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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那些老貴族哪里是這幾個軍痞的對手,沒兩下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剩下幾個和顧茫有血仇的,此時卻是完全失了神智,也不顧地位不顧場合了,扭著顧茫就打,口中還暴怒喝嚷著:“你就該死!你怎么不去死!”

    夢澤公主也看不下去了,她擔心墨熄在一片混亂中受傷,不顧宴平勸阻,過來勸架。可那幾個老頭哪里肯聽?

    喪子之痛,刻骨血仇……清醒時一直都在竭力壓抑著,此刻卻猝不及防被點燃了,他們眼里又哪里還有什么公主不公主。

    “姓顧的!你他媽給我聽著!沒人管你腦子到底怎么樣,你忘了也沒用!你就是個殺人狂!叛國賊!!你是要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械乃廊硕伎粗悖�!他們都看著你——�。�!”

    顧茫的心猛地一顫。

    所有的死人都看著他……就像在喚魂淵時一樣,是嗎?

    他們都在看著他,向他索命。

    “你怎么不死�。。�!老子盼天盼日地就是盼你早死�。。 �

    “沒爹沒娘的野狗畜生!”

    已全部失態(tài)了。

    剝?nèi)サ匚唬A服,榮辱。

    人的舐犢本能與愛恨情仇和野獸也是一樣的。

    顧茫被猛地推了一擊,沒有站穩(wěn),驀地倒在了地上,摔翻了身后的桌盞茶幾,酒水潑了滿地,碎片扎進后背皮肉。

    血滲了出來,顧茫卻不覺得有多疼。他盯著那幾個老頭子猙獰熾烈的仇恨,一句話也說不出。

    眼見著一個酒壇被提起,就要當頭砸下,忽地一個重物砸來,將酒壇凌空擊破!

    碎片落了滿地,酒水四濺。

    顧茫抬手遮臉,瞇著眼睛避開著豪雨似的烈酒,等他睜開眼睛時,瞧見一桿煙槍落在他身邊,剛剛丟來砸了壇子的正是這桿煙槍。

    他怔了一下,扭過頭。

    幫他擋下這一擊的竟是慕容憐?

    慕容憐離了席,抓著那個失控的老貴族的腕子。

    他醉的不輕,伸手彈了彈人家的腦殼,懶笑道:“怎么了小寶貝?你想要趁亂報私仇�。磕闼憷蠋�,本王的仇還沒報呢。你他媽的滾后頭排隊去�!�

    “慕容憐!你--!你居然敢這樣稱呼老夫!你這個,你這個……”

    “喲,叫你小寶貝還不滿意��?”慕容憐舔著嘴唇笑道,“真會撒嬌,好吧好吧,那小心肝兒?”

    “你--��!”

    這下羲和望舒夢澤都摻和進來了,君上再想看戲也不行了。

    君上終于在王座上清了清嗓子,仿佛此刻才注意到這驚天動靜似的,威嚴道:“干什么呢這是?除夕之夜,你們不給孤討個彩頭也就罷了。還在這里撒潑胡來?侍衛(wèi)隊!”

    “在!”

    “給孤把他們拉開!”

    “是!”

    顧�?偹銖囊粓F焦灼中脫身,他被侍衛(wèi)們拽出來,和那幾個老貴族扯開,猛地喘了口氣,他下意識地去看墨熄,卻見墨熄已經(jīng)被夢澤扶著走到旁邊坐下了。

    墨熄方才被傷到,肩膀處不知道是給誰割了一道深口,正在往外汩汩淌血。這時候因為混戰(zhàn)結(jié)束,他也不需再強撐,他不那么倔強后,整個人就因為烈酒上頭而顯得很疲倦。

    夢澤道:“你靠下來,我看看你的傷�!�

    墨熄闔著眼眸,慢慢靠在石柱上,夢澤柔荑般的手心疼地撫上他的肩膀,喃喃道:“你方才為什么不躲?”

    “我沒事�!蹦ㄩL睫毛垂落,“躲不開。”

    “你怎么會躲不開……”夢澤并不傻,“你就是看他給你擋酒,你就又意氣用事……他是叛臣��!你為什么一次兩次地總也分不清!記不��!”

    墨熄睫羽輕顫,低沉道:“我不是為了他�!�

    夢澤不再與他多說,她知道他的性格,真要倔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她于是只是把手覆蓋在他的傷口上。

    “我替你止血�!�

    顧茫在不算遠的旁邊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而這過程中,夢澤一直沒有看其他任何人,墨熄也是……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么墨熄會待她那么好。

    誰都眷戀溫暖,感恩柔情。

    他給墨熄的傷口與痛苦。而夢澤給他的是照顧與守護。

    他原本是想贖罪的,他原本想要為那些不記得的事情,和墨熄說一聲對不起。但他現(xiàn)在喉頭阻鯁,什么也說不出來。

    所謂叛徒。眾叛親離,給人帶來的永遠是傷害,就是這個意思,對么?

    顧茫不再去看墨熄和夢澤,他將臉轉(zhuǎn)了開去,抬手把深戳在他胳膊里的一片尖利的殘瓷碎片拔出來,擲在地上。

    他之前扯開衣領(lǐng)說自己是墨熄的人,所以可以替墨熄擋酒分憂,這簡直像是莫大的諷刺,令他想起來都面紅耳赤。他慢慢地,幾乎是有些猥瑣地矮在角落——他把自己蜷成一團,抱坐著,希望躲開滿殿好奇又挑剔的目光。

    可是他躲不開啊,他剛剛已經(jīng)一時沖動站在了墨熄面前,嗓音響亮像個傻子似的自表過立場,所有人都聽到了。

    現(xiàn)在他反而給墨熄添了麻煩,他不敢到墨熄身邊去,墨熄也不要他。

    誰也沒有原諒他,誰也沒有再理會他。

    他只能硬著頭皮獨自蜷縮著,低著頭獨自去承受那些刺骨的打量。

    “他還說羲和君是他的主人呢……”

    “呵呵,他不是一直就這么自以為是?我看這就是他為什么曾經(jīng)如此能打卻還是注定要失敗的原因。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沒腦子,血統(tǒng)差,野心大,整個兒就一無是處,過去當上將軍全靠他靈核天賦強撐,現(xiàn)在靈核廢了,就更能看出他有多可笑�!�

    “真是不知斤兩,惹事精。連累羲和君也受傷�!�

    “太不像話了……”

    顧茫便在這些細細碎碎逐漸響起的議論聲里,喪失了他剛剛拾回的那一點強大的舊影。

    他又佝僂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顧茫茫(好奇臉):你為啥要出手干架?

    墨熄(傲嬌臉):我不是為了你。

    顧茫茫(好奇臉):那你呢,你又為啥要出手幫忙?

    夢澤(倔強臉):我不是為了羲和顧茫茫(好奇臉):那還有你呢,你又為啥要來插一手?

    阿蓮(呵呵臉):我只是希望能降低一波自己的仇恨值。

    岳辰晴(懵逼臉):四舅你為啥不出手?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下嗎?

    慕容楚衣(冷漠臉):……與我何干。

    江夜雪(溫柔臉):你四舅喝多了,醉了,不然他會出手的。

    第67章

    拜

    這天晚上,

    是夢澤送墨熄回府的。

    原本此事與一國公主身份不符,但夢澤和她那位當君上的大哥一樣,

    都是不介意世俗眼光的人。顧茫替她拂開馬車幰幔,想幫忙扶墨熄到車廂內(nèi),夢澤卻看了他一眼,說道:“有我就可以了。”

    顧茫踟躕道:“對不起。我之前不是故意的,

    我是想替他擋酒。”

    夢澤對他并不兇惡,

    但也并不和善,淡淡睥睨著他,

    沒說話。

    倒是月娘在旁邊冷笑一聲,刻薄道:“擋酒?你有資格嗎?你配嗎?”

    顧茫頓了頓,說:“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我想做點彌補�!�

    月娘尖聲道:“彌補?你犯了那么多渾,傷了別人那么多次,

    現(xiàn)在知道要彌補了�?晌覀円愕倪@顆豬心又有什么用!你能彌補什么?!”

    “……”

    月娘不依不饒地:“你就是個掃帚星騙人鬼!你--”

    “別說了。”夢澤抬手打斷了她,而后轉(zhuǎn)頭看向顧茫。

    皎然月色下,夢澤的神色很疏冷,

    她不欺辱他,

    但目光卻是清寒的。

    “顧帥,我知你今日是好心,但請你別再給墨大哥惹事了。你害他已經(jīng)害得太深�!眽魸傻�,“你放過他吧�!�

    她沒有說他是害人精,

    這種詞藻從夢澤嘴里說不出來,

    但她的意思顧茫已經(jīng)明白了。他看了看墨熄肩頭的傷,沉默一會兒,

    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去了馬車后面。夢澤則與墨熄進了車輿內(nèi),他在后頭默默地跟。

    回到府邸,已經(jīng)聽說了狀況的李微率著一眾仆伺,齊齊侯在門前,一見夢澤,忙不迭跪拜道:“屬下李微,拜見夢澤公主,公主千歲,萬福金安!”

    夢澤雖不是羲和府的女主人,但幾乎所有人都把她擺在這個地位對待。恭敬又熱絡(luò)地引著她進了屋。

    羲和府的座椅擺件都是成雙的,李微狗腿,幫著把墨熄安頓在寢臥里,而后便出來諂媚夢澤:“公主,我家主上可念著您呢,什么都要給您專門留個位置。只等著您來了方便。”

    夢澤嘆道:“他也就是個懶人,圖個成雙成對,什么給我留的?”

    “哪能啊,主上對公主的心意,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可都瞧在眼里呢�!崩钗⒄f著,將大廳上的黃花梨座椅拉開一個,“公主稍坐,喝杯茶再走罷。”

    夢澤沒拒絕,月娘便笑道:“如此,那就勞煩李管家了。”

    “不勞煩不勞煩!”李微忙招呼下人備了八點心八蜜餞,一壺頂好的碧螺春給夢澤送來,嘿嘿笑著討好道,“公主您看,這套茶盞也只有一對杯子,主上平日最愛用這套了,以后您可要多來陪他喝喝茶,下下棋啊�!�

    夢澤看了一眼茶具,確實是重華御窯廠產(chǎn)的雙杯茶套,只配一個壺,兩只杯,一般都是用來招待摯友或是夫妻之間才用的。御窯廠燒這種制式的茶具其實也是討個喜,意思是“你我情深,再無旁人�!�

    夢澤雪把臉轉(zhuǎn)開,輕咳一聲道:“李管家莫要胡說,我可從來沒喜歡過松竹梅的瓷器。你要再隨意揣度你家主上的心意,當心等他醒了我都告訴他,看他不罰你�!�

    李微道:“哎喲,那我不敢了,不敢了�!�

    話雖這么說,眼里的笑意可半分也沒少。女兒家的心意又不難猜,夢澤嘴上責怪,但心里就愛聽墨熄惦念她,待她好,對她與旁人都不一樣。

    正伺候著公主用茶點,陪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余光卻瞥見一個人站在陰暗的小角落里,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

    李微心里咯噔一聲。

    平日里夢澤的位置都是顧茫坐的,夢澤用的茶具也是顧茫用的……可是……可是這都是因為顧茫不懂禮數(shù),主上又懶得管他,所以才讓他這般恣意妄為。這會兒顧�?蓜e覺得是夢澤占了他的地盤,要上來跟夢澤翻臉吧?

    李微打著小鼓,正準備找個理由把顧茫支開去,卻見顧茫盯著夢澤看了一會兒,那目光并不是仇恨的,而是黯淡的。

    好像一只嗲著毛的狼崽子,認清了自己在族群里的地位與命運,原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了。

    很多事情不懂的時候無所謂,一旦明白了,回頭再看就會理解當時別人為什么會有那種反應(yīng)。現(xiàn)在顧茫終于知道了為什么一開始自己想坐這個地方,墨熄會那么不高興,會對他說“這個座位不是留給你的”。

    狼在群中有自己的從屬,人也一樣。

    他以為墨熄身邊的位置是空的,所以無所顧忌地賴在了上面,原來不是,那個位置早就有人了,只是她沒有回來,他一直給她留著而已。

    是他厚顏無恥,占了夢澤的位置。

    他只覺得的臉頰火辣辣地燙。

    “顧茫最近好像乖了很多�!背^完幾天,李微摸著下巴站在廊下看著勤快干活的那個身影,“不搗亂不反嘴,也不隨便亂坐了……”他嘖了兩聲,最后笑瞇瞇地下了個結(jié)論,“姜藥師的藥真管用啊�!�

    墨熄倒是問過他幾次江夜雪都和他說了些什么,亦或是他后來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但顧茫并不是很愿意說。

    直到開春后的一天,墨熄換了一件素白衣袍,說要去戰(zhàn)魂山給父親上香。顧茫聽了,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墨熄皺起眉頭:“怎么了?”

    顧茫這幾個月很努力,如今說話已經(jīng)連貫多了,除了個別字句,或是情緒特別激動的時候,不然他與正常人也沒有太大區(qū)別。

    顧茫道:“我想跟你一起。可以嗎?”

    “你去做什么�!�

    顧茫垂眸低聲道:“我也想祭拜�!�

    墨熄整頓領(lǐng)緣的修長手指停了下來,抬眸盯著他看,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換身白衣。我在前廳等你。”

    春日的戰(zhàn)魂山草木蔥蘢,鮮花芳菲。嚴冬的酷冷已然過去,解封的溪流潺潺淌著,四月的和煦陽光照在河面,瀲著晶瑩的光澤。地頭草木間時不時有驚蟄過后蘇醒的動物竄逃而過,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行去。

    祭拜為顯心誠,不御劍,不輕功,只一步步踏踏實實地走著,從山腳一路往上,花了大半個時辰,才終于到了戰(zhàn)魂山的山頂。

    英烈陵外兩個守陵侍衛(wèi)立著,見了墨熄,低頭行禮,兜鍪紅纓簌簌:“參見羲和墨熄與他們點了點頭,領(lǐng)著顧茫進了陵園中。院內(nèi)松柏環(huán)繞,很是闃靜,似乎是擔心打擾到英魂的長眠,連鳥雀的啁啾都顯得無限空靈。兩人順著白玉長階拾級而上,顧茫左右顧盼,所見的盡是銘刻著金字的玉碑。

    肅懷君周凈月,英靈長眠。

    寒山君岳風崖,英靈長眠。

    ……

    越往上,墓碑立得愈恢宏,刻著的生平功頌也就越繁多。

    顧茫的腳步在路過一座龐碩的玉碑時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那座石碑前還擺著新鮮的饅頭水果,煙灰與紙錢是不久前剛化的,在往生盆里還沒有被風吹散,供爐內(nèi)的三株清香正岑寂地燃燒著。

    他不禁抬眼去看碑上的字。

    那一行大字筋法豐滿,氣派雍容,勁厲地鐫刻著“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靈長眠�!标柟庖徽眨饾奢x煌。

    注意到他的動靜,墨熄回頭瞥了一眼,說:“那是慕容憐父親的墓�!彼f完,目光又往貢品和香爐前掃過,嘆了口氣:“看來慕容憐是剛走沒多久�!�

    這樣也好,若是慕容憐在這里與顧茫撞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槍舌劍,那么多先烈看著,終究是不合適的。

    顧茫又看了慕容玄的墓碑一會兒,轉(zhuǎn)頭問墨熄:“你爹爹的墓呢?”

    “在最山頂。走吧。”

    兩人上了峰頂,舉目浮云繚繞,天地浩渺,重華王城在云海間隱約浮現(xiàn),遙遠得像一場隔世的夢。回頭望去,來時的山道綿如長河,連接著山底的俗世與山頂?shù)耐龀�。在�?zhàn)魂山之巔,死遠比生更加真實。

    墨熄走到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英靈碑前,將手中提著的祭籃擱在旁邊。

    “父親,我來看你了�!�

    山風吹著他的白袍,峰頂好像離九天那么近,旭陽就像從頭頂上徑直灑落,玉碑上金字浮光,墨熄的長睫毛簌簌輕顫著,迎著耀眼的光芒,將那字跡一寸一寸地看過。

    弗陵君墨清池,英靈長眠。

    墨熄跪下來,香火點燃,他將祭食一一布好,金箔冥幣燒起,青色的煙靄透著松柏斷枝的清芳。

    顧茫也跟著在他身邊跪落,猶豫地伸出手,詢問地看著墨熄,見墨熄雖然頓了動作,卻沒有阻止,于是也拿了一些紙錢,跟著投入到火盆里。

    火焰忽地卷起,熱浪上竄,令顧茫瞇起眼睛,低低咳嗽著。

    墨熄拿火鉗撥動冥紙,讓它們盡數(shù)點燃,一張張地蜷為灰燼。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很多年以前,他就希望能帶顧茫一起來他父親的墓前祭拜。想讓自己唯一敬重的長輩,見到自己唯一付之以真心的人。

    但那時候顧茫不肯。

    顧�?偸切χ泼摚骸皠e了吧,那啥,咱倆這關(guān)系去拜墨伯父,他肯定不高興,要在天上罵你胡鬧的�!�

    或者就吊兒郎當?shù)卣f:“師弟乖啊,別的事情師哥可以陪你,這事兒真不行,太正經(jīng)了,以后你媳婦兒要吃醋的。我怎么好意思讓姑娘家傷心呢�!�

    他知道姑娘家的心是不能傷的,于是他就可勁地踩墨熄的真情。

    現(xiàn)在顧茫倒是乖乖地跟著他來了,沒人教,也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化紙。簡直像是當年的夙念就此成真。

    可墨熄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紙元寶燒完了,墨熄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顧茫卻沒動,側(cè)著臉看著他,忽然道:“……對不起�!�

    墨熄起身的動作停下來,目光仍落在碑上,半晌道:“除夕之夜,江夜雪與你說的,是不是我父親的事情�!�

    “你猜出來了?”

    “這幾個月看你表現(xiàn),多少心里都有了點數(shù)�!�

    顧茫又重復道:“我很對不起�!�

    墨熄看著他。

    好了,真是皆大歡喜,曾經(jīng)想與這人拜父親,他來了。曾經(jīng)想聽這個道歉,他道了。可事情并不該是這樣的——來祭拜的本該是他的愛人,而不是叛徒囚奴,道歉曾該是明因知果的,而不那么懵懂無知。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來當年為什么要背叛你�!鳖櫭┣械溃暗院蟛粫��!�

    墨熄喉結(jié)攢動,閉了閉眼睛:“顧茫,你覺得,你與我還有什么以后?”

    顧茫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道:“你別難過……”

    “你憑什么覺得我在難過?”墨熄道,“我會為你難過的日子早就已經(jīng)一去不回頭。至于你的背叛……那是因為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報復。”

    “你是戰(zhàn)爭的鬼才,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瘋子,你一生的夢想就是帶著你的軍隊建功立業(yè)馳騁沙場,聽到打戰(zhàn)你的眼睛都是亮的,你不喜歡流血,但是戰(zhàn)爭讓你興奮。因為那是你逆轉(zhuǎn)命運的唯一出路�!蹦D了頓,轉(zhuǎn)頭看著他。

    “但對我而言不是這樣。”

    “……”

    “我恨沙場。因為它不斷從我身邊帶走重要的東西,只還了我并不在乎的功名。顧茫,我跟你曾是同袍,但或許我們從來不是同路人。”

    他將目光轉(zhuǎn)向那繚繞煙云,說道:“所以我們最后殊途,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

    第68章

    信我一次

    顧茫沒有說話,

    藍眼睛望著黑眼睛,香灰在他們身周寂寂拂過。

    江夜雪的嘆息仿佛又在耳畔響起,

    江夜雪告訴他過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歲。”

    “被副帥背叛,身首分離,靈核剝體。未寄的書信中還寫著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你與他做了差不多同樣的事情,

    你讓墨熄怎么原諒你�!�

    煙灰風吹散,香火迷蒙。顧茫低聲呢喃道:“墨熄,

    我覺得,我也……不想打仗。”

    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為什么,他心喉酸澀,

    幾近哽咽。他雖然不記得了,但他覺得自己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誤會他。

    他怎么會喜歡打仗呢……那么多人死,

    尸山血海,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怎么會喜歡。

    他不是為了翻身在打,不是為了功名在打,不是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們在質(zhì)問他,

    在責備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我知道……你的那種心情�!�

    你失去父親的心情,

    我是懂的。

    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親的墳塋前,他不想爭吵,

    他曾經(jīng)無比相信顧茫視人之生命與人之情義為最重,但如今他只覺得顧茫的話很可笑。一個說過“不能太念舊情”的人,一個能為了復仇把尖刀對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會明白他的心情?

    他與顧茫不一樣,他根本無法從心底割舍舊情舊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愛聞桂花盛開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親生前的林林總總,盡管那時候他還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曾經(jīng)的一幕幕。

    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樹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無法喜歡自己的武器,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經(jīng)問過父親的那句話——“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詛咒一樣。

    墨熄看著“弗陵君墨清池,英靈長眠”這一行金字,輕而易舉地就能勾勒出當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還有他與父親的那段約定。

    他閉了閉眼睛,說:“你不會懂我�!�

    他從七歲起,就明白了戰(zhàn)火意味著什么。用了最殘酷的代價——他父親的性命。

    當時墨熄年幼青澀,小孩子一開始不知道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只覺得很厲害,只覺得那些打打殺殺的快意恩仇說不出的吸引人,所以當時纏著他父親問的,幾乎都是關(guān)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歡父親穿上戎裝的樣子,軍容莊嚴,氣宇軒昂。

    他喜歡父親奔赴戰(zhàn)場,在他心里爹爹是不會輸?shù)�,�?zhàn)火給墨家?guī)淼闹挥兄粮邿o上的榮耀。

    他終究還是太天真了。

    全不知道戰(zhàn)火會從他身邊帶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當時大約是覺得稚子年幼,講那些生死道義之事太過沉重,于是便笑著回答他道:“爹有兩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鑄,那是我們墨家的家傳兵刃,以后也會傳給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輕的時候,剛剛進入修真學宮時得到的。”

    墨熄滿目欽佩,仰頭攥著父親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樹下,拾去墨熄額角落著的細花,而后掌心一抬,笑著道了句:“嘯月,召來。”

    一道金色的光芒從他手中飄飛而出,點點靈光匯成一只抹香鯨的形狀,優(yōu)哉游哉地游過桂樹,尾巴一掃,剎那滿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親腿旁,驚奇地睜大黑眼睛,仰頭望著。

    “化刃。”墨清池一聲令下,抹香鯨的靈體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頭朝兒子一笑,“嘯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鯨魚靈核所鑄,化刃之后,是一塊盾牌。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當時又是羨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靈體化成的嗎?”

    “幾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銅鐵鑄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靈流,而且不能結(jié)契召喚,必須時刻配在身邊。所以沒什么人會選擇凡鐵�!�

    墨熄彼時聽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塊盾牌:“爹,我也會有嗎?”

    “你是墨家的獨子,今后會進入修真學宮,當然也會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躍起來,初生牛犢,對武器與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覺得這樣很厲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樣跨上戰(zhàn)馬,南征北戰(zhàn)。

    他那時候沒有經(jīng)過生離死別,只莽撞無知地認為,自己一定會喜愛那種浴血生涯。

    長弓破風雪,馬革裹尸還。

    好一場英雄夢。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著父親的盾牌,眼中光亮閃動,問道:“那我的會是什么?會不會是和爹爹一樣的大魚?”

    墨清池低下身子,與兒子盡量齊平,笑著摸了摸他柔軟的黑發(fā):“學宮的長老會交給你一個委派,你在那個委派里,會召喚出與你魂魄最貼近的一柄神武。對,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樣的大魚,也可能是別的,飛禽走獸,靈木異花,皆有可能。”

    “一進學宮就有嗎?”

    “差不多是這樣�!蹦宄匦Φ�。

    “那我們快去修真學宮吧!”他拉著父親的衣擺,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嗎?”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碼也要等到你七歲,比七歲更小的孩子,學宮是不收的�!蹦宄啬托牡溃暗饶闫邭q了,爹就請奏陛下,允你入學宮。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個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們的火球兒也就是個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諳世事的他正露出點高興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猶豫道:“阿爹……”

    “嗯?”

    “那個委任,難嗎?我會不會通不過,被趕回來?”四五歲的孩子,終究是忐忑的。

    “不會�!蹦宄匦Φ�,“傻子都能過的委任,躺著都能過,閉著眼睛都能過,你一點都不用害怕。”頓了頓,忽然一拍頭,“對了,還會有個師兄或者師姐陪著你,萬一有什么難處,他們也會幫你的。”

    他這才放心了。父親這番話令他聽得神往,看樣子似乎恨不得馬上就快快長大,好趕緊也得一柄屬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說,七歲就帶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數(shù)著日子盼著七歲。甚至拿了一本重華大歷,每天上床睡覺前都認認真真地在大歷上劃下一筆。

    每記一筆,就好像離他縱橫捭闔的戰(zhàn)神之夢又近了一步。他喜歡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煉精進,長大成人,而后與父親并肩作戰(zhàn)——多痛快。

    再后來,燎國來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樣掛帥,趕赴疆場。

    那一年,墨熄終于盼到了他的七歲。

    可他盼來的并不是靈武,也不是入學,而是一紙軍報關(guān)山萬里,未及他反應(yīng)過來何謂生死,墨府已白綾垂落,王宮已喪鐘長鳴。

    “弗陵君歿了——!”

    舉城哀聲,紙錢飄落一地,像下了經(jīng)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搶地,認識的,不認識的,眼熟的,寥寥數(shù)面的,一撥又一撥的人來到墨府灑淚祭酒,母親已好幾次哭得人事不省,那個虎狼之心的伯父當時也是做盡惺惺之態(tài),悲痛地操持著義兄的喪禮。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連君上來時,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膽……”老君上的頭擱靠在棺木上,涕淚縱橫,哀聲哽咽道,“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聲慟天。

    正廳外,祭奠的金銀元寶堆作山高,大祭司吹響牦牛靈角,一道金光從棺木里飄然而出,點點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鯨魚,在大殿內(nèi)盤桓數(shù)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樹早已沒有桂花了,大魚游過,也再不復當年滿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沖而上,自云海歸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寧——”

    眾人紛紛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靈歸來——”

    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魎中,只有墨熄沒哭,他一聲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著。誰去了?

    誰歿了……

    誰是英烈?

    誰為英靈?

    英烈,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從小到大一直聽在耳里的兩個字,陡然間因為父親的死而變得那么陌生。

    他曾經(jīng)覺得閃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經(jīng)無限向往的戰(zhàn)場,到底是什么?

    “英靈歸來——魂兮長寧——”

    不不,他陡地戰(zhàn)栗起來。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親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時候帶著他去采滿庭桂花,釀一壺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來,回來拉著他的手,低下來笑著跟他說:“小火球,你今年七歲了,爹帶你去學宮,你要聽話,好好跟著長老們修煉�!�

    他這樣想著,就好像真的瞧見爹爹站在門口,回過頭來,朝他倏爾笑了。

    “火球兒�!彼f,“好孩子,你過來,再讓爹看看�!�

    墨熄恍惚著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間,送葬的鞭炮炸響了,噼啪破碎的聲音,像驚醒了靈魂深處的一場夢。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門口沒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擺著。

    他手指冰涼,便在那過于殘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著什么,他忽然失聲大叫,喊著阿爹,朝著大殿外奔追而去。一眾臣子見狀更是又驚又哀,拭淚不斷。他伯父匆匆步出來,一把抱起掙扎不止的墨熄,紅著眼眶道:“熄兒聽話,來伯父這里,來伯父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著,喊著喊著就忽然失了音調(diào),撲在伯父懷里終于嚎啕大哭起來,“我看到他的……他為什么走了?他為什么走了?他為什么不要我了!”七歲的孩子聲嘶力竭,一聲凄厲過一聲,眼淚已淌了滿臉。

    到最后,嘴唇哆嗦著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歲。

    他盼星盼月,認認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著的七歲。

    原來竟是這般光景。

    原來這就是戰(zhàn)爭。也是榮光的代價。

    大半年后,他的誕日到了。他依舊穿著守喪的衣裳,最精細的絲線,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榮備至,地位更盛從前�?赡怯衷鯓幽�。

    他來到軒窗邊,窗外的桂花又開了,亭亭翠翠的碧綠落滿金色的繁星,每一顆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來,拿出畫了兩年多的重華大歷,那上面已積滿了厚厚的灰塵。

    “我還有幾天能過七歲的誕辰?”經(jīng)年前自己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彼時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頭上,慈愛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彼絿伒�,“好想略過這兩年,一睜眼,直接就到七歲了�!�

    墨清池大笑起來,那笑聲從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輕柔的樹葉梭梭。

    墨熄當時未解將來會如何,他只覺得這兩年既漫長,又無聊,想急著度過,好趕緊到七歲那天,好離他向往的戰(zhàn)場越來越近�?墒撬恢溃瓉硭颐ε沃^去的兩年,將會是他一生之中,擁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時間。

    從今往后,無論他有多懊悔,變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經(jīng)被他嫌棄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著那本大歷,大歷的劃線永遠地停留在了重華大歷十六年的除夕。他們接到戰(zhàn)報的那一日。

    “阿爹……”他輕輕地念了一句,“我們約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學宮了�!�

    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回答他。

    再沒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頭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動,終究是泣不成聲。

    “爹爹……我們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來啊……”

    你回來啊……

    英烈兩個字太殘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時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開。

    你回來啊……

    等我長大,換我去疆場好不好?我不再是為了功名利祿,我也不再喜歡征戰(zhàn),我只是想保護你,我想在你身邊。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遠不會懂我�!痹旗F繚繞的戰(zhàn)魂山頂,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駐留幾許,而后轉(zhuǎn)向顧茫。

    他淡淡地對顧茫道:“如果你不是為了一己之義沉溺于戰(zhàn)爭,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投敵燎國。”

    “……”

    “重華是對不起你,我們是欠了你。但是擺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條,你要叛國也不止一個去處。但你偏偏選了燎國�!蹦ê陧謇洌澳阆氲氖菑统�,為你的野心,為你的戰(zhàn)友,為你們的出路,你無所謂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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