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字面意義上的塞。
洛水只覺像是掉到了蛇窟之中,臉一下就白了。
“好好好,小娘子坐穩(wěn)了,”頭頂上的鍋同這滿胸膛的肉一起抖動起來,仿佛笑得胸肌亂抖,“小娘子可要保護好我�!�
可還沒等洛水問清楚怎么個保護法,就聽得一聲它發(fā)出一聲怪鳥似的難聽長:
“風緊——扯呼——”
旋即它高高躍起,帶著洛水一同,就這樣一個扎猛子,轟轟烈烈地沉了湖。
猛烈的水流鋪頭蓋臉地涌入口鼻耳中。
洛水根本來不及用“避水”咒,就被沖了個頭昏眼花。耳中咕嘟作響,腦中蜂鳴不絕,唯一還剩下的意識就是——
這算什么跳湖?分明就是沉塘!
身上還帶了枷、不,壓了座山的那種。
就在洛水以為自己會這般在痛苦之中死過去時,一只藤蔓強行撬開了她的嘴,旋即又有數(shù)根細鉆入她的鼻腔與耳道之中。
身體中的湖水很快就被吸得一干二凈,一點靈氣倒灌進來,帶著點青味。
她終于清醒過來,體內靈氣圓融,耳口目皆不再閉塞。
“小娘子,幫幫我。”耳中的藤蔓細聲細氣地喊她,“小娘子可得快點,我只有這點精血啦——唉,虧,太虧……”
幫?怎么幫?
洛水自動忽略了它后頭的一連串抱怨,睜眼看去。
可這一望之下,她倏然張大了眼:
冰涼漆黑的湖水之中,飄滿了幽藍色的“玉成蓮”。
它們星星點點地懸浮在他們身遭,上下左右,遠遠近近,仿佛夏日涼夜中的螢火,又像是中元時分流向明淵黃泉的浮燈。
“好看么?”耳中的藤蔓細聲細氣地笑著,“可太好看啦——要再看下去,咱倆就都該死啦。”
不用它提醒,洛水也已注意到,那些燈并非靜止不動
他們下來時候動靜不小,大約有數(shù)十多玉成蓮正朝她們的方向緩緩飄來,雖然慢,但確實如一群嗅著了餌食的魚兒一般——
洛水忽然想起了什么。
借著逐漸亮起的幽光,只見這怪物的肉藤手腳皆已少去了一大塊,瞧著就像是被斫去了小臂與小腿。那些斷裂的肉藤還在飛速地消失,定睛細看,就能發(fā)現(xiàn)那些端口處,泛著細細的微藍磷光,恰與遠處的玉成蓮同色。
它們正在飛速侵蝕這怪物,還引著遠處的蓮多不斷飄近。
洛水毛骨悚然。
“莫怕、莫怕——”細藤覺出她心跳加速,好聲寬慰,“它們不會害你——你是洛玉成的乖女,它們如何會害你?”
——這洛玉成到底是誰?
洛水心下劃過一點怪異,可眼下并非思考此事的好時機。
此刻要緊的正是她與這怪物的第二筆交易。
她需要借著它的指引脫離此地,而它則需要借她躲避這鋪天蓋地的玉成蓮。
(“怎么做?”)洛水銜著口中藤蔓,從喉底發(fā)出一點模糊的音。
(“就用你那破法訣——他應當教過你罷?哦,定然是教過的,不然先前你如何能尋得到我……”)
(“朝哪邊去?”)洛水打斷它的絮叨。
(“破法破幻,一望便知�!保�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朝他們涌來的玉成蓮已然越來越多,恍如深海中順流聚集而成的魚群,奔游間同樣攪動起無數(shù)暗流。原本幽藍的散落的光點已然匯聚成一股又一股的明藍之色,照亮了她蒼白的面色,刺得她雙目生疼。
(“莫閉眼,仔細尋!”)耳中聲音提醒她。
洛水只能強壓下閉眼的本能,于心中飛快默念:
但守一心,莫思莫念,莫觀莫忘——
第一遍時,她雙眼模糊,眼前的藍光帶來的殘影與各種黑暗混在一起,什么都看不見,她只能聽到自己心跳如雷。
但守一心,莫思莫念,莫觀莫忘——
第二遍時,身體中所有鼓噪的聲音倏然遠去,她依舊難以視物。可皮膚前所未有地清爽起來,有什么倏然擴散開去,將四面八方水流幽光的動向皆清晰地照識出來。
原本混亂的聲音、光線、氣息倏然收束清晰。
魂識兩分,心眼通明,萬物具象。
她于瞬間“瞧”見了湖中的真景:
所有涌向他們的玉成蓮并非盲從的魚群,它們于她的“識�!敝芯慊髁诵杉t的長影,是漂浮在水中的幽靈,是流動不息的筆畫,是活生生的符咒印記。
而他們并非懸停在冰涼漆黑的湖水之中,而是漂浮半空之中,封存在鏡里世界:四面八方皆是支離破碎的水鏡,表面波瀾微動,折射出其后模糊的景象——
后山溪徑亂石,聞朝后院青崖,瓊苑玉樹雪堆,還有濯英池畔杜鵑山徑……
一幕幕熟悉的天玄景致在她眼前晃過。
她不禁有些恍惚,只覺得這尋著通道的景象實在玄異無比,又隱約熟悉。
心眼通明之下,她的意識轉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原本模糊的記憶隨念而動,轉瞬就記起,很早很早以前,還是初入祭劍之時,她確實曾于此處走過一遭,為了去聞朝洞府見他——
(“——前方有潭,其名‘藏泓’�!保�
公子的聲音于她識中倏然劃過。
——此處正是“藏泓”。
——可公子為什么會曉得這里藏著個通道?
——他如何這般熟悉天玄?
各種深埋的、怪異的問題倏然在腦中晃過,像是被撥動的琴弦,不過輕輕一顫,很快又復歸原位。
她實在無法再繼續(xù)思考下去。
原本壓在她身上的沉重肉塊正飛快變輕,像是迅速消融在空氣之中。
她身體中的靈氣正飛速流失,體中靈脈突突跳了起來,疼得像是要裂開。
而
洛水知道自己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
她一把抓住肩膀上那最后一點重量,想要扯入懷中抱緊�?烧l知那物突然動了起來,努力朝她耳中鉆去。
漆黑的鐵鍋貼著她的側臉,像是想整個塞進去。
——將一口鍋塞到她腦子里?
洛水疼得沒法去思考這個荒謬的可能。
她只能在自己暈過去之前,拼盡最后一點力,雙腿一蹬,朝著最熟悉的一處躍去。
……?
289|她騙你(3900珠加更)
果然,就聽后者奇怪道:“你為何這般生氣?不過是一點小事——當初你為了給你徒兒辟谷,擅自用了我的神念與她顛鸞倒鳳,完事了也不清理干凈,我好心幫你們收拾了,不也半分抱怨也無?”
他還說:“再說你徒兒,又有哪次真受委屈了?你瞧她豈非歡喜得很?而且我們三個一起不好么?她哪次委屈著了?”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笑了起來。
“不對,”他說,“可不止三個�!�
說完,白微又被揍了。
不過,他當真覺得聞朝這憤怒不可理喻,勸了半天發(fā)現(xiàn)對方不理解,也生了幾分真氣來,一改不還手的態(tài)度,打算還是按照從前的辦法,用拳頭同對方好好說話。
你來我往間,空氣中悶響不絕,誰都像憋了股勁,被錘得疼了也半點不哼,一心只想將對方揍服。
若是此刻有人進來,大約會被真的驚掉眼睛。
這天玄素來人前最沉穩(wěn)持重的兩人,如瘋狗般廝打成一團,拳拳見血。
最后還是聞朝先停了下來,卻并非是揍累了。
他問白微:“她在哪里?”
白微捏住鼻梁,用力抹了下。
“我如何知道?”他甕聲甕氣道,“天要下雨鰥夫要改嫁,你洛水妹妹秘密那么多,跑了是什么很奇怪的事么?”
白微手下飛快,很快就把臉抹回了勉強能看的情狀。
他倒是沒再笑,只是眼中嘲意淡淡:“你當知曉,侯萬金至少有一樣沒冤枉她,她絕對和魔蹤脫不了干系�!�
聞朝擦了把耳下的血,皺眉道:“子昭不適合承劍之事,是我不查。然他化魔之事確有內情,荒禍使也已證實”
白微道:“你曉得我說的不是這個小的�!�
聞朝沉默片刻,道:“溫鼎真君確是我喚出來的�!�
白微聽笑了:“都到了現(xiàn)在,你還在為她開脫。且不說你還記不記得為何喚出溫鼎真君,你可知溫鼎真君是誰?”
聞朝自然是有所知曉的。
這位在天玄的志錄中頗有幾分奇異色彩,然那些以食入道,以饗點化弟子,助人突破,甚至反轉仙魔大戰(zhàn)之勢的記載,讀著更像是傳奇志怪——不知出身,不曉結局,只余一兩有趣故事。就算是以他道號“溫鼎”為命的丹鼎之閣,現(xiàn)任溫鼎閣主樸不顯更是個醉心烹鼎煉丹之人,從不過問往事,大多弟子長老也只當這位是個虛無縹緲的杜撰人物。
若非這藏經(jīng)閣中還留著這一縷神念,當真是讓人懷疑此君是否當真存在。
這般情況實不算離奇,天玄兩百多年來英才眾多,總有些修為高但行事極低調的入得畫中——
可縱使記載寥寥,這溫鼎真君哪里像是個低調之人?
而此刻看來,這般殘缺不堪的記錄,看著并不像是無心逸失,倒更像是刻意遮掩。
“想明白了?”見聞朝不語,白微點頭,“既然你愿意聽我好好說話,那我便再告訴你一個只有天玄掌門才能知曉的秘密�!�
“這溫鼎早已不是天玄的真君。此人在仙魔之戰(zhàn)過半時,叛出天玄,尋得了七件至寶之一——”
“對,他乃絕味鼎之主,就是那位‘戮得千里影滅絕,敢上虛空屠盡仙’的魔主、與云水劍仙齊名的‘戮空老魔’——屠天工�!�
聞朝終于變了面色。
白微道:“我本來比你更奇怪——按說天玄之內,除了當代掌門,根本不可能有人知曉這層關系。縱使山海各派有幾個活得久的,最多也只是知曉天玄后頭鎮(zhèn)著魔頭,根本不可能有人曉得他同天玄的這層關系�!�
“但因那‘溫鼎’早該是個死人,他親手烹了他師父全家,所以最后親手被他師父、也就是云水劍仙唯一的徒弟、我們的師爺云望野給處死的。”
“所以師弟,”白微眸光微轉,已完全恢復了向來溫和可親的模樣,“你仔細想一想,是誰能翻出這種被天玄刻意隱藏的秘事,誘導你去把那溫鼎真君喚出來?不僅如此,他還能叫你忘了這件事,甚至無需親自動手。”
“你徒兒說,干這些事的乃是六邪之一相繇的化身‘青鸞’,可你也曉得,那妖怪怎么可能有這種本事?””
“那么,她為什么要撒謊?為何想要替身后那位隱瞞?你究竟有沒有想過,她為什么會來你到你面前,又是如何破得了你的法身、你的道心——”
話音未落,聞朝再也支撐不住,雖立即封脈,可胸中血氣怒意激蕩,還是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他晃了一下,還是站穩(wěn)了,望著白微的目光之中顯出了罕見的一絲茫然。
白微笑了起來:“你莫要怪我,若非你一心要帶她走,一心想要拋開了天玄,師兄也不想用這種方式提醒你。你身負重責,怎好輕拋?”
“且這趟你就算找到了她,真的還能再帶她一起下山逍遙快活么?你當真問心無愧,打算就這般包庇下去?還是說——你忍心帶她回來?”
白微說到這里,仿佛不忍似地搖了搖頭:“當真是難啊,不是么?”
“唉,我若是你,被這么個小丫頭耍得團團轉,大約只愿自己從此失憶,或者更干脆點,直接讓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話音未落,聞朝眼神倏然銳利。
白微擺手:“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何必這般瞪我?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師兄也不是那般不講情理之人。她能有什么真錯呢?不過是個小姑娘,被妖魔鬼怪騙了、哄了,都再正常不過�!�
“你瞧,我都替你想好了。不過是個小卒子,其實也沒什么要緊。若你不想殺她,也不想放她,不若就這樣好好關起來,再慢慢教導,總歸來日方長……”
“閉嘴!”聞朝忍無可忍,又給了白微一拳,“不許你再見她!”
白微笑了。
“好了,我不說了,總歸你答應了就好�!彼朴铺蛉ゴ缴系难白鳛榛貓�,師兄會替你將她找回來的。不過在那之前,‘爭劍’的最后一場要開始了,師弟,你不想看看,分魂會落到誰手上嗎?”
……?
290|朋友
“莫要不信。這鏡子既為至寶,自然有靈,和你一路安危與共,不曾離散,足見與你緣分深厚。旁人就算覬覦,多半是留不久的�!�
“且你有心去拿分魂,回頭承得劍后,便能和我?guī)煾�、還有云水劍仙一般,獨掌劍鏡,當個無可爭議的天玄掌門人,既然如此,鏡子放你那里,又有什么問題?”
白微這一番“不想擔責”的大道理說得再氣壯沒有。
鳳鳴兒哪里繞得過他,沉默半晌,只憋出兩句。
“師父,我不適合這個�!彼嵵氐溃拔倚郧楣缕�,且志不在此�!�
“知道了,你和你聞師叔一樣,不愛干這種臟活累活�!�
“師父恕罪�!兵P鳴兒深深躬下去。
白微露出索然無味表情,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后來師徒兩人都像是忘了這面鏡子般。
直到白微來借鏡之時。
白微問她:“我若說,這理由不好說,你是否就不愿意借?”
鳳鳴兒搖頭:“師父既然要借,弟子自無不從。只是師父說‘借鏡’時,我突然生出一點靈覺,總覺此事或有不妥,總得問一問才能安心。”
白微嘆氣:“你倒是敏銳。我若不說,恐怕你這幾日比試都不得安心——唉,其實說也可以,只是一來此事機密,二來……我就算說了,仍舊可能亂你心境,甚至不若不說的好,如此,你還是執(zhí)意要問么?”
鳳鳴兒點頭。
然后她師父面上露出一種近似于無奈、甚至可能算得上憐憫的表情。
“罷了,”他說,“我借鏡是為了破除幻術,調查記憶被篡改一事。”
鳳鳴兒聞言一驚。
白微點頭:“對,你的記憶也被改過�!�
他說:“早前我只是隱有察覺,可這術法頗為棘手,不好輕易解開�,F(xiàn)如今卻是到了不得不解的時候,我需得知曉你們所知所見。”
鳳鳴兒沒問其他還有誰,她只說:“師父直說想從我這里尋得隱情即可,何必試探我的意思?”
白微沒再與她分辨,只讓她取出那面鏡子,閉目凝神。
鳳鳴兒照做,很快就覺眉心被虛虛一點,有一股清氣注入。
只是她很快就睜開了眼,皺眉搖了搖頭:“沒有任何動靜。”
白微聞言笑了,接過鏡子道:“它不大聽話,我同它好好說說。”
鳳鳴兒面色一變。
可白微仿若未覺一般,垂目片刻,然后將鏡子交回她。
“好了�!彼f。
鳳鳴兒驚訝接過,再次閉目,這次,她過了許久才緩緩張眼。
鳳鳴兒沒有立即去看白微,只是面色恍惚,仿佛難以置信。
“洛師妹認識我,”她喃喃,“她早就見過我了……”
白微說:“將你看到的所有,都完完整整地告訴我�!�
鳳鳴兒略略定了定神,將極早以前自己在鏡靈的建議下,去救神獸父子,結果中途契了小神獸之后就昏了過去。
當時那大神獸傷勢極重,醒來后卻莫名無礙,還差點將她認作救命恩人——雖然這也不算錯,可她還記得認錯之后,那大神獸前輩有很長一段時間對她十分冷淡,甚至隱有不滿。
鳳鳴兒當時還頗為莫名,可如今聯(lián)想到這刻意掩去自己存在的“洛師妹”,原本許多說不通的地方,卻又皆有了頭緒:
對她冷淡,多半是誤以為她冒領虛名——但因最后救了前輩命的,應當就是洛師妹。
這其實沒什么,鳳鳴兒原也沒多在意過。
可如此一來,一個極自然的問題便是:洛師妹為何要這么做?明明救了前輩性命是好事,不是嗎?為何偏偏要瞞著所有人、包括她?
——除非洛師妹救前輩之事背后,還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
疑心一起,曾經(jīng)所有的親近就都仿佛有了預謀的痕跡:
洛水同她一道練劍,一起去后山打坐,見到前輩時偶爾會有走神,總是偷偷去看后者。
鳳鳴兒情不自禁地想,她是不是在故意借著親近自己,借著一起修行的名義去同前輩親近?她喜歡前輩?
——可是為什么?
混亂中,鳳鳴兒聽白微沉吟道:“所以她同青言前輩很早以前就認識了,甚至可能與你和青俊一般,有了契約……不然以青言前輩的脾氣,當初怎會突然改了口,答應指導你們修煉�!�
“這與鎮(zhèn)山神獸有契約之事非同小可,她不想讓人知曉,唯有借著你的名義皆盡——畢竟你也有契約,且是明面上的�!�
鳳鳴兒耳邊“嗡”地一響。
她第一反應甚至不是生氣,而是傷心。
她甚至可以理解洛水瞞著契約之事——畢竟同神獸契約有多麻煩,她自己就有深切的體會。
誰都有秘密,尤其是修行上的秘密,不與人說也很正常。
可真正讓她難過的是,她連洛師妹“喜歡誰”的小秘密也無從得知。
——想要同前輩親近,希望她幫忙打個掩護,是什么不可和她明說的事嗎?
——還是說,她其實……早已妨礙了他們?
自從那個家逃離之后,鳳鳴兒極少再有這般郁塞不已的心境。
她甚至生出了一股沖動來,想要沖到洛水面前,大聲問她為什么,就像質問她那偏心的父母一般——
她想問洛水,她到底把自己當作了什么?
她——是不是、是不是從沒把她當作過朋友?
心境激蕩間,額心又是一股清涼灌下。
“當心,”白微警告,“靜氣寧神,不可生偏執(zhí),不然心念有瑕,易生魔障,引濁氣入體�!�
鳳鳴兒如遭當頭棒喝。
她晃了晃頭,立刻閉目穩(wěn)住心神,借那股清氣摒除腦中雜念。
半盞茶的功夫過后,她雖還是面色不好,可眼眸已然恢復沉靜。
她沖白微行了一禮:“謝師父。”
白微點頭:“好說。你現(xiàn)在打算如何做?”
鳳鳴兒垂眸:“徒兒眼下只想先完成大比。”
“甚好,”白微贊許,“正改如此�!�
鳳鳴兒搖頭:“待得比完,我想去見她——我要……問清楚。”
白微道:“你有什么想問她的,不若我?guī)湍阋坏绬柫税伞!?br />
鳳鳴兒怔住。
白微玩味一笑,將鏡子重新遞回鳳鳴兒手中:“你不會以為,只有你被騙了吧?自從神獸遇襲之后,我這天玄就同被人拆了籬笆墻的后院般,各種妖魔鬼怪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猜是因為什么?”
“……師父是現(xiàn)在就要去捉拿她?”
白微道:“什么拿不拿的,當真是傷同門和氣。我只是怕你難受,影響你大比,所以打算替你們幾個親自去問——哦,就當是我想要積善行德吧。”
鳳鳴兒不語,低頭看著鏡子,半晌方道:“如果這樣……是不是以后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白微笑了起來:“你倒是還念著她……不過若你實在糾結,這鏡子你繼續(xù)好好保管也罷——為師其實無妨,不過是多費些手段。”
他這副將選擇全然交予她、完全替她考慮的樣子,反倒讓鳳鳴兒愈發(fā)掙扎起來。
白微也不催促,只將手收攏袖中,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半晌,鳳鳴兒終于慢慢扭開了頭去,遞出手中鏡子。
“……我還是不討厭她�!�
她說。
白微拿了鏡,真心實意地安慰起徒弟來:“你洛師妹自然是討人喜歡的——只是她路走歪了,總得有人幫她正回來。你喜歡她,看重她,難道還要看著她一條路走到黑?豈知慈父多敗兒?”
他說到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聲。
“你放心,你這洛師妹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只要找到背后利用她的人,總歸還有回轉的余地——那家伙躲躲藏藏,實在不好找,這才是鏡子真正的用處�!�
“你借我,才是幫她。”
白微離開后,鳳鳴兒又在原地站了許久。
她自問從來不是瞻前顧后之人,決定一旦做出,從無悔恨,白微所言亦句句在理,她無法反駁。
探查洛水之事絕非錯事,亦非她一己之力可以阻止。
鳳鳴兒不由自主捏住錦囊,下意識地去摸索其中熟悉之物時,一下便摸到了那雕工稚拙的飛鸞簪。
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明月樓曲水之畔,少女雙指輕巧地穿過她發(fā)間,為她豎起發(fā)髻,相視一笑間,眸中笑意盈盈。
她忽然想起當時劃過心頭的異樣之感——
她在想,為何洛師妹明明看著在笑,卻像是隨時會落下淚來?她好似想對自己說些什么,卻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正如更早之前,她望見少女立于院中玉蘭樹下,神情怔忡,就仿佛風一吹,便要隨著滿地的落瓣一道化入風中,連同那聲幾近幻覺般的輕嘆一起。
鳳鳴兒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
等青俊慌慌張張地沖進門來,問她什么事這般急著喚它過來,她脫口就道:“你快去找到洛師妹,讓她千萬小心。”
說完,鳳鳴兒自己先愣住了。
青俊顯然也摸不著頭腦,可它居然沒有多問,轉身就往外跑。
“等等——”鳳鳴兒喊住了它,“你帶她回來吧……就說我想見她。”
“不,”她馬上又改了主意,“我和你一起去�!�
可是她最終也沒見著洛水。
鳳鳴兒問了附近弟子,都說這位師妹這陣子心情不好,行蹤不定。
青俊幫忙去了后山找,回來的神情十分不好,只說沒找見人。
當真是十分不巧,鳳鳴兒想�?赡苓@就是緣分淺薄。
……
指尖撫過銅鏡上的朱雀眼珠與羽翼,陌生的紋路觸感堪堪讓鳳鳴兒回過了神。
方才腦子里晃過的,不過是三日前的一點插曲,可她如今想來,卻莫名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或許是因為這幾日她拼了死命比試,每每回來皆是意識全無,日日皆要在生死輪回上走那么一遭。
她的昨日的對手亦被她的氣勢嚇到,直接下了死手,若非她最后一刻反應過來,或許當場就要將對面斬于劍下……
鳳鳴兒停下了思考。
她本就不是愛胡思亂想之人。那些偶爾孽生出的念頭,只會讓她心思蕪雜,劍鋒遲鈍。
她將隨身物品再度拂拭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了
擺在案桌上的一個匣子。
是衛(wèi)寄云通過伍子昭轉交的。本該早早送到真正的主人手中,卻因為那個人不肯見她,一拖再拖。
不過沒事,只要今天贏了之后,應該就能見到人了——然后就可以將東西交還,再不相欠。
鳳鳴兒將匣子隨身收好,轉身出門。
一路上她腳步越來越快,待得飛上問仙臺、見到她最后一場的對手時,已然心念凝定,雙目復歸澄明。
衛(wèi)寄云遠遠望見她,手腕翻轉,雙刀挽個漂亮的花后便化成了子母劍。
“在下對劍法略知一二,還請鳳師姐請教�!�
少年這樣說著,沖鳳鳴兒點了點頭,眉眼彎彎,笑意盈盈,扎著紅頭繩的馬尾在空中劃過一道輕快得意的弧。
鳳鳴兒微微一怔。
可不待她厘清那一絲奇怪的熟稔之感從何而來,對方已如燕子般掠至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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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私設修改,帶雷,還可能帶劇透】
下章有個重要設定改了,可能比較雷=
=大致就是我要把之前瞎聊提到的私設“神獸感而有子”搬到臺面上來了。啊對,神獸只有和人類在一起才會(……)。正常神獸想要后代了到神木那里打個報告,就能領取個果子有孩子了,不需要找對象,什么情情愛愛的都是被人類污染的(……)。
這里也涉及另一個閑筆,現(xiàn)在可以當伏筆用了【有劇透】:用血肉封印后山的另有其人(大家應該已經(jīng)能猜出來了),也就是說“玉瑤前輩”的存在有問題。?
291|舊時恨(4000收加更)
青鸞快餓瘋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拜得仙君,可得一二指點,不想這是個比鬼還心黑的。
故意讓他入了漱玉湖中不說,卻不是為了讓他潛藏,而是借他饑餓分泌的涎液與滿身血污,臟了天玄的藥液。
他本就在這滿是辟邪藥物的池子里待得痛苦不堪,轉眼又見天玄的瘋子要抽了滿池的水,逼得他東躲西藏。
好不容易躲過這一波,那喜怒無常的又把它捉了回來,笑問他“這下可習慣了”?
接著就封了他的口舌,也不知如何處理的,將他又扔回了藥池煎熬,逼他耗盡修為抵抗藥液侵蝕,直到山海之會前一夜方將他提溜出來,又扔到了躍虹居的水潭里。
可還是不允許他吃,連魚蝦也不許。
直到一個晚上突然給他放了出來。
青鸞初還以為是自己餓出了幻覺。
直到啃到了第一口血肉。齒牙合攏的瞬間,他快活得要飛起來。
可下一瞬他就被惡心得吐了出來,但因那血肉的味道不對,浸滿了藥液的味道,臭不可聞——是“落玉”典儀滋養(yǎng)后的味道。
沒人比他更熟悉。
青鸞當即另尋目標。
可下一個還是如此,下下一個也是——好不容易找到個味美的、肉汁里滿是靈氣,那該死的仙君卻又突然出現(xiàn),笑吟吟地告訴他“不可對客人無禮”。
于是青鸞沒了選擇,天玄弟子的肉著實難吃,他吃不下;可旁的人類血肉,那該死的、陰魂不散的東西又不許他吃。
且這異動一出,追查他的鬣狗越來越多。
青鸞只能胡亂躲,有機會就啃一口,甚至最后還吃到了個石頭人——還是個小丫頭。
他認定這也是那鬼搞的事,不然那小丫頭怎么可能聞著和明月樓少樓主是同一個味道?那少樓主年年受得“成珠”,汲取月靈最精華之處,是他最垂涎的好東西之一。
當然,也只是想想。
發(fā)覺咬錯第一時間,青鸞便藏了起來。
他不死心,他還是想吃,想找機會。
他曉得這一天是大比——大半人早起都去了天玄最危險的那處。而他只需要盯著落單的啃上一兩口就行。
不知道算不算否極泰來,遠遠地,他聞到了一股極美的味道,靈氣濃郁,肉香四溢。
……
青俊這兩日心事重重。因為它對鳳鳴兒撒謊了。
三日前去尋洛水那日,它確實沒見著人,可它看到了它爹,而它爹雖然看起來還算正常,可身上沾滿了那女人的味道。
太香了。
它甚至能清晰地從那味道中分辨出,是它住的那處門口的鈴蘭與紫藤在她身下碾碎,又同她身上的味道混在一處。
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能隱隱猜出,那是某種潮濕的來源,與汗水、津液類似,亦或是都有。
不可忽略地,其中還有他爹身上的氣味。
它聞到的第一下就恨不能遠遠躲開,渾身躁動不安,像是十幾天沒洗澡一樣發(fā)癢,又像是央求它爹三天三夜、終究還是被拒絕在洞府中豢養(yǎng)靈兔后滿腔不甘憤怒,氣得只想滿地打滾,再把洞口所有的藤蔓都給撕了。
青俊覺得自己什么都懂。
那女人去了哪里,為什么他爹身上會有這女人的味道,答案實在是再明顯不過。
它早就知道了,只是第一次這般真切地感受到,她——還有他爹的關系是什么。
它爹把它一直當孩子、當傻子,是沒有道理的。
縱使青言從來不提,可青俊很早以前就知道,人類和神獸孕育后代的方式不一樣。
神獸心意通而感神木“無盡”,祈而得嘉果,育后嗣。
而人類不一樣——他們同受濁氣侵染的妖、魔一樣,無法獲得神木恩賜,都只能通過那種同蛇、狗一般的低級交配方式孕育后代。
而它爹顯然早已被那女人引誘得墮落,所以他的身上全是那女人的味道。
這種事它怎么可能和鳳鳴兒說?
青言提出讓它回洞府待幾日,說外頭不安全,青俊一口就拒絕了。
然后它落荒而逃。
青言沒有追來,青俊很難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松了口氣,還很有些酸澀、憤憤不平。
它想,它不要再回去了。
可是它也實在沒什么好去處,尤其是鳳鳴兒開始連擂時。
也就是這時候,青俊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什么忙也幫不上,只能看著她難過,同自己一樣——呸,才不一樣呢,它根本不會為了那個女人難過。
分明是她讓所有人難過。
由是這最后一日大清早,青俊磨磨蹭蹭地來到了祭劍后山。
一路上,它告訴自己,就是回去看一眼,找到那個女人,警告她,做人還是要有點良心。
以前那樣死乞白賴地往鳳鳴兒身邊湊,如今連鳳師姐最重要的日子也不肯露臉,就知道同他爹胡混——對,她前陣子不是才被那個黑鍋臉師兄騙了?一轉頭就跑到他爹這里哭鼻子。
活該被它罵醒。
青俊醞釀一路,在腦中想了數(shù)個義正詞嚴訓斥那女人的場景,最后端端正正前肢撐地,站在洞府外溪水大石上。
它清了清嗓子:“爹!”
按說平時不用它喊,只要它一露頭,它爹也該出來了�?蛇@回青俊足等了一盞茶的功夫,直等到腦子空白,喉嚨發(fā)堵,也沒見著青言。
它想要沖進去,可一蹬腿,身子就誠實地掉了個個,頭也不回地跑了。
青俊沒跑太久就回過了神,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跑遠,恰在祭劍弟子居外。
它摸到洛水住處門口,敲了兩下,果然沒人。它又繞著門口臺階走廊嗅了嗅,幾乎沒了原主的味道。
它也不知怎么想的,像是不死心那樣,又繞著屋子轉了兩圈,第三圈時,果然有了發(fā)現(xiàn)——在離窗不愿的地方,有一點肉骨頭的味道,還混了點極淡的、屬于原主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