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說是么,客人?”
話音未落,一道藍光直朝她面門撲來。
她動作比腦子更快,可到底還是轉身慢了,被那符一下打入后肩,整個人晃了晃,差點摔跌在地。
周遭的紗幔迅速燃燒起來,金灰洋洋灑灑,瘋狂地朝她卷來。
只是那灰甫一收攏,她便蜷著身子消失在了原地。
影子微晃,重新露出流霞君冶艷無雙的姿容。
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侯萬金重重地走了兩步:“不追么?”
流霞君道:“那蠢物中了‘鞭神印’,跑不了多遠。”
侯萬金聞言面色愈差:“什么樣的神識能探得到這里來?你在這里,方才分明連那個祭劍使……”
話音剛落,他懷中玉簡忽就燙了一下。
侯萬金取出,卻見“羅常命”的名字下,浮出兩個艷紅的字來。
——“何在?”
“荒禍使來的可真是時候。”流霞君露出今日來的第一個笑容,“那可是一條好狗,鬣狗——正適合幫你追人�!�
說話間,屋中又變幻回了方才侯萬金遇見聞朝時的境狀。
侯萬金眉心微皺,似有遲疑,但還是沖流霞君微微點了點頭。
后者再干脆沒有,伸手在他眉心一點。
侯萬金立刻氣息紊亂,面色慘白,唇角甚至滲出血來。
他踉踉蹌蹌地推門出去,隱在外面的侍從立刻擁了上來。
雖然很快就掩了動靜,可這般深夜,“城主遇刺”的消息還是如漣漪般飛快地散了出去。
而大約半盞茶功夫過后,侯萬金終于見到了那個嶙峋若鬼的高大身形。
“有妖物潛入閣中!”他氣喘吁吁地撐著座椅,滿頭大汗。眉宇間全是驚怒恨色,全然的真心實意。
“它搶了我兒的救命靈丹,還以神識打傷于我!請……荒禍使……出手相助!”?
232|好夢正酣
戴鬼面的荒禍使并不說話。
侯萬金又張開手,掌心里團了一小撮符灰:“此物沾過那妖物的氣……只是沾得不多,說不得天明前就要散了。”
羅常命隔空抓來捻了捻,啞聲道:“樓主知我手段,說不得要驚擾貴樓的客人�!�
侯萬金抱拳:“荒禍使于我兒有恩,所有后果……自有我一力承擔�!�
“死活勿論?”
侯萬金遲疑了片刻:“若能留活口自是最好,那丹藥……”
羅常命伸手在掌心一劃,旋即翻手捏拳,拳心向下,嘶聲念道:
“魂有九,其一曰——‘讙’。憑血御之,聽吾敕召——去!”
深黑的血自他掌縫滴落,半空中騰地化作黑煙,這一滾一翻間,就成了條三尺長的狐貍狗,若非獨目碧瞳,三耳三尾,瞧著倒是與家寵無異。
侯萬金禁不住一愣。他雖有耳聞,卻是第一次親眼見著羅常命追蹤的手段。面前這秀氣的“兇物”,實在是很難同這惡鬼般人物聲名中的“敕令九禍”聯(lián)系起來。
羅常命似看穿了他想法,低笑道:“侯樓主莫要著急,我們這狩獵最講究‘布置’——磨刀不誤砍柴工,你說是也不是?”
侯萬金被他點破也不尷尬,只呵呵一笑。
隨著那黑血一滴又一滴地落下,一只又一只同貌的兇獸現(xiàn)出形來。
半盞茶過后,待得羅常命終于收回手,身邊已然黑壓壓地伏了近百只讙獸,磨爪甩尾,如山魈般嘶嘶低叫。
“如何?”
數(shù)百幽碧眼瞳與那鬼面上的猩紅眸子一同望來,森森望著明月樓主。
侯萬金久違地覺出一絲僵硬。
然不過片刻,他還是感激地笑了笑。
“有勞�!�
……
洛水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逃著。
她其實逃得并不算慢,輕得像是長了羽翼,或是乘了一陣風。
——她甚至感覺不到痛,只有冷。
后肩像是被怪物的指爪深深扎入,刺骨的冰冷從那個位置將她一點一點地撕開——確實是不疼的。
也因此她終于多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這不是夢。
她不知為何入睡之后便悄然“神魂兩分”,神識游蕩至此,瞧見了不該瞧見的東西;而她的魂還留在身體里,靠著與神識的聯(lián)系,飄忽地指示著她應回的方向。
然而隨著“肩上”的傷口越豁越大,那一絲聯(lián)系亦在不斷減弱,好似深濃黑暗中的瑟瑟燭火,再受不得般點驚擾。
只要回去就好了。
洛水想,只要回到身體中就好了。
來去時皆是一條路,她只需不斷向上即可。
——已經(jīng)快到了。
眼看著路只剩最后一截,雖然盡頭是死路,只有冷冰冰的一面墻,可洛水卻知道自己只要穿過去就好。
神魂兩分之下她再冷靜不過,想也沒想就朝著那墻撞去。
“咚�!�
動作的剎那,神識一顫。及待回神,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離墻三步遠的地方。
洛水不信邪,又試了兩次,甚至試著走到面前再穿,可依舊不行。
——她穿不過去了。
這個念頭讓她有些恍惚,連帶著眼前的景物也模糊了一瞬。
她驚覺不對,立刻凝神。
依舊是那陰濕狹窄的甬道,然不知從何時開始,甬道中逐漸彌漫起了淡淡的腥土味,仿佛覆了灰的老物,端的不祥。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總覺得甬道比先前暗了不少,來時道路的深處正有什么悄然接近……
——好冷。
背上傷口忽地刺了下,她猛地打了個哆嗦,下意識伸手去摸。
可剛抬手,手背上便是一癢,好似被毛絨刷過。
她徹底僵住。
她知道自己不該、也不可能會感到害怕,卻忽然間失去了轉頭的氣力。
當然,也沒有必要轉頭了。
因為她看見,腳下,一道暗影慢慢自墻中鉆出半截身子,依稀是只瘦骨嶙峋的狐貍,或是狼犬。
它應當沒有完全發(fā)現(xiàn)她,只是好似覺察了什么,半扒在墻上。在她悄然挪開的位置嗅了又嗅。
有幾次,她已然覺得那土腥味噴在了自己的臉上。
或許是她運氣好,幾次不動聲色的挪動皆堪堪躲過了那怪物碰觸。
三五息過后,洛水終于瞧見腳下的黑影又縮了回去,腳下復歸一片干凈。
她忍不住松了口氣。
然一口氣還沒放下,眼前忽然憑空張開一道縫來,露出一只碗口大的碧綠獸瞳,冷冰冰地與她對視,堪堪隔著半指。
她“腦子”一片空白,再無任何想法,只猛地向下一墜,立刻朝邊上竄去。
這次前方再無阻礙。她順利地逃入了墻內(nèi),卻也因此徹底迷了路。
墻內(nèi)同外面截然不同,像是一片支離破碎的迷宮,到處都是殘破的通道,數(shù)不清的分叉。
追趕她的怪物——一群像是狼、又像是狐貍的影子——可能從任何一個方向竄出,頭頂,手邊,腳下,然后她只能朝相反的反向逃跑。
而洛水逃著逃著,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
這群怪物似乎并不急著咬死她或者撲倒她,反倒像是在驅趕她,圍三缺一;順道偶爾在她“身上”留下幾道痕跡。這些痕跡同她背上的傷口一般,并不疼,但是冷,仿佛是故意留下的烙痕。
而她就像是只被玩弄許久的獵物,很快就要精疲力盡:
對周遭的感知越來越模糊,后背的冰寒之意已然從肩胛擴散到了整片后背,并慢慢地朝四肢侵蝕。更糟糕的是,她與神魂的聯(lián)系幾度中斷——當然,唯一的好運也在于此,亂跑了許久,始終未曾離開自己的身體太遠。
然而每當她甩開追兵、試圖回去,與方才同樣的問題又再次出現(xiàn):
她總是穿不過最后一面墻。
洛水隱約意識到那應當是某種結界,且被攔住的原因便應當是她身體上的“標記”:
每次試圖穿墻時,后背上的冰寒之意便會加重幾分。
而當她被怪物再度、也是最后一次圍堵在角落中時,洛水知道,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此刻,她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是神魂兩分的狀態(tài),不然大約早已四肢癱軟,趴在原地哭泣。
她還能思考,甚至模糊地記起了一些事,一些只能在此情此景中記得的事:
——(“若被發(fā)現(xiàn)了——呵,那你就只能去死了罷。”)
仿佛有誰在她耳畔笑語盈盈。
她不能被發(fā)現(xiàn),她必須要回去——
——(“當然,我怎么舍得讓你去死呢?螻蟻尚且偷生,我總得給你想個保命的法子……唔……不若你學學那守宮,來個斷尾逃生可好?”)
——(“只是這法子多少有些疼,畢竟——得把自己的神識給撕了�!保�
誰不怕疼呢?她當然也怕疼,怕死了。可那人大約就是瞧出了這點,所以故意言明,好教她猶豫,想瞧她的笑話。
可他應當也料到了,自己還是會去做的。畢竟自己動手撕,總比被畜生撕了強。
面前,幽碧的獸瞳越來越多,慢慢朝她圍攏過來。
她垂下眼,凝聚心神,悄然默念:
“心歸虛寂,神入無為;動靜兩忘,即須除滅——斷!”
法訣即出,她眼前一片模糊。
她迸著最后一點清明,咬死了那點“回去”的念頭,用力向后倒去。
神魂合一,復歸于體。
口中酒氣未盡,鼻中甜香盈盈,她下意識地抓了抓身下,指尖流過的錦褥絲滑若水。
只是還不待她感慨“生還”的美好,忽頸、背、臀一片劇痛傳來,仿佛生生撕下大片皮肉,又扒拉了脊柱琵琶骨出來,疼得直入骨髓靈竅。
她眼前一黑,“哇”地噴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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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決百度的,稍微改了下。
2.
《山海經(jīng)》讙:“……其狀如貍,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奪百聲,是可以御兇,服之已癉�!�?
233|有心算無心
洛水恨不能立刻昏將過去,可這如何是能夠的?
她先前神識游蕩在外,單留魂在體內(nèi),識覺無合,故而無事;如今神識驟然歸體,與魂合而為一,方才那后背一片神識割裂的疼痛便盡數(shù)復還,說是剔骨撕皮都不為過。
偏偏除了那處之外,方才那囚圍之夢中為那些“妖物”抓傷的地方亦還熱辣辣地疼。
按說這等痛處比起背上的不算什么,可她已然覺出不對來:
這抓疼時有時無,與其說是普通陣痛,倒不如說是像呼吸一般極有節(jié)奏,好似同什么遙相呼應般——每次吐息之后,便愈發(fā)清晰一分,與那“夢中”圍獵者接近的感覺并無二致……
像是為了驗證她的所想,她甚至聽見了遠處不甚分明的吵鬧聲響,間雜著隱隱的嘶鳴。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襲上洛水心頭。
她自知不能坐以待斃。
——(“若瞧著情況不對,就去求他呀——他那般疼愛你,總歸會給你兜底的是不是?”)耳邊又傳來幻覺似的輕笑,輕而暖的吐息緩緩落在她的耳廓。
——(“你瞧,你只消這邊控著魂兒把東西都取出來布置好了,等神識歸體,直接喊他便是……”)
伴隨著那夢中話語般的字句落下,那同樣幻覺似的酥麻從肩頸一路竄直手指。
她大腦一片混沌,手顫抖著松了又抓,最后仿佛有自我意識般,先拼著最后一絲靈力清了血污,隨即一點一點地挪向不知何時散落滿床的物件——
骨笛、紙符、發(fā)簪、子母劍,亂七八糟的胭脂盒子、散落滿匣的玉髓靈液……
她目光無神地落在在其中的一樣上,用力抓了過去。
……
聞朝回屋后不久就發(fā)覺情況不對。
——太吵鬧了。
雖說眼下也差不多是宴散時分,可樓下傳來的聲響絕非醉人發(fā)出的囈語,其間不時可聞驚呼怒罵,滿是驟然被擾了心情的怨憤。
他想了想,打算出去一探究竟。
誰料手堪堪按在門上,神識卻倏忽一動,竟是被什么觸動了。
聞朝不由一愣,隨即神色大變——
他曾經(jīng)送過洛水三道劍符,蘊了他的劍意,萬不得已時可撕了護身。
這樓內(nèi)不可用縮地的術法,好在他們師徒二人恰安排在一層,相去不遠。
聞朝幾步匆匆趕至她屋外,用力敲門喚她。
她果然沒有立即答應。
聞朝心下一頓,沉目翻掌間,已然分魂在手,就要強行破門而入。
可不待他舉劍,門后忽有動靜傳來。
“咚”地一聲輕響,像是什么磕在了半腰的位置,旋即裂開一道縫來。
一道身影跌入他懷中,帶著撲鼻的瓜果與淳酒芬芳,與半個時辰前他離開時無異——不,好似更濃郁了,還浸著某種濕漉漉的、更加隱秘的香氣……
聞朝稍稍恍惚,就覺懷中人虛虛摟了他一下,隨即軟綿綿地往下滑。
他一把撈住她便擠入屋中。
——如何能醉成這個樣子?
然這念頭不過一晃而過,聞朝就覺出了不對來:
她整個人濕透了——就像是遭了一場暴雨,從鬢發(fā)到衣衫,渾身上下都好似浸透了,也涼透了。
若非吐在他肩側一點氣息燙得驚人,她幾乎就像是魂飛魄散的尸體。
這個念頭讓他腦中一白,當即顧不得許多,當即在她額頭、脖頸、胸口、丹田一一灌入靈力檢查。
而這一查之下,聞朝終于發(fā)覺出不對來:懷中人靈脈無損,可其中靈力紊亂,竟好似脫韁的野馬一般,隱隱有失控的跡象。
這般情況,多半是魂識有損……不,她方才還曉得找他,行動無礙,所以魂當是無事的,那便只能是神識有礙。
——可如她這般伐髓境的弟子,神識運用不過初開,如何能像這般損毀到幾乎要控制不住體內(nèi)靈氣運轉?
聞朝有心再探,可這神識試探不比靈力,所謂“魂識相連”,稍有不慎便會傷及魂本。
他想了想,先為她用了個避塵術,又伸手按上她的丹田,為她灌入一脈靈力。
此法確實奏效了。
那氣息在她體內(nèi)堪堪行過一半靈穴,少女終于悠悠轉醒過來。
洛水目中初是迷蒙,待得看清是他,眼淚又簌簌往下落。
“師……師父……我……”她不過吐了幾個字,又疼得皺起眉來,額上的汗水同淚一般,大顆大顆往外涌,不過一息又是面色慘白,氣若游絲。
聞朝心知不妙,立刻喝止:“噤聲。”
洛水怔住,只覺眼前人面色鐵青,神情間是少見的燥郁。
她好不容易得了一息稍緩,卻驀然撞見來人這般神色,一時腦中亂糟糟的,懷疑是否方才半昏時候有何處做得不妥——
心念電轉間,后背疼痛又起,她忍不住呻吟一聲,蜷起身子。
聞朝本想將她挪到榻上去,可不過胳臂稍收,就瞧她當即煞白了臉,立刻又有些手忙腳亂地松開,摟著她就地坐下。
這一動之下,聞朝驚覺懷中人方干燥了的后背又是出汗如漿,顯是疼痛至極。
他不好拖延,只用最快的速度告訴洛水:“你神識有傷,我需仔細探查,不要抵抗�!�
眼見懷中人依舊怔怔,他頓了頓,垂眸低低補了句:
“莫怕�!�
也不知她是真聽了進去,還是那句“莫怕”起了作用,懷中人終于閉上了那雙倉惶的眼,身子也軟下不少。她甚至不自覺地側臉朝他懷中擠了擠,好似愿意全心依靠他一般。
聞朝看了一眼就轉開眸去,努力壓下心底異樣,凝神伸指朝她眉心按去。
洛水本就迷迷糊糊,憑本能放空大腦,任由聞朝那一點冰涼的神識探進來。
確實如他所言,他探入的那一絲神識極為溫和,涼絲絲的,好似清泉一般,很快便順著她后腦一路滑落至后背疼痛最深處,并在那處稍稍停留了一會兒。
而那從醒過來開始就剖魂裂骨般的疼痛居然真的平息了下去,舒服得她忍不住喟嘆一聲,由是愈發(fā)放松。
她就這般任由他順著那受傷之處一點一點地撫過——直到滑至肩頭某處。
洛水初還沒有反應過來。
一晚上的傷痛好不容易得到了撫慰,她幾乎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得到安憩了——在歷經(jīng)了逃命、斷神、嘔血、清理又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將聞朝召來,她幾乎以為這就是最后了。
可毫無征兆地,他突然就停了下來,堪堪停在了那“爪痕”上。
她幾乎已經(jīng)快忘記了它、或者說它們的存在——手臂上下、大腿內(nèi)外,多處痕跡正前所未有地灼燙。
因為聞朝神識的安撫,方才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點疼痛已然顯得微不足道。
可當他驀然停下后,它們的存在又變得讓人難以忍受起來。
這些痕跡突突地跳著,灼燒著,像是烙鐵一般悄無聲息地深入她的神魂,滋滋作響。
洛水被疼得眉心突跳,干嘔一聲,復又轉醒過來。
睜眼,卻恰對上聞朝一雙沉黑的眸。
她像是預感到了什么,喊疼的話語堪堪咬在唇邊,化為一縷極微弱的呻吟。
恍惚中,她聽到他問:
“為何荒禍使的追魂印會在你身上?”
聲音沉沉,如蘊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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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可能帶輕微的SP?捆綁?
不是很懂這方面的分類(撓頭)?
234|此時此夜難為情(11000珠+2500收加更)
聞朝確實是震驚的。
今日她神識受損,他多少有些揣測。畢竟那境界未達,但神識離體的情形雖不算多,亦不在少數(shù)。
而如明月樓這般地界,阻止神識窺探的結界法陣自然是有的。若她是“不小心”修得神識離體,卻不知如何控制,那觸了禁制受傷也是極有可能。
——可無論如何不該有“追魂印”。
他與羅常命多年的交情,若論投緣,白微亦有所不及。
沒有人比聞朝更清楚荒禍使的手段。單這“追魂”一術,就鮮有誰能逃得過去。
可眼下就有一個。
她居然能在神識離體之后躲了羅常命養(yǎng)的妖獸追獵,堪堪逃回了魂體之中。
要說是徹底逃脫,其實也不然——這數(shù)十道印子,道道皆是荒禍使索魂尋人的憑證,只要不消去,至多一刻,那人便會追上門來。
可她到底探到了什么?為何是羅常命前來追索?外間的動靜是否與她有關?她是何時學會了這神識離體的法子?
一時之間,無數(shù)疑慮涌上心頭,聞朝堪堪停住了撫慰神識的動作。
這不過是個下意識的動作,他并沒有打算在眼下的情形繼續(xù)審問她,也不期待從此刻神志不清的她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可這個停頓,并著這無意的一瞥,落在洛水眼中卻彷如噩夢重現(xiàn)。
——她欲拜師的那一夜,他也是這般注視著她:
面色沉沉,眸藏金鐵,只要一句不對,便要將她當妖邪斬了。
不,不對——
洛水一下子驚醒過來,她想起自己引聞朝過來只是為了讓他幫自己處理身上的神識傷痕。雖然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篤定聞朝能幫她處理這些痕跡,可她就是知道。
且她還可以肯定,此間真正的妖邪另有其人,絕不是她。
至少眼下作惡的,不是她。
然縱使如此,她所做的、所瞧見的也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發(fā)現(xiàn),包括聞朝。
也就是說,她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解釋,還得讓聞朝給她幫忙。
——世上哪有這種稀里糊涂的道理?
洛水身上疼痛,心下著急,眼淚簌簌。
聞朝不由皺眉。
“先不忙,”他聲音克制依舊,“一會兒常命過來,我再問他……你莫要怕,他不是那種不問是非的人……”
見她還是不答,聞朝以為她是疼得狠了,復又抬手按向她的眉心。
“師父不要!”
然不待他碰及,唇上便是一疼。
懷中人不知從何生出的力氣,如受驚的兔子般一躍而起,徑直撞了上來,磕得她自己唇破血流也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
他本來是可以躲的。
可一同撲面而來的酒香與花果香,連同那輕軟的身子、低泣的話語一起,仿佛某種魘咒,只一下就纏住了他,堵住了他所有后退的可能。
他本想說些什么,想告訴她不必如此張皇,更不用這般刻意討好。他并不打算責問她,就算要問什么,也不會是眼下。
他還想說,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難受,在搞清楚來龍去脈之前,她是可以信任他的。
可他沒能說出來,同過去無數(shù)次那般。
剛一張口便被她尋著了破綻——就像那無數(shù)個被他所拼命壓抑的夢一般,她軟舌一吐,就這樣半分顧慮也沒有地伸了進來,不給他丁點開口拒絕的機會。
她說:“師父,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不要罰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努力往他身上貼,明明整個人都已經(jīng)疼得發(fā)抖,可就是執(zhí)拗地抓住他的手。
她說她身上疼,說她害怕,求他幫她。
于是他就同個木頭人一樣,任由她引著自己。
昏暗的室內(nèi),她的鎖骨、胸乳、還有腰肢,目之所及處,哪里都泛著一層白膩的、淡淡的光。
聞朝頭暈目眩,如墜夢中。
他想,自己大約是喝多了,所以正深陷一出春夢之中,同過去的無數(shù)次那樣。
可他很快又想到,在過去的無數(shù)次中,從沒有哪個夢中,她喚過他“師父”。
也從沒有哪個夢中,她像這樣撲上來就扯了自己同他的衣裳。
她從不曾在他的夢境中這般害怕,急迫——乃至恐懼。
——所以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應當是夢吧?
她在現(xiàn)實里也不曾怕得這般厲害:
撫摸她的臉,她就簌簌落淚。
攬住她的腰,她便顫抖得厲害。
問她想做什么,她只會不斷地、不斷地說不要。
——可她的動作無論哪一個看起來都想是“要”,她急切地想要貼近他、取悅他、討好他。
他不明白,亦覺胸口悶得厲害。
他想,無論是夢也好,現(xiàn)實也罷,他都需得做些什么。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最后試圖制止。
“不要�!彼f。
“不要了�!彼嬖V她。
不要害怕,不要哭泣,不要做不愿意的事情。
他不需要她的害怕,不想要她的討好,他不需要她為自己做任何事,他只是想她同自己好好說說話。
他們好像……從未好好說過話。
他說:“你做錯了什么——告訴我�!�
她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只怔怔地望著他,身子輕輕顫抖著。
就在他以為自己不會再得到答案時,她忽然咬了咬唇,眼睛一閉,流淚哽咽道:“我、我不該聽那人的話,在這里偷偷亂逛。”
“誰?”
“我不知道。”她說,“我真的不知道……”
他又問:“既然不知,為何又要聽話?”
她聞言又是一頓。
“說�!�
她的臉陣紅陣白,可最終她大約實在受不得身上的疼,還是哭著湊近他的耳畔。
“因為不聽話……就會、就會被懲罰……”她這樣告訴他。
不過一句,他就被徹底定住了。
他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更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可她還是沒有停下來,還在輕飄飄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說她疼,說她怕師父罰她,怕那個人也一樣罰她,她真的好疼……
聲音輕飄,仿佛夢囈,又仿佛蛛絲。
他腦中一片空白,好似明白了深藏其下的不祥意味,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
可在他想明白之前,便被她吞了下去,連同他的神志一起,如同令人窒息的深吻。
……
聞朝從未做過這般真實的夢。
說是真實,因為這是第一次在夢里,他還是他,他的徒兒……也還是他的徒兒,而他們正身處在她的客房之中。
他記得很清楚,不久前他剛送她回來。
她喝醉了。
說是夢,因為只有夢中才會發(fā)生眼下這般不講道理的情形:
他將她按門口的地毯上,從進門開始就迫不及待同自己的徒兒糾纏起來。
而眼下的她比先前任何一次夢境都要熱情。
她還受傷了。
她說她不小心招惹到了不該招惹的人,所以被打上了印記。
她死活也不肯說那是什么人,由是聞朝更為惱怒。
因為他知道那是誰——羅常命,荒禍使,那是他最信任的朋友,最信任的兄弟。
而眼下,他最信任的兄弟在她的身上打滿了印記——脖頸、手臂、腳踝……雖說是神識的印記,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神識上所受的痛苦便也反映到了肉體上:
她本就皮膚雪白,如今那些痕跡漸漸顯露出來,紅得靡艷刺目。聞朝看得眼眶生疼,只想狠狠地將那些痕跡抹去。
他也確實這么做了。
明明只要探入神識即可,他卻執(zhí)意動手。剜去印記的同時,指腹亦狠狠刮擦而過。
她應當是疼的。
每處理一處,她便會叫出聲來,眼淚流個不停,說她疼,真的太疼了,讓他放開。
他當然是不肯的,至少開始時候不肯,亦很難做到一心兩用。
可她后來實在哭得太兇,聞朝沒有辦法,只能每次先親吻撫慰她,再趁著她放松的功夫為她處理印記。
可慢慢地,他便發(fā)現(xiàn),她好像不需要了,或者說只是這種程度對她來說實在不夠。
聞朝初還不確定,可試了兩次,發(fā)現(xiàn)只有這般才能讓她不喊疼后,便如她所愿那般真真切切地粗暴了起來。
胸口悶到發(fā)疼,陰邪的火焰灼得他喉嚨發(fā)干,體膚皆刺。他一會兒恨她半分正形也沒有,哪里像是要好好給人當徒兒的模樣;一會兒又恨自己齷齪至極,明明知道夢中所思所見皆是自身妄念,偏就是不肯承認她其實哪里都好,處處皆映見他的欲念橫生。
慢慢地,她神識中的印痕被盡數(shù)去除。直到這場極盡癲狂的夢境的盡處,兩人方相擁著緩緩入眠。
……
聞朝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大約是因為喝多了瓊漿的緣故,他難得地睡了個好覺,神魂內(nèi)外皆是久違的舒暢放松。
也因此他的反應遲鈍了不少。
直到門又執(zhí)著地響了第三次,他才緩緩睜開眼來。
而當他看清眼前的情形時,耳畔嗡了一聲,渾身血液幾乎逆流:
呼吸交纏間,是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少女發(fā)絲散亂,雙眸緊閉,眼尾淚痕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