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與血統(tǒng)無關(guān),與身份無關(guān),與時間無關(guān)。
他從來就沒有欺騙過顧茫什么,而這一年,這一刻,或許顧茫終于能夠相信——他的諾言,從年少青澀的那一天起,說出了口,便是一生一世的。
“是啊,天劫之誓�!蹦ㄉ硢〉�,在他耳邊輕聲說,“你看……師兄,我都已經(jīng)笨成這樣了,所以你能不能留著再看著我?”
“我用十年的時間,換你再看看我,不要讓我再犯傻,你……”
輕輕的咳嗽間,已有血沫滲上唇角。
墨熄閉上眼睛,手掌撫上顧茫的后腦。所有人避而不及的惡魔。他視若珍寶,擁入懷中。
“你可愿意嗎?”
顧茫大睜著眸,顫抖而混沌地看著他,眼神失焦。
須臾靜默,忽然,兩朵蓮花劍陣在這一瞬間散開萬丈光華,劍陣與劍陣交錯著,卻因不愿傷及彼此而散作了紛紛揚揚的熒光羽翼,在他們周圍飄落。
強(qiáng)烈的藍(lán)光之后,黑魔之氣驀地熄去了。
顧茫身周盤繞的魔紋咒印斂入了皮膚之下,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潸然滑落,那水汽猶如洗去了他眸子里的混沌,瘴癘散去,剩下的是澄澈清明的湖藍(lán)。
顧茫的眼睛逐漸恢復(fù)了神光,他輕輕地喃喃:“……墨……墨熄?”
墨熄還未說話,顧茫就哭了,他幾乎是崩潰地:“……對不起,對不起……”
“我……我沒有想要害你,我沒有想要逼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就這樣……就這樣……”
他沒有再說話下去,他已哽咽不成音。
“那可是十年啊……”
人的一生,又究竟有幾個十年。
你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就這樣為了一個當(dāng)時你以為早已背叛你的故人把你的人生獻(xiàn)去。
墨熄擁抱著他,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親吻著他的發(fā)頂,低聲道:“是。那可是十年�!彼麑⑺麚淼媚敲淳o,喑啞道,“所以啊……你要一直好好地。不然我就會很生氣。我一生氣……是不是就活得更短了?”
長睫毛相疊處,俱是濕潤。
“為了多和我在一起,哪怕多一天也好,師兄,你要乖啊�!�
顧茫已是泣不成聲。
“不要魔化,不要自責(zé),不要離開我�!�
墨熄抬手,摩挲著,拭去他臉龐上的淚痕。
他血跡斑駁地?fù)碇髅髯约阂彩芰四敲粗氐膫�,卻還保護(hù)著他。他將下巴抵著顧茫的前額,濕紅著眼眶,卻仍淺笑著哄道:
“你要慢慢地,慢慢地……用余生與我守一個家。”
“好不好……”
第161章
魂傳聞
墨熄將顧茫從療房內(nèi)帶了出來。
秘密在一個人心中,
那叫秘密。在兩個人之間,那叫契約。當(dāng)?shù)谌齻人知道的時候,
就成了把柄。
目睹了墨熄救顧茫這件事的人足有十余個,
雖然他們都是大內(nèi)訓(xùn)練有素的頂尖暗衛(wèi),
但他們終究還是人。
這世上沒有十幾個人知道還不透風(fēng)的秘密,于是羲和君冒著生命危險去營救一個叛徒的事情還是插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整個重華城。原本坊間那些□□香艷的揣測就很多了,待到這個消息一來,許多之前持著謹(jǐn)慎保留態(tài)度的人,也都紛紛陷入了質(zhì)疑當(dāng)中。
“羲和君是瘋了嗎,為什么要替一個反賊做到這樣的地步?”
“��?你還不知道嗎?其實他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根本就沒有那么簡單。”
“我知道他們倆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
“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真該去聽一聽慕容烈是怎么說的,他可是王室宗親,
他講話多半是不會錯的。真相保準(zhǔn)讓你驚得連嘴都合不攏!”
一時間滿城風(fēng)雨飄飖,
但墨熄卻沒有心情去管這些瑣事。
盡管他及時趕到,將顧茫從徹底魔化的漩渦之中解救了出來,但那個神秘“刺客”將天劫之誓告訴了顧茫,
還是給原本就已經(jīng)瀕臨崩潰邊緣的人又一次精神上的重?fù)簟?br />
顧茫的神識終于覆滅了。
就像姜拂黎曾經(jīng)警告過的,顧茫如今的情況變得比剛剛被燎國送回來議和時還要差,
那時候顧茫雖然以為自己是一頭野狼,
但至少還保留著不少生而為人的心念。
而再一次遭遇了創(chuàng)傷的顧茫,
卻在蘇醒后近乎喪失了全部的人情。
——
“燎國當(dāng)初淬煉他,
原本就是想將他制成一具血肉之軀的兵刃,不需要他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能服從軍令那就足夠了�!�
夢澤診治完顧茫的病情,
站在羲和府的花園廊廡里,對神情憔悴的墨熄說道。
“不過想來當(dāng)時燎國也是頭一次做這種嘗試,掌控的并不是很好。所以顧茫只是靈力發(fā)生了變動,魔氣變得強(qiáng)大,除此之外,并沒有立刻生出太多的異變。而當(dāng)他后來出現(xiàn)狂暴的征兆,變得越來越不受燎國擺控之后,為了不被不可預(yù)知的危險波及,燎國選擇了將他主宰記憶的兩魄剜除,送回了我們重華�!�
“如你所見,現(xiàn)在他已近發(fā)展到完全失控的地步了。除了還沒有被最終吞噬,他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法與人共情的……”
夢澤遲疑了一下,朱唇間的“怪物”兩字浸潤著,卻始終無法說出口。
墨熄的神情太疲倦也太痛苦了。
她從小與他一起長大,認(rèn)識他那么多年,真的極少見到他這樣的臉。
廊廡外下著纏綿細(xì)雨,池中紅蕖隨風(fēng)搖曳,一尾金鯉自寬大的荷葉之下?lián)u曳而過,點起觳紋粼粼。
這沉寂之中,墨熄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但他還記得我�!�
夢澤:“……”
“我?guī)麖寞煼砍鰜碇螅杷私鼉扇�,后來醒了,旁人與他說什么,他都淡淡的沒有反應(yīng),但還記得我�!蹦ù沽搜酆�,像是在對夢澤說話,又像是在寬慰自己,“我與他講什么,他總是會理的。”
“那是因為他尚未全然被黑魔吞噬。他如今這個狀況,記憶基本喪失,只有極少殘余。”夢澤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并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墨大哥,姜藥師之前也對你說過的,他的這一次崩潰,如果沒有兩魂回歸,那便是無可逆轉(zhuǎn)的死局�!�
墨熄驀地閉上眼睛。
雨點敲在屋瓦墻檐,太湖石面。他漆黑的眉宇低蹙著,挺拔的鼻梁下面,一雙淡薄的嘴唇緊緊抿著。
若只是夢澤說無法可救也就算了,他至少還能懷有一線希望�?芍爸厝A的第一藥圣姜拂黎也早就提點過他同樣的事情——
“除非找到顧茫那缺失的兩魂,否則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墨熄的指尖深陷入掌心里,忽然道:“九州大陸,會引魂之法的藥修有哪幾位?”
夢澤陡地一怔!
“墨大哥,難道你要……”
墨熄轉(zhuǎn)過身來,對她說:“我想替他召回他缺失的那兩魂�!�
那種覺得無限荒唐的神情幾乎無法掩飾地顯露在了夢澤臉上,夢澤喃喃道:“那……那無疑是海底撈針,魂魄一旦溢散,便可能失落在任何一個地方。茫茫天地,哪怕會引魂之法,找起來也可能要花上十年二十年,歷經(jīng)無數(shù)苦難。又哪里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知道�!蹦ㄘ�(fù)手望著珠簾一般垂落于檐瓦之前的雨幕,“要找到那兩魂當(dāng)然不易�!�
頓了頓,嗓音沉和。
“但放下他不管更難�!�
“……”
“從前所有人都覺得我家境落魄,注定永無出頭之日,沒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初入軍營時,做什么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戍守,一個人探查,一個人吃飯。有一次陷入魔狼群中,染了一身毒血,我當(dāng)時覺得沒有誰會冒著危險來救我。因為我在重華一可親之人也沒有�!�
夢澤聞言略有些尷尬,那時候墨熄實在是太年輕了,她與他的交集也并不深,此時聽他講起這段往事,竟有些不知如何寬慰,只得輕輕嗯了一聲。
墨熄道:“是他來救的我�!�
“沒有考慮自己是否會被連累,沒有考慮救回我之后是否能驅(qū)散魔氣,沒有在意我的身份和境遇�!�
“夢澤。如今換成我,那也是一樣的。無論有多難,無論結(jié)果如何,無論要花多久�!蹦ǖ�,“只要他還活著一天,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我就不會回頭。”
“直到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死去。”
蒼白的院墻邊翠竹輕搖,沐著風(fēng)雨,發(fā)出濕潤而蕭瑟的簌簌聲。
墨熄道出最后幾個字來:“或是他恢復(fù)康健。”
夢澤瞧著眼前這個男人。其實這些日子城里風(fēng)傳的碎語閑言她都聽到了不少,而作為離他最近的人之一,其實她心里比許多人都要清楚真相究竟如何,也清楚顧茫對墨熄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可正因如此,她才覺得墨熄實在太過于堅強(qiáng)。
明明懷中揣著一捧將熄的火,明明眼前是一條漆黑的路,明明得到的都是最為令人崩潰的消息,但墨熄都忍了下來。
她當(dāng)藥修許多年,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在面對困境時怯弱、絕望、退縮、失控的模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看過子女悲傷地放棄重病的爹娘,丈夫軟懦地拋下羸弱的妻子……那些人或許是被逼到了死角里,所以只能低下頭顱。
她不是他們,沒有置身其中體會到這些人的生活苦楚,所以不想妄自評判他們的選擇是對是錯,是自私是涼薄。
但她到底還是在看慣人情冷暖之后,會因為某一個人絕不向命數(shù)屈服的固執(zhí),而感到心弦顫動。
墨熄沒有抱怨,沒有苛責(zé),沒有任何的無理取鬧或者崩潰失控。
盡管傻子都能看出他眉宇間壓著的情緒太沉重,能夠看得見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可這個男人活得太清醒,對自己也太狠戾。他沒有把心力辜負(fù)在任何的不必要的地方,哪怕宣泄會讓人稍微舒服一些。
他自始至終都以一種近乎對自己殘酷的冷靜,在處理著這些足夠讓他的心揉碎無數(shù)次的夢魘。
夢澤最終長嘆一聲,說道:“引魂術(shù)……是三大禁術(shù)重生之術(shù)里的一卷分支。而能掌握這一門法術(shù)的藥修,除了本身道行要足夠深之外,還得有修習(xí)到此術(shù)的機(jī)緣�!�
“在藥宗傳聞中,這些人大多已近大能,行跡不定,近乎神話�!�
“不過……”夢澤停頓須臾,纖長的手指握住自己的袖口,下定決心似的,抬頭說道,“我曾在一卷坊間藥譜上看到過一個傳說。臨安城過去以北,有一片深林群山,山內(nèi)住著一位隱士高人,掌握著重生之法�!�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幾乎能看到墨熄黑沉沉的眼里聚起了亮光。
夢澤道:“引魂術(shù)是重生術(shù)的第一步,如果傳聞屬實,這位高人肯定能夠召引顧師兄缺失的那兩縷殘魂……只是……”
她轉(zhuǎn)開視線,低聲道:“只是這個傳聞不過寥寥幾筆,根本無從考證臨安附近是否有這樣一位大修,如果有,此人消匿于山林,也定然不是那么好找。而且傳聞里說了,那人的性子琢磨不定,高興了救人,不高興便是故意害人,所以哪怕你們真的找到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禍?zhǔn)歉�。�?br />
但勸歸勸,夢澤瞧著墨熄的神情,也知道這人是絕不會放棄這一條路的。
夢澤嘆了口氣道:“墨大哥,你若真的要去,我也攔不住你。重華與燎國戰(zhàn)事已開,憐哥又重傷臥病,至今生死懸于一線,不知能不能救回來,你若真的能讓顧師兄恢復(fù)從前,對重華也是一件極大的好事。只是此事事關(guān)重大……我擔(dān)心在這當(dāng)口,王兄并不愿意讓你遠(yuǎn)離帝都�!�
她頓了一下,說道:“這樣罷,你先回府去好生歇息,之前為了壓制顧師兄的魔氣,你也受了不小的傷。這件事情,就由我去和王兄解釋懇求。”
她說罷,朝墨熄露出一個柔婉溫潤的笑容,盡管眼里隱隱的傷懷仍藏不住。
“對不起,我不是第一個慧眼識珠的人,在你家逢變故的時候,我也不在你的身邊�!妥屛以賻湍氵@一次,若是你能把你……你在乎的人救回來�!彼沽祟^,纖細(xì)柔白的脖頸處垂著細(xì)細(xì)的碎發(fā),“那我也是很高興的�!�
“你放心,交由我去與王兄說罷。”
雨越下越大了,夢澤與墨熄交代了幾句用藥需注意的地方,便喚來月娘,兩人掌了傘回去。墨熄也進(jìn)了房間去繼續(xù)照看顧茫,空寂的庭院中只剩了幾個仆役站著。
李管家亦在其中。
“師父,你怎么皺著眉頭?你在想什么?”
新收的小徒將李微從神游中喚回,李微把目光從照壁那邊轉(zhuǎn)過來,清了清喉嚨:“……沒什么�!�
才怪呢。
方才夢澤公主與他家主上的對話他盡數(shù)聽在耳中,卻怎么聽怎么覺得不太舒服。
李微曾是王宮里的奴役,妃嬪媵嬙他看得太多了。那些女子雖然出身華貴,但說到底骨子里也還是一個人,是人便會有感情,而感情是無法輕易釋懷的。
所以才會有人守著空帳獨坐到天明,才會有人聽聞受盡深恩的某個寵妃病亡了就在自己宮內(nèi)笑到酣暢淋漓,才會有算計、恨意、妒忌。
才會有那么多的不可割舍。
但夢澤卻是個令李微感到意外的姑娘。
她雖然也曾有所掙扎,有所悲傷,有所不甘,可她的掙扎悲傷不甘都讓李微覺得太過于虛假,像是美人臉上的鉛華。
那么容易放下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何況她已經(jīng)空等了墨熄十余年。還是說她作為重華三君子之一,氣度果然不同與尋常女眷?
李微如是想著,不由地又將眉頭微微鎖起。
第162章
言
夢澤離去后,
雨勢漸成瓢潑,時不時有悶雷滾涌,
覆壓在重華大都之上。
顧茫還在睡著,
但墨熄知道他怕雷,
所以一直守在屋內(nèi)不曾離開。此刻他正在西窗邊執(zhí)著金剪,將燭芯剪去一截,朦朧昏沉的火焰一下子便亮了,照得滿屋明晃晃。
他回到顧茫身邊,在床沿坐下。睡夢中的顧茫睡歪了枕頭,于是他抬手替他重新擺正。
也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枕頭底下壓著的書卷。
墨熄怔了一下,將那書卷抽出來。那是一本沒有名字的書,
只翻了一頁,
瞧見上面那熟悉的字跡,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顧茫之前,為了留住自己的記憶而每日都會撰寫一些的散記。
當(dāng)時他想看,
顧茫攔著他不同意,說若是被他看了,
自己就會尷尬到無以復(fù)加,
要求他在自己重新失憶之后才可以翻閱。后來顧茫又覺得自己這樣說會讓墨熄心情愈發(fā)沉重,
于是就哄他說哎呀?jīng)]準(zhǔn)十年二十年自己也不會忘記太多,
要墨熄別太擔(dān)心。
沒想到這么快就是“十年二十年”了。
墨熄將那書卷在膝頭攤開,垂落眼簾,讀著上面的一字一句。
顧茫在那回憶集上寫了許多事情。
寫了學(xué)宮的生涯,
寫第一次從軍,寫陸展星,寫慕容憐,寫君上,當(dāng)然還有墨熄自己。但很快地墨熄就發(fā)現(xiàn),無論是記錄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過去常多苛待他的那一些,顧茫也都只記了別人的好。
厚厚一沓書卷,竟沒有一個字的抱怨。
明明在學(xué)宮里受了那么多欺辱,他卻只寫“北學(xué)宮的烤餅金黃酥脆,價廉物美,真好�!�
明明第一次從軍生死一線,他卻只道“結(jié)識了不少好友,身邊的人一個也沒有犧牲,特別好�!�
他寫陸展星,說人家“英雄豪邁”,寫君王家,說別人“憂慮深遠(yuǎn)”。
哪怕寫慕容憐,都是字跡清秀,心平氣和地落下一筆“故人曾言,與我有恩,不可輕負(fù)�!�
他寫什么都是好的。
那些人生中的凄慘,如影隨形的惡意,求而不得的悲苦,都被他漫不經(jīng)心地刪卻了,他來這人間一遭,為了一個太過輕狂的夢想而受盡折磨,但他也只想記得他所遇到過的所有的善良。至于那些丑惡的,黑暗的,瘋魔的……那些不過是摔了一跤時身上沾染的塵灰,拍一拍就散了,都不必再提。
單看這一卷,仿佛顧茫從前過著一個多好、多恬淡的人生。
一生所遇,盡是善意。
燈花默默地在燭臺里淌成幽潭,明明是這樣無限溫暖的回憶卷,卻看得墨熄數(shù)次凝噎,要緩上許久,才能接著讀下去。
正翻到寫著學(xué)宮初見的那一頁,垂淚之際,忽聽得身邊小獸一般細(xì)微的動靜。他忙拭了淚轉(zhuǎn)過頭去,卻見得顧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正睜著一雙湖水似的藍(lán)眼睛默默望著他。
“你……”
“你不高興�!�
“……”
“為什么哭呢�!�
對話仿佛又回到了落梅別苑再見時那樣,他顧師兄伶俐的話語,活躍的思潮,張揚的意氣,繞了一圈,什么又都沒再留下。
但這一次,墨熄知道自己再不會嫌棄他,鄙薄他,不會將他欺負(fù)。
墨熄伸出手,一邊揉亂了顧茫的頭發(fā),一邊盡力拾掇出一池淺笑來:“我沒有不高興。我看你之前寫的東西,覺得很喜歡�!�
“我之前寫的……”顧茫怔忡的,他將墨熄膝頭的書卷拿來,擱在自己面前反復(fù)地翻動。他低頭看了看書,又抬頭看了看墨熄,再低頭看了看書。
他的神智已經(jīng)被黑魔法咒侵蝕得殘損不堪了,唯獨對墨熄的信賴還固執(zhí)地留著。
最后他把書卷一合:“記不得了。不過你喜歡,那我應(yīng)該就寫的很好。你總是對的�!�
頓了頓,又好奇道:“我寫了什么?”
“寫了……你忘記掉的很多東西。你過去的三十年�!�
“是嗎�!鳖櫭R驗樗尖舛牧艘恍√幦鶐�,他側(cè)著臉想了一會兒,似乎很努力地在想了,但他想不起來。
他也無所謂,只很平靜地問了一句:“那我過得怎么樣?”
墨熄沉默良久,他的喉嚨好像被最咸澀的海水浸泡了,濕潤和苦意幾乎要彌漫進(jìn)他的每一次呼吸里。
他在顧茫坦然而好奇的凝視下,整頓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遇到的都是好人,碰見的都是好事。是很好的人生。”
顧茫微瞪大了透藍(lán)的眸子,長睫毛輕動。
“是嗎?”
墨熄還未及再忍著痛楚應(yīng)聲,就看到顧茫展顏笑了。
“那我真是好幸運�!闭f著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就是有點兒可惜,那么多好事,可我都不記得了。”
“我就記得你,你對我一直很好�!�
墨熄的酸楚更成了砭骨的尖刀,他幾乎不敢張看顧茫澄澈的眼底,近乎有些無措地:“……也不是一直很好�!�
我也……我也做過傷及你的事情。
我也曾經(jīng)疏離過你。
可顧茫偏著腦袋思索了一陣,修改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
說完,伸出手,模仿著墨熄安慰他的樣子,照葫蘆畫瓢似的也反過去摸了摸墨熄的頭發(fā)。
在這一刻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識到,其實不記得太多對顧茫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他不用再為陸展星的死痛苦,不用再為七萬袍澤的亡背責(zé),不用再每日每夜從自己掌縫里看到無辜之人的血。
他可以只看著回憶卷,只捕捉到過往所有美好的東西。
只是墨熄無法這么選擇——
顧茫黑魔魔氣的爆發(fā)只在旦夕,他找回那缺失的兩魄,喚回完整的顧茫,才能不使他的心愛之人墮入煉獄。
“師兄……”
“嗯?”
“無論怎么樣。”墨熄最終握著他的手,認(rèn)真地對他說,“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顧茫坦然點了點頭:“那真好。我也會一直都陪著你�!�
窗外暴雨傾瀉,又有雷霆響起。但這一次顧茫沒有害怕,他轉(zhuǎn)過幽藍(lán)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懵懂的好奇,望著鉛灰色的天幕。
反倒是一直伏在旁邊沉睡的飯兜被驚醒了,它嗚嗚低哼著,起身踩著四爪跑來床邊,偎著他的兩個主人坐下。
夜深了,驟雨滂沱。
然而雨總會停的,黎明也總會來。
就像擱在兩人之間的那一卷回憶書一樣,回首望去,所記得的都最是光明的。
君上一開始并不想讓墨熄陪著顧茫到臨安去。
用他的話說:“去這一趟找到大修的可能實在太渺茫,你不如還是等姜拂黎云游回來,他診斷了之后再說�!�
又道:“我們得了血魔獸的殘魂,如今周鶴正在鉆研其道,或許不久之后就能創(chuàng)出抑制黑魔氣息的術(shù)法,你留在都城,多少還能去看看狀況,如果真的創(chuàng)生出來了,也能馬上給顧茫使用�!�
但墨熄執(zhí)意先去一試,再加上夢澤從旁勸諫,君上最終還是松了口。
只是臨行前,他把墨熄喚道朱雀殿,對墨熄道:“羲和君,如今燎與重華的邊關(guān)戰(zhàn)事頻頻,恐怕很快就會再次爆發(fā)大戰(zhàn)。你一向頭腦清醒,也當(dāng)知道顧卿的心意,明白他的為人。他一定不會愿意你因為他的事情而耽誤戰(zhàn)事,孤雖允你一月閑假,讓你陪他去臨安尋求招魂之道,但希望無論結(jié)果如何,一月后,你都要按時歸來�!�
墨熄道:“是�!�
君上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又叮囑幾句:“如今望舒君險境未脫,岳鈞天又年老病重,重華國內(nèi)境況其實很是令孤不安,更何況宮中刺客,暗殺望舒君的刺客均還沒有查出眉目,孤?lián)哪切┠缓笾诉會對你下手。你這一路上,要多多留意�!�
“另外,等到了臨安府,若是有閑暇,你也去拜會一下岳鈞天,敦促他快些將周鶴需要的法器煉出來,也讓他們一家行事當(dāng)心些,孤總覺得那些刺客的暗殺遠(yuǎn)還沒有結(jié)束�!�
墨熄一一都應(yīng)了,臨離別時,君上卻又喚住了他。
“等等。孤還有一事�!�
墨熄側(cè)過頭來,但這回君上卻沒有很快地說出他的想法,神情之間反倒多有些猶豫。他斟酌了好一會兒,才道:“這段時日,坊間有些傳聞,說你和顧卿的關(guān)系……”
“……”
“孤且不多問什么,但是人言可畏,眾口爍金,無論你們之間是什么情誼,只要存了心想中傷你,話都會說得很難聽。你們之間的事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們會揣測你的居心,甚至已有人說你和顧茫一樣,最終的目的都是想重演花破暗自立為王的舊事,其心不純。”
墨熄聽完了,卻對君上笑了一下:“君上信么?”
“……你說呢�!本戏藗白眼,“孤再是多疑,至于多疑到一個立過天劫之誓的人身上?孤只是覺得這樣下去與你馭軍不利,你最好還是離顧卿稍遠(yuǎn)一些�!鳖D了頓,又試探地望向墨熄,“……唉,但你不會真的與他……”
“君上不是說不問么。”
“……孤也只是隨口一說�!�
墨熄道:“十多年前,我家門蒙塵的那些日子,一直是顧師兄在照顧我,于泥濘里陪伴我。他最好的兄弟陸展星曾在那時候勸他別和一個落魄貴族走得太近,以免以后我生出什么不幸,會累得他連坐受苦。君上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君上一時默默。
“他當(dāng)年的答案便是我今日的答案。”墨熄頓了頓,曦光透過大敞的窗映照在他清麗的臉龐,他平靜卻執(zhí)著地說了四個字。
“人貴有情�!�
言下之意已很明顯,無論是什么情,兄弟,袍澤,戀人……情誼所在,人言也好,困苦也罷,都是九死不悔的。
他不會放下顧茫,亦不會因與顧茫在一起會染上污點而卻步。因為當(dāng)年,在他深陷泥淖的時候,是這個人伸出塵埃不染的手,將他從寂冷與污臟中救了出來。顧茫不是他的污點,而是他長久以來,心底不滅的光明。
言至于此,若不想將場面鬧得難看,也沒有什么可再追問,君上頗有些疲倦地往夔龍黃花梨圈椅里一坐,朝墨熄揮了揮手:“真行,那孤還能說什么?再說孤就不是人了唄。好吧就這樣吧,趕緊滾滾滾。”
頓了頓,又憤憤道:“你也是不給孤省心的,你們都不給孤省心�!�
墨熄抿了下薄唇,行作一禮,轉(zhuǎn)身離開了朱雀殿,準(zhǔn)備回去收拾東西,帶顧茫啟程前往臨安地域。
第163章
安封地
從重華都城到臨安不算太遠(yuǎn),
乘靈舟走水路,一天也就到了。
這一路上順風(fēng)順?biāo)?br />
兩岸重山猿聲相啼,
所過城鎮(zhèn)也漸漸地從深檐斗拱的恢宏建物變成了粉墻黛瓦,
枕水人家。
替他們掌船的是個約摸十七八歲的船娘,臨安人氏,常年往來于這一條水路之上。墨熄和顧茫常服出行,這船娘平日又只關(guān)心魚蝦多少一斤,明日風(fēng)浪如何,對政事毫無興趣,所以也沒將他二人認(rèn)出來。
一路上,她操一口吳儂軟語,
咯咯笑著和兩人談天說地,
一會兒講梨春國的風(fēng)俗,一會兒講燕北城的嚴(yán)冬,樊城的牛肉湯粉要隔著胡辣子最是好吃,
北境一家炊餅攤子賣的炊餅咯吱酥脆。
顧茫一邊咬著船娘贈給他們的小魚干,一邊懵懵懂懂地聽著,
忽然來了一句:“你去過好多地方。”
“我?我才沒有去過呢。”船娘的笑聲比細(xì)竹竿子點起的清浪還要晶瑩,
“我到了一個口岸,
教人家把吃的用的都送上來,
我一年都不下幾次船,嘿嘿,腳尖不沾土,
我是水上仙�!�
這要換作別人說,未免顯得輕狂造作�?蛇@娘子確實生的明若芙蕖,艷若桃李,笑起來的時候梨渦濃深,眼眸更是含情帶水,黑得發(fā)紫。她立在船頭,素手纖纖撐著竹竿,衣袂飄飛烏髻如墨的樣子,倒真有些洛神出水的驚艷模樣。
只可惜是個小話癆。
一路上盡聽她得兒得兒地舌燦蓮花,墨熄聽得有些累了,但側(cè)頭一看顧茫,他倒是津津有味,一雙藍(lán)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時候聽入神了,魚干銜在嘴里還忘了咬。
“我從小就跟揀我回來的師父在這小船上過,師父駕鶴后,就我一個人過,別看我船小,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什么人物都載過�!�
墨熄見顧茫有興趣,于是也就順著船娘問下去:“你都載過誰?”
船娘頗為得意地:“不少大修啦,他們名號太長的,我都記不住的。不過我跟你們說,我?guī)煾冈诘臅r候,臨安封王岳鈞天還撐過咱們的船呢�!�
墨熄頗有些無言,苦笑道:“岳鈞天自己是煉器大師,他怎需得乘旁人的船?”
船娘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我又沒有說謊,怎么不會。他年輕時好喜歡微服出行,就有坐過我家的船,我當(dāng)時還小,認(rèn)不得他,回頭我?guī)煾妇透嬖V我,說那個色瞇瞇的就是岳鈞天。有事沒事就愛來臨安城惹些風(fēng)流債�!�
“……”
“我?guī)煾高說幸好我小,再大一些,見到這個人,就要往臉上抹淤泥,不然我那么漂亮,就會被他看上,抓回去當(dāng)小老婆。”
“……”
船娘道:“幸好這些年他年紀(jì)太大了,玩不動啦,我們這些掌船人都說沒再瞧見過他私行南下。”說著拍了拍胸脯,“松好大一口氣哦�!�
這一番話顧茫聽得糊里糊涂的,墨熄卻頗有些尷尬。
岳鈞天這個人好色,這是重華人盡皆知的事情。慕容楚衣和江夜雪這種后輩的孽緣歸根結(jié)底也都是因為岳鈞天太花心而導(dǎo)致的。
只是他沒想到岳鈞天在民間的名聲這么糟,尤其他自己封地的姑娘們,居然都把他當(dāng)做鬼怪傳說一般駭然的人物,私下里這樣說他。
不過船娘講的也沒錯,岳鈞天確實不靠譜,得虧他這些年身體不好,年紀(jì)也大了,不然繼江夜雪,岳辰晴之后,他沒準(zhǔn)還能給自己再作出第三個繼承人來。
船娘聊著聊著,有些飄飄然起來,邊撐桿邊道:“哎,也無怪岳老頭兒喜歡往我們這里跑,臨安府多美人,有幾家姑娘生得那叫一個水靈標(biāo)致,我好幾回在水上瞧見她們洗菜浣紗,那模樣真是動人,也就比我差了那么一點點�!�
墨熄聽得頭有些疼。
顧茫倒是很淡定,又咬了一口小魚干,說道:“你是好看的。”
船娘一下子便心花怒放笑逐顏開,嬌聲夸道:“小哥你也很俏�!�
顧茫回頭看墨熄:“俏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也好看�!�
顧茫于是點頭,對墨熄道:“那這條船上你最俏。”
墨熄一時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最后轉(zhuǎn)過臉去,望著粼粼湖水被一葦剪破,輕咳了兩聲。
快到臨安城時,水上頭的船只明顯得多了起來。水鄉(xiāng)到底與帝都不同,船楫橫流,窈女浣紗,漁舟唱晚,越兒爭泅。
墨熄甚至還看到一個最多四歲大的孩子浪里白條似的在河中游得歡騰。不由道:“水性真好�!�
“那可不是,這臨河一帶的住戶都是先學(xué)會戲水,再學(xué)會走路的�!贝锟┛┑匦χ�,“兩位客人,你們記得拾掇拾掇東西,等前頭看到更多踩浪捕魚的,那臨安口岸就到啦�!�
墨熄謝過了,又問道:“姑娘,你這些年見過那么多人,可曾聽聞臨安山郊有個隱士,掌握著重生之術(shù)?”
他見她爛漫天真,也不在乎什么仙門術(shù)法,原本只是僥幸一問,并不太指望她能回答些什么。卻不料船娘歪過腦袋:“那是傳說中的三大禁術(shù)之一嗎?”
墨熄心中一亮,說道:“正是。”
“哦……我之前確實有聽幾個船客談起過這個傳說,說什么臨安城外是有這樣一個高人�!�
“可知具體方位?”
船娘搖了搖頭:“那我可沒記那么清楚。我?guī)煾刚f過,生老病死都不能勉強(qiáng),什么重生之術(shù)的,我聽著也覺得太玄乎,當(dāng)時就當(dāng)成幾句閑談過了耳。你們?nèi)羰怯信d趣,不如去城內(nèi)找一找修士問吧。最近岳鈞天大老爺來封地修養(yǎng)祭祀,舉家相伴,問那些修士肯定比問我有用得多�!�
她言談間瞳眸清澈坦然,自有一番尋常百姓的從容釋然。
其實也是,如若放舟天外,一生過得漫長悠閑,生死倒也不是什么非執(zhí)念不可的大事。只是這樣的恬淡寧靜,卻是從他們出生開始就注定求而不可得的。
到了口岸,墨熄與船娘結(jié)清了貝幣,顧茫卻有些依依不舍地盯著船娘懸掛在桅桿邊的麻布袋。于是墨熄又問船娘買了一麻布袋的小魚干,這回顧茫才高興了,抱著麻布袋,一邊吃,一邊跟著墨熄走在臨安城的巷陌里。
“賣蒸糕——荷花糕——桂花糕,步步高升——”
“白蘭花啦,賣白蘭花~”
此間風(fēng)物與帝都不同,和北境邊關(guān)更是迥異,顧茫一路下來左看右看,雖然一句話也不多說,但只有看到喜歡的東西,他就盯著那東西一動不動地杵著。過了一會兒,墨熄的乾坤囊里就裝滿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兒。
從竹蜻蜓到小泥人,從小瓷杯到小絹扇,丁零當(dāng)啷一大把。
墨熄本來打算先直接去岳家在臨安的宅邸拜會,但看時辰也不早了,于是改了主意,對顧茫道:“我們先找一家客棧住下,然后我?guī)闳コ酝盹�,好不好?�?br />
顧茫正叼著一只沾滿糖霜的糖葫蘆果兒,聞言也不出聲,乖巧地點了點頭。
兩人尋了一家臨湖的客棧,此時正值荷花的花期之末,推開窗子便能瞧見蓮葉接天,無窮碧色,在開至繁盛的荷花上頭蜻蜓停駐,更有蓮蓬俏立,娉婷婀娜。墨熄將乾坤囊里的閑雜物件都放在屋子里了,然后兩人下樓去問店家。
小二正在忙著擦拭桌子,見了墨熄便躬身問好。
墨熄道:“勞煩,借問一下,臨安城口味最佳的酒樓是哪一家?”
小二也是個明白人,見兩位的打扮雖然不惹眼,但裁衣的布料卻是頂好的品樣,于是堆著笑道:“哎呦二位客倌,那可得先說清楚了,口味最佳的可未必就是最富貴的,有些個喧鬧巷子里做的小炒頂好,就是怕二位貴客嫌棄。”
墨熄便回頭問顧茫:“你要好吃的,還是地方舒服的?”
顧茫很耿直:“不能都要么?”
墨熄便再一次詢問地瞧向小二。
“又要地方舒服,又要吃的好,那就只能折個中啦�!毙《�,“出了客棧門左拐,穿過三條大街之后會看到一家裁縫鋪,往裁縫鋪的左手邊走,第二個巷子里有一家酒香樓。那家酒樓有上下兩層,位置寬敞,菜嘛,做的雖然不是最好的,不過也很不錯啦。”
頓了頓,嘿嘿笑道:“掌柜的從前是個跑碼頭的,江南臨水這幾座大城的點心肴饌他們家都有,水晶蝦球和糖醋鱖魚最是好吃。哦,別忘了他們家的梨花白,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倒是臨安城釀的最好的酒�!�
墨熄問顧茫:“想去嗎?”
顧茫仍然沒有放下他那袋小魚干,聞言咬著一尾魚干點了點頭。
謝過店小二,兩人按照指點很順利地就找到了酒香樓。大抵是地方較偏,店面租價公道,所以修的很大,環(huán)境確實比許多店家顯得寬闊舒適。他們要了一間二樓的座兒,點了些特色大菜和小炒,又要了一小壺酒,一些糕點。
菜肴上的很快,不一會兒就齊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