頭看景辭,她一拍桌子皺著眉說:“出去,我的屋子也是你想進就進的?改明兒打你二十大板,教你知道知道厲害!”
陸焉向前一步,弓腰行禮道:“半月不見,郡主的病可大好了?”
景辭氣鼓鼓,轉(zhuǎn)過身背對他,賭氣道:“橫豎死不了,用不著廠公大人操這份閑心�!�
陸焉今日就帶著春山一個,這小猴子慣會看眼色,半拉半拽地把白蘇同半夏兩個丫鬟都帶了出去,半夏由他拉著,還在舉著梅花咋咋呼呼,“哎呀,這怎么行,剛摘的梅花都還沒插瓶呢!白白死了怎好!”
春山道:“行了姑奶奶,有點兒眼色成不成?這梅花值幾斤幾兩,回頭給您老人家砍一樹插院子里都成�!�
吱呀一聲,帶上門去了。
景辭適才著急,一跺腳要出屋,“你把我的丫鬟帶走做什么?我可不要同你一間屋子里待著�!�
他攔住她,將她手里的掐絲琺瑯團鶴紋手爐換成自己手里的翡翠雕龍紋手爐,修長十指握住她的,交疊在翡翠溫潤的外壁上。他撥了撥她修剪得圓潤可愛的指甲,微微一笑,“這翡翠又溫又不燙手,郡主且拿著用吧。”
她抽開手,撇撇嘴說:“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惡心,呸!”
他卻絲毫不見生氣,似一位耐性極佳的教書先生,要以諄諄教導循循善誘將劣徒引回正道。自然,景辭就是這頑劣徒孫,敢跟先生拍桌子瞪眼,抬腳踹得桌邊小圓凳咕嚕嚕滾得老遠,瞪著他說:“你的東西我可要不起,你拿去春和宮也好,拿去討好教坊司的娼*妓也罷,橫豎別讓我瞧見了,再不拿走我就現(xiàn)砸了它。”
話說到這份上,他仍頂著君子模樣,溫溫和和地笑,輕聲細語地同她說話,“砸吧,微臣也沾沾郡主的光,聽個響兒�!�
那翡翠手爐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到底她勢弱,又不肯認輸,轉(zhuǎn)身去取了她的小羊皮鞭子來,“我偏就不信,這年頭連個奴才也要欺負到我頭上�!北拮酉蛱煲凰�,不左不右恰好抽在他背上,玉色鶴氅被抽出一個短暫的印,她捏著鞭子呆呆說:“你怎么不躲?”
恍若無事發(fā)生,陸焉輕聲說:“微臣原本就是郡主的奴才,郡主要罰,奴才便受著。”
十年前,他也不過青澀小子罷了,犯了事兒被拖出去杖斃,干爹怎么求情也過不去,最后是她輕輕巧巧一句話,留下他一條賤命。他在伺候她五年,如珠如寶似慈父般待她,她哭著喊著不肯睡,要去宮外找父親母親的夜里,都是他抱著哄著,溫言軟語中過去。
景辭一甩手扔了她的小鞭子,也不知同誰見氣,她大半是氣自己,是個小窩囊廢。陸焉拎起茶壺來,慢慢悠悠沏一杯茶放在桌邊,“先喝口茶,消消氣,有話慢慢說�!�
景辭依言落座,仍皺著眉毛看他,兩腮鼓鼓,粉嫩嫩教人手頭癢癢,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罢f吧,你這回要給我吃什么藥,下什么毒?還是要我去御前進言,讓你領回你的趙四姑娘?”
陸焉勾了勾唇角,含著笑,“給郡主吃的就是太醫(yī)院開的方子,只不過微臣擅自做主,給郡主屋子里添了些安神香安神茶,郡主年紀小,旁的事情大可不必理會。至于趙四,雖說人言可畏,但榮靖確實輕重不分。”
“橫豎你都有道理,廠公大人一手遮天,何必同我多說�!�
居士林的客房算不上暖和,姑娘家血氣不足,手仍是冷的,由陸焉握住了放在手爐上,一點點捂處些熱氣來。
他問:“國公府可好?孫氏可安分?府里可有人給你委屈受?”
“誰敢?素來只有我欺負旁人,沒有旁人欺負得了我的——”話音剛落,自己都覺著害臊,擰著眉毛瞪他,憤憤不平道,“到底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怎就回回都讓你占了上風?跟著喻婉容那樣沒規(guī)沒距的人,你也失了本分�!�
陸焉笑,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專心致志看她細致瑩潤的手指,唇角的笑未落過一分,有誰明白他此刻何來的喜事�!翱ぶ鞯亩髑椋嘉从幸蝗崭彝��!�
“得啦,我可不想讓你日日記掛著,但凡被你們西廠番子記住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琉璃似的眼,低聲說:“怎會?這話說與不說,微臣都時時刻刻記在心上,當日若不是郡主,臣早已是白骨一堆,哪能有今日造化?”
景辭瞄他一眼,渾不在意,“是呀,待你青云直上,不見報恩,只見你變著法子欺負舊主,是了,還去教坊司睡姑娘。你…………你是內(nèi)侍臣呀,你怎么能…………我現(xiàn)下瞧你都覺著臊得慌,你手挪開,我都快給熱死了。”
陸焉道:“此事皆為坊間傳聞,三人成虎,臣只是去問趙四姑娘幾句話,不想遇上榮大人,榮大人年輕氣盛,便鬧了起來�!�
景辭睜大了眼,疑心道:“真的?”
他點頭,“千真萬確�!�
“我才懶得管真假,原也不干我事,榮靖想鬧就去鬧好了,最好鬧到太后跟前,折了永平侯的面子,回頭就打死他�!闭f到此忽而后悔起來,嘟囔道:“我原想著見了面,一句話也不要同你說。奇了怪了,怎就這么說了一車話!”
這謎題難解,或有人一輩子也參不透。說到底不過是陷進了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迷障,興許有人想到謎底,又不肯認不敢認。
他垂下眼瞼,目光落在她耳垂下晃晃悠悠的綠寶石珠子上,靜靜的,呢喃道,“我原想著也是如此…………”
“你說什么?”
他笑笑說:“臣就住在近前,郡主若有吩咐,可喚臣來伺候。講經(jīng)的時辰快到了,郡主當去前山陪著夫人�!�
他拿起手邊一只空空的白釉茶杯,敲一敲桌面,春山便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推開門,領著白蘇并半夏兩個在門外候著。
景辭看著半夏同白蘇兩個縮頭縮腦的樣子,偏過頭,歪著嘴沖著陸焉笑,“我的丫頭可真是得我真?zhèn)鳎娏四憔透鲜笠娏素埶频�,孬得很�!被钕駛嘗過蜜糖的小狐貍,端的教人心軟。連他也逾矩,一時忘了規(guī)矩身份,曲指在她光潔的額頭輕輕彈了一彈,“小滑頭——”
他原本應當說“微臣不敢、微臣惶恐”,無奈被她這一抹狡黠的笑晃花了眼,什么都忘了。
他見了她,便什么都忘了。
景辭回到大殿上,跟著大夫人一起求觀世音菩薩如來佛祖保佑,保佑大奶奶這一胎母子平安,保佑景將軍在西南戰(zhàn)無不勝,保佑定國公府百歲長榮。
無非是求富貴求平安,菩薩若真聽得見,恐怕聽得雙耳滴油——人人來此都是此愿,好奇為何沒人許,今晚想吃燒雞,明早想在巷子口撿一包碎銀,如此才夠?qū)嶋H。
浮生悲苦,若不抱一個虛妄的夢,要如何度此余生?
晚來天欲雪,陸焉同空智的棋沒能分出勝負。
二人捏子清盤,陸焉道:“話我已經(jīng)帶到,來不來全憑王爺�!�
空智捋一捋白須,瞇著眼老神在在地念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道無花空折。棋局畢了,老僧今日與施主的緣也盡了�!�
陸焉起身來,抖一抖袍子,拱手道:“在下告辭,有緣再會�!�
雙雙都在講禪語裝深沉,明明都心知肚明。
入夜,景辭就睡在居士林客房內(nèi)。山上炕燒的不夠熱,白蘇給景辭被窩里多塞一個湯婆子,家里帶來的錦被裹三層,生生給捂出一身薄汗。換了地方本就睡不安穩(wěn),山上風大,吹著山下梅林呼啦啦響,一陣一陣似厲鬼夜哭。
忽然間一聲尖叫凌空拔起,刺破耳膜。白日里冷香馥郁的梅園鬼氣森森,妖魅的影飄來蕩去,似乎一瞬間就到眼前,亮出尖利的獠牙,要啃你的胸膛挖你的心肝。
景辭被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坐起身來,同睡在小床上的白蘇面面相覷,她壓低了嗓子悄悄問一句,“有鬼?”
白蘇套上夾棉襖子,坐到景辭床上來,摸著她后背說:“寺廟里哪來的鬼怪,天底下還有這樣大膽的妖精敢來寺里吃人不成?別自己嚇自己,奴婢陪著您呢�!�
景辭咬著唇不吭聲,豎著耳朵聽窗外動靜。忽而有人大哭,“妖精!妖精吃人了!”
又有小沙彌敲著鐵鍋追出來,扯著嗓子喊,“是狐妖,狐妖吃了師兄的心肝兒!”
山風驟起,乎乎地砸著窗戶。
一個黑影閃過,她睜大了眼睛,看清楚了人影背后散開的狐貍尾巴。白蘇下意識地擋在她身前,她扯著被子大叫,“陸焉!陸焉——你出來!”
哐啷一聲,冷風灌了進來,兩扇門被踢的來回對撞,他身姿挺拔立在月下,手里握著雪亮的雁翎刀,衣角寒夜里翻飛,如神祗又如羅剎。
她也顧不得冷了,光著腳下床去,一下?lián)涞剿麘牙�,單薄的身子哆哆嗦嗦,蓮藕似的手臂緊緊摟住他,攥緊了兜帽上的風毛,頭埋在他肩上,嗚嗚地孩子似的哭。
陸焉放下刀,手臂墊在她小小翹翹的臀后,一抬手將她整個人抱離地面,如同抱著個七八歲的孩子,還要拍著背哄,“好了好了,我來了�!背滋K使個眼色,一步步往屋里走,“不怕不怕,小滿的魂還在呢,我給捏住了,沒讓鬼怪嚇得滿地亂跑�!�
她這才從他懷里探出個頭來,耳邊的發(fā)都被眼淚黏在一張小臉上,一雙眼睛哭得紅彤彤,隔著淚看他,可憐巴巴的小模樣酥了他一顆心,只想將個小人兒抱在懷里不撒手才好。
“奴婢去瞧瞧半夏同幾個小丫頭屋子里如何了�!卑滋K帶上門,默默退了出去。
他掀開厚厚的棉被將她嚴嚴實實包好,剛起身,她也即刻坐起來,拉住他衣袖,帶著哭后的鼻音問:“你去哪?你哪也不許去!”那聲音嬌滴滴能掐出水來。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她固執(zhí)的小腦袋,“臣去給郡主找塊帕子擦臉�!�
她如此才肯松開手,還不肯甘休,“什么臣不臣的,不許跟我說這個,就說我,就只許說我�!�
“好好好——”他貼近來,借著一張微亮的燈燭,捧起她的臉,“我給小滿擦擦眼淚,好不好?”
“嗯�!彼忝銖姀婞c頭,“陸焉…………”
“嗯?”帕子沾了水,擦過眼角同兩腮,又伸手拂開她額角同耳邊碎發(fā)。
“你來時可瞧見狐妖了?誰被吃了?”
“沒有,都是以訛傳訛,人嚇人罷了,指不定就是只大狐貍,夜里咬了人。來,用點兒力——”手帕捏著她鼻頭,照顧她把鼻涕擤了,這下子也沒想過臟或不臟,或他如今又是什么樣的身份。
“你別走——”她又拉住他罩衫,嬌聲說,“我都快給嚇死了,你陪著我,我害怕�!�
他替她掖好被角,笑著說:“好,我陪小滿說會子話�!�
“陸焉——”
“嗯?”他挑眉。
“我問你你可得老老實實答我�!�
“好——”
她問:“你瞧見過趙四姑娘衣裳底下什么樣了沒有?”
他被她這話氣得發(fā)笑,捏捏她的耳垂說:“你鎮(zhèn)日里都想的什么東西,竟問出這樣的話來。”
她卻執(zhí)著得很,坐起身來,他方才掖了半晌的被子都白費,伸手拉他衣襟,“我不管,我今日就盡想著這個了,你不答我我便拿鞭子抽你!”
☆、第15章
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