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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青俊精神一振。

    立刻沖上去扒拉開來,果然,沒兩下就翻出一塊骨頭來,再挖,還有幾塊亂七八糟的靈石,繼續(xù)挖到快有半人深,果然爪子勾到了什么柔軟之物——撈上來一看,是一只精巧的香囊。

    青俊得意極了。

    它以前瞞著他爹藏靈食的時候,就愛埋地下,再像這樣扔點亂七八糟的骨頭什么在上面,若非有一次實在沒忍住,偷吃被抓了現(xiàn)行,這方法當真是極好用的。

    可還沒等它拆開香囊,它忽然耳朵一抖,立刻扒拉前爪將土用力掃回,再縱身跳入淺坑中,就地化作了蓬矮竹。

    果然,這剛掩完身形,就覺出一股熟悉的氣息迅速逼近,自他頭頂掠過,很快又遠去直到不可覺察。

    青俊暗送一口氣,心情復雜。

    它突然又不想見青言了,只想趕緊去存心殿找個地方靜一靜。

    它將洛水的錦囊往口中一扔,貯在口中囊腔里,又等了會兒,方雙腿一蹬,打算從坑里跳出來。

    可誰知剛一動作,就是腿上一疼。

    青俊下意識一扯,結果就覺有什么從后腿中涌了出來。

    還沒等它覺出痛來,就見自己被拋到了半空,低頭,就見一張黑洞洞的蛇口大張著在下面等它,毒霧騰騰,腥臭難當——

    青俊瞬間三魂被嚇飛了大半,差點連怎么飛都忘了。

    眼看就要掉入蛇口之中,然腰上一緊,就被一股大力朝旁拽去,最后被穩(wěn)穩(wěn)地提溜住了后頸肉,懸在半空中。

    青俊驚魂稍定,來不及計較這無禮的姿勢,下意識朝旁看去,可一聲“多謝”尚未來得及出口,就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但因這救了它的道人雖是身形飄飄,躡足半空的模樣頗有幾分道骨仙風之姿,可面容實在是生平罕見的怪異丑陋,幾乎到了驚悚的地步:

    這一眼瞧去,最打眼的并非他身上的明黃道袍,而是脖頸以上裸露在外的皮膚,滿臉凹凸不平的瘤子傷疤,尤其是對左腦側的一塊幾有拳頭大小,幾與樹瘤無異。

    青俊下意識地就像移開目光,可這道人恰敏銳望來,于是青俊這才注意到他另邊還缺了只耳——不,不僅是耳。同側的道袍下空空如也,衣袖垂下的弧度極為平順,顯是被利器一下子全削了。

    不僅是青俊被駭住,腳下青鸞一口咬空,亦并未立即再撲,蛇信在空中晃了幾晃,脖頸上鱗片微張,

    顯是驚疑不定。

    它雖目不能視,可神識尚在,只覺面前這身量中等的道人看不清面目,可身上隱隱腥臭,依稀有些熟悉。

    不等它分辨清楚,這頭頂?shù)廊撕偃灰恍Γ骸跋圄�,好久不見——瞧瞧你這狼狽模樣,果然是天理迢迢,報應不爽�!�

    青鸞不意被對面突然喊破本名,原本餓得快要糊成一片的腦子驟然靈光閃過。

    “是你!封寧子!你——你為何會在這里?”它失聲驚叫。

    “怎么不能在這里?”封寧子反問,“老道我向來有仇必報,來這里自然是為了找人算賬,這頭一個,便是你相繇。”

    青鸞,或者說相繇兀自分辯:“封老兒,我知曉你活下來不容易,可這山海聯(lián)手追繳,我一直重傷未愈,自保都難,如何能救得了你?”

    封寧子冷笑道:“老蛇頭,虧你還記得我倆有過交情——我是怎么把你當朋友、好吃好喝地招待你?而你又是怎么回報我的?”

    “你知道那邊要來追殺我倆,非但不告訴我,還勾引我如姬,拿她給你換了命——我本來要手刃的是你!結果反倒將她誤殺!”

    相繇道:“這如何能怪我?你那些姬妾都是你養(yǎng)的爐鼎——反正橫豎早晚要么被你煉了,要么下鍋,不若我這般憐香惜玉,還能給她個痛快�!�

    “放屁!”封寧子一想起自己最喜歡、皮肉最細嫩的姬妾被他拍死當場,根本不見平日半分美貌,不禁怒從心來,“你賣她賣得利索,賣我也毫不手軟——若非你反手暴露我的行蹤給你拖時間,如何能逃得出去?!”

    “你害得我被定鈞和靈戮臺像狗一樣追得

    亂竄,最后若不是我置死地而后生,逃入無妄海中,哪里還有命來找你算賬?”

    說話間,封寧子面上的瘤子盡露赤紅之色,而那斷耳切面上筋肉起伏鼓動,像是想要生出來,可馬上又復歸糜爛,自是猙獰無比。

    相繇雖看不見,但已然能覺出對面氣息狂亂,腥臭撲面。

    它一邊不動聲色后退,一邊面上嘆氣:“封老兒,你這般說可就沒意思了?你不也是圖我手上有易容改貌的法決?非是我不教你——只是一來這容貌本就天生地給的,后天無論如何修煉,亦不過是修修補補。而你向來性格粗疏,就算我把這幻化法子教你,你學了,用了,也只能騙騙別人,哪里能真得化了你面上的這些?”

    相繇本意故意刺激封寧子,好尋得對面破綻脫開身去。

    可誰想封寧子不怒反笑:“你說得對,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我自已尋得妙法改容,就算你真不愿說,又有什么關系?”

    “這不可能!”相繇脫口而出。

    “可能不可能,就不是你眼下該操心的了�!狈鈱幾用嫔狭鲎訑D在一團,笑得猙獰,“我說了,只想同你好好把賬算上一上�!�

    青俊本不敢亂說亂動,唯恐惹怒這惡人。忽聞耳邊獰笑,渾身的毛都炸了,想也不想就扭頭咬去。

    它力氣不小,果然順利掙開,可下一瞬就覺渾身氣力盡失,心下拔涼——

    確實是涼的。

    因為那處被開了個透心的口子。

    風颼颼穿過,血嘩啦涌出,澆紅了下方的蛇口白牙。

    青俊眼看著自己被拎高,又由著那道人像酒杯一樣痛飲數(shù)口。

    “痛快!”封寧子大笑起來,“來來來——多吃點!算是全了你我最后一點酒肉情分!”

    相繇直覺不對,可這撲頭蓋臉的香氣澆下來,它根本舍不得合攏嘴。

    它像是醉了一樣蛇信亂舞,滋滋地將牙尖上的血盡數(shù)舔了,還意猶未盡。

    然這兩杯敬過之后,封寧子就給這痛昏過的小神獸封了心脈,將之一拍一夾,化作山貓大小夾在獨臂腋下。

    “舍不得?”他沖相繇森森一笑,“舍不得就對了——合該也讓你好好嘗嘗東躲西藏的滋味!”

    說著,枯指一彈。

    紅彤彤的心臟像個熟透了的蘋果,“咚”地落入了黑洞洞的蛇口之中。

    封寧子揮袖原地一旋,徑直化作一股黃風逃竄至百丈外。

    相繇得了美味,下意識咕咚咽下。

    這小神獸之血肉果然玄異無比,雖熱辣辣的,仿佛在死命抵抗它這魔軀,可到底修為不足,于它不過是暖胃一般。

    可不待它繼續(xù)回味,就覺面上一道玄火兜頭劈來,同時一聲驚天獸吼于頭頂炸響。

    “孽畜爾敢!”

    ……

    卻說這弟子居一隅悄然生出驚變之時,鳳鳴兒正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

    她甩手利落收回“藏蛟”,穩(wěn)了穩(wěn)氣息,沖對面抱拳:“衛(wèi)師弟,承讓——謝謝�!�

    她這一聲“謝”說得真心實意,比之前面五場下手一個比一個狠、妄圖“奪劍”的對手,衛(wèi)寄云確是抱著十二分的真誠來與她切磋,酣暢淋漓,卻也點到為止。

    衛(wèi)寄云滿不在乎地甩了甩被削去半截的馬尾與頭繩,笑道:“是我輸了,鳳師姐當真厲害,難怪師父總敲打我說山外有山。”

    他說著也沖鳳鳴兒抱了抱拳。

    鳳鳴兒點頭,并沒有連勝六場,得了“承劍”資格的實感。

    還有一關,她想。還需受得當代劍主三劍。

    越過衛(wèi)寄云的頭頂,她看著原本籠罩在問仙臺上的云鏡結界開始逐漸淡去,褪去碧青的天色,顯出外頭昏沉沉的云來。

    鳳鳴兒此刻心中平靜,并無太多想法與感慨。

    只是目光掠過天邊一處時,目光倏然凝住。

    還不及她反應那仿佛山岳般拔地而起的巨獸究竟是什么時,胸口忽然像是被巨石猛地擊穿,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鳳師姐!”“師妹!”

    她只聽得兩聲模糊的驚呼,頭一歪,便蜷縮著向前倒去。

    季諾早已等候在內門專設的觀戰(zhàn)臺上,本想第一時間上前恭賀,不想就見異變突生。

    他眼疾手快,閃身掠前一把攬住,驚疑不定地朝對面望去。

    衛(wèi)寄云亦是猝不及防,面上只有驚訝茫然,他本也想上前檢查,可見季諾眼中警惕,只好生生停住,有點委屈地解釋道:“我什么都沒做啊,方才好好的……”

    季諾也反應過來自己關心則亂,只飛快說了句“抱歉”。

    不遠處,漱玉峰的觀鶴長老已經(jīng)兩步躡行至他們眼前。他本就負責統(tǒng)領著大比的損傷事宜,無需多言便從季諾那里接過了鳳鳴兒。稍一檢查,便發(fā)現(xiàn)不對。

    “并無外傷,亦非尋常內傷,”觀鶴長老飛抬手就扔了個“匿息”的陣盤,面色凝重,“是心脈處的——怕是‘同命之契’出了問題�!�

    幾人很快就轉移了地方,只留下亂哄哄的人群。

    他們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臺上不對,然不待那處熱鬧究竟為何,就覺一陣地動山搖。

    整個天玄都像是被震得晃了三晃,所有人都不由為之眩暈了半刻,更有那修為差的,早在第一聲獸吼響起時便暈了過去。

    待得那震動稍歇,尚醒著的人群之中果然爆出陣陣驚呼。

    但見那祭劍方向上,顯出只山高的青鱗狻猊身形,毛發(fā)怒張間,鬢毛煙火騰騰。它踏在那祭劍半山腰上,直如踩著只石墩子般。

    也不知它如何又低吼一聲,土石飛濺間,一爪拍出條扭動不已的黑色雙首巨蟒——那巨蟒一只腦袋耷拉著,顯然是早已不堪用了,而另一只兀自掙扎。

    它被揪出后滑滾在地,極靈活地連閃過兩爪。

    這遠遠地瞧著,明眼都能瞧出這神獸站了絕對上風。

    這巨獸相斗間,有膽小的弟子驚哭不已,慌亂逃竄著逃離,還有那膽大的邊逃,邊與同伴張望議論,仿佛隔山觀火。

    “怪不得這天玄神氣�!遍_口的顯然是個別派的弟子,“師父,你瞧人家這鎮(zhèn)山神獸,可比你那看門的黑狗強多了�!�

    “胡扯!”被他刺到的老者很是不快,“我那神獒也是極有靈性的——且你想要神獸看門,也不看看我們那兒有這個必要么?”

    年輕弟子嗤笑一聲,不再多言,繼續(xù)慢悠悠地回頭張望�?捎挚戳藘裳�,她忽然“唉”了聲,嚷嚷起來:“師父師父!你看,快看��!”

    “看什么!”她師父很是不耐,拽著她死命朝人群邊緣擠去,此刻天上地下全飛滿了人,再不走顯是不妙,“一會兒天玄護山大陣開了,我們立刻就走,小門小派的,這熱鬧湊不得!”

    “不是的師父,”弟子急忙解釋,“你說神獸祥瑞,天生清氣之體,所現(xiàn)之處彩云飄飄——可這神獸身邊上的,怎么全是黑漆漆的烏云?”

    “你也不瞧瞧這幾日的天,哪來的彩云……”老者不耐回頭瞟了眼,可一看就面色大變,拽著弟子的手也抖了起來。

    “快跑!是明淵之氣!”

    不過轉眼間,已然不見了那神獸身影,但見灰藍色的霧煙如海浪般騰起,所過之處林木皆催,盡被籠罩其中。

    ……?

    292|此夢無覺(5000收+6000收加更)

    洛水睜眼時,差點以為自己還魘著。

    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著黑雨,腥臭無比;地下到處都是皴裂凹陷,騰騰地往上冒著灰氣。這黑雨與灰氣一觸,就像是落了了鐵砧的血,滋滋地冒著藍煙。

    身遭全是攔腰劈折的、合抱粗的松與槐,遠處還有隱隱有獸吼傳來,乍一瞧,恍若墜入了什么魔窟秘境。

    “小娘子總算醒了。”

    頭頂這銅管漏風似的聲音著實難聽,洛水一聽就徹底清醒了。

    “這是哪兒?”

    “在溫鼎峰腳下,離著祭劍還不算太遠�!�

    洛水實在很難從周遭這一片廢墟中辨出位置,只能勉強信了它說的。

    “那我們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她看了眼身邊這同棵爛樹一樣杵在身邊的東西。

    “等。”

    “哦。”

    洛水記起它確實說過會有個接應的下屬——不,瞧它的樣子,大概率也是什么妖魔鬼怪。

    她其實有心離開,去找?guī)煾�,可眼下一來儲物錦囊什么的都不在,二來周遭景象實在詭異,于是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打算晚些更安全了再同這家伙好好談談。

    這物不發(fā)瘋的時候,似乎還是能說上兩句話的。

    稍一發(fā)愣,忽就聽它傳音:(“乖乖的,莫要喊�!保�

    無數(shù)蛇一樣的肉藤自手臂后背貼纏上來,轉眼就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包括嘴也給堵了,一副根本信不過她的樣子。

    洛水恨恨咬了口,結果就被另一根抽了屁股。

    她不敢亂動了。

    很快地,外面?zhèn)鱽硪贿B串問候。

    “主君,真的是您!”那聲音欣喜萬分,“當真是您!”

    若是洛水現(xiàn)在目能視物,就能瞧見這原本還歪歪斜斜的怪物已經(jīng)化做了一團似模似樣的高狀人形,約莫有一丈余高,渾身籠在與周遭黑霧相似的煙氣之中。

    而對面杏黃道袍的老者雖然面上堆笑,卻始終站在二十步開外。

    來者正是封寧子。

    他先前一手禍水東引,引得護山神獸生撕了相繇不說,自己也順利脫身,急匆匆地朝這溫鼎峰處尋來。

    果然叫他尋到了。

    封寧子深深拜下:“恭喜主君,賀喜主君——自主君失蹤后,千鬼痛哭,萬魔齊喑,群龍無首,倒叫那正道瞅著了空子,對我等趕盡殺絕,逼得我等沒一日安生。如今主君回來,當真是、當真是……”

    “放屁!放屁!”魔頭顯然欣賞不了這番痛陳心跡的作態(tài),不到一半就粗暴打斷,“孤還沒死你們哭什么?喪氣!喪氣!”

    于是封寧子那擦了一半的淚也擦不下去了。

    “主君說得是,極是!”他改口附和,“我等自是曉得主君無礙,這些年也在努力想著救主君出來。”

    他語氣誠懇,魔頭果然不再罵他。

    封寧子立刻將這些年的諸般辛苦娓娓道來,包括如何被驅趕進入無妄海中得了奇遇,好想著法子同那海閣之主交易,混入明月樓的螣蛇御獸之中,終得滲入天玄好救主君出來。

    “若非親眼所見,我等如何能想到主君居然有這等奇思,就將那鼎藏在海閣眼皮子底下?”

    “主君請放心,此物我保管得極好,只等主君回來。”

    “正巧他們亦想要那鼎,我便同他們虛與委蛇,只求找到主君——回頭是否要將那鼎借與他們一用,自然還得由主君您來定奪。”

    這老道確實是同相繇有幾分臭味相投之處,這一路東躲西藏、差點丟命、半分大魔風范也無得經(jīng)歷,由他說來倒成了斗智斗勇,字字句句間皆是忍辱負重、忠心耿耿,端得是舌燦蓮花。

    洛水不曉得這魔頭有沒有感動,反正她覺得,若自己真是這什么“主君”,多半已經(jīng)被這番話打動了。

    可惜她不是邪魔這邊的人,至少自認為不是,于是這一番聽下來,只覺心頭越來越?jīng)觥?br />
    對面這一口一個“主君”,動輒“千魔萬妖”唯馬首是瞻,再結合這話題隱隱圍繞著的“海閣”與“寶鼎”,如何還能猜不出自己現(xiàn)在究竟在誰的肚子里?

    “能使東疆血飄櫓,可叫西荒妖鬼哭”

    ——這“戮空老魔”的惡名可是比云水劍仙的還要響亮�?v使是偶爾出現(xiàn)于世人口中,也多半不敢直呼其名,只得罵一句“老魔頭”。

    她早前已有預感,如今卻是得了板上釘釘?shù)淖C據(jù)。

    不僅如此,這兩妖魔短短一點對話透露出的秘密實在太多:

    為何海閣會同邪魔那邊的人交易?他們早已在密謀要將這老魔頭放出來?

    那如今天玄這亂糟糟的場面,可有他們的手筆所在?

    ——不,這些都不是她能操心的。

    對她來說更糟心的是——公子、那個鬼,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而她,她又扮演了個什么角色?

    她所作的一切,當真同公子所說一般,不過是為了“渾水摸魚”而已么?

    短短的一瞬,洛水腦中晃過了許多,可沒有一樣是好的。

    想到后頭,她已是渾身冰涼,手腳止不住地發(fā)顫。

    而外頭兩個邪魔的對話還在繼續(xù)。

    老魔頭好像對自己肚子里抖成一團的洛水渾然不覺,也沒有半分安撫的意思。

    他耐心地聽完封寧子的陳情,“喔”了一聲。

    “甚好,”他說,“既然如此,待得我從此間出去,便給你個‘荒海潛游鬼哭忠烈道君’的封號如何?”

    封寧子聽得面容扭曲了一瞬,差點掛不住笑:“主君……當真會開玩笑�!�

    老魔頭道:“開什么玩笑?莫不是覺得孤是那等背信棄義、說話同放屁一般的人物?”

    封寧子連連說不敢。

    老魔頭不耐揮手:“好了,既然如此,我等現(xiàn)在便速速離去罷�!�

    可封寧子沒動,明黃色的妖瞳閃爍不定。

    “主君如何這就要走了?天玄被相繇那事嚇得封山,而這山海諸派的要緊人物皆困在其中……眼下豈非時機正好?”

    他一邊說著,一邊露出垂涎之色:“若是此時趁機將他們一鍋全煉了——就同主君您從前的手筆一般,豈非再痛快沒有?”

    “不僅如此,您看——上面還有一頭大神獸,我這兒還有頭小的,一道烹了,正是大補�!彼f著將腋下那只小貓樣的神獸得意萬分地在老魔頭面前晃了晃,“您瞧,我現(xiàn)在正缺了一臂,若是主君借機能為我補好,助我重回巔峰,我自是對主君死心塌地�!�

    老魔頭不耐:“那鼎又不在我手上,如何去煉?”

    封寧子頓了頓,旋即笑了,面上的瘤子抖了抖:“主君神通,不過是煉些血肉之軀——豈非有您那‘化生造物訣’就夠了?”

    老魔頭沉默了一瞬,終于沒有再徑直罵他“放屁”,晃了晃腦袋,仿佛第一次正視面前的魔怪:“你這老物運氣不錯,原來真被你找著鼎、還扒出了鼎訣來——野心也不小,竟是想著通吃。”

    “哪里,哪里�!狈鈱幾記_老魔頭隨意拱了拱手,

    “我只是想來同主君確認真假,想必主君應當不屑騙我。”

    老魔頭道:“鼎訣么,自然是真的,你練過便知�?墒侨糁挥卸υE,這場面,孤怕你控制不住。”

    封寧子道:“豈非還有主君?以前大人天地為爐血為火,何等的氣派?且我等為何要控制,這里是天玄,除我等之外,全都是該死的——”

    他最后一句已接近癲狂,可目光觸及那團沉默的、仿佛極為不祥的身形,又忽然回復了那副忠心道人的模樣。

    “若主君實在不愿,其實也無妨,”封寧子道,“只要主君給老道我演示一遍完整鼎訣,我定感激涕零,不僅將這份恩情銘記于心,回頭出去便將寶鼎雙手奉上。”

    老魔頭嗤笑:“你是傻子么,還是覺得孤是傻子?鼎訣給你了,你會把鼎還給孤?”

    封寧子道:“主君當真固執(zhí),其實我這些年修習鼎訣還是有些心得的。”

    老魔頭道:“你說的是‘化生’?還是‘造物’?孤雖記性不好,可也不算完全糊涂——修了鼎訣之后,哪里還能生出你這樣四肢不全的丑東西?莫不是鼎訣修歪了,才想到要來要挾孤?”

    封寧子哈哈一笑:“主君實執(zhí)意不肯了?那不若大人親自前來試試?”

    他說著以枯指扎入小神獸胸膛中,轉眼又放出血來。

    那血入得地中,如火星入油,立刻于地上燃起一圈又一圈青色的符咒來,將方圓二十丈皆團團包了,竟是早已畫好了的化生之陣。

    老魔頭登時膨脹起來,渾身肉藤倏然張開:“混賬!混賬!你這老妖膽敢埋伏我也就罷了,居然還用著神獸血來畫陣,是怕那個大的來得不夠快?”

    說話間,數(shù)十肉藤已搜搜向封寧子撲去,只是沒到他面前,便觸到了青色符火,如蠟一般節(jié)節(jié)斷裂融落。

    封寧子笑道:“主君不若抓緊些,才好趕在那神獸來前準備妥當,伺機將它煉了�!�

    說話間,他面容前突扭曲,化作了一張蛇面,只是那皮上不見蛇鱗,反倒枯槁如樹皮一般,上面結滿了大大小小的瘤子,其中一雙黃玉色的豎瞳中盡是惡意的光。

    他將血幾近流干的小神獸隨手扔在腳邊,從懷中取出支幡旗來,輕輕一揮,就見那滿地符火卷起掉落的肉藤,騰地竄起一截,就如添了油的旺火般。且這符火同嗅著了腥味般,朝著老魔頭那處爬去,顯然是真要把他當薪柴燒了。

    不過轉瞬,老魔頭身遭被油黃色的火焰團團圍住,整片林子瞬間燒將起來,翻涌著朝外撲去。

    不稍片刻,遠處果然傳來巨震,咚、咚朝著這邊逼近。

    “主君,莫要再掙扎了,”封寧子看著猶自揮舞肉藤的老魔頭獰笑道,“動作快些,還能同那神獸說上兩句,回頭一起去鼎中作伴�!�

    老魔頭不理他,先是猛地往地下一扎,結果立刻吼將出來,竟是扎入地下的肉藤像是落入了獸口中般,徑直被拖著往下。

    外頭一圈肉藤很快就被生剝了去。它果斷自己動手,撕了被吞入地下的手足,猛地朝封寧子沖去。

    封寧子冷笑一聲,哪里會慌?

    幡旗一點,身遭的黃火立即竄直人高,恍如怒張巨口般,只等對面最后孤注一擲送入口中。

    短短數(shù)十步的距離一過,對面丈高的軀體被融得只剩七尺不到,原本罩在外面的黑霧也像是被撕去的衣物般,露出其下虬結的肉藤。

    也就是此時,封寧子忽然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

    但因這軀體之中伸出了只小小的手來,將那堆丑陋的肉藤朝邊用力一推,露出藏于其中一張雪白嬌面來。

    封寧子被那雙怯生生、水盈盈的眸子一瞧,不禁心下一蕩,一句“美人兒”脫口而出。

    對面這氣息顯示屬于人族,且修為不高——封寧子的第一反應便是,這老魔頭居然也是個風流種,逃難路上也不忘抓個小美人。

    他想也不想就伸出手去,后面上的骨頭徑直刺破衣服,如長滿了瘤的樹枝般張牙舞爪,同身前的火焰一起朝前撲去,駭?shù)媚切∶廊嗣嫔珣K白,幾乎要昏過去。

    眼見那流膿一樣的骨枝就要伸到面前,美人立刻死死閉眼,瞧著好像認命了般。

    封寧子見狀大喜。

    可不等他抱著美人,就見那塊裹著她的藤肉塊猛地朝下猛地一墜,像是一個不穩(wěn),而那美人晃了晃,一個骨碌摔出了半融的藤肉胸膛,朝他腳下黃炎最烈處滾去。

    不好!

    封寧子來不及收回火焰,以為這小美人也要祭了法陣。

    可誰想她就這樣直直地穿過了黃火,撲到了一旁的小神獸身上。

    封寧子這才覺出不對來,可為時已晚。

    那嬌弱的美人兒哪有半分膽怯的樣子?抱著神獸就地一滾就爬了起來,將它同一口黑鍋攬在懷里,敏捷得同只兔子似的,轉眼就竄到了十丈開外。

    封寧子哪里肯放?可這美人兒步法很是有些詭異,封寧子射出的骨枝連她衣角也沾不到。

    不僅如此,趁他分神露出破綻,斷落在地的那截藤肉忽地騰躍起來,一把糊在了他后頸上,毫不猶豫地扎穿了他的后頸。

    封寧子狂叫一聲,身后骨枝紛紛落下。

    他獨臂扭曲著瘋狂朝后抓去,可那藤肉靈活得嚇人,拖了約莫數(shù)息方才被捏住,一把扔入黑火之中。

    與此同時,頭上忽有罡風壓下,伴隨著黑壓壓的影與低沉獸吼。

    封寧子避也不避,反倒獰笑起來。

    “來的好�!彼f,“道爺正好拿你來祭鼎�!�

    ……

    洛水知道自己迷路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周遭的霧氣好似散去了一些,可空氣中陌生的、漚爛了的水澤腥味卻越來越重,周圍的景象仿佛在泥沼湖底泡了百十年,褪掉了原本熟悉親切的鮮亮顏色,盡數(shù)剝蝕成陌生的青黑。每一根擦肩而過的巨木,都像是朽爛不堪的柱子,每一叢辨不出原貌的石堆,好似慘遭遺棄的舊屋。

    洛水不敢停下,甚至偶爾腳邊絆到什么奇怪綿軟的東西,也不敢低頭去看,唯恐多看一眼就會怕得哭出來,然后也許就再也跑不動了。

    此刻,她當真只有一個人了。

    她不敢去想為什么一路上連個影子也撞不見,也不敢去想懷里的青俊是不是再也醒不過來。

    可漸漸地,她遏制不住感到困倦、疲乏,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瘋了,所以才會抱了口鍋在懷里——而早前那些在青言洞府里的、在藏淵之中見到的,還有那個肉藤樣的老魔頭全都是她的幻覺。

    這樣的念頭一起,疲憊涌了上來,身體里的靈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流逝。

    洛水馬上意識到不對,可還是控制不住腿上一軟。

    懷中的小神獸飛了出去,被倒扣在鍋里,只露了點毛絨絨的后腿,像是馬上就要被放血燉了。

    ——哦,早放完了。

    這畫面慘得莫名好笑,洛水扯了扯唇角,還是掙扎著爬起來,重新把青俊連鍋一起扒拉過來抱好。

    可剛要再走,洛水忽然警覺地望著身后。

    臥倒的槐樹下,正緩緩游出一條漆黑的巨蛇。水桶粗的腰,磨盤大的腦袋,上面眼珠子的位置只有兩個黑洞洞的坑。

    洛水死死盯著它,一點一點往后挪去,只要再多走兩步,她就能全力逃開,就像方才那樣。

    可突然間,那蛇揚起頭來,吐了吐舌信。

    洛水心道不好,可那蛇已經(jīng)閃電般扭頭朝她位置撲來。

    腳尖微轉,身子仿佛是有自己的記憶般,又使出了那奇怪的步法。洛水確實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學過,可每每危險之事,她的腳好似總是知道如何躲避,就像剛才逃脫封寧子的追捕一般。

    閃過一擊,洛水轉身就跑。

    “……不要怕……”那蛇發(fā)出年輕男人的聲音,“我不吃你……”

    洛水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果然見到它像是為了證明般張開了嘴,里面的獠牙已經(jīng)盡數(shù)沒了,只有血肉干涸的牙床,而它的腹部,是一道極深的口子,像是被生生撕掉了一塊皮去。

    不過她還是沒有停,繼續(xù)要跑。

    然那蛇不知做了什么,又倏然從她前方霧氣探頭,黑洞洞的眼死死盯著她。

    “把你……懷里的給我——”

    洛水立刻轉向,然那蛇總能出現(xiàn)在她前面的位置。

    她確定自己方才見著那蛇是壓在樹下的,大著膽子想沖,可當那腥而黏的信子倏然擦過她的側臉時,她還是驚得立刻換了方向。

    “別走——”那個蛇祈求她,聲音哀婉,“我不是故意想攔著姑娘的……只是你身上有那人的……氣息……我需得盡快找到他……”

    洛水終于停下腳步,驚疑不定這妖物口中的“那人”到底是誰。

    且她莫名覺得這蛇的樣子有些眼熟,就好似在什么地方見過般。

    這稍稍一愣神的功夫,就得一聲地叱喝。

    “蹲下!”

    她下意識照做,就聽得身后“嗤”“嗤”的兩聲入肉,轉頭,見一手臂粗的蛇尾顫抖著落到地上,正中插著只紅色銅鉗,滋滋地冒著熱氣。

    洛水悚然。

    “妖邪最是狡猾,你不要聽他胡言亂語,多聽一句都是污了耳朵�!�

    站在蛇身旁的老嫗身量不高,面容枯槁,只能依稀瞧出年輕時候是個圓臉盤的。她正用力將手中的銅鉗送入那蛇的七寸之處,每深入一分,那蛇就無力地顫抖一下,竟是連甩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洛水想道謝,可剛要開口就聽對面說“接著”。

    一枚紙鶴借勁穩(wěn)穩(wěn)地飛到她面前,落地化作一只紅頂白羽的仙鶴,脖頸上掛著只布囊。

    雖說所有的紙鶴化出的模樣都差不多,可洛水還是莫名覺得這紙鶴眼熟,還有那只布囊也是——

    不對,不對。

    她很快就想到,為何自己忽然之間總覺得這處也眼熟,那處也眼熟?不單單是今日,倒似有好一陣了。

    ……是哪里不對嗎?

    一念既起,識海深處似有什么在隱隱松動。

    “上去,”對面老嫗打斷了她發(fā)愣。

    洛水曉得她說得對,只能收斂心神,抱著東西翻身上去。

    “走�!�

    只聽一聲低喝,那紙鶴果然騰空而起,穩(wěn)穩(wěn)地帶著她飛了起來。

    明明是陌生人給的東西、陌生人的指引,可洛水就是莫名曉得,這應當是安全的�;蛘哒f,這位無心害自己。

    洛水回頭,本想說什么道別,恰看到下方人沖她揮揮手,露出一截枯瘦腕,上面明晃晃墜下個檀木鐲子。

    洛水如遭雷殛,忽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奉茶沖她笑了笑:“保重。”

    紙鶴飛得很快,不一會兒就隱匿在了深濃的霧氣之中。

    奉茶沒有多少時間傷感,因為周遭彌漫的明淵之氣正在瘋狂汲取其中所有的生機。

    幸好那位是個說話算話的,給了她機會把所有該說的都說了,又將最后的報酬獨自留給了她。

    旁的她已懶得再想,只想把最想做的事做了。

    她從腰間又抽出了一支兩尺長的火銅鉗子。

    “我姐姐呢?”她問。

    “你放了我,我……”

    奉茶毫不客氣地將那鉗子插入相繇七寸處,這一下深可入骨,只聽“咔嚓”一聲脆響,相繇抖得連蛇信都僵直了。

    “其實我也就是問問,”她說,“那位早就告訴我了�!�

    她說著將兩支對角斜插的鉗子反向一攪,逼得它頜骨大張,露出空洞的牙床來。

    “我很感激他,”她說,“他幫了我大忙,所以我不在乎他是誰,也不管他要做什么,我都無所謂。”

    奉茶又取出只雕刀來,利落地扎入相繇干涸的毒囊之中,用力一剜。

    毒囊落在地上,化作一只青色的葫蘆。

    她撿起來,終于露出了點笑意。

    “別……不……嗬……”

    相繇的喉管被開了個大口子,已然說不清楚話。

    奉茶也沒耐心聽。

    她將塞子拔開,對準了相繇,道:“相繇大仙。”

    相繇紋絲不動。

    奉茶于是又摸出了兩只鉗子,一邊沿著它的七寸繼續(xù)扎,一邊告訴它:“我確實是廢了,所幸這做火鉗要的修為不高——多虧了洛水,要不是她,我還不知該上那去找那么些火銅來治你這個妖怪�!�

    一十二支火鉗,不及過半,相繇已蜷縮成團,死命點頭。

    “廢物�!狈畈鑶÷曅α耍扒魄颇氵@副丑樣,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妖怪,也敢、也敢看不起姐姐,對她那樣……”

    她一邊說著,一邊眼中滾出渾濁的淚來。

    葫蘆打開,相繇被吸了進去。

    奉茶舉起葫蘆,看其中死魂一擁而上,將那已經(jīng)變得像條泥鰍一樣可笑的妖怪瞬間撕扯殆盡。

    它們本就是相繇取盡血肉后留下的殘渣,被困在葫蘆中,天生就渴望血肉生氣,更何況是仇人的氣息。

    待得確定那妖怪確實已經(jīng)沒了,奉茶也沒有重新塞上,而是喊了聲:“姐姐——嬛小蘭——阿蘭姐姐——出來吧,已經(jīng)沒事了。”

    葫蘆中“呼”地涌出一股灰氣來,困于其中的死魂盡數(shù)涌出。它們早已被煉得難分彼此,只偶爾才能露出一點模糊的面相。

    它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奮力從奉茶身上叼下血肉來,像是失去了控制的魚群。

    可是同在壺里不同,這里彌漫著更兇惡的明淵之氣。

    那些死魂在吞噬她血肉的同時,也正逐漸被淵氣吞食,迅速消弭于無。

    奉茶、或者說嬛小茶耐心地等著,多少有些擔心。所幸那人說的是對的,他們稀薄的嬛娥血脈總歸在這時有了點用處——她們目力還算不錯。

    在她失去意識前,她的姐姐還是顯出了形來,而她也及時地喊出了那聲“姐姐”。

    面容溫柔,望之可親的姐姐沒有一口咬斷她的喉嚨,而是在咬了一半的時候突然頓住,露出仿佛驚痛的模糊表情來。

    嬛小茶笑了,她想就算是幻覺,她也圓滿了。

    就這樣,她用力抱住了姐姐,兩人同最后一點血肉一起,散了個干凈。

    ……

    鳳鳴兒沒有昏迷太久。

    青俊是她的契約獸,對彼此生機感應靈敏。而方才那一下,青俊的生機幾乎斷絕,連帶她也昏迷過去。

    她本來應該醒不過來的,可身上實在太疼了,感官反倒敏銳非常。她幾乎立刻就覺出,她同青俊之間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幾近于無,簡直像是契約已經(jīng)消失了般。之后無論鳳鳴兒怎么試圖再建立聯(lián)系,都沒有半分回應。

    而更直接的證明是,她身上的疼痛在飛速消失。

    由此周圍亂糟糟的訊息如潮水一般地涌入了耳中。

    一開始,她聽到了有人喊“是鎮(zhèn)山神獸”,不掩歡欣,可很快更多的驚呼響起,不斷說著“淵氣”“污染”“大神獸發(fā)瘋了”。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很快地,鬧哄哄的人們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淵氣蔓延得太快,叫嚷著讓天玄“開陣”,按照約定打開護山大陣放他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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