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所以這些時日我仔細(xì)想了,如我這般身子,長長久久于我實(shí)在沒有什么意思——爹爹,我只想快活些,一時的快活也好,一世的快活也好,我只想同從前一般……”
“如果爹爹可以答應(yīng)我,我便也答應(yīng)爹爹,再不需要那些什么外人了……”
“爹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的聲音細(xì)細(xì)的,可每一個字落在侯萬金耳中,都重逾驚雷。
他其實(shí)并不驚訝,只是不防她會在此刻突然揭露——說話之人雖還是女童模樣,可眉宇間羞澀惘然,如何是屬于這個年齡的模樣?
他自然注意到了,很早以前便是。甚至有那么一個瞬間,他想就這樣應(yīng)下來,順著她的意思。
可是當(dāng)侯萬金的目光落到自己自己那骨節(jié)粗大、攢滿華戒的手指上時,他忽然就冷靜了下來。
就在月瀾珊眸中期待之色慢慢黯淡下去時,男人緩緩開了口。
“爹爹明白你的意思。”他穩(wěn)穩(wěn)地覆上女孩的手背。
“可是,一時、一世太短了�!彼f,“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明月樓的時候,爹爹是怎么和你說的嗎?”
女孩聞言怔住。
于是侯萬金又接道:“我說,你看到那座城樓了嗎?那里是最接近月亮的地方。只要我們能一直住在那里,我們就能同仙人一樣健康、富足,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珊兒,難道你不想同爹爹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么?”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膝上的人驀然張大了眼睛。
可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就猶豫了:“可是爹爹,我現(xiàn)在……”
“爹爹知道你不快活,”他拍了拍她的手,鄭重保證道,“以后不會這樣了——爹已經(jīng)找到了治好你的辦法�!�
月瀾珊一下瞪大了眼,侯萬金微笑道:“不是淬靈針,爹爹會想辦法徹底治好你,從此以后好好陪著你�!�
“……”
他盯著女孩的眼睛,鄭重道:“爹爹親自陪著你,長長久久,從此再也無需旁人——你說好么?”
……?
240|八風(fēng)不動(下)(補(bǔ)2)
侯萬金再見著流霞君時,對方已恢復(fù)盛裝,其人衣似霞錦,發(fā)髻高聳,半倚在珊瑚床上,顯是等候已久。
侯萬金也不廢話,照面便向她拱手行了個大禮。
“……侯樓主這是何意?”對方一雙灼焰也似的眸子瞥過來,頗有幾分意味深長。
侯萬金直起身子,聲音微�。骸斑請流霞君救我女兒�!�
流霞君面色不動:“樓主何意?方才我便已同你說清了,這成珠‘大儀’的機(jī)緣錯過便是錯過,天意如此,少樓主能醒來已是萬幸,旁的我也愛莫能助——哦,荒禍?zhǔn)关M非也在,莫不是沒能為樓主排憂解難?”
侯萬金心下暗恨她裝模作樣,可眼下情形已由不得他不低頭。
他說:“荒禍?zhǔn)沟姆ㄗ又螛?biāo)不治本,我……實(shí)在不忍瀾珊再受苦楚。”
見流霞君不語,他又放低了聲音:“我知上君一直以誠相待,怨我不肯竭誠合作……也怨我有眼無珠,直到今時方才想通,我兒唯一活路非在天玄定鈞,但在上君一念之間�!�
流霞君不置可否。
“如何想通的?”她問。
侯萬金躊躇片刻,便坦然承認(rèn):“早前我不敢同上君交命交心,全因?qū)π∨牟∵有疑慮,不敢隨意舍了那荒禍?zhǔn)沟摹沆`針’。天玄與我交好多年,若非承他們的情,那荒禍?zhǔn)故菦Q計(jì)難請到的�!�
“說起來,這些年我亦是承他們的情分,所有法寶靈物皆是挑著最好的備給他們,甚至想著有朝一日我若遭不測,哪怕將瀾珊托付給他們亦不是不可——可誰能想,我一片誠心托付,卻屢遭天玄猜忌。”
“旁的不說,就說那萬金集之事——珊兒向來單純,若非天玄小兒口蜜腹劍,如何能哄得我兒見面就同她交心帶她進(jìn)去,又取了靈物出來?分明便是天玄早已對我兒續(xù)命之事有了疑慮,故意送人到她身邊……說來可笑,早年那天玄掌門答應(yīng)得好,允諾珊兒去他那處清修治病,旁的閑人一概不管、一概不見,多年以來也確是如此——獨(dú)獨(dú)此次,非得帶個朋友回來。也是我一時糊涂答應(yīng)了她,沒放在心上……誰能想就在這節(jié)骨眼出了事�!�
流霞君“唔”了聲:“那小徒說來還有些身份,不好處理�!�
侯萬金說“是”:“無論清理也好,追討也罷,那祭劍、荒禍二使都在,自是不好動作——呵,這豈非又是巧了?我剛問過我兒,所幸?guī)С龅牟贿^是些礦石靈草,縱使追查起來,亦不算難圓。”
流霞君道:“可那天玄小兒向來狡猾,必不會只有這一手�!�
“正是如此,”侯萬金徹底沉下了臉,“說來慚愧,我也是剛剛才想通——那‘成珠’之儀不成,我請上君來為我兒救治,放哪兒也是問心無愧、理所應(yīng)當(dāng),如何就這般巧,立刻遭賊刺探?且那荒禍?zhǔn)箒淼臅r機(jī)亦實(shí)在太巧,捉人也全然不用心思,分明便是同那人蛇鼠一窩,對我早有疑心!”
“還有,若非上君此趟前來,透露了那‘絕味鼎’的消息,我又從何得知,原來天玄早已掌握了徹底救治我兒的訊息,卻遲遲不肯透露?莫不是怕徹底治好我兒后,便不好再用那‘淬靈針’的法子吊著我?”
“也只有這樣才說得通,他們這般提防著我,反復(fù)來探,大約就是怕我同上君走到一處……不——分明早就將你我視作一伙!”
侯萬金冷笑:“我侯某雖不說是什么正人君子,可這人情財(cái)物往來向來只求公平公正、問心無愧——我將身家性命全部托付于他們,卻橫遭反復(fù)猜忌,連珊兒都……差點(diǎn)被他們誆騙去。”
說到這里,侯萬金終于不再掩飾眸中恨意,一想到方才女兒遲遲不肯回應(yīng)他的許諾,心口便隱有陰火不熄。
他再度朝流霞君躬身長拜:“我這輩子所求,不過是希望我兒康健,為此散盡家財(cái)也在所不惜——誰若想將珊兒從我身邊奪走、騙走,那便是要了我的命�!�
“我只求上君助我,告訴我何處可尋得那‘絕味鼎’為我兒重塑肉身,若是此事可成,侯某但憑上君驅(qū)使!”
侯萬金一番剖心之語說得慷慨激昂,動情之處自覺再真切沒有,頭皮后背都微微冒出熱汗來。
可他這般揖下去足有半盞茶的功夫,面前之人卻始終不語。
侯萬金飛快地再心中又過了遍先前的說辭,自覺已經(jīng)誠意十足,不明這海閣之主為何如此沉默。
待得他背上的汗略略轉(zhuǎn)冷,海閣之主才低低一笑。
“當(dāng)真可憐。”她說,“原來樓主居然被騙得這般慘�!�
“……”
“若非今日聽樓主一言,我亦是不知,原來在你眼中,我竟然是這般良善——候樓主,你就不怕我也是來騙你的么?”
侯萬金一僵,正想分辨什么,可被那灼焰般的眸子冷冷一掃,原先想好的托詞又盡數(shù)咽了回去。
半晌,他終于收起了那副慷慨激昂的神色,挺直腰桿,淡聲道:“流霞君玩笑了,我只求我兒康健,自可立誓。”
流霞君眸光閃了閃:“侯樓主玩笑了。我知樓主苦處,亦曉樓主誠心,不然也不會千里迢迢來此。我只是想提醒樓主,同海閣合作,只求明心見意——蠢人不好,心懷鬼胎的自然也不行——此外勿論正邪、更無謂那些對錯是非的大道理。樓主大約是同那邊處慣了,一時適應(yīng)不過來也正常,往后你就會知道同我等合作最是順心隨意�!�
“今日少樓主死劫已破,足以昭顯我等的誠意——方才樓主一直不來,我也有些忐忑,如今樓主想明白了,我自是欣慰非常。”
這宮裝麗人一邊說著,一邊施施然下了珊瑚塌,哪有半分忐忑不安的樣子,分明是再篤定不過。
侯萬金早在來前便已想明白,瞧見她這副冷淡憊怠模樣也不生氣。
他問流霞君:“我已知海閣誠意,卻是不知上君有何吩咐?”
流霞君不答,只伸手在珊瑚塌上拍了拍。
整個房間隆隆震動起來。
四壁并屋內(nèi)擺設(shè)皆消散不見。雖明珠尚在,然上下左右皆化作了幽深的碧水,其人身處其間,彷如驟然囚困水牢之中,端得窒息。
饒是侯萬金早已知曉海閣一行安置在明月湖中,這般“化形”的術(shù)法亦只是幻術(shù)的一種,卻依舊覺出了輕微的不適。
而這一猶豫,就見流霞君已然邁步穿進(jìn)水幕之中,裙裾翩躚,仿佛游龍入海,最是自在閑適沒有。
再一眨眼,那抹艷紅已然隱入暗流之中,唯余鮫綃鱗光隱隱,朝著最深處曳去。
侯萬金立刻舉步跟上。
甫一入水,衣帶上的避水珠便泛起光來,將四周涌來的冰涼穩(wěn)穩(wěn)推開,只是這般動作之下,那流霞君行走的痕跡卻是不好再分辨。
侯萬金正欲調(diào)整,就覺手上一冰,低頭去瞧,卻是一道玉帶似的碧水伸到了他面前。他猶豫了下,還是收起避水珠,就著那玉帶的牽引徹底進(jìn)入了水中。
如侯萬金這般淬體已久之人,體內(nèi)靈氣自可流轉(zhuǎn)順暢,縱使氣息封閉亦是無妨。
只是他到底習(xí)慣陸上生活,兼之流霞君游速極快,有大約半柱香的功夫,他都有些辯不清方向,只依稀覺出是在向水深處而去。
又過了一炷香,那抹若隱若現(xiàn)的紅影終于在三丈開外飄定。
侯萬金抬眼望去,只見那人薄紅的衣袖中透出光來,其中慢慢滑出一顆頭顱大的明珠,像是被什么吸著一般朝上飛去。
他全副心神都在那顆珠子上——直到它終于懸住不動,映出其后一片沉沉的黑影。
第一眼,侯萬金根本沒看出來那是什么,只以為是水中的山脈,通天徹地。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不對:明月湖雖深,水下卻不曾有這邊奇險地勢。
似是覺他困惑,那“山脈”忽就動了動,翻出一對森黃的蛇瞳來,其大小數(shù)倍車蓋不止,驟望之下,至邪至穢之氣撲面而來,如有實(shí)質(zhì)。
侯萬金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而生,直沖頂心。
他想要說什么,然舌頭卻似被凍住了一般。
“侯樓主。”
許久,海閣之主幽幽開口。
“若山海之會時,樓主可將這天玄舊人也一同捎上——不回自當(dāng)感激不盡�!�
……?
241|認(rèn)真的?(上)
或是因?yàn)榍鞍胍惯^于紛亂的緣故,洛水實(shí)在已是累極倦極,后頭這一覺反倒睡得極為香甜。
待得稍稍清醒,她只覺身上綿軟,神氣有些倦乏,旁的倒是并無不適。
洛水倒是有心再睡,可外間隱有交談聲傳來。她下意識分神去聽,結(jié)果這一聽之下,睡意瞬間消散。
“不過是多飲了些酒,”聞朝音微啞,隱隱透著一絲倦意,“現(xiàn)下并無不適。”
“客人無需客氣。”對面應(yīng)當(dāng)是明月樓的仆從,也不知是否洛水錯覺,她總覺得外面人的語氣,比之昨晚好似要熱情懇切不少。
不過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那仆從接道:“昨日樓內(nèi)遭了些意外,驚擾了貴客,樓主過意不去,特命我等先來。若您有任何需求,盡可先告知我等�!�
“確實(shí)不需勞煩�!甭劤琅f拒絕。
如此,仆從也不在堅(jiān)持,只道:“若是客人需要醒酒、補(bǔ)元的丹藥,可隨時喚我�!�
“有勞。”
門很快就關(guān)上了。
洛水立刻閉眼,一顆心砰砰直跳。
昨日意外頻生,她為了脫身,不得不拼著最后一絲清醒織夢。
若當(dāng)時她還有余力,完畢后自然可以好好收尾,同往常一樣抹去痕跡,假作不過春夢一場。
可惜沒有如果。
更糟糕的是,她急急忙忙中拖聞朝下水,誘他給自己善后,卻根本沒想好這醒來之后該如何面對。
當(dāng)然,也不至于半點(diǎn)主意沒有。
什么早就仰慕、情不自禁、酒后亂性,大約都是能說的——洛水雖同聞朝處得不多,但隱約還是摸著些相處之道,她這師父當(dāng)是吃軟不吃硬。
這種軟話她當(dāng)然會說,甚至夢里同他說過不止一回,
可一想到要在這般清醒的狀態(tài)下沖那人傾訴情思,洛水只覺頭皮微炸,胸膛中那顆心更是快要跳出喉嚨。
洛水腦中熱烘烘、亂騰騰地鬧了好一陣,左思右想都下不定決心。
可想著想著,她忽就覺出不對來:
外頭說話結(jié)束已有好一陣子,為何她那師父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洛水初還疑心是否自己敏感,誰想這一等就是一盞茶的功夫不止。
到后頭倦意上涌,不說昏昏欲睡,可那滿腦滿腔的熱意終歸是冷靜了下來。
洛水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也就是這時候,外頭終于有了動靜。
那人的影子在屏風(fēng)前晃了下,清咳一聲。
洛水莫名,不曉他為何明知故問,或者不直接進(jìn)來看看,可眼看著那影子又悄然遠(yuǎn)離,她忽就悟了:
他是在等她穿戴整齊。
洛水頓覺心下五味雜陳。
她倒也不拖延,一邊照尋常那般收拾整齊,一邊暗暗將要說的話捋了一遍,待全部準(zhǔn)備完畢,才低低“嗯”了聲。
于是聞朝進(jìn)來時,瞧見的就是徒兒穿戴整齊,安安靜靜坐在床沿的乖巧模樣:
雖面色還稍嫌蒼白,然并無淚痕。那雙烏溜溜的眸子望過來時,其中一點(diǎn)羞赧之色一閃而過。
聞朝喉嚨微癢。
他不動聲色地清了清嗓子。
“可好些了?”他問。
洛水點(diǎn)點(diǎn)頭。
聞朝又仔細(xì)打量了一番,到底放下心來。
他方才在外面躊躇許久,始終不知如何面對,直到洛水終于醒了,才忽然靈清過來:
不管是犯的錯也好,心意也罷,如何是能逃避得了的?總歸是越早說清越好。正如當(dāng)初在門中時,若非他一直逃避自我心意,何至落入眼下這般糟糕的情形?
只是想清楚歸想清楚,這傾吐心聲一事,于祭劍使而言亦是破天荒地頭一遭,比之?dāng)匮�,何止難上百千十倍。
聞朝沉默半晌,只覺腦子空空,搜刮半天還是不得一詞,最后只得先順著直覺低聲道歉。
“抱歉……昨日是我唐突�!彼D難開了口。
“不用不用。”洛水連連擺手,答得飛快,“昨日本就是你情我愿,師父不必放在心上,更無需道歉�!�
她說到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昨日確是我喝多了。我這淬體未成,一時用的靈力過純過濃,多半是有些不適——書中好像提過這情況特殊,是叫‘醉靈’吧?”
“我還在家中時酒品就說不上太好,只是大約昨日宴飲興奮,所以失態(tài)了,還請師父勿怪。”
說完她還低下頭去,做出十分羞愧的模樣。
洛水想得好,軟話當(dāng)然可以說,但什么仰慕之語實(shí)在沒有必要。看她師父方才猶豫再三、難以啟齒的樣子,想來應(yīng)當(dāng)同她一般,深覺昨夜不堪,恨不能當(dāng)場失憶。
她本來倒是可以幫忙,只是錯過了時機(jī)。所幸也不是沒有彌補(bǔ)的辦法,只要兩人說好說開,眼下也不過就是一樁小小的意外。
她方才已經(jīng)搭好了梯子,聞朝只要順著她的話接兩句,贊同也好,假意訓(xùn)斥也罷,此事自然可以輕輕揭過。
然而洛水等了又等,待得又是半盞茶功夫過去,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
她的師父好像……不想接這個茬??
242|認(rèn)真的?(下)
聞朝自然聽得清楚。
乍聞“你情我愿”四字時,他胸口何止是發(fā)脹發(fā)熱?可誰能想還未來得及品位喜悅,就被后面一串懇切的道歉砸得猝不及防。
這一口一個“師父”、又是醉靈又是勿怪的,哪里是想要認(rèn)下兩人關(guān)系的意思?
洛水自然不知,自己不過三句話,就說得面前人心涼了半邊。
她許久等不到聞朝接話,只好偷偷抬眼去瞧:對面瞧著也不像生氣,只是面上神色復(fù)雜,其中意味實(shí)在不是兩眼就能分辨出來的。
聞朝見她目光閃爍,更確信她有心逃避。
——她還是怕自己。
這個事實(shí)不咎于一盆冰水兜頭而下,將方才那剖陳心意的沖動熱意“滋”地一下便澆滅了。
借著酒意,她都怕得那般厲害,何況此時清醒?
眼下,他還是她師父,是天玄的祭劍使,威勢積壓之下,若是問她索要什么,她如何能拒絕得了?
且他還未完成季諾所托,又哪來的資格去確認(rèn)她的心意?縱使眼下貿(mào)然坦誠,這般趁人之危的做法,除了讓她傷心,又能得到什么答案?
他想求的是真心真意,而非違心之言。
思及此,聞朝徹底冷靜下來。
“錯皆在我,”他沉吟片刻道,“回山后,我自會去請無德無狀之罪。待得事了,我再給你個交代,如何?”
“什么請罪?”洛水心下一驚。
聞朝指的自然是卸去祭劍使之位。他早有去意,只是如白微所言,此事亦是牽涉太多,急不得,自然也不好同她直言,免得徒增煩憂。
想到這里,聞朝搖搖頭:“回頭我再與你慢慢分說——莫要多想,我不會迫你,往后,你更無需怕我�!�
洛水雖不明他究竟何意,可至少聽明白了聞朝無意追究,更沒有懷疑昨晚異狀——她那羅音生香應(yīng)當(dāng)是成了。
她松了一口氣�?煞判闹�,又隱隱覺得好似有哪里不太對。
洛水有心再探,然一對上聞朝似有深意的眼神,原本鎮(zhèn)定下來的心又突地跳了下。
她只得匆匆撇開眼去,胡亂應(yīng)了聲“好”。
應(yīng)完,對面果然什么反應(yīng)都無。
洛水心下懊悔,覺自己答得太快太干,約莫是把話聊死了——兩個半生不熟的人獨(dú)處之時,最怕的可不就是這種情形?
洛水等了片刻,實(shí)在難受得緊,顧不得頭皮發(fā)麻,生生轉(zhuǎn)了個話頭。
“師父這趟來得當(dāng)真巧�!彼f,“早前瀾珊說可以幫著天玄采買靈藥丹石,我還擔(dān)心一個人顧不了那許多,幸好師父來了——”
她說到這里微微皺起了眉:“我瞧明月樓這幾日也忙得緊,也不知這‘成珠’之后是否顧得上�!�
洛水本不過隨口一說,其實(shí)并不十分擔(dān)心,不想聞朝聽了她的話,亦肅了容色。
“此事確實(shí)不好辦�!彼f。
洛水驚訝。
聞朝道:“今日少樓主身體似不大好�!�
“她怎么了?”洛水驚訝。
聞朝搖頭:“具體情形我也無從得知�!�
他見洛水目露關(guān)切,寬慰道:“昨日我一友人前來相助,再觀剛才明月樓來人,應(yīng)當(dāng)已無大礙�!�
洛水咬唇:“可方便去瞧瞧?”
聞朝多少知道侯萬金的脾氣,卻不好同洛水直說,只道:“目前應(yīng)當(dāng)不方便見客,不過我們可以等上幾日,待得將要辭行時,可順道去訪�!�
洛水見聞朝篤定,也只能應(yīng)了,心下想著回頭辭行時還得再備些東西給瀾珊。
不過她很快又想到另一層:“那掌門師伯要的東西……?”
聞朝點(diǎn)頭:“需得兩手準(zhǔn)備。”
聞朝行事干脆,即刻便領(lǐng)著洛水一同去了明月城中。
只是這采買之事并不順利,兩人半日跑遍了大半下三坊市,能一次采齊之處不存一家,都道是為了準(zhǔn)備“成珠”、“落玉”并天玄的“山�!比蟮鋬x,早已掏空了當(dāng)年最好的丹藥靈石,縱使還有貨源,卻實(shí)在難以一時備齊。
既然無法一次買齊,便只能分散開來,自然麻煩許多。
待得黃昏時分,洛水已是口干舌燥。她初還有意矜持,可幾番詢價下來,就發(fā)現(xiàn)聞朝這不愛說話的性格,于采買上實(shí)在容易吃虧,她看不過眼,自然就要多說幾句。
而這既然開了口,哪里還剎得�。�
偏巧聞朝今日不知為何,半點(diǎn)也不嫌她聒噪,看她與人討價還價時的眼神甚至算得上……贊許欣賞?那里頭應(yīng)當(dāng)還有些旁的什么,可洛水并不敢多看。
去第一家時,她不過被他瞧了一眼,就腦子一熱,直接攬下了后頭所有的交涉,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全是她在做主了。
“可要歇息?”聞朝第三次問洛水,心道就算她還是不應(yīng),也要帶她回去。他本無意磋磨她,只是見她似頗得塵世之樂,也就由得她去了。
他還記得,她一直不太喜歡天玄那般出塵清修的生活,只喜歡熱鬧,眼下看來,果真如此。
洛水倒也沒有強(qiáng)撐的意思,接過師父給的補(bǔ)元丹,干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是正打算離開之時,忽眼角瞥見一處牌匾。
是明月樓慣見的鎏金嵌碧,只上面的三個字頗有幾分熟悉。
“要去那家?”聞朝問她。
洛水怔怔地看著那“多寶行”三個字,忽就想起了年節(jié)給阿蘭賣簪子的那一段。
她壓下心中泛起的淡淡澀意,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最后一家——說起來,我還在這里巧遇過鳳師姐呢,上次就是在這兒采買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跟著聞朝一道往里走去。然堪堪跨過門檻之時,身邊人忽然頓住了。
洛水奇怪,抬頭望去,只見一高大的身形正背對他們立在柜前
其人烏發(fā)虬結(jié),四肢畸長,肩背微隆,若非隱隱可聞口中所言,驟看之下,倒好似什么妖獸一般,無怪聞朝也要多看兩眼……
她這廂胡思亂想,不防那人突然轉(zhuǎn)過身——但見一張羅剎鬼面森森望來,赤目幽冷,直接與她的對上。
洛水駭?shù)锰似饋�,如一只受驚的貓。
對面見狀,鬼面獠牙微咧,吐出嘶啞幽冷的笑來。
“你倒是好興致,”他說,“這便帶著你那師侄一道出來逛了?”
洛水愣了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同聞朝說話。
她下意識朝后者看去,然后第一次在她師父臉上看到了某種大約可以稱之為“尷尬”的神情。
不待她細(xì)究,聞朝已然鎮(zhèn)定如常,喊了一聲“羅兄”。
那形容可怖之人古古怪怪地笑了起來。
“不介紹一下么?”他邊笑邊問。
聞朝沉默片刻,鎮(zhèn)定地望向洛水。
“這位是定鈞門荒禍?zhǔn)埂銌舅_主命便好。羅兄,這是……小徒洛水�!�
話音剛落,對面驟然止了笑,一雙幽焰似的鬼目倏忽凝滯。?
243|沒錯
有那么一瞬,羅常命確以為自己認(rèn)錯了。
然氣味是不會騙人的。
叫“洛水”的弟子上前一步行禮,衣袂浮動間,泛出一陣淡淡的甜香,混著杏的澀與石榴的清,雖較之幾個時辰前干凈了些,但確實(shí)是同樣的味道沒錯。
所以聞朝當(dāng)真是同他的徒兒攪到了一起去。
羅常命一嗅之下便確認(rèn)了,只是隨之而來的疑問更多了:
聞朝這般性格如何會睡了自己的徒兒?還偏挑在做客之時?莫不是早有首尾,才這般……情難自禁?
還有,白微又為何在其中插了一腳?此人并沒有多管閑事的習(xí)慣,居然肯給聞朝教徒弟?且一教就是分魂斷神的法子……不對,先前他還奇怪如何白微教了“徒弟”秘法,就讓她去做危險之事,如此想來倒是能想通一些。
——約莫就是為了聞朝突然辭去一事。
早前聞朝含糊不語,如今看來,大約是難以忍受背著這師徒關(guān)系同他徒兒在一起,白微知曉了,遷怒也是有可能。
不對。
白微雖然斤斤計(jì)較,卻也還算講道理,莫不是覺得聞朝睡了自己徒兒這事太過蹊蹺,是受徒兒唆使,所以篤定主意要給個教訓(xùn)?
也不對。
若是如此,白微的手段便該更狠辣些,如何還要一邊教,一邊訓(xùn)?
羅常命心念電轉(zhuǎn),各種疑問在腦中盤了又盤,最后還是繞回了眼前這個聞朝徒兒身上,一時有些摸不準(zhǔn)白微這隱隱曖昧又奇怪的態(tài)度究竟從何而來。
洛水被那森森鬼瞳盯了會兒,背上沁出了一層冷汗。
她不敢逼視,自然也不好退縮,然時間略久,就覺得頭皮和臉皮涼冰冰得刺疼,就好似被那目光反復(fù)刮過。
好在聞朝覺出氣氛不對,不動聲色上前擋了半步:“羅兄今日是?”
羅常命聞言終于挪了目光,側(cè)身,落到身后另一瑟瑟發(fā)抖的身形上。
“自然是再來查查�!彼宦曅Φ�,“只是沒想到這明月樓之人迎來送往,卻是當(dāng)真是不禁事,不過兩個問題,反反復(fù)復(fù)問了半天,憋屎也沒這般費(fèi)勁不是?”
聞朝了然,亦朝那掌柜望去。
這兩人一個鬼面一個冷面,目光皆如刀一般,掌柜如何受過這般折磨,立刻作揖不已:
“主命、主命,我這能說的當(dāng)真都已經(jīng)說了……那家當(dāng)家的是個叫‘阿蘭’的姑娘,我看她雕工極巧,便答應(yīng)替她寄賣,旁的我真的不知道——”
“你說她一屆凡人并不雕琢靈物,卻肯月月收她的東西,這突然兩月未來,竟是一點(diǎn)也不奇怪的么?”
掌柜叫苦道:“確實(shí)問過,可她家突然空了的事,我也是上月才知曉……街坊皆說是她一家都被妖魔拘了魂去,這般傳言怎好和主命亂說?”
羅常命早前盤問許久,這番話自然是說給聞朝聽的。
那掌柜會看人眼色,也不用羅常命再吩咐,當(dāng)即又把當(dāng)初如何看阿蘭可憐好心幫她的事說了一通,但是堅(jiān)決不肯認(rèn)下那青玉妖道雕像之事,只說從未見過此物,更未從阿蘭那處收過,上次兩位定鈞弟子來訪,亦是這般說辭。
聞朝沉默地聽著,只偶爾同羅常命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羅常命心知這是沒有新發(fā)現(xiàn)的意思,倒也不意外。畢竟衛(wèi)寄云二人得他親傳,這般尋常問詢,應(yīng)當(dāng)并無太大遺漏……
他這邊想著,不經(jīng)意瞥過聞朝身后,卻是微微一頓。
“怎么?”他問洛水,“賢侄有何高見?”
洛水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在問她。
她自然是沒有高見的。只是從聽得阿蘭家中“空了”開始,胸口就悶得厲害,后面又聽那掌門絮絮叨叨地說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管是被妖魔害了還是跟妖魔跑了都不稀奇”,更是嗓子發(fā)熱,直想大聲反駁什么。
可話到舌尖,卻又心頭茫然,全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甚至直到羅常命問她,她才忽然想到:為什么會覺得自己有話要說呢?
聞朝見她茫然,又問了一遍:“你先前同她處過?”
洛水點(diǎn)頭:“確實(shí)待過兩天,她是……奉茶的姐姐。我同他們一起過的年節(jié)�!�
她大略說了下幾人相處的情形,只是最后遇妖階段含糊而過。
“我實(shí)力不濟(jì),沒怎么幫上忙便昏了過去……”洛水低頭。
羅常命恍然,先前他那個徒弟衛(wèi)寄云嘴巴里特地多提了兩個天玄師姐。
衛(wèi)寄云說那兩弟子幫了大忙,其中一個還受了重傷——確實(shí)是這個名字。
居然這么巧。羅常命想。
三個月前明月樓有了線索,這位弟子在。
現(xiàn)如今,再次來查,她還在。
隔著鬼面,洛水自然不清楚這位在想什么。
只是那毛骨悚然的感覺又來了。
本能地瑟縮了下,便覺肩上沉了沉。
她驚訝抬眼,卻見聞朝收回了手,對羅常命道:“如此,倒是與先前所查并無出入。”
羅常命“嗯”了一聲,似毫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
“之后有何打算?”聞朝問他。
羅常命道:“再呆上兩日,回頭便山海之會再見了——對了,今年或早些,畢竟還有‘爭劍’不是?說不得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兒技癢,還得同你天玄得意人——甚至親自同你這祭劍使好好討教一番�!�
聞朝聞言露出笑來。
“好�!�
由此,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便各自告辭。
之后兩日洛水逛的興致消沉不少,聞朝也不多問,只同她一道將采買之事辦妥,便準(zhǔn)備同侯萬金辭去。
幾日不見,洛水總覺得這侯樓主看著神采不似以往,同聞朝說話也有些心不在焉,想來應(yīng)該是因?yàn)樵聻懮哼@幾日身子不見大好的緣故。
由是,她對于自己請求之事又有些躊躇。
聞朝看在眼里,便主動道:“最后還有一事,不知小徒是否方便同少樓主一見?”
侯萬金聽了,露出恍然之色:“多虧祭劍長老提醒,小女與貴徒投緣,確實(shí)有樣?xùn)|西托我送你�!�
洛水聞言連連擺手:“這如何使得?早前闌珊已經(jīng)送我好多了——還有一只她親雕的鸚鵡呢�!�
侯萬金笑道:“正是如此�!�
他說著示意侍從捧來一面扇形的金色站籠,道:“珊兒那只鸚鵡得了秘法成靈,不好馴服。此物正好可用于收納約束�!�
洛水想起那日鳥兒亂飛的情形,當(dāng)下謝過。
臨行那日,她還給瀾珊送了紙鶴,又給那專門負(fù)責(zé)給小姐傳訊的“金寶”也轉(zhuǎn)了謝意,道是禮物很極美,那只翡翠鳥兒上去果然只引頸撲棱翅膀,若非主動去引,不會再滿屋亂竄。
然對面依舊回復(fù)淡淡,只說她喜歡就好,還附了段蘊(yùn)養(yǎng)玉石靈寶的口訣給她。這般回復(fù)倒是與往日無異,只是同那日萬金集中相伴之人、‘成珠’宴上與她擠眉弄眼之人,卻已仿佛相去甚遠(yuǎn)。
洛水捏著玉簡呆了會兒。
“可說妥了?”聞朝問她。
洛水回過神來,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嗯�!�
她想,縱使還有些話沒說完,可侯樓主說了,若是這陣子瀾珊養(yǎng)得好了,山海之會時大約還能再見。
若有什么話,那時再好好說,大約也是一樣的吧?
……
洛水回去的路上確實(shí)精神不大好。
雖然這明月樓之旅最后有驚無險,可若是真讓她再來一次,她未必會有這般勇氣。再想到那虎頭蛇尾般的友情,精神愈發(fā)不濟(jì)。
因此聞朝提議說御劍帶她時,洛水稍一思索就應(yīng)了。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上幾乎沒有什么交談。
快到天玄時,聞朝忽然問她:“可還有精力御劍?”
洛水心不在焉,下意識便點(diǎn)了頭。
然到了天玄山門,她才反應(yīng)過來此舉為何。
洛水本以為,自己這趟出去悄無聲息,回來也應(yīng)當(dāng)如此。
卻沒想那云霧中的山門剛露一角,就有三道御劍虹影直奔他們而來。
當(dāng)先的那道迅如閃電,眨眼就晃至他們面前,化作身高腿長的青年。其人照面一笑,端的是白牙燦爛,俊朗熱烈好似盛夏驕陽。
“師父!”他行了一禮,姿勢規(guī)規(guī)矩矩,可目光中的欣喜卻是明明白白。
聞朝亦為那笑容所感,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伍子昭應(yīng)道,“師弟師妹皆是勤勉乖順,我這做師兄的亦是……欣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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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場排列組合ining,等我捋捋順序。
以及各種狗血真要來了,預(yù)警過好多次,怕虐的可以就在這里停頓()?
244|生分
伍子昭說完,目光一轉(zhuǎn),極自然地落在聞朝身后的洛水身上,喊了聲“小師妹”。
聲音鎮(zhèn)定,可眼神卻亮得驚人。
洛水哪里受得,一觸就垂下頭去,強(qiáng)作鎮(zhèn)定回了禮。
殊不知,這般正經(jīng)模樣落在伍子昭眼里,便如同羽毛般團(tuán)在他嗓眼心口,癢得人厲害。
“……不過幾日不見,小師妹如何就生分了?”
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洛水果然驚得抬起了頭,眼亦瞪得溜圓。
聞朝也望了來,似有疑惑,還有些不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