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歡
第四章新歡
東邊小書房里,陸焉手里捏著毛仕龍呈上來的藍(lán)本報(bào)奏,趙賢智次子已吐口,洋洋灑灑列生父罪狀,連逼人做妾,花樓狎妓都寫得詳實(shí)可查。
陸焉扔開奏本,同呈奏的小太監(jiān)說道:“可見此事并非不可為,而是辦差的人不用心,不盡力。”揉一揉眉心,露些許疲態(tài),“罷了,錦衣衛(wèi)一貫如此。你去吧,叫石阡進(jìn)來回話。”
“吱呀——“拖得長長的一聲門響,陸焉聽得皺眉,“碧溪閣管事的太監(jiān)呢?宮里頭該修該補(bǔ)的都報(bào)給內(nèi)務(wù)府,連張門都病病歪歪的像什么樣子。”
石阡猶猶豫豫開口,“郡主這兒自乾元六年起便不再用太監(jiān)嬤嬤,郡主說看著礙眼,原先在碧溪閣里當(dāng)差的管事太監(jiān)、老嬤嬤,也都讓派到別處去�!�
“她這氣性是越發(fā)的大,宮里頭也敢這么明著胡來�!�
石阡道:“前幾日,濟(jì)寧侯獻(xiàn)了一對姊妹花,聽說才十二三,圣眷正隆,必定要帶回宮里來,曹公公支會內(nèi)務(wù)府早作準(zhǔn)備�!�
“這事交李傳福去辦。”
他腰背如松,在書案前坐的筆直,右手一枚黃玉扳指似是古物,大約是哪一位先人心頭好,雖玉色沉郁,卻摩挲得水滑透亮,趁著他手背肌膚如瓷。一面批奏一面問,“今日如何?”
石阡便背書似的說起來,“今日白蘇在太醫(yī)院被錦衣衛(wèi)肖總旗攔住說話,或是問郡主近日如何,答無礙,無須掛心,出太醫(yī)院上小回廊,叫黃進(jìn)良纏住,馨嬪娘娘要找郡主拿個主意,白蘇說郡主病糊涂了沒這個本事,叫黃進(jìn)良哪涼快哪待著,甭攔老娘的道。黃進(jìn)良讓白蘇姑娘罵了一通,自去了。”
“柔儀殿的人你看緊些。”
“是,小的明白�!�
等不來三法司會審,需先一步令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定了趙賢智的罪,他落筆便是——趙賢智惡行累累處斬立決,男丁徒三千里流放西北永世不得回京,女子充教坊司為妓,不得贖買。
“錦衣衛(wèi)的案子,錦衣衛(wèi)去辦,你只當(dāng)毛仕龍從未支會過西廠,你也從未向北鎮(zhèn)撫司遞過消息�!狈畔鹿P,待墨跡干透,“郡主的病好些了?”
石阡答:“服了藥,好些,醒來同白蘇說了會子話,眼下正睡著�!�
“奏本你親自交毛仕龍,叮囑他務(wù)必在圣駕回宮之前辦妥。”轉(zhuǎn)一轉(zhuǎn)手腕方站起身來。春山慣會看眼色,忙取了玄色披風(fēng)踮著腳給“親爹”系上,推開門,不出所料,正是往寢室去了。
陸焉來時景辭正望著黑漆漆一碗藥湯發(fā)愣,腹中一陣反胃,一整日湯湯水水也沒吃多少,但遠(yuǎn)遠(yuǎn)聞著這藥味就想吐。
陸焉扯了披風(fēng),便來接白蘇手里的藥碗,另取一只小銀勺抿上一口,說:“剛剛好,郡主趁熱喝了吧。”
景辭眉頭擰成一團(tuán),不樂意,“我若說不喝,你定是要說些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的話,我一句都不愛聽�!�
他笑著,舀一勺湯藥送到她唇邊,“那就請郡主勉為其難,喝了這碗藥。”
到底不是孩子了,不必勸一句喝一口,她就著他的手勉強(qiáng)喝了小半碗,一張臉皺得讓人不忍看。上一季腌的甜烏梅確實(shí)爽口,她一連吃了三個,可惜沒了老嬤嬤還有白蘇管著,說是夜里吃多了壞牙,沒等她伸手就端去廚房。
春山早已經(jīng)退去門外,屋里就只剩下她與陸焉,兩看相厭。
她在床上躺膩了,便支使陸焉,“我躺著難受,你扶我下床走走�!�
陸焉不應(yīng),“太醫(yī)囑咐過,郡主現(xiàn)下不宜吹風(fēng),好好在床上養(yǎng)著是正理�!�
“不吹風(fēng),就想在屋子里走走,散散熱氣�!彼灶欁該纹鹕韥恚阋约喝菩�。陸焉無奈,只得替她穿鞋披衣,攬住她后背慢吞吞在屋子里散步。
景辭笑,“現(xiàn)如今我可真成了走不動路的老太太,小陸子,你得小心伺候,別閃了老婆子的腰�!�
“臣自當(dāng)盡心�!�
景辭側(cè)過頭看他,烏紗帽里的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就同他這個人一樣無趣,“陸大人,你昨晚喂我的半碗粥,怕是摻了一斤砒霜半斤毒,我自昨晚暈到現(xiàn)在,還是連誰是誰都分不清�!�
“郡主說笑,微臣怎敢。”還是一樣硬邦邦冷冰冰水潑不進(jìn)。
“我可不是說笑,你們春和宮的人一貫心狠手辣,陸大人自入了春和宮便一路青云直上,好不風(fēng)光?這月上中天,喻貴妃怎么沒使人傳陸大人回話?要說春和宮可一日無圣上,但不可一日無陸大人呀——”
“郡主慎言。”
“我謹(jǐn)慎得很,這話只同陸大人說,也只說三分而已�!彼^疼得厲害,索性坐在暖塌上,靠著榻上小幾說話,“曹純讓曹得意那幫人是怎么說嘴的,陸大人比我清楚。想不到我碧溪閣竟是個富貴地,麻雀兒息高枝,還能飛到貴妃春榻上�!�
“郡主有話不妨直說�!彼蠹s是挖苦諷刺的話聽多了,眼前這三言兩語并算不得什么。
景辭一手撐著下頜,上上下下打量他許久,斟酌字句,“我想不明白,按說你一向奸猾…………深謀遠(yuǎn)慮,這回怎么跟曹得意那起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攙和在一起,辦了這么件蠢事呢?春和宮那位沒腦子光會撒潑,自有了你圣眷不衰,但你…………”她欺近了,眼含笑意,問道,“陸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嘴巴緊得很,絕不透出去半個字。”
陸焉眼皮也不抬一下,啞聲道:“郡主知道,天底下只有一種人不會亂說話�!�
她有些氣悶,癟癟嘴說:“知道,死人�!�
“郡主早些休息,外頭的事情自由臣來處理,郡主當(dāng)務(wù)之急是養(yǎng)好身子。”
他伸手來扶,景辭徑自站起來往床邊走。“那是自然,西廠提督,自有天大的本事,就算我多嘴,閑來多說一句,春和宮那位雖然討人厭,但真正難對付的是佛堂里日日誦經(jīng)念佛的那一位。與虎謀皮,當(dāng)心折了自己�!�
陸焉臉上這才染幾分笑意,勾了勾唇,停在帳幕之外,墨色披風(fēng)撘在手臂,暖暖微光下長身玉立,教人不敢多看�!爸x郡主提點(diǎn),微臣告退�!�
里頭人沒半點(diǎn)聲響,他不知為何,多留了片刻,待他跨出門去,白蘇同忍冬才敢行了禮,輕手輕腳進(jìn)屋來。
同一時間,喻貴妃在春和宮寢殿因梳頭宮女手勢略重大發(fā)雷霆,小宮娥跪在地上求饒,抖如篩糠。
陸焉入門來,接了篦子,為喻婉容細(xì)細(xì)梳起長發(fā)。
“命賤如紙的東西,娘娘何必為她見氣,當(dāng)心氣壞了身子,高興的卻是旁人。”忽而轉(zhuǎn)了語調(diào),吩咐春山道,“拖出去打二十板子,領(lǐng)到延禧宮養(yǎng)著,能活了再去內(nèi)務(wù)府領(lǐng)差事。”
“是,小的這就去辦�!贝荷角浦鴤子不高,力氣卻不小,一只手便將小宮娥拖了出去。
喻婉容轉(zhuǎn)過眼來瞧著妝臺上一面四方四正水銀鏡,冷哼道,“你倒是心慈,原本宮是要打死了她,瞧瞧這些個奴才還有誰敢不盡心!”鳳眼一挑,透過鏡子望身后的人,“唯你念舊,她病了,你便心心念念留在那,不若索性回去當(dāng)差,也省得她成日里見了本宮就跟只烏眼雞似的,說一句頂一句,存心要?dú)馑辣緦m!”
“娘娘對微臣有知遇之恩,臣肝腦涂地也難報(bào)娘娘恩情之萬一。至于郡主,臣著實(shí)是怕碧溪閣鬧出什么荒唐事,待太后回宮不好交代。那一位的性子您是最清楚的,臣在近前看著才放心。”
他握住一縷長發(fā),輕輕在掌心梳通,神情專注,目光溫柔,仿佛對著稀世珍品,叫人在這溫柔里無所遁形。
喻婉容亦無招,再看他,眼睛里只有嗔怪,“偏你,做什么都有道理�!�
他稍稍附身,一雙涼薄的唇就貼在她耳后,開開合合,溫?zé)岬臍庀⑷徽趄v再一只小巧耳廓上。
“臣自當(dāng)事事以娘娘為先,時時刻刻,心里都記掛著娘娘,未有一刻敢忘�!�
屋子里原本在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早早退了出去,半壁燭光悄悄爆一朵燭花,熱,熱得人口干舌燥。
那手也是溫的,玉一般精雕細(xì)琢,叫喻婉容握得緊緊,從腋下穿到胸前,合攏又松開,松開又合攏,緊緊地像是抓住了她的性命。
她一身性命,今夜都吊在他這雙手里。
她側(cè)過臉,紅艷艷的唇亦貼著他的,吐出一口熱氣,帶著舌底的香,“本宮最喜歡你這張嘴,甜得很,甜得…………嗯…………要人命…………”
摘掉他的帽,再拆散他束發(fā),鳳仙花染成嫣紅的指甲,順著輪廓徐徐滑過他的臉,一張世人偏愛的臉孔,堆砌萬千華章詞藻一樣道不出的美,無酒令人醉。
“可惜,可惜了這張神仙似的臉…………”
人人都對著他說可惜可惜,可惜這一身好皮囊,早早斷了根基,他卻說,“沒得可惜,微臣生的這一張臉,這身子,就為入宮來服侍娘娘,叫娘娘快活——”
她食指點(diǎn)著他的唇,媚眼橫生,“油嘴滑舌,不過今日若沒叫本宮快活夠,本宮可不饒你…………”
繼而是悉悉索索衣物摩擦聲響,妝臺上的珠花也讓碰散了摔在地上。小床上顛鸞倒鳳,不知人間幾何,只聽得見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叫聲,戰(zhàn)戰(zhàn)顫顫這一夜。
☆、第5章
爭執(zhí)
第五章爭執(zhí)
次日早起,春山伺候著里里外外都換過,今日挑一件絳紫常服,花羅錦外罩一層墨色云香紗,舉手投足偏顯出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貴雍容,與這天下第一等的奴才身份相左。
春山弓著背系好了陸焉腰間玉帶扣,垂著手站到一旁,“奴才聽白蘇姑娘說,郡主昨晚上咳了一夜,天沒亮就起來,用過藥,這會子又睡下了�!�
陸焉理了理袖口,一系云紋金線極盡奢華。臨出門吩咐春山,“請?jiān)S太醫(yī)再去瞧瞧,改改方子,你仔細(xì)著點(diǎn)�!�
“義父,還叫去碧溪閣回話么?”
“不必,石阡,圣上新得了兩位美人,你讓李傳福擬個封號呈給圣上�!�
一早便在門外候著的春和宮小太監(jiān)終于得了機(jī)會,上千遞話,石阡皺著眉回稟,“義父,不知誰透的風(fēng),貴妃娘娘那也知道了新進(jìn)美人的事,今早起來,正鬧著呢。于公公請您過去瞧瞧,好生勸慰娘娘�!�
陸焉答:“知道了,這便去。”
從春和宮回來時已到晌午,內(nèi)務(wù)府庶務(wù)繁多,西廠奏報(bào)壓滿半張桌。一說權(quán)力是最烈性的□□,太監(jiān)算半個男人,自不例外。研磨提筆時生殺予奪,自覺高過旁人,渾然一堵高墻平地起,捧高了他,任是什么出身,如何殘身漏體,全憑這一支筆,一頂烏紗,都敢站在高處俯瞰眾生。
唯有回到這張金絲楠木翹頭案上方能覺著自己仍是個人,而不是門前一條亂吠的老狗。
一時入戲,抬頭已是烏金西墜,云霞漫天的時辰。
陸焉撐著桌案起來,雙手背在身后,緩緩踱進(jìn)院子里,見蟹爪菊開得極好,便挺在香蕊深處,或是悵惘夕陽或是遙看新月,自都是凡人猜不出的心思。
“各宮都好?”
春山一貫機(jī)靈,斟酌道:“各宮都好,但郡主的病今日不見好,反倒愈發(fā)咳得厲害,太醫(yī)說這是風(fēng)寒入肺,少說也得再調(diào)養(yǎng)個三五日,或能消咳�!�
“有人來傳話沒有?”
“慈寧宮當(dāng)差的小德子扒著墻頭遞了張條子,傳的是錦衣衛(wèi)的話,多半是榮大人有事相求�!�
而景辭窩在暖榻上,飲過一杯熱茶,身上讓錦被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生生捂出一身熱汗。忍冬搬來個小圓凳坐在景辭腳邊,正拆紙條。瞄一眼榻上人面色,才敢開口,“禮部侍郎趙大人下了詔獄,全家獲罪,榮大人說…………不忍見趙四姑娘冰清玉潔卻淪落風(fēng)塵,故來問郡主,可否請廠公大人通融通融…………”
景辭瞇了瞇眼,不怒反笑,放下手中暖燙燙的蓮花紋青瓷茶盞,好笑道:“還沒進(jìn)榮家門呢,就叫我給他張羅妾室了?可見是一著急便忘了往日在我手里吃的虧,光想著英雄救美了。這個趙四姑娘…………我倒依稀知道些,仿佛是在皇后娘娘千秋宴上見過,只記得她白得很,聽說打小兒身子骨弱,常年病著�!�
白蘇換了茶水,說道:“奴婢也記得,按說那位趙四姑娘一直稱病在家鮮少露面,榮大人又如何得知,如何…………得見?”她這拉長了音才發(fā)出的“得見”二字,顯是藏了壞心。引來半夏義憤道:“可見是個裝腔作勢的狐媚子,針線女紅書畫琴技什么都不學(xué),盡會勾男人�?ぶ�,這人您可千萬不能救,真讓榮大人帶回府里,往后還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事�!�
“得啦,都以為我有通天的本領(lǐng),錦衣衛(wèi)同東廠協(xié)辦的案子,背后還有宮里的大紅人推一把,我能做什么?”手指捏起來杯蓋,撥了撥碗里碧綠澄澈的水,輕笑道,“忍冬,你去傳句話,讓榮大人進(jìn)一千兩銀子來,交八百兩給春山,請他去牢里看看,這位趙四姑娘缺了什么短了什么都給補(bǔ)上。若是想換個寬敞的地方住,也騰給她。另二百兩你們四個領(lǐng)了,存著當(dāng)嫁妝�!�
忍冬謹(jǐn)慎些,“這…………若是那趙四姑娘往后同榮大人說起來,怕是不好…………”
景辭道:“他存了心要當(dāng)英雄,我若不乘機(jī)訛上一筆,反倒顯得我不盡心,再而說,這官場上的齟齬豈能樣樣都擺在明面上,這點(diǎn)榮大人比我清楚。你們也別覺得不好意思,訛他便訛他了,就是欺負(fù)他傻,活該。”
惻惻然感嘆,“連西廠指明要辦的人都敢伸手來沾,可見世間情愛害人不淺,多少癡男怨女,多少十文錢一本的話本子,都從這兒來�!�
說笑一會,桂心挑了簾子進(jìn)來道:“郡主,陸大人來了�!�
巧的很,桂心的話剛落,她便咳起來,咳得胸腔都在震,半夏同忍冬一個拍背一個端茶,折騰個老半天才喘上一口氣,景辭憋紅了臉,撫著胸口說:“老天爺可真是耳聰目明,半點(diǎn)壞事不讓做。”
“郡主要做大事,也等先養(yǎng)好了身子再說�!卑兹缬�、明如鏡、聲如罄是陸焉,“季太醫(yī),診脈吧�!�
話音將落,自他身后繞出一位鶴發(fā)雞皮老大夫——太醫(yī)院掌院季敏,老人家上了年紀(jì)鮮少出診,若出診必是圣駕鳳體違和,今日來診她的脈,也不知她與陸焉,誰的面子夠大。
季敏道需換一副方子再吃上個三五日試試�;涣羰郑瑥膩聿话言捳f滿。
半夏遇見陸焉,活像老鼠見了貓,忙不迭跟著白蘇出去抓藥,忍冬也退到院子里去,反倒是春山守得近些,倒讓人懷疑起這究竟是誰的院子。偏有人反客為主,揚(yáng)起白狐皮領(lǐng)子披風(fēng)裹緊了她,問道:“郡主今日可是遇上什么為難事,不妨說給臣聽,微臣必當(dāng)盡心竭力為郡主分憂�!�
“陸大人,你身上可真香,都是春和宮那股味兒�!彼麖澲�,胸口一只騰云仙鶴就在近前,她十指纖纖,勾住他襟口蝴蝶扣,曼聲道:“紐扣兒,湊就的姻緣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兩下?lián)У脠?jiān)牢,生成一對相依靠。系定同心結(jié),綰下刎頸交。一會兒分開也,一會兒又?jǐn)n民了�!�
向前拉,兩人靠的太近,望見他眼似寒潭眉如峰,挺拔鼻梁將將要撞上她的臉,就這一刻,又猛地推開他,“你熏著我了�!�
陸焉道:“郡主鎮(zhèn)日里都讀得什么書,念得什么詞,盡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景辭道:“我讀的什么書,用不著你來管�?偤眠^你在春和宮,干的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事。”
陸焉沉默不語,只抿著唇,面上仍是一副波瀾不驚模樣,誰曉得心里掀多大風(fēng)浪,他入宮來學(xué)的頭一件事就是打落牙齒活血吞。
話說得急了,一股氣竄上喉頭,她猛地咳嗽起來,到最后撕心裂肺的半個身子趴在小幾上,陸焉在一旁冷冷看著,不多言亦不上前,忍冬幾次要進(jìn)來都被春山攔在門口,兩人大眼瞪小眼隔空交鋒。
等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景辭才順了氣,手撐著額頭——她咳得腦仁疼�!瓣懘笕俗匀グ�,橫豎我不會為著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向大人開口。宮里滿是西廠耳目,哪有什么能瞞得過廠公大人您呢?至于我的病…………呵——這吃的什么藥,進(jìn)的什么湯,乃至熏的什么香,想來陸大人比我的丫鬟都清楚,何必折騰季太醫(yī)多跑一趟�!�
陸焉像個木頭人似的,抬頭淡淡瞧上一眼,隨即說:“夜深了,郡主早些休息,微臣告退�!闭Z畢提步便走,行到院中,忽而聽見身后一聲脆響,像是瓷器落地,碎了個痛快。那窗上微光融融,透著個瘦削的影,連著一陣咳嗽,窗上剪影越壓越低,陸焉腳底皂靴稍有回轉(zhuǎn),堪堪讓里頭一句“混賬王八蛋”擰了回來,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披風(fēng)在夜幕里撐滿了秋風(fēng),步子快得讓春山著急小跑。
☆、第6章
景彥
第六章景彥
秋風(fēng)蕭索,院子里的花接續(xù)不上,一一萎頓在蕭條光景里。自初五晚上吵過一回,摔了個青瓷茶盞,陸焉便再沒踏過碧溪閣的地磚,原本完完整整一套茶具也因獨(dú)缺了這一只被收在箱底。到初九,景辭的咳癥才轉(zhuǎn)好,慢騰騰喝著苦藥,但終日躺在床上養(yǎng)病,人也越發(fā)的懶,有時一整日沒見幾個時辰醒著。白蘇在墻角掩著嘴哭過一回,背下方子也找不到個肯傳話的人。景辭說:“那藥方我瞧過,平常得很,煎藥時忍冬都在跟前盯著,她最細(xì)致不過,旁人得不了空隙。多半不是在藥里頭摻了東西,而是茶水、吃食、又或有可能是熏香、衣料,總之也不比白費(fèi)心思鎮(zhèn)日瞎猜,他若存心要害我,你們千防萬防也防不住�!�
白蘇顫著聲再多說幾句就要哭,“那也不能就這么受著,您一整日也沒個醒來的時候,奴婢的命可都要給嚇沒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自己的身體,她反倒一臉無所謂,挑了一縷頭發(fā)在胸前繞著指頭玩兒,眼睛看著床頂,睡意朦朧,“他是不想我攙和春和宮的事,就為這個讓我病得起不來床,真是狠�!�
白蘇道:“要不奴婢試試找肖總旗,把消息遞進(jìn)府里,找老夫人拿個主意�!�
景辭搖頭,“若真能把消息傳出宮外去,三姐姐必定一早就去找老夫人要定心丸,何苦讓黃進(jìn)良攔你路?退一步說,他既不讓我出面,便更不會讓國公府牽扯進(jìn)來。行了,我累了,先睡會子,你吩咐小廚房燉上一盅羊肉湯,天冷,我要吃這個�!�
一轉(zhuǎn)眼事發(fā)已半月,也到了圣駕回宮的日子。齊王雖已大好,但還是被喻婉容安排在春和宮里,裝個病痛纏身臥床不起的調(diào)調(diào)。同樣臥床不起沒法子去慈寧宮看熱鬧的人還有景辭,這一日睡得格外沉,太醫(yī)院的人被季太后罵了一回廢物,上碧溪閣診了兩回脈,一幫子人琢磨藥方,爭來爭去,換了個更苦的方子。太后雖審著案子,亦支使慈寧宮大太監(jiān)福全早晚各瞧過一回,自然,這些她通通不知道,她正大夢千秋,任宮里頭鬧個天翻地覆,她自在夢里熱鬧。
次日日上三竿才起,陡然間神清氣爽,百病全消,不知道的還以為昨日用過天仙妙丹,能逆轉(zhuǎn)乾坤起死回生。
白蘇同忍冬伺候著,她正在小花廳里用午飯,遠(yuǎn)遠(yuǎn)聽見少年響亮嗓音,跑得喘氣,一聲大過一聲,“小滿,小滿,小滿——你果然醒了,想來是知道本少爺回京,早早等著呢。你吃的什么?這清湯寡水的,能養(yǎng)好��?”
白蘇曲了膝蓋,道:“三少爺,郡主還病著呢,太醫(yī)囑咐要吃得清淡些�!�
少年咧開嘴,笑得燦爛,滿園蕭索都讓這一個笑點(diǎn)著了,燃起來,輕快而熱烈。
他一甩袍子,大咧咧坐下說:“白蘇姐姐快給我添雙筷子,我陪著小滿吃�!�
將筷子擱在朱紅福豆筷枕上,景辭抬了抬眼皮,瞧桌對面景彥那一臉傻愣愣笑模樣,含一口茶,漱過口才說:“慈寧宮沒留你吃飯?還要到我這來討吃的。再而,早跟你說過多少遍,小滿是你能叫的嗎?怎就不學(xué)學(xué)峙兒,六姐姐六姐姐的叫得多親熱�!�
“甭拿我跟那個小毛孩子比,咱們倆誰打誰小還不定呢,興許就是你鬼精鬼精,我在娘親肚子里正要出來呢,讓你伸腳絆回去,得,那接生的老嬤嬤才先見了你�!鄙倌杲衲晡醇笆�,生得濃眉大眼,英氣勃勃,同景辭七分像,兩姐弟時辰挨得太近,平日里有外人時還守些規(guī)矩,兩人獨(dú)處時是決計(jì)聽不見他喚一聲姐姐的,開口閉口小滿小滿,愛裝個長輩模樣。
景辭看著他擦臉凈手,懶得同他糾纏,“幾時回的?去頤壽堂請安沒有?”
景彥道:“你放心,這些事情我都省得。前兒晚上回京,頭一件就是去見老太太。昨日本想來瞧你,但都說你病得厲害,不讓見。今日到慈寧宮請安,稟過太后,討了旨意才敢來,殿下本也要來,路都走了一半,叫皇后娘娘領(lǐng)回坤寧宮訓(xùn)話去了�!�
景辭道:“你這回去湯泉山,沒闖禍吧?”
“哪能��?怎么我一出門你就擔(dān)心這個,沒呢,沒呢,爺好著呢。”嗓門忽的大起來,虛張聲勢。
她未聽見風(fēng)聲,自然懶得審他,正打算算問問慈寧宮太后可好,卻聽景彥搶著說:“昨兒我也在慈寧宮,小滿你病著,我和殿下都怕你吃虧,都賴著不走�!�
“光你一個人賴著不走就得了,別扯上太子�!�
“噢,是是是,是我死皮賴臉求著不走,要給小滿你討個清白。等我喝完這碗湯再跟你細(xì)細(xì)說,昨兒可熱鬧了,白蘇和半夏也在,那場景,真真大快人心,節(jié)慶日子看大戲都沒這出精彩�!�
“景青巖!你可仔細(xì)著你這張嘴,什么混話都敢說�!�
青巖二字,是她那位譽(yù)滿京師的大才子父親給景彥擬的字,她原本也有一個,只是名字與性子差得太遠(yuǎn),便懶得用了。
景彥滿不在乎,“咱們倆說說罷了,有什么了不得。再說了,這話就算傳到殿下耳朵里也無妨,我與殿下好著呢。”
景辭起身,扶著白蘇往內(nèi)堂去。屋子里升了火爐子,清和香又醒神又暖心,兩姐弟脫了靴子,一并窩在暖塌上說話。
景彥道:“昨兒春和宮那位一進(jìn)門就哭,不過圣上不在,她哭也沒用�?诳诼暵曊f是有人在宮內(nèi)四角埋了巫蠱詛咒齊王。還有個春和宮里的小宮女讓東廠打得血淋淋的拖上來,說何年何日,依坤寧宮趙總管吩咐在春和宮西殿小花園埋了這么個東西。”
轉(zhuǎn)眼取過白蘇手里的小鉗子自顧自在小幾上敲核桃吃,指了指半夏說:“你來說,爺口渴,先喝口茶,吃吃點(diǎn)心�!�
半夏道:“可是其他宮里挖出來的不是沒人證么?太后便讓孫嬤嬤勘驗(yàn),查出來柔儀顛和咱們宮里那做小人兒的料子是云綾錦�!�
聞言,景辭先怔了一怔,片刻回過神來,猶疑道:“云綾錦?”不是平紋緞?
“是呀,說云綾錦各宮都有,叫內(nèi)務(wù)府查記檔。坤寧宮最多,有三匹,完完整整收在大庫里沒動過,淑妃娘娘的也還在,徐昭儀的讓裁了做寢衣,邊角料做了襪子,可徐昭儀愣是一件一件找出來拆開了,拼出一匹整布來。獨(dú)獨(dú)只有春和宮的云綾錦,說是說給齊王做了衣裳,又說賞了馨嬪娘娘,可半點(diǎn)證據(jù)沒有,喻貴妃急了紅眼,大喊荒唐荒唐,天底下哪有親娘去害親兒子的道理。”
景彥核桃敲得煩了,猛地一砸,碎屑飛濺到半夏臉上來,他忙道歉,“半夏姐姐千萬別生氣,好歹把故事先說完,別吊著我家六姑娘�!�
景辭斜睨他一眼,“你是哪個屋里當(dāng)差的老嬤嬤,六姑娘六姑娘亂叫。”
半夏接口說道:“奴婢被叫去問話,只聽了后半截。貴妃娘娘正鬧得厲害,單說這事是春和宮鬧出來栽贓皇后娘娘同淑妃娘娘,也沒證據(jù)。可是老天有眼,那小宮娥反口了,求太后娘娘開恩,她老子娘聯(lián)通哥哥嫂嫂一家都在喻貴妃老舅爺手上,讓說什么說什么,趙總管從來沒吩咐過她,人偶的事到挖出來她才知道。太后遣錦衣衛(wèi)去查喻大人,錦衣衛(wèi)可真了不得,才不過兩個時辰,就在別莊上搜出人來,不過早給喻家的人殺了,埋在莊稼地里�!�
“你別敲了,鬧了老半天,我還半塊沒吃上。”景辭把小鉗子遞回給白蘇。
景彥嘀咕,“你可真難伺候�!�
景辭懶得理他,再問半夏,“喻貴妃沒去找圣上求情?”
半夏幸災(zāi)樂禍道:“去了,怎么沒去?太后娘娘先回了圣上,圣上說讓喻貴妃閉門思過,日后非有詔諭不得出宮,后宮的事兒還交還給皇后娘娘管著,晚些時候下旨,令齊王明年三月去陜安府就藩。喻貴妃這下可受不住了,呼天搶地的,抱著齊王在太和殿外哭哭啼啼,卻只跪了小半個時辰就讓曹公公勸回去了,圣上呀,正得了一雙美人,哪有閑情理她呢?倒是皇后娘娘,可真是活菩薩,這天大的冤屈,娘娘半句委屈都沒說過。”
景辭默默許久,繼而輕嘆,“齊王年幼,明年就藩…………”
景彥攤手道:“原就是封得太早,才讓春和宮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皇上圣明,只有春和宮徹底消停了,宮里才能安定�!�
景辭道:“春和宮必定不會罷休,宮里頭,幾時能用安定兩個字?話說完了?可別賴在我這兒了,我病著,待久了怕傳給你�!�
景彥大咧咧一揮手,“不怕,爺身體好著呢�!边要伸出手臂來橫在她眼前,“要不爺給你擰兩下,知道爺一走一個月,你定是手癢得很,來吧,爺不怕�!�
“這可是你說的——”景辭面上添一抹壞笑,伸長了手——
“哎哎哎…………可疼死爺了。你說你…………爺手到遞到你跟前了你不擰,偏要來擰爺這張臉。小爺?shù)倪@臉可要緊著,要給你擰壞了,京城里的姑娘都得傷心死�!�
“你那臉皮太厚,我可擰不動�!�
景彥一面瞪她,一面揉著腮幫子,突然神神秘秘地靠上前來說:“哎,小滿,跟你說個京城里的大事兒�!�
景辭挑眉,“噢?你這大半個月不在京里,一回來就有大事兒?”
“我跟你說啊,那個趙侍郎家不是出事兒了嗎,他家三個未出嫁的女兒都讓送去教坊司為妓,這下教坊司可熱鬧了,都排著隊(duì)要睡…………不,不是,是要見侍郎大人的女兒。殿下說改明兒也帶我去見識見識…………”
話還沒說完,半夏頭一個跳起來,“哎喲我的三少爺,這話您怎么能拿到郡主跟前說,這話…………可要不得…………”
“我……我就是看小滿病了這么些天悶得慌嘛…………我怎么了我…………瞧你瞧你,這一蹦三尺高,嚇得爺核桃都掉了。”
景辭再捏他一把,“你就是個渾人!教坊司不許去,你若是去了,我便到祖父跟前告狀,讓你跪三天祠堂,家法伺候�!�
“你——!得!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
我不說話了,成了吧!”兩腮鼓鼓縮到一旁賭氣,剛還是爺啊爺?shù)淖苑Q,一轉(zhuǎn)眼就發(fā)小孩子脾氣,得哄。
☆、第7章
恩義
第七章
恩義
景辭胸悶,擠不出笑容,“你先回去,我該吃藥了�!�
景彥自顧自挪下暖榻,由半夏服侍著穿好靴子,理好了衣襟,說:“走就走,爺才懶得跟你啰嗦。不過夫人囑咐我跟你說,下個月底老太太生辰,讓你回府里住幾日�!�
景辭點(diǎn)頭,“知道了,稟過太后我便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殿下既去了皇后處,你便回府去,這段日子少往宮里跑,殿下的家事你也少摻合,閉緊嘴,萬事謹(jǐn)慎�!�
景彥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小老太婆似的啰啰嗦嗦。我走了,白蘇半夏二位姐姐保重�!�
“奴婢送三少爺。”半夏掩嘴竊笑,跟了出去。
眼見人去了,景辭吩咐白蘇,“去叫忍冬進(jìn)來回話�!�
“是,奴婢遵命�!�
少頃,忍冬打起簾子進(jìn)門來,景辭問:“當(dāng)日半夏在外頭堵住曹得意,你給人偶換的衣裳,我記得清清楚楚吩咐你,用平紋緞,那料子雖平常,但這幾年江南上貢得少,只剩春和宮存著幾尺,怎會成了云綾錦?那東西經(jīng)你手再埋進(jìn)土里,可有誰瞧見過?”
忍冬皺眉想了想,搖頭道:“事發(fā)突然,奴婢心里雖急,但半點(diǎn)不敢馬虎。外衣是照著原樣裁的,奴婢的繡工不敢夸口,但郡主清楚,若不是有心人,誰能瞧出不同來?東廠的人看著,誰又有這個膽子,敢在這東西上頭做手腳?”
“當(dāng)時是曹得意領(lǐng)人來,他干爹曹純讓是東廠提督,曹純讓隨圣駕去了湯泉山,曹得意卻跟著喻婉容查抄各宮,反口的宮女也是由東廠看管…………你打聽過沒有,春和宮的巫蠱最先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忍冬道:“聽半夏說,是齊王熱癥一直不見好,貴妃娘娘便支使曹得意去找個‘能斷癥’的大夫,大夫是初二進(jìn)宮,當(dāng)天晚上咱們就被人封了院子�!�
“又是東廠�!彼戳斯创�,嘴角盡是嘲諷,“從頭至尾就是東廠的人攛掇貴妃娘娘興風(fēng)作浪,與他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呵——忍冬啊,咱們自作聰明了,人家早想好了后招,或是還想把三姐姐拉進(jìn)去,水越渾,越得利�!�
“那…………那一位難道不怕喻貴妃醒過神來…………”
“哼,西廠提督,又不是她踏腳的奴才,哪能說辦就辦�!彼焓滞屏送拼�,外頭回廊上掛著只白鸚鵡,彎彎的喙一根根梳著白羽,時不時搖頭晃腦地喊,“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熱熱鬧鬧一場戲,到頭來只得長嘆一聲,“廠公大人的本事大著呢,輪不到你我擔(dān)心。你們這幾日準(zhǔn)備著,隨行衣物收一收,等我見過太后便回府去�!�
忍冬彎著腰給景辭穿鞋,再扶著起來,嘆聲道:“府里頭,唉…………聽說老太太給四姑娘另找了一門親事,四姑娘還是…………不大中意…………”
“唔,又要怨我。我哪也不想去,哪哪都是麻煩�!�
“這怎么行呢,國公府是郡主的家呀�!�
春和宮,喻婉容終于哭累了,茶盞瓷瓶砸了一屋子,滿地碎片,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曹得意左挪右挪才找到個能跪的磚,頭磕得砰砰響,照這么個磕法,人都傻了。其實(shí)他大可不必如此,一來他并非春和宮的奴才,太后處置喻婉容,也沒牽扯上他,二來喻婉容雖未被褫奪封號,但丟了權(quán)柄,齊王明年西行就藩,圣上她責(zé)令閉門思過,可沒給期限,許多人就這樣思過到白頭,死前也未能翻身,不過——他斜過眼睛瞄了瞄一旁一聲不吭的陸焉,喻貴妃有他,莫說是閉門思過,就是被打入冷宮也能有復(fù)寵的一日。
還是好言好語求饒,省得日后難相見。
“奴婢有罪,奴婢該死,娘娘且打死了奴婢罷,奴婢辦事不力害苦了娘娘,奴婢活著還有什么用處,早該死了——”揚(yáng)起手,啪啪啪左右開弓,扇得自己牙都掉一顆,和著血水吐出來,還要哭,繼續(xù)扇,總比被拖出去打板子強(qiáng)。
“你滾!別再來春和宮奉承本宮,也甭想走本宮的路子接你干爹的官!“
她手指大門,面目扭曲,似女鬼,“滾!下賤種子,滾出春和宮去!”轉(zhuǎn)而像是才發(fā)現(xiàn)一旁沉默不語的陸焉,抓起高臺上供奉菩薩的小香爐朝著他頭上砸,“你看什么?沒用的東西,本宮垮了,你好另攀高枝呀?見利忘義的賤骨頭,別以為本宮不知道你心里頭那點(diǎn)子小算盤,怎么,你是打算去給皇后賣命,還是想爬上龍床賣屁股去?”真是昏了頭了,她自乾元二年得寵之后,別說栽跟頭,就連跌一跤陸焉都能給她墊著,她何曾受過如此大的冤屈,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氣急了便口沒遮攔,多粗多野的話都敢說。
不曾想陸焉不躲不閃,生受了那只鎏金香爐,一爐子香灰攙著血,從額角流到眼尾,染得瞳仁一片鮮紅。
地上的曹得意嚇得打跌,喊著“奴婢告退”,爬起來提著袍子便跑。
陸焉還是玉雕似的靜默,滴在臉上的血也不肯抬手擦一擦。
喻婉容終是累了,嗚咽一聲撲倒在床上,嚶嚶地哭,“是我不該,我不該聽曹得意攛掇,更不該疑你。若是早聽你的話,不去聲張此事,何至于此呢………………”
擦一擦淚痕,露出一張慘白臉孔,朝他伸出手來,長長的甲套如利刃,泛著冷光,“你生我的氣了?”
唇角緊抿,他拱手道:“微臣身上污穢,怕臟了娘娘的手�!�
她便擰了眉,恨恨道:“本宮叫你過來!”
他便上前去,伸出手,讓她攥緊了,指甲套上的鏤空花紋割著她的皮膚,格外的冷。“我明白的,天底下只有你對我好,全心全意的好。若不是你,本宮還是延禧宮里的喻常在,傻傻受著一爐子香灰,到死也見不著皇上。”
陸焉低頭,看她環(huán)住他的腰,撲到在他身前,抬手撫過她頭頂散亂的發(fā)髻,低聲道:“一切都是娘娘的福祉,天命如此。臣螻蟻賤命,當(dāng)不起娘娘這話�!�
她仰起臉,望著他,眼睛里都是茫然無措,哪里還有貴妃娘娘的風(fēng)貌。
“陸焉,你幫幫我,你幫幫我…………我不想燧兒去陜安府,也不想一輩子被關(guān)在春和宮里…………”說來哽咽,斷斷續(xù)續(xù),好不可憐。
“娘娘放心,臣——一定盡心竭力輔佐娘娘…………”他輕撫她的臉,兩片薄薄的唇上下開合,緩緩在她耳邊說。
他像是阿芙蓉,有毒,卻上癮,欲罷不能。
日子翻過這一篇,宮里好歹清凈一段時日。喻婉容像是終于學(xué)乖了,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春和宮里不再哭鬧,曹得意是讓罵了出來,但卻不見同陸焉撕破臉皮,反而同往常一樣和和氣氣,或是應(yīng)了景辭說的“如膠似漆”。
月底她的咳癥總算好了,梳洗整齊到慈寧宮見過季太后。她母親永嘉公主與當(dāng)今圣上皆是太后所出,但母親命薄,生產(chǎn)后虧了身子,養(yǎng)了兩個月不到別撒手西去,太后憐她孤苦,自小便接進(jìn)宮里,她在慈寧宮就近住著,景彥七歲大便做了太子伴讀,鎮(zhèn)日里跟著太子滿京城胡鬧。
太后見著她,便是“心肝兒肉兒”地?cái)埖綉牙�,瞧著小臉兒尖了�?xì)了,心疼得又罵了喻婉容一回,補(bǔ)藥賞了一堆,又問缺了什么,想吃什么,一定要好好補(bǔ)一補(bǔ)。景辭白日里犯困,精神不濟(jì),勉強(qiáng)扮個快活模樣強(qiáng)撐著說話,“我原見著天漸涼了,想著挑個新鮮花樣子繡上,做雙軟乎的襪子孝敬太后,這一病倒耽擱下來,回頭我可得趕趕工補(bǔ)上。”
“哀家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以后這些費(fèi)工夫的事兒都讓宮女去做,熬壞了眼睛哀家可要心疼�!�
“哥哥姐姐們都是極孝順的,我也是琢磨半日才想著要做襪子,一來是太后貼身之物,自當(dāng)仔細(xì),二來也簡單些,太后是知道的,景辭笨手笨腳的,不敢跟姐姐們的手藝比。”
“好東西誰都能做,難能可貴的是你這份心思�!奔咎笄浦壬疲瑢凹业膸孜还媚锒际菢O好的,但倘若家中沒有伯父鎮(zhèn)守西南,恐怕亦難由此殊榮�!跋聜月二十九是你們府里老太太生辰?”
景辭忙打起精神,笑道:“是呢,正是下個月二十九。不過老太太吩咐過,不讓大辦,只請了相熟的人家來,湊在一起說說話罷了。只是景辭要向太后娘娘討個旨意,祖母壽辰,景辭需回府中相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