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然她沒有立刻得到頭頂青年的回復(fù),只聽他沉吟了片刻又笑道:“沒什么,不過是個好看但無甚名氣的地方罷了……春天快到了,若是你若想賞桃花,這十方界內(nèi),我們可尋一去處�!�
洛水正迷糊著,自然沒聽出他語意突轉(zhuǎn)的異樣,只是聽到他提及“十方界”,總算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推了推他,示意他將自己放開些,將昨日造好的冊子塞給了他,道:“喏,已經(jīng)做完了。”
伍子昭不想她來找自己竟真是為了正事。他隨手翻了翻,瞧見里面記得工整清楚,不由挑眉:“原來你還有這般天賦?”
洛水早已習(xí)慣了他時不時損上一句,也不糾結(jié),只道:“已經(jīng)做完了,這年節(jié)之前,應(yīng)當(dāng)沒有我什么事了吧?”
伍子昭聽出她話中有話,順口她:“怎么,你還要回家過年?”
話既問出,他亦回過神來。曾經(jīng)他徹底查過她山下的背景,確實是個教養(yǎng)的女兒,可后來知她與自己系出同源,自然不信她在人間有什么親緣,明白自己手中的資料多半亦是那邊偽造的身份。
他想,她的任務(wù)到底還是來了。那他的那部分,其實亦不會太遠了。
幾個月來,“煙紫”因為刺殺大神獸失敗,之后便再沒有人來同他們聯(lián)絡(luò)。數(shù)次“月晦”均是洛水同他一起在他那處相互依偎撫慰著度過,雖是難受,到底還是順利過了。每每這時,他便覺得兩人好似同時被困在那世外孤島,很容易便生出些相濡以沫的感覺來。
其實自第一次月晦后,徹底與她袒露真身后,他已然放肆了許多�,F(xiàn)在想來,這般放肆,何嘗不是因為與那邊斷了聯(lián)系才生出了妄想?聞朝不在,那邊也聯(lián)系不上,他執(zhí)掌著這祭劍的大小事務(wù),督促著她懶懶散散地修煉著,便真似前塵盡忘、關(guān)系極好的師兄妹一般。
洛水瞧見他臉色不好,卻不知轉(zhuǎn)瞬間,這人心中已轉(zhuǎn)過了無數(shù)個念頭。她以為是自己要出門一趟,這人黏慣了舍不得自己,可又瞧了兩眼,覺出他神色嚴(yán)肅,不像是單純的掛念。
她這邊還在恍惚,便聽腦中那鬼的聲音突然響起。
(“接下來,照我的話去說。”)它囑咐道,(“莫要忘了,你在他那里的身份�!保�
由此洛水這才恍然想起,她在這人面前似還有一重身份——好像是什么偷溜出來負責(zé)聯(lián)絡(luò)臥底的世家大小姐?
若非這鬼提醒,她除了記得自己應(yīng)該同眼前這人是“一路貨色”,早將其余的細節(jié)拋諸腦后。
對方還在等著她回答,洛水沒法多思考,便照著腦子里的囑咐回了。
她笑道:“回家?回什么家?我這‘手上的事’完不成,還能跑到哪里去?”
其實洛水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上有些什么事,畢竟那個什么叫煙紫的臥底死了之后,除了面前這人一直抓著她不放,也沒什么旁的妖魔鬼怪來尋她。她也不覺得這幫子妖魔還真能有什么事找她,也不可能再找到她,畢竟這天玄到底非同一般,加上之前那幫子家伙打草驚蛇,哪能這么輕易便扒上她?
至于伍子昭這鬼鬼祟祟的在天玄有什么任務(wù),他不提,鬼不提,她亦是懶得去問。橫豎她再蠢笨,也明了“知道的秘密越少越安全”這點道理。她不過是來取分魂劍的,旁人的秘密也好、任務(wù)也罷,與她又有何干系?那鬼都不記掛,她又什么可問的?
聽洛水主動提及要做的“事”,伍子昭果然神色松了些,主動將她摟緊,壓低聲音囑咐她小聲點:“在外便莫要再提這些,你這大小姐第一次‘出門’,還是小心些為好�!�
他語氣輕松,漫不經(jīng)心地點出了自己已摸到了她在那邊的身份。果然話一出口,便見她神色有些不自然,當(dāng)即笑著在她耳朵上啃了一口:“怕什么?你還有我什么不知道的地方么?”
洛水假作羞惱慌亂,道:“什么大小姐?再胡說,回頭好東西可一樣都不會給你了�!�
所謂“好東西”指的便是下山后帶回來的節(jié)禮,可如今對著伍子昭,這“節(jié)禮”的意思自然又需變上一變,這次無需這鬼提醒,她也明白,這所謂的“節(jié)禮”大約指的是指紓解那“月晦”之苦的解藥。
她自然覺不出月晦之苦,哪怕陪過伍子昭幾次,不覺得他度過這一段時期有什么危險難受。當(dāng)然,她亦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去變這個解藥,反正這鬼讓她怎么說,她就怎么說。至于回來以后怎么辦,那也是回來以后的事了。總歸再不濟,還可以用那生香羅音糊弄過去。
對面,伍子昭聽她“隱晦”一提,也明白過來,她應(yīng)當(dāng)是要下山再同“那邊”重新取得聯(lián)系了。確實,這陣子天玄戒嚴(yán),再要派人混進來確實十分不易,自然是他們這邊出了山門再想辦法更加容易——且久不聯(lián)系,亦容易生變,至少很容易讓那邊懷疑自己這邊生出了什么不該有的念頭……如此看來,洛水提出外出的說法倒是十分合情合理。
伍子昭心下沉沉,面上依舊笑問她:“你還未同我說,這趟卻是要去哪里?”
腦中鬼沒說話,洛水便如實答了:“奉茶說她家在十方界�!�
伍子昭“哦”了一聲:“倒是不遠,來去四日便夠——那處屬明珠樓下,山派三門的弟子家眷多有聚集,倒是個繁華的好去處。”說完便見洛水眼睛亮了起來,心道這果然是個貪玩的。
被她的笑意感染,他心下的陰霾亦散去幾分,囑咐道:“若是想四處瞧瞧也無妨,只需記得莫要節(jié)外生枝——修煉也不可荒廢了�!�
洛水斜了他一眼,道:“不知道還以為你是我?guī)煾改��!?br />
伍子昭聽了亦是笑,聞朝不在這陣,他對她關(guān)照許多,要說是半個師父亦勉強當(dāng)?shù)蒙稀?br />
——而若是他能更近一步……
想起聞朝走前問他打算何時突破至煉骨境,去取那承那分魂劍的資格,伍子昭的心又沉了下去。他原本還有些猶豫。如今看來,無論是為了他自己也好,那邊也罷,都需得盡快下定決心。
正出神想著,便聽?wèi)阎腥藛柫司涫裁础?br />
“嗯?”伍子昭垂眸,就瞧見懷里的姑娘雙頰鼓鼓,似是有些不高興。
“我說,”洛水點了點他胸口,“你要不要同我一同下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邀請,與其說是客氣,倒不如說是沖動,就在方才的剎那,她瞧見面前的人唇邊笑意雖在,可眼神又逐漸沉凝下去,不知為何心口就有些發(fā)慌。
伍子昭心下微暖,只松開她,笑著揉了揉她的發(fā)頂,搖頭道:“師父囑我看守祭劍,怎么好隨意下去�!�
“哦……”她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卻不免還是有些小小的失落。
瞧著她眸光盈盈的模樣,他只覺胸膛中又有什么逐漸充盈起來。
伍子昭本還有些話想同她說,可思來想去,覺得等她回來再說亦是不遲,于是這許多想說的到了唇邊,最終也只得寥寥數(shù)語:
他說:“玩得開心些,只記得我說的,修煉需勤,萬事小心�!�
他又道:“若真有事,便燒了我給你的那截發(fā)——萬事有我。”
平日沒個正形的家伙突然這般和善,還隱隱有些那個人的影子,洛水便覺有些承受不住,只胡亂應(yīng)了便倉皇逃脫�?筛Z出去沒幾步,才想起來,今日最重要的事還沒辦——她還沒問季哥哥出關(guān)的事呢!
然要再回頭去問,便見那遒勁修長的身形又重新坐回了樹下,端坐在一片落雪枯松之間,不消片刻便已入定,眉目沉靜,面容堅毅,自有一番孤峭之意,已然融融入景,不可親近。
她怔怔地瞧了片刻,終還是咽下了唇邊的話,斂步離去。
……
待得回了正殿,離了那人,洛水心頭那番不知從何而起的憂愁躊躇之意便煙消云散了。
她只懊悔:最關(guān)心的事莫名其妙沒能問出口,又被那人奇怪的表現(xiàn)擾得心慌意亂,實在是讓人著惱萬分。再要繼續(xù)等待或者調(diào)頭去問,卻是沒那個耐心與心情了。
時日天邊已露微曦之色,來來往往的弟子多了些。洛水御劍繞殿飛了小半圈,終還是朝著叩心徑落去。果然在一千三百來階的位置,望見了一熟悉的少女身影。
洛水也未多想,便朝那處飛去,待得身遭靈氣一滯,方才想起來,此處非是她站得的位置,只得老老實實地在大約九百級的地方落了。
“師妹如何來了?”鳳鳴兒恰好今日修行得差不多了,一抹頭上的汗,便朝她走了下來。
洛水自覺喜歡季哥哥喜歡得光明正大,可對上對面少女清亮的眼神,不知為何心下又生出另一種別扭,竟和面對伍子昭一樣,有些問不出口。
可她實在是心癢難耐,躊躇片刻,還是直言道:“實不相瞞,我想同師姐打聽個人�!�
鳳鳴兒有些奇怪,她人緣看似雖好,實際少與人親近,說是在門內(nèi)消息閉塞亦不為過,洛水應(yīng)當(dāng)十分清楚。不過對方這般問了,她自然點頭,問想要打聽誰。
“我想……問問季諾季師兄何時才能出關(guān)�!甭逅馈�
見鳳鳴兒面露驚訝之意,洛水趕緊又道:“季家哥哥同我自幼相識。我上山時,便是季家哥哥為我引的路。我來天玄之后,他便一直閉關(guān),還未曾當(dāng)面言謝。昨日我一煉霓峰的好友邀我去十方界一同過節(jié),我便想問問他何時能出關(guān),好給他順道帶些謝禮�!�
洛水謹(jǐn)記著要同面前人交好,大約受鳳鳴兒冷淡正直的風(fēng)度影響,在她面前向來少作兒女情狀,連帶著這番提起季諾,亦仿佛無甚特殊之意。
鳳鳴兒聽了倒也未曾多想,點頭道:“季師兄之事我略有耳聞。師父說他本計劃年節(jié)前返鄉(xiāng)一趟,可瞧著如今的模樣,大約還需些時日——若是新年去十方界采買賀禮,必是能趕得上的�!�
洛水聽了不禁有些失落,更多的是放松。確如鳳鳴兒所言,橫豎還可以好好挑選些禮物。
她這廂正垂頭思索,又聽鳳鳴兒道:“說來也巧,我前些日子亦領(lǐng)了個游歷的任務(wù),亦是要在十方界待上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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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沒寫完的補上?
091|年年歲歲花相似
既然是同路,那相邀同行便再順理成章不過。
奉茶大約也沒想到,自己邀請好友去家中小聚,還能再附贈一個——不,以鳳鳴兒如今在天玄的地位風(fēng)頭,說是“貴客”亦不為過。
是以三人在山門前碰頭之時,奉茶瞧見那并排立著的兩位“名人”,面皮還有幾分緊繃,連帶著笑亦有些僵硬。
“鳳師姐�!彼瘸缫训群蛟诖说镍P鳴兒拘謹(jǐn)?shù)匦辛艘欢Y,完了轉(zhuǎn)向洛水,看她面上并無特殊,又別別扭扭地喊了聲,“洛……洛師姐。”
話音未落,那人果然破功,“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推了推邊上的青衫少女:“你瞧,你嚇到她了�!�
被她輕輕一推,原先背脊筆挺的鳳鳴兒也幾不可覺放松了下來,沖奉茶點了點頭,擠出了個無奈的笑來:“她說想聽你喊她‘師姐’�!�
奉茶一想就明白了,惱得立刻瞪了那罪魁禍?zhǔn)滓谎�,對方果然同以前一樣,半點正形也沒有,只笑吟吟地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她胳臂,道:“走吧走吧,我可不認路,你倆帶著我些。”
奉茶聽了便朝袖中伸去,取出一枚紙鶴來。
“呀,可是我先前給你的?”洛水瞧見了就有些開心。
奉茶不好意思道:“我初入‘伐髓’境,長時間御器尚有些勉強�!�
洛水聽了又從袖中掏出一把紙鶴來塞入她手中:“我也不行——最多一日,只能求鳳師姐等等我們了�!�
鳳鳴兒自然說好,卻也沒召劍,只自取了一枚紙鶴出來召了,道:“便一起吧。”
洛水立刻甜甜地道了聲“謝謝師姐�!�
被洛水這么一鬧,原本還有些生澀的氣氛,頓時就熱絡(luò)了不少。三人各自上了紙鶴,乘著清晨的薄霧淡靄,就這樣歡歡喜喜地離了師門,朝東而去。
洛水進入天玄以來,還是頭一遭下山,亦是頭一回在這般高度瞧這腳下十萬山嶺,很是新鮮了一陣。說是由奉茶鳳鳴兒領(lǐng)著,大半時間都是洛水喚著要飛高飛低。飛得低時便是“兩側(cè)青山相對出”,高了就可見“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橫豎左右高低都有一番景致。另兩人亦是年少心性,自然由她去了,這般跟著她一起在山濤云海之間乘風(fēng)亂飛,倒也快活熱鬧。
這般賞玩了大半日,洛水那一點新鮮勁又沒了,畢竟天玄已是這十萬群山中最為奇險之處,出了本門地界,再壯闊的松濤云海雪原看久了也不過爾爾。
身下的丹頂白鶴飛得極穩(wěn),照這般速度,還需兩日才可到達十方界。
洛水心知,其實她和鳳鳴兒今日修煉得勤快,本境界內(nèi)亦穩(wěn)穩(wěn)有升,御劍時靈氣運轉(zhuǎn)之法已爛熟于心。若是能直接御劍,大約今日便可到達。
于是洛水尋了個借口說要休息,待得歇了,又道:“這荒山野嶺誰知道會有什么精怪出沒,不如還是御劍吧?”
鳳鳴兒與洛水相處已有些時日,一聽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只點點頭,道是都可。
奉茶亦是懂她,且三人一路上已經(jīng)混得頗熟,便也沒再有什么抹不下面子的心思,玩笑道:“我可飛不動了,只有你來帶我了。”
洛水當(dāng)即招出了她那柄流瑰色的寶劍,裙裾微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壬�,又伸手拉奉茶到她身前,道:“師妹可站穩(wěn)了。”
奉茶不是第一次同人御劍,卻是第一次見到洛水御劍,不由驚訝:“好漂亮的劍�!�
洛水啟了“屏風(fēng)”的陣盤塞入奉茶懷中,頗為得意地揚了揚下巴:“自然,這是我?guī)煾杆臀业娜腴T禮——其名‘無邪’�!�
奉茶知曉洛水“尋親”的秘密,以為師徒二人實為未婚夫妻,見二人恩愛,自然歆羨非常,又去瞧鳳鳴兒,只見旁邊青衫少女卻是連陣盤也不用,便直接踩上了她那柄細如鶴頸銀白佩劍。那劍身隱泛粼粼寶光,顯非凡品,而她的皮膚亦因為淬體圓融、靈氣收放自如的緣故,恍如玉石通透,自然是不需要額外的陣盤抵御寒風(fēng)了。
——如此機遇修為,真真是天之驕子。
想到門中關(guān)于鳳鳴兒的傳聞,奉茶心中又生出另一種羨慕。
鳳鳴兒見新朋友殷殷看來,有些不明。她不善與人交流,只覺得大概要說些什么,想了想,還是接著方才的話頭道:“我的劍也是我?guī)煾附o的,其名‘藏蛟’�!�
見對面的圓臉少女眼睛都亮了起來,她心下稍寬,繼續(xù)道:“其實我?guī)煾刚f過,除了那天養(yǎng)地長的靈寶,法寶若要用得趁手,還是得親鍛的好。天玄煉器之極,自是在煉霓峰,回頭我等少不得還要叨擾師妹。”
奉茶不過初初入門,哪里聽過這般稱贊,遑論還是來自于鳳鳴兒這般人物,一下子就紅了臉,忙擺手道:“什么叨擾不叨擾,師姐言重!若日后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師姐萬勿客氣�!�
鳳鳴兒難得說這么多的話,瞧見奉茶的模樣知道自己說得還算不錯,不由微微笑了起來:“我?guī)煾副闶沁@般說的,并無夸大之處。他……他平日亦讓我多多走動,多交些朋友,免得修煉枯燥。此番師妹愿意讓我借宿,我已十分感激�!�
洛水等二人又客套了兩個來回,終于假作生氣道:“你們師姐師妹的,再客氣下去,天可就要黑了�!�
鳳鳴兒與奉茶聞言不由一頓,再相視一笑,已覺親近非常。
三人御劍之后,果然速度快上了許多。待得遠處金烏西沉,腳下蒼莽漸隱,平原緩出,已清晰可見疏林排布,阡陌交通,期間又有川流交匯,湖泊星落,倒映著天邊的暮色,便如天地間落下一金碧棋盤,經(jīng)緯清晰,落子分明,端得是一番開闊大氣的景致。
洛水與鳳鳴兒皆是第一次到此,不由屏住了呼吸,飛低了許多。
奉茶瞧見兩人眼中震撼,笑道:“喏,你們可能見到那處?”
二人順著她抬起的手指瞧去,只見隨著暮色逐漸消逝,有星星點點的光在平原盡頭逐漸亮起,不過眨眼功夫便連成了一片輝煌燦爛,連原本暗沉的天色亦染上了盈盈寶光,顯然是人煙鼎盛之處。
奉茶道:“那處便是十方界的中心明月湖之所在——隔日我們便可一起去瞧瞧,這年節(jié)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洛水心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前陣子翻過的地理方志,有關(guān)《十方界·明月樓》的那篇,開篇便言“明月湖上明月樓,明月樓里掇星辰”,道東疆八風(fēng)六水皆自西北群山而生,向東而去,盡聚集于這十方之界。此外還有明川七百,水道八千,亦交匯于此,“盡落于明月湖中”。
簡而言之,這明月樓轄下的十方界便是萬千水路匯聚中心,而這風(fēng)水匯聚所帶來的無盡財富又皆在明月樓坐落的明月湖那處。
如今夜色已至,只遠遠地望上一眼,僅憑燈火之燦就可以輕易想見那處繁盛之景,遠勝筆墨描摹。
洛水本就最是愛熱鬧,自然心向往之,恨不能立時過去。只是她還記得,奉茶家并不在明月湖那處,而是在東南淮水支流邊一處叫清平鎮(zhèn)的地方。
正想著,就聽奉茶道:“到了到了——喏,你可瞧見那白玉蘭和紅燈籠了,就是那里!”
低頭,果然看見有數(shù)排民宅院落沿河坐落,因距離有些遠的緣故,整個鎮(zhèn)子看著亦只有小小的一簇,好似依附河支生長而出。及待飛近,才覺出鎮(zhèn)上其實應(yīng)有近百之?dāng)?shù),雖不似明月湖那處煙火繁盛,亦是家家歡聲隱隱,張燈結(jié)彩,將臨河的與水面晃得明暗交映,自有一番平安喜樂的景象。奉茶所提那處正在南岸偏角,燈籠應(yīng)是新作的,紅得新鮮,一望即知。
洛水精神一振,便同鳳鳴兒一道在那白墻黛瓦的宅屋門口穩(wěn)穩(wěn)落了下來。
奉茶一落地,便三步并做兩步去敲門去喚。鳳鳴兒收劍,下意識地跟了兩步,可眼角瞥見洛水沒動,剛邁出的步子又收了回來,只怕自己失禮。
可下一刻,便見這師妹拿了檀木小梳并玳瑁手鏡,就著那門口油紙燈籠的光,抿唇理鬢,仔仔細細修理了一番。
饒是鳳鳴兒已經(jīng)多少領(lǐng)略過洛水“愛俏”,這突然瞧見她兔子般靈活的身手,也有些無言,而這無言之下,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好笑。
洛水瞧鳳鳴兒看她,便抬手為她整了整衣襟,又要為她整理碎發(fā)。
這動作太過自然。
待得一縷細發(fā)被指尖拈起,一絲淡淡的桃花甜香入鼻,鳳鳴兒才想到要避開,可剛一動作,又覺不好反應(yīng)太過,只能干巴巴道:“我就不用了吧?”
洛水手指頓了頓,但還是堅持為她理好,又仔細瞧了瞧,方才笑道:“我知道,師姐最是喜愛素凈不過�!�
鳳鳴兒卻是知道,自己哪里是喜愛素凈,不過是因為手拙,連個頭發(fā)都梳不好,為此還在那家里時不知挨了多少打罵。入了天玄之后更是一心撲在修煉上,頭發(fā)亦一把削至垂肩,平日不是道髻便是馬尾,好省去盤發(fā)時間。
其實天玄弟子許多都是如此,她本不覺自己有異,可今日同這處處精致講究的師妹一道來做客,才又覺出了一絲久違的局促來。
還沒等這一點奇異的情緒繼續(xù)發(fā)酵,鳳鳴兒便覺手心一軟,卻是洛水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來人了。
來者大半身形籠在半舊不新的皂色夾棉斗篷中,一見門口的人就要摘下斗篷,將她往懷中攏。
奉茶趕忙制止:“我同你說過了,我已經(jīng)伐髓了,沒那么怕冷了�!闭f罷又手忙腳亂將那斗篷重新給對面人穿戴回去。
待得好了,她才不好意思地轉(zhuǎn)向鳳鳴兒與洛水,道:“鳳師姐,洛師姐,這是我阿姐。”
來人不顧奉茶阻攔,還是摘下了風(fēng)帽,露出一張與奉茶頗為相似的面龐:雙目圓潤,面頰微豐,約莫二十五六的年紀(jì),然面上神情溫柔慈愛,看著不像奉茶的姐姐,反倒更像是母親。
她瞧見來客,便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兩位仙師可以喚我阿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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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元·張養(yǎng)浩)
2.
“六水八風(fēng)”
:
“何謂八風(fēng)?東北曰炎風(fēng),東方曰條風(fēng),東南曰景風(fēng),南方曰巨風(fēng),西南曰涼風(fēng),西方曰飂風(fēng),西北曰麗風(fēng),北方曰寒風(fēng)�!�
“何謂六水?曰:河水、赤水、遼水、黑水、江水、淮水�!�
取自《淮南子·地形訓(xùn)》,之后地理情況除了部分私設(shè),大致參考這篇。?
092|歲歲年年人不同
洛水與鳳鳴兒都是第一次下山,哪里被人喊過“仙師”?又因為與奉茶交好的緣故,聽著更是渾身不自在,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
倒是奉茶不覺有什么,一邊將阿姐的風(fēng)帽給重新罩上了,一邊向兩人解釋:“我阿姐身體弱,見不了風(fēng)�!�
洛水先反應(yīng)過來:“阿蘭姐姐太客氣了,仙師如何受得起——叫我洛水就好,這是我?guī)熃泺P鳴兒。”
鳳鳴兒亦點頭。
阿蘭還有些猶豫,抬頭瞧了眼奉茶。
于是不待奉茶開口,洛水又打趣道:“奉茶也已入得內(nèi)門之中了,我倆與她一道,阿蘭姐姐豈非也要喊她仙師?所以是——小茶仙師?”
奉茶聽了就要笑著說要來撕洛水的嘴。
一番笑鬧之后,阿蘭終于還是改了口,請“洛水妹妹”、“鳴兒妹妹”與她一道。
幾人跟隨著阿蘭進了院中。奉茶與阿蘭的住處不大,不過是三進的院落,已有些年歲,但因墻面潔白,磚石清凈,看著倒十分齊整舒適。入門便見玉蘭亭亭,落英紛紛,不是這時節(jié)應(yīng)發(fā)的花。
洛水不由多瞧了兩眼,阿蘭便解釋道,說自己無法修煉,用不了靈石,便拿著奉茶送回家的那些,揀了兩塊埋在樹下,挑著年節(jié)之際催發(fā)了。
洛水微有些驚訝,畢竟奉茶向來節(jié)儉,可瞧見后者無奈又縱容的模樣,心下明了,大約她阿姐喜愛如此,且不是第一次了。
“只有小茶回來的時候才會如此——她小時候最喜歡在樹下轉(zhuǎn)圈。今日又有貴客前來,自然沒有什么舍不得的�!卑⑻m笑道。
奉茶一聽便害羞起來,忙推著她阿姐進了主屋,道是剩下的由自己來安排。
“我家并無旁人,只有我與阿姐。后院……其實沒什么人住,阿姐身子不好,多歇在主屋,平日若是做些活計,為了敞亮些,會歇在廳堂內(nèi)室的塌上。東西廂房亦是空的,東廂那處還通花圃,旁也有個暖房,都收拾干凈了。你們愿意在哪兒歇息都是可以的�!�
三人均已辟谷伐髓,雖還需要些睡眠,但由打坐替代亦無不可。
鳳鳴兒與洛水承奉茶的情,也不同她客氣。洛水喜愛花花草草,便選了花圃旁的小暖房,鳳鳴兒道是近些日子或會晚歸,就挑了清凈些的西廂房。
奉茶自然說好,又問二人是否要一同去前廳坐坐,用些茶點。
幾人皆有方便納物的芥子法寶,亦熟悉袖里乾坤的術(shù)法,自然不急著收拾,在后院中轉(zhuǎn)了一圈,便與奉茶一同回了前廳。
阿蘭早已生好了銅籠炭火,將屋子煨得極暖,人也摘了斗篷,著簇新的棗紅小襖,笑盈盈地坐在桌邊等待貴客�;ɡ婺咀郎弦嘁褦[好了杯盞盤碟,瓜子果脯、桃李杏葡一應(yīng)俱全,綴著新摘的大朵玉蘭,瞧著十分新鮮。
“寒舍簡陋,沒有什么好東西,讓你們見笑了�!彼f。
鳳鳴兒連連說哪里,直道“阿蘭姐費心了�!�
阿蘭笑著給幾人都斟上了酒,道:“這是清平自產(chǎn)的稻花酒,沒什么靈氣,滋味卻是不錯�?上r節(jié)尚早,若是春末魚肥,以酒入味再燒成稻花魚,才真正的美味�!�
洛水雖然已經(jīng)辟谷,口腹之欲淡了許多,但好奇心還在,鳳鳴兒亦是一般,兩人捧杯淺淺啜了一口,果然入口綿軟清冽,似有稻香。
洛水追問道:“清平既特產(chǎn)魚酒,那這些果蔬卻是哪個村鎮(zhèn)的特產(chǎn)?”
阿蘭笑道:“這些果蔬蘊了靈氣的。此地靈氣稀薄,我等又靈脈不通,想要種植卻是太難,只有明月湖那處才行——這便是靠近明月湖的便利了,哪怕我等不能修煉,亦可享用四季鮮果。若是不具靈氣的普通瓜果,倒是每鎮(zhèn)都有些�!�
洛水亦盯著滿桌的瓜果瞧了又瞧,問她:“所以這些果蔬是用靈氣催發(fā)的么?”
阿蘭笑著說是。
洛水嘆道:“早就聽聞明月樓富庶——這哪里是富庶,分明是豪闊�!闭f完瞧見鳳鳴兒似若有所思,便問她在想些什么。
鳳鳴兒想了想,道:“我家在棲梧國一莽山,那處靈氣最是貧瘠,不說寸草不生,想要種些尋常瓜果都十分困難�!彼f到這里不由笑了笑:“還好出來了,才能見到這般好地方�!�
奉茶灌下一杯,嘆道:“地方確實不錯,但同明月樓、天玄門那般靈氣充沛之處還是差了許多,要知道在靈氣充足的地方,哪怕什么都不做,半分修煉的法子也不懂,身體亦會比尋常人要強健許多,若是我再有本事些……”
阿蘭給妹妹重新斟滿酒,勸她:“你知道便好,莫要整日記掛我。既然已經(jīng)入得仙門,便好好修煉罷,不知多少人羨慕我呢�!�
奉茶聽了就笑:“是了,反正我已經(jīng)入了煉霓峰。日后好好修煉,回頭便給你重新做一套銅籠,只用地火石的那種。再多弄些溫養(yǎng)用的寶玉,你院子里想種什么花便種什么花。至于旁的靈石丹藥自然是不會少的,我已經(jīng)攢了不少,一會兒就拿給你……”
阿蘭朝她嘴里塞了只杏,嗔道:“客人還在,莫要提些掃興的事�!�
見洛水鳳鳴兒都看她,奉茶含糊解釋:“阿姐身子受不得涼,胃口亦不太好,老毛病了——漱玉峰有些弟子丹藥煉得多了,便會拿出來換些東西,譬如清心丹養(yǎng)氣丸之類的,算不得什么特別稀罕的,雖比不得明月湖這邊品相,卻是要便宜許多。”
見洛水不解,她解釋道:“明月樓乃是天下財寶流通之處,東西是好,可也金貴,想要找些便宜的反而有些難�!�
說到這里她又看了眼阿蘭,嘆道:“不僅東西好,人才也多——你以為我不想拜入明月樓下么?我是有些手藝悟性,可對明月樓來說卻是不夠看的。倒是我阿姐,若能修煉,那必是一等一的大煉器師。”
阿蘭又給她塞了兩粒葡萄:“真是堵不住你這嘴——是想戳我傷心處還是夸我呢?”
奉茶唔唔幾聲,說自然是夸。
洛水仔細瞧去,見阿蘭面上并無失落之色,唯有柔慈,便笑道:“奉茶同我提了好幾次,說阿蘭姐姐的雕刻手藝最是精湛,這趟我出門其實有求而來,不知阿蘭姐姐可能教教我那雕刻之術(shù)?”
阿蘭微微紅了臉:“她就愛到處亂說,不過是一點糊口的活計罷了,手熟而已,有什么值得吹的?一會兒若是洛水妹妹不嫌棄,我便講給你聽�!�
洛水自然高興,主動敬了阿蘭一杯酒,道是馬上就要改口叫“阿蘭師父”了,臊得阿蘭直說不敢當(dāng)。
由是氣氛融融,一番推杯換盞之后,賓主盡歡。
阿蘭說到做到,待奉茶收了杯盞,便取了工具,拉了洛水與鳳鳴兒一同去塌上。鳳鳴兒平日雖與洛水處得多了,到底還是不習(xí)慣受人這般熱情,只能再三推拒,同阿蘭道:“非是不喜,我是當(dāng)真手笨,浪費了材料是真的不好�!�
正巧奉茶回來,瞧見鳳鳴兒的窘狀,便爬上塌來,將她扯到另一邊:“哪有什么浪費不浪費的,都是些沒靈氣的物什,值不了幾個錢——你別看我姐整天在屋里待著,其實極喜歡熱鬧。來來來,那處太擠,由得她倆去吧,我這邊還有些事要求著師姐幫忙�!�
奉茶說著就遞來個竹篾小筐,里面放著繡剪、刻刀還有描好了樣的紅蠟紙。她又搬過個小案擺好了,央道:“洛水占了阿姐,我一個人做不完這許多,求師姐幫幫我——我來剪,師姐幫我修一修就好。”
這修窗花的活計倒是不難,只是需要細心,鳳鳴兒雖然做不慣,卻也是做過的。她初還怕自己手笨弄壞了窗紙,不想一試之下卻是極為順手,稍稍一想就明白了過來,應(yīng)當(dāng)是她淬體之后,對肢體的掌控靈活了許多。
這修紙的活計需要平心靜氣,若鳳鳴兒想做得更好些,其實還可以用上安神的心法�?瑟q豫再三,她最后還是沒用。
難得回到人間,便按人間的習(xí)慣行事吧。她想。
鳳鳴兒伏在案上忙碌了好一會兒,待得手邊疊起了一堆指厚的窗花,才想起自己是不是做得多了。抬眼,卻見對面奉茶笑著同她點頭,悄聲道:“多做些無妨,回頭可給阿姐換些彩線�!闭f完又低頭繼續(xù)忙碌,只落剪的動作輕了不少。
鳳鳴兒這才恍然覺察,此間不知何時已十分安靜,隱約可聞屋外更漏之聲。榻上,阿蘭因精力不濟已然沉沉睡去,身上蓋了薄衾,而一旁的洛水不知為何也停了手中的活計,正靠著窗,無意識地捏著一截雕了一半的桃花木簪,在指尖翻來覆去地把玩,眸色怔忪,顯是魂游天外。
她很少見到洛水這般神色,大部分時候,這位師妹都是活潑靈泛的,除了修煉,總是難得安靜。
然就是在這人間的一隅,鳳鳴兒好似觸及了這位師妹身上一點更為不可捉摸的角落。她說不上那是什么,只隱隱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忘記是哪個年節(jié),她因為不小心裁壞了做新衣的布匹,被鎖在了柴房,只能聽著著主屋里父母同親弟一起歡騰笑鬧——她不知道自己那時是什么樣的表情,只是看到洛水此刻的神情,很自然就想到了自己那點不值一說的曾經(jīng)。
——她差不多都快忘了。
屋內(nèi)空氣融暖,瓜果飄香,無論是有了年歲顏色的窗欞,亦或是擺在窗臺上的紅燭,處處皆是人間痕跡,與天玄明凈無暇的窗幾、常年不熄的流明燈端的十分不同。她自是喜歡天玄的,勤修求道之心亦不曾有過分毫動搖,然而在這一刻,她卻覺得這般暖意融融的場景也是不錯。
洛水有些困了,只是她已經(jīng)不需要太多睡眠,出門在外又有些認床,睡不著自然就只能發(fā)呆,腦子里亦是昏昏沉沉,不知想些什么。
手臂突然被輕輕觸了下時,她還陷在莫名的情緒里,懶洋洋地不想動彈。垂眸,便見鳳鳴兒捏著一張紅色的蠟紙,示意她看。
洛水掃了一眼,不大在意上面的圖樣,卻注意到了鳳鳴兒指腹染上了點薄紅。
她腦子不轉(zhuǎn),也沒多想,便遞了帕子過去。
對方接了卻沒擦。洛水這才瞧見她眼中的隱隱關(guān)切之色。奉茶坐在小幾對面,覺出這邊動靜,亦望了過來。
被兩雙眼睛這般殷殷盯著,洛水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初來此地時的第一個冬夜。那兩個同她十分親近的女孩子亦是這般同她坐在一處,抵足笑鬧。
然這樣的錯覺不過一瞬,洛水很快便回過神來,沖她們抿唇笑笑。
她眨了眨眼,稍稍定神,又側(cè)臉傾聽了一會兒,歪歪腦袋,示意另兩人一同來聽。
差不多是尋常百姓飯畢的時間,行人走動、孩童笑鬧、街販叫賣之聲清晰可聞,還有歡呼喝彩一陣又一陣傳來,卻是不知哪家的戲班子初初開場,就得了這般熱捧。
鑼響鈸鳴過后,便聽有人唱道:
“頻聽銀簽,重燃絳蠟,年華袞袞驚心。餞舊迎新,能消幾刻光陰�!�
“老來可慣通宵飲,待不眠、還怕寒侵。掩清尊。多謝梅花,伴我微吟……”
彩燭畢剝,屋內(nèi)一時安靜。
屋外聲音絲絲曼曼,悠悠然便扣入了眼前的景中。
洛水本是想轉(zhuǎn)移些注意力,不想聽著聽著便出了神。待聽得“朱顏那有年年好,逞艷游、贏取如今”時,只覺心下空落,方才已經(jīng)彌散了的憂傷情緒,竟又難以自抑。
這般情緒反反復(fù)復(fù),來得莫名,實在難以獨自排解。只不過還沒等她想好要不要排解、到底如何排解、不然還是回屋去休息,手中又是一暖,卻是奉茶塞了個包著棉布的小銅籠給她。
“冷就說啊,”她小聲道,“你又沒淬體,抱著個胳臂就舒服啦?”
話里帶刺,一點兒沒同她客氣。一旁的鳳鳴兒竟也點了點頭,顯然是學(xué)壞了。
洛水當(dāng)然不愛聽�?刹粣勐牃w不愛聽,她還是哼笑了一聲,雙臂環(huán)抱,慢吞吞地將那團暖洋洋的東西攏在了懷里。
……
1.戲詞那段選自《高陽臺·除夜》(宋·韓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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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我全都會看的,反饋會在回復(fù)和文內(nèi)體現(xiàn)。?
093|都是命數(shù)選擇
第一晚之后,洛水確實喜歡上了奉茶這處,日日同奉茶的家姐賴在一塊兒,完全不去操心修煉之事,只纏著阿蘭姐姐教她雕刻,木頭也雕,石頭也雕,順道連打磨制漆的手藝也一并學(xué)了。
她學(xué)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奉茶確實沒同她吹牛,她這姐姐當(dāng)真是個寶藏。
尋常匠人雕刻還需描樣繪線,哪怕是煉丹煉器也有個圖樣配方,阿蘭卻是腦子里藏了立體的紋樣一般,上手一摸,不需琢磨太久便可下刀,仿佛萬千生靈在她心中都有個形。
洛水尤為欣賞阿蘭下刀時候的動作,干凈利落,特別是點睛的那一下,不多不少,只一刀就成,頗有幾分神乎其技的意思。
瞧她此刻在做的青鸞發(fā)簪,刀尖在那鸞鳥的頭部一戳一剜,整只發(fā)簪便好似活過來了一般。她曾聽聞明珠樓千金就有一只真正青鸞羽做的簪子,當(dāng)真振翅欲飛,想必阿蘭這支亦不遑多讓。
洛水當(dāng)然沒見過,但不妨礙她以此作比,把阿蘭的手藝夸得天上有地下無,三日下來,連帶著阿蘭的臉色都紅潤了起來。
阿蘭體力不濟,不便久坐。奉茶同洛水提過一下,直言讓洛水幫忙看著家姐,不要耗神過度。洛水自然滿口答應(yīng),可耍玩得興起了,就顧不上許多。阿蘭也喜于洛水心靈手巧、一點就通,更何況后者還算能言會道,確實讓她心情大好。
奉茶本來還想說些什么,可架不住阿蘭高興。她甚至還同洛水提了一嘴,問她要不要同鳳鳴兒一同去明月湖逛逛。鳳鳴兒據(jù)說是接了個采買的任務(wù),日日都要往那邊去�?陕逅畬W(xué)得正在興頭上,早忘了第一晚的心癢難耐,奉茶無法,便也由得二人去了。
如此一連三日,諸人皆是各自忙忙碌碌,一直到了第四日,終于還是阿蘭先開了口。
洛水起了個大早正在磨自己做的簪子,待得這只珊瑚枝形紅玉簪子做完,她就這“花木蟲魚”一節(jié)就算是過了,可以正式開始學(xué)雕飛禽走獸。
“洛水妹妹,”阿蘭喊她的時候聲音有些緊繃,洛水沒覺出她話中情緒,只注意到阿蘭臉色似有不好:這幾日洛水只覺得她氣力不足,精神算不得太好,可今日看來,卻有些像是兩三日未睡,眼下也隱隱有些青色浮腫。
洛水以為是自己日日纏著人授業(yè)的緣故,心下愧疚,立刻停了手下動作,爬下榻去:“阿蘭姐姐,你好好休息吧,我回我屋里去做吧。”
阿蘭趕忙搖頭:“不是的,洛水妹妹,我、我有事想拜托你�!�
洛水自然點頭說好。
阿蘭立刻轉(zhuǎn)身去了主屋,出來的時候,手里便多了個青色緞面包好的木盒,當(dāng)著洛水的面打開一看,里面竟是滿滿的一盒子雕好的發(fā)簪,哪怕還未嵌珠玉靈石,亦是華美非常。
洛水眼睛都亮了:“我就說阿蘭姐姐有藏私,原來是都在這兒呢�!�
阿蘭捋了捋耳邊散落的鬢發(fā),不好意思笑道:“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莫要再夸了,幾日下來都要被你夸得找不著北了。里面若是有你喜歡的,便挑去吧——我只請你幫個忙,替我將這剩下的送去明月樓江水街下三坊的多寶行,尋那地三號的掌柜,價錢……大約是這個數(shù)�!�
“五十靈石?”洛水問。
阿蘭搖頭:“五塊即可�!�
洛水啞然。
阿蘭又道:“待得換了靈石,還得再麻煩你去同街的常春堂換一瓶上品的養(yǎng)氣丸,其實這錢有些不夠……可那掌柜的之前欠我一個人情,他若不愿,你便同他說,‘上回趕工的工錢尚未結(jié)清’�!�
她見洛水不說話,又趕忙求道:“我本不愿意麻煩你,只是……唉,小茶昨日同我鬧了別扭,一大早就不見人,我這身體你也清楚,連趕去搭那浮舟都嫌吃力。她帶回來的藥丸效力有些不夠,我、我其實這幾日不大好,卻也不敢同她說�!�
洛水這才想起,好像從昨天起就沒見著奉茶了。說起來,鳳鳴兒也早出晚歸,昨日她回屋前倒是撞見了,匆匆照面之下,只覺對方臉色似不太好。
——如此說來,倒只有她一個人真正在享受年節(jié)、過清閑日子?
洛水終于覺出些羞愧來。
她這一走神的功夫,就聽阿蘭道:“……我是當(dāng)真沒辦法,都怪我這身子。待你回來了,若這家中還有什么你看得上的……”
洛水趕忙擺手:“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等回來了你再好好教我那‘點睛’的訣竅便好。”
阿蘭自然滿口答應(yīng)。
兩廂說好,洛水也算干脆,接過阿蘭所托之物,招過劍來便往明月湖方向去了。
……
洛水出發(fā)時候尚早。幾日未曾御劍,呼吸之下,只覺清氣直入肺腑,連帶著體內(nèi)的靈氣亦通暢不少。
她想起近日沉迷雕刻器物之?dāng)?shù),天玄心法也好,那個不正經(jīng)的織顏心法也罷,都未曾好好修煉,心下的愧意又多了幾分。不過她想,這幾日那鬼又是出奇的安靜,應(yīng)該也是不急。她安慰自己,平日修行已經(jīng)足夠刻苦,難得年節(jié)能有點時間松快,修道之途漫長,實在不必急于這幾日。
一路和風(fēng)惠暢,洛水心下亦是十分暢快。待得飛抵明月湖,將那明月樓盡收眼中,饒是她已有心理準(zhǔn)備,還是怔了許久。
——“藏風(fēng)聚水,堆金積玉”。
腦中許多關(guān)于那仙家富貴地的描寫只余這八個字。
同天玄門群峰林立的天然孤絕不同,明月樓雖說是仙家之地,呈現(xiàn)出的完全是屬于人間極盛的景象:
此地雖稱之為“樓”,實為空懸于明月湖上的白玉城池,以主樓“摘星”為中柱,環(huán)以上下六坊,各坊俱有千閭?cè)f戶,無數(shù)亭臺樓閣借由八風(fēng)交匯之力懸浮于萬頃湖濤之上。此外再引六水縱橫為城內(nèi)主道,承八方浮舟飛船往來競渡,又輔以明川支流七百交通,便利仙家穿梭城池內(nèi)外。
而若說這般借力手筆可稱之為“豪”,那天地風(fēng)水簇擁下的摘星閣便只能稱之為“闊”。洛水進城前便已聽聞?wù)情w以七寶筑之,自下而上分金,銀、琉璃、珊瑚、硨磲、琥珀、瑪瑙七層。然真正親眼望見,才覺出此樓本身亦是一件光華燦爛的靈寶,瞧得久了便覺心神動搖,頭暈眼疼,竟是光華不遜日月。
饒是洛水喜歡精致華美的東西,看了兩眼之后也無法再看,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豪闊逼人”。
——當(dāng)真是錢砸出來的。
洛水算是讀過些書,原身家境亦算得上是富裕,入得又是天玄大派,自詡是有些眼界的,然親眼見到了這番景象,還是瞠目結(jié)舌。好在她還記得自己到底為何而來,定了定心神,尋到了那江水街的入口,便憑天玄弟子名牌順流入城了。
洛水本以為入得城后還得御劍飛行,對靈力乃是一番考驗,可入得城中才發(fā)現(xiàn)實屬多慮:若是不急著趕路,亦有供行人行走的青石板路——當(dāng)然,亦是鑲金嵌玉的。
洛水一邊感嘆這明珠樓主的品位當(dāng)真是俗得直白,一邊又饒有興致地左顧右盼,覺著這滿目俗物看多了,還是能瞧出些雅致的。
她這尋路尋得漫不經(jīng)心,一不小心便撞上了人,準(zhǔn)確說,是對方撞上了她。
對方走得又快又急,胸口硬邦邦的,只一下就撞得她倒退幾步,淬體未成的腦殼亦是隱隱作疼。
洛水脾氣尚可,然到底是個皮嬌肉嫩的,游覽的興致又突然被打斷,心頭不由著惱,恨恨地朝面前的罪魁禍?zhǔn)椎扇ァ?br />
于是衛(wèi)寄云一低頭,入目便是少女微微暈紅的雙頰、似喜還嗔的眼波,心頭猛地一跳,脫口便道:“這位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洛水:……??
094|錯過才正常(900珠加更)
洛水自覺這一日運氣大概可能不太好,不然不會出門就撞上個傻子:
來人身著天青錦袍,內(nèi)領(lǐng)玄黑,額覆玉帶,馬尾高束,金環(huán)燦然,一副金尊玉貴的模樣�?扇粢虼司头Q他為“登徒子”,卻又有些不太像。
只因面前這人雖然身量高她半頭,可年齡瞧著卻是比她還小些,大約就是個十四五的少年郎,嗓音還未完全蛻變,雙頰亦還有些肉,顯是稚氣未脫,然俊目修眉,神采飛揚,眸色清淺,一笑便顯出左頰酒窩,自有一番少年活潑跳脫的意氣。
洛水雖對皮囊好看的所有人和物均有些偏愛寬容,可自心里有了季哥哥又拜入天玄之后,來來往往的好皮囊見得多了也吃得多了,不知不覺中,對男子的外貌品德卻是比以往要挑剔許多。
——譬如面前這個,瞧瞧才多大?撞了人后,也不道歉,倒是先胡言亂語起來。
她這邊臉色冷,對面雖然遲鈍,亦覺出她似是不太高興,立刻解釋道:“姑娘切莫誤會,我門自有‘望色觀氣’之法,最是講究眼緣——我說‘見過’,實是覺得姑娘面容可親,好似我多年未見的親姐。不過我那姐姐容貌應(yīng)當(dāng)更純稚些,不若姑娘這般桃妖李艷。啊,我不是說姑娘你面容妖媚,我瞧你神氣清而不冽,綿而不絕,想來應(yīng)當(dāng)‘伐髓’已成,氣運悠長……”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洛水,神情亦是十分認真,好像真有在努力夸她。
洛水是真的想走了。趁對方?jīng)]繼續(xù)把她夸得像酒似的,她彎唇擠了個再敷衍不過的笑:“小師父大約是坤輿門的高徒?”
對方聽了一愣,連連搖頭:“我并非坤輿門人,這也不是什么風(fēng)水相面之術(shù)——不不,也不能說不是,只是我覺著和姑娘有些眼緣,且看姑娘印堂清氣似運行有礙,雖性命無妨,但我還是覺得有些憂心。我是當(dāng)真一見姑娘就覺得有緣,還是與你同行為上……”
洛水一聽就笑了:“小師父如此本事,切莫要浪費在我身上,我今日出門可未曾帶夠銀錢靈石,卻是買不得你這樣的高人同行。”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對方雖然聽出了拒絕之意,卻沒有退讓的意思,兩步就跟到了她邊上,堅持不懈:“不需要靈石的——唉,我總覺得姑娘你喊我小師父實在有些生分,我同門都喊我‘衛(wèi)寄云’或者“寄云”。瞧姑娘年齡當(dāng)比我大些,不如我喊你一聲‘姐姐’,你喊我‘云弟’即可�!�
洛水哪里碰見過啰嗦的人物?一時只覺得腦殼嗡嗡作響,竟是聽那“道法”經(jīng)講的時候也沒這般痛苦。
她覺出此人大約真是不懂看人臉色,不得不站定,道:“這位寄云師弟,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我還有些門中要事處理,卻是不方便麻煩你了�!�
洛水想她已搬出“門中要事”作擋,尋常人但凡稍稍能看些臉色的,便應(yīng)當(dāng)知難而退了。畢竟,哪有人不要臉不要皮地去探尋旁的門派“要務(wù)”?
可惜她面前這個,是當(dāng)真完全不會看臉色的,一聽她有“要務(wù)”,反倒眼睛一亮:“有什么麻煩的?需要什么還請姐姐盡管告訴我�!�
洛水:“……”
洛水與人相處向來講究個“兩心相知”,所謂有些事本不必講透,若能“意會”便自有一番美妙之處。不巧今日卻碰上了個于此道半點悟性也無的家伙。
最糟糕的是,她多少能覺出對方確無惡意,要以“惡語”相對,卻也是不合適。再瞧對方修為似還在她之上,這般年齡打扮,說不好便是哪個大派的金貴弟子……
一時之間,洛水心里已經(jīng)轉(zhuǎn)過十七八個彎,且她還沒想清楚到底要如何,便聽得耳邊那人叨叨說這條街上貿(mào)易如何繁盛、仙家常見之物多大量交易、連凡間之物亦有售賣……
對方說得頭頭是道,她卻聽得頭暈?zāi)X脹,最后只剩一個念頭:趕緊辦完阿蘭交代的事情回去罷!
她腳下步子不慢,不稍多時,終于瞧見了下三坊盡頭一副鎏金嵌碧的大匾,上書“多寶行”三字,鋪面中等,又因在下三坊的緣故,倒更像是家俗世的寶貨鋪子。洛水一眼就覺親近,恨不能立時沖進去。
然剛到門口,她就聽見一熟悉的聲音傳來:“前日你們便說昨日,昨日又說今日,然后今日——又不作數(shù)了?”聲音中似有隱怒,不是鳳鳴兒卻又是誰?
洛水心下一喜。
可還沒等她邁步,就聽得身邊的人突然“啊”了一聲,隨即像是被掐住脖子一般靜了靜,頓了大約有兩個呼吸,方才不確定道:“那個姑娘……當(dāng)真面善——好似我親姐一般……”他說話時目光緊緊盯著對面,竟似十分認真。
剛跨入半步的洛水:“……”
這下她真的確定這人是個傻子了,不僅如此,大概還是個臉盲。
兩人無言間,又聽得鳳鳴兒道:“我卻是想要問問——你們這般左右刁難,可是半分也不把天玄門放在眼里?”
她語氣冰冷,對面胸前繡著“地三”的掌柜亦是面色為難:“我等如何敢為難天玄仙師?非是不給,實是沒有——旁的不論,單是箴魚膽、神農(nóng)鞭、香蛾草這三樣,如今時節(jié)本就是極難籌措�!�
見鳳鳴兒睨他,掌柜又嘆道:“仙師當(dāng)是第一次來明月樓罷?敢問仙師可是來趕這明月樓的‘散珠落玉’的典儀?”
不待鳳鳴兒繼續(xù)問,他又接道:“瞧仙師的模樣應(yīng)當(dāng)聽過——這典儀乃是明月樓一等一的儀式,三日后正節(jié)便是‘落玉’之儀,明月樓主便會開啟摘星閣,將那靈氣盡數(shù)散于城內(nèi),滋養(yǎng)我等根骨,便是普通凡人,亦可入場,只需繳納十塊靈石即可。”
“而再過得一月,又有‘成珠’之典,浸百草于明月湖水成靈液之池,助眾人驅(qū)毒辟邪,好為明月樓的千金月瀾珊慶生祈�!�
鳳鳴兒躊躇:“……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要的那三樣草藥,回頭都要拿去泡水了?”
掌柜笑道:“正是如此,還望仙師見諒,見諒啊。”
哪知鳳鳴兒又搖頭:“可我已提前三日告知你們,若是不成,第一日便當(dāng)與我說清,如何再三推脫?”
掌柜面露難色:“早些未曾同仙師言明,實是這些日子供貨出現(xiàn)了問題,約莫已有月余——若非看在天玄向來與明月樓交好的份上,我等又何苦自找麻煩?實是已經(jīng)盡力采購,可貨不由人啊�!�
“這掌柜的倒也沒有亂說,最近因為濁氣漸長,下界妖邪橫生,那避障驅(qū)邪之物,無論靈石藥草,據(jù)是緊張許多,尤其是幾大界臨淵之處……”
正當(dāng)鳳鳴兒躊躇,忽然便聽得一人插嘴道。轉(zhuǎn)頭,目光卻下意識地落在了邊上的熟悉身影上。
“師妹,你怎么來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亮了亮,旋即才轉(zhuǎn)向邊上那個藍袍少年,略顯疑惑,“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