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是當真喜愛送人東西。
聞朝立刻想到她送來的那許多禮物�?蛇@般以“師父”的身份收到,卻還是第一次。
他問她:“為何突然送禮?”
洛水早有準備,振振有詞:“師父領(lǐng)我入門,又專門找了師姐……還有師兄引我修煉——我雖是第一次拜師,卻也知道知尋常弟子并無這等待遇……咳,我自然不是說師父偏心,只是師父對弟子的照拂,弟子都是知道的。”
洛水說了許多,見對面并無反感之色,方才又道:“弟子還在家中之時,有些小小的愛好,喜歡自行擺弄制作些物什,師父請看�!�
她朝前遞了遞,將紅緞掐金絲的錦盒送到聞朝面前。
可聞朝的注意力十分自然地就略過了錦盒,落在了那雙托著錦盒的手上:
少女的十指靈活纖巧,擺弄各種物件都有十分才能——這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他從前卻不知道,她的手在紅緞的映襯下會白得這般……驚心,只一捧,那細細的指尖便仿佛染上了一點薄薄的紅。
聞朝瞧了兩眼便收回目光,伸手接過后放在一旁,打算回頭細看。不想剛放下盒子,就聽洛水小小地“啊”了一聲,抬眼,只見她失落之色溢于言表。
見師父望他,少女露出了一點期期艾艾之色:“這東西雖不值什么,卻是花了心思的——師父真的不打算看看嗎?”
聞朝頓了頓,還是順了她的意思,將那巴掌大的錦盒打開了,內(nèi)里是玄青的錦緞,整整齊齊地擺著九方墨條,每一塊的頂端均以細線鎏金描繪松蘭竹菊各異,九塊拼在一起,又合成一副完整的花圖,自是漂亮精細非常。
確實是她的風格,聞朝想。她給“季哥哥”準備的所有東西自然都是花了十分心思的。
沒有人比聞朝更清楚。
只是這一次,她卻是明確將東西贈予了他,而并非是旁的什么人。
聞朝垂下了眼去,也不看她。他本想說點什么,可話到了嘴邊,卻還是沒有出口,最終也只點了點頭,如尋常師長般,贊她一句“有心了”。
但顯然,他慣用的冷淡語氣讓她誤會了。
她的表情幾乎是瞬間低落下去,雖還是在笑著,可眼中已有了委屈。
聞朝還想說些什么,便聽她低聲道:“……師父可是覺得,我做了多余的事?我知仙家寶物眾多,師父自然是看不上的……”
“不,”他立刻打斷她,道,“我很喜歡�!�
“啊?”她面露驚訝。
聞朝說完便覺失言,只能又補上一句:“我確有習字的愛好——然轉(zhuǎn)靈后便可用意念刻玉簡,畫紙符,筆墨自然用得少了……此物在我這里,自然可稱‘稀罕’�!�
這番話說得拙劣,她卻像是完全沒聽出來那般,只眼神重新亮了起來,顯然是被他說服了。
他心下稍松,還想說些什么,卻見她指了指錦盒,得意道:“我這墨不僅樣子好看,味道也特別�!�
聞朝有些舍不得破壞這漂亮的紋樣,猶豫著要不要取,不想她的手更快,當面取了其中一根,在他眼前晃了晃:“師父要不要聞聞看?”
若是旁的時候,聞朝定然會覺出兩人此刻的距離已經(jīng)近到不能再近,更不可能容她擅自動作。然而不知為何,當她的眼睛盛滿笑意望著他時,他就很是舍不得拒絕她。
理智上,他隱約知道此景不對,可身體的行動卻更快一步:
他慢慢低下頭去,湊近了她的手——他確實聞到了松墨的清香,可那不過是淡淡的一息,更多的是自她掌心傳來的香味,仿佛夜色中浸了水的蘭花,誘人將之采下,于掌中細細揉挲……
“啊……”她細細地呼了一聲,引得他稍稍回神。
低頭,竟是不知何時已經(jīng)將她的手握在了掌中,連墨條掉落了也絲毫不覺。
他驀然一驚,就要抽手,卻不防她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指尖輕捏兩下。
“手——你的手都被弄臟了,季哥哥�!彼鰦伤频乇г沟�。?
049|不會說就別說了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沾了風的花瓣,拂過他的耳畔。
他一把捏緊了她的手將她拖近,想要質(zhì)問她為何喚他“季哥哥”。
可那近乎凌厲的念頭不過一瞬,便聽她又喚了一聲。
“季哥哥,你……你怎么了��?別嚇洛兒……”
而這一聲就比先前要真切許多。她似是真被他一動不動的反應(yīng)嚇到,淡色的唇輕顫著開闔:
“我知你遠行在即,所以才特地請你前來——方才梳洗遲了些,你……你莫要生氣,這禮物,你若是不喜歡,便、便扔了吧�!�
她說到最后眼中已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意,長睫輕垂,輕輕抽泣了一聲。
聞朝先是恍惚,隨即有些恍然:
他居然是……又夢見自己成了“季諾”么?
說是“又”,其實并不準確。畢竟所謂“夢境”便如朝露晨霧一般,只要沾了些許天光,便一朝散去,了無痕跡。
但這并不妨礙他隱隱記得,自己曾經(jīng)做過一個十分隱秘而羞恥的夢——雖然夢境中的具體場景早已模糊不明,可那夢境大致折射出的“妄想”卻是讓人想要徹底遺忘也很難。
至少當這樣的“妄想”再度成真的時候,他輕而易舉地就想了起來:自己似乎也在類似的場景中,像這樣緊緊攥著面前少女的手——以她未婚夫的名義。
“抱……抱歉�!甭劤m然不清楚自己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肖想成為自己的“友人”,但無論如何,這樣的場景也是……不應(yīng)該的。
他松開了手,可剛一動作,卻見對面少女仿佛不可置信般眨了眨眼,兩行清淚便順著臉頰悄然滑落。
他先是一愣,隨即才依稀反應(yīng)過來:她剛剛好像說……若是他不喜歡自己給的禮物,扔了便是。所以他這一道歉,落在她耳中的意思豈不是……
“你……你果然是生氣了�!彼蹨I落得更厲害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季哥哥——都怪阿昭,要不是他打翻了我的湯,我也不至于讓你等這么久……”
她一邊低泣著一邊道歉,說話有些顛三倒四。
他初還有些聽不明白,慢慢地才大概想起了一些——再有三日“季諾”便要進京趕考。大約是分別在即,所以季諾這未婚妻便請心上人來府上來敘,一解相思之意。大約是“季諾”想到了自己也要一同赴京,于是便盛情邀請他一同前來小酌,免他一個無父無母、無家無業(yè)之人孤身在家準備,太過冷清。
他確實早到了些,也確實因為近日功課繁忙,在書房打了個盹。只是不知為何睜眼便發(fā)現(xiàn)身處這夢中,還收了本該送給“季諾”的禮物——等回過神來才記起,自己根本不是季諾,而是那“友人”。
最簡單的證據(jù)便是,季諾向來喜著月白常服,而他則偏愛玄青。然而荒謬的是,此刻身著玄服的他卻被對面的少女喚作了“季哥哥”,不僅如此,他方才還那般失禮地抓緊了她的手,甚至現(xiàn)在都能清晰地想起那種攥于掌心的綿軟觸感……
——不應(yīng)該的,已經(jīng)逾矩了。
他下意識地蜷起了手指,使勁摩挲了一下,似是想將那種殘余的感覺擦拭而去。
可他的動作落在對面一直注意著他的少女眼中,自又成了另一番意味。
“我……我……”她被他冷落許久,臉色早已十分蒼白。大約是真的難堪極了,她反倒沒再繼續(xù)道歉,只使勁擦了擦臉,花了臉也恍然不覺,只勉強笑道,“季哥哥餓了吧?我去看看重燒的湯……到底有沒有做好�!�
說罷她轉(zhuǎn)頭便跑,他想也沒想就要去捉她的手。
綿軟的觸感重新回到掌中,他對上她猶帶淚痕的驚詫眼神,忽然就有些詞窮,還有些無力的懊惱:
——明明想好了要保持距離,如何突然又成了這般情形。
——畢竟這是他友人的未婚妻,縱使有些可憐,可她那些喜怒哀樂又同他有何干系?
——還是分說清楚比較好,告訴她,他根本不是她的“季哥哥”,哪怕是夢中,也不好讓她誤會,不然便是太過了……
可真她的手又開始退縮,似是想要從他掌中滑出,他想也沒想就緊緊握住,只看了她一眼,便錯開了眼神。
她先是一愣,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掙脫,再看對面人的反應(yīng),既不看她,也不說話,當即也有些氣苦:“你這人的心思好生難猜——洛兒歉也道了,禮也送了,你還待如何?我都說了,今日并非我故意戲耍你�!�
“你總道我見你的時候拖拖拉拉,卻不知我只是想每次見你的時候都漂漂亮亮�!�
“那個討厭的阿昭打翻了我的湯,那湯水潑在了我身上,我才不得不重新去……”
話到此處,她突然頓住,似是覺出了不對來。
可他已然注意到了不對,當即沉了臉,問她:“湯水潑在身上如何是小事?為何先前不說清楚?可有找了大夫?還有,阿昭……又是誰?”
她扭過頭去,似是與他賭氣:“阿昭就是阿昭——你管他是誰呢?”
他沒錯過她刻意轉(zhuǎn)移話題,只將她拽近了些,若非她刻意掙扎,幾乎就要胸口相貼。
“湯水的事情先說清楚�!�
她依舊不理他,顯然是脾氣上來了,嘟囔道:“我憑什么告訴你?我只告訴關(guān)心我的季哥哥,你才不是我季哥哥�!�
“我如何不關(guān)心你了?”他下意識便道,“又如何不是……”
聞朝突然頓住,不知為何,最后那三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我……”他皺眉,“我不是……”
他剛要否認,就見少女眼中含著的淚花又開始搖搖欲墜,可若要讓他就勢承認,說他是“季哥哥”,卻也實在為難。
他忽然就有些混亂,還有些隱隱的抵觸,或者說是警醒——雖然不明緣由,但他總覺得,此刻若是真的承認了自己是“季諾”,是她的“季哥哥”,會是一件十分不妥當?shù)氖隆?br />
于是在她的淚水中,他咬了咬牙,道:“我確實不是你的季哥哥,但我并非不關(guān)心你……你……你到底有沒有傷到?”
他本來做好了此言一出,對面又哭又鬧的準備。不想他這樣說了之后,對面人的淚水反而收住了,露出了幾分狐疑又好笑的神情。
“季哥哥,”她說,“你……你該不會是剛才、睡暈了吧?還是餓暈了?”
“不,我不是,”他堅持,“我真的不是季諾,我……”
對面的人卻不耐煩聽他的,直接將桌案邊的雙螭首纏花銅鏡往他懷中一塞:“你倒說說,你若不是季哥哥,便又是誰——”
他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鏡中果然映出了一張頗為熟悉的臉:眉眼俊秀,如玉無雙,尤其是一雙唇生得好,若是笑起來,定是萬千少女的春閨夢里人,縱然有緣無分,求得一夕癡纏亦是好的。
這樣的一張臉,如何會是“聞朝”?
而此刻鏡中的人神情怔愣,唇邊更無半點笑意,觀之只覺冷淡,乍看之下,竟是連季諾也不像了,可再細細看去,又還是熟悉的。
他本就心緒煩亂,突然被道破并非自己以為的“友人”身份后,只覺喉中干澀,腦中混亂:都說是夜有所夢,莫非他居然隱隱期望自己并非真正的“友人”么?
可如今夢里真的變成了這般,他又該如何自處?
“如何?”她笑問,“還要說你不是季哥哥嗎?”
即使對著鏡子,他也實在難以承認自己就是“季諾”,可再要說什么“友人”之類的辯駁,卻也實在是說不出口。
面對她好笑又疑惑的眼神,他掙扎再三,只能道:“我……我真的……”
他左右為難,當真詞窮。
她等了又等,最終還是嘆了口氣:“罷了�!�
可還沒等他松一口氣,就覺身前一暖——竟是她直接偎進了他的懷中,將臉埋在了他的胸口中。
他立時有些僵硬,理智上想要推開,又想到先前自己已幾次讓她傷心,若再拒絕,只怕真的讓她十分難過。
可還沒等他繼續(xù)細想,為何要“怕她難過”,便覺她又突然一顫,竟是掙扎著要脫離他的懷抱。
他下意識將她摟回,不意她低低喚了一聲。
“怎么了?”他立刻低頭去看,只見她伸手在領(lǐng)口攏了一攏,似是想遮掩什么。?
050|好像確實不對
按理,他應(yīng)該立刻轉(zhuǎn)開頭去,可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的目光已經(jīng)順著她的動作,落在了她的脖頸處。
這一瞧之下,他恍然覺出幾分不對來:
印象里洛水總愛著些淺色的抹胸襦裙,整個人看起來便如沾雨杏花一般,婷婷帶露,尤其是她還喜愛披紗,雖說是將肩頸掩了,反倒愈發(fā)有了種玉骨冰肌、欲語還休的意味。
今日洛水雖還是著淺色衣裙,卻換了交領(lǐng)的式樣,將肩頸遮得嚴嚴實實,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模樣。
聞朝初見她還未細想,只覺得有些別扭——印象中,她來見他時從未這般打扮過,縱使有,好像顏色亦不太對。
——深色的更適合她。
這個念頭來得突兀,也十分不合時宜。
聞朝微覺不適,剛想要移開眼去,便見她手指蜷縮,攏到一半的領(lǐng)口竟又不小心被勾開,露出脖子上一抹淡卻醒目的紅痕來。
他剛想要說什么,便見她動作慌亂要遮。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問她:“那是什么?”
“沒什么�!彼龗暝崎_眼去不肯看他。
聞朝愣了愣,隨即想起她先前說過,似乎是有湯水潑在了身上。
“如何這般嚴重?”他問,再也顧不得合適與否,伸手便要替她查看。
她卻是不肯,一把拍開他的手,道:“疼�!�
“莫要胡鬧,”他說,“先前你應(yīng)是尚未來的及找大夫吧,我略通醫(yī)理,可以替你看看……”
“不給看,”她說,“不能看�!�
“如何不能?”他問。
“太丑了�!彼恢鴼�,使勁搖頭,“不可以的�!�
聞朝乍聽之下覺得好笑,可轉(zhuǎn)念一想又明白了她的心思——當真是最愛漂亮干凈的。
聞朝心軟,口氣和動作都放輕了不少:“還是去請大夫吧�!�
洛水立刻瞪他。
聞朝只能問道:“或者有藥么?可有……侍女為你上過藥了?”
她點頭,隨即又搖頭。
他奇怪:“為何不上藥?”
她垂眼不去看他,過了一會兒從耳根到脖子露出的部分都開始泛起了淡淡的粉來。
聞朝先是不解,隨即有些反應(yīng)過來,心底開始浮現(xiàn)出不同的聲音:
一個悄然告訴他“不合適”,縱使在夢中,如何能對她這般狎昵?且既然已經(jīng)知道不真實,又何必關(guān)心她是不是真的疼?橫豎不過夢一場,醒了也就散了。
而另一個聲音則辯駁說“并非如此”。至少在這個夢境里,她是真的將他當成了“季哥哥”�;蛘哒f,他就是她眼中的“季哥哥”,不然她如何這般在意在他眼中的模樣?
既然如此,既然是夢,何不對她好一些?總歸確實沒有旁的什么人,其實不必有任何負罪感。
一念及此,聞朝再開口時,嗓子微微有些發(fā)啞。
他問她:“藥放在哪兒了?我給你去拿�!彼�,自己只是想要督促她好好上藥罷了。
卻不防她突然湊近,像是聽到了他心底另一個更加隱秘的聲音那般,悄聲對他說道:“沒事的,只是有點疼罷了——你給我瞧一瞧就好,季哥哥�!�
洛水說完后,耳朵就有些發(fā)燙,臉頰也燙得厲害,若不是一只手還攥在身前人的手里,她甚至想要捂臉。
——終于。
她想。她終于對著“活生生”的季哥哥說出了這句話。
雖然不完全是真的,但也夠了。至少在他溫言寬慰她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她是真的忘記了“他”并非本人這件事。若非如此,她如何能大著膽子說出真心話來?
只是鬼迷心竅地說完以后,她又有些后悔。
畢竟眼前這位的心志實在是比她想象得要堅韌太多。方才她用香一試,便覺出他十分掙扎,無奈只得嘗試從未用過的那部分功法:
破境之后,她便已能用“織顏譜”的第二式和第三式,“活色”與“羅音”,可以“以色惑人,由音致幻”,不再需要依賴“香”來引動對方的欲念。只是當時學(xué)的時候稀里糊涂,不求甚解,如今那鬼東西又不在,用起來亦十分忐忑。
這不,她都說得那么明白了,面前的人卻直接僵住了,半天也無動靜。
——是她說的太含蓄了么?
洛水回憶先前兩次得手時候,似乎都是她主動一些。雖然她對著面前“季哥哥”這張臉,完全可以很主動,可是不知為何,心底總歸有一點遺憾:
畢竟真正的季哥哥,應(yīng)當是同她“兩情相悅”的,不是么?偶爾由他主動一次,應(yīng)當……不難吧?
她這廂走神,冷不防他低聲說了句什么。
“嗯?”她下意識應(yīng)了聲。
然后便聽得他說:“好”。
下一秒,洛水腰上一緊,卻是他將她一把抱到了書案之上,順勢將桌上的東西胡亂掃了下去,動作急切又粗暴。
洛水尚不明發(fā)生了什么,剛要轉(zhuǎn)頭,便有什么粗糙、濕熱的東西刷過臉頰,帶起一片酥癢。
她登時麻了半邊身子。
未及開口,對方已經(jīng)握住了她的手按在他自己的胸口上,然后緩緩松開。
他說:“哪里需要上藥,你可一一指來�!�?
051|我已經(jīng)好了
洛水初還有些發(fā)懵,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對上他唇邊的笑意,忽然就福至心靈:
——居然是成了。
他雖還未親口承認,但這舉動,這話語,卻已隱隱有了初次歪纏時的熟悉之感,竟是真的順了她的意思,入了她羅織的夢中,化作了她朝思暮想之人。
哪怕只是皮相肖似,卻也是肖似了十分的活色生香,與她往日春夢之中的并無二致。
洛水癡癡地瞧著面前這夢中畫里人的容貌,一想到接下來的事情,只覺口干舌燥,甚至有了幾分情怯,按在他胸口上的手亦悄然縮回。
聞朝覺察她的退意,將她的手按得更緊了些。
“君子一諾,”他說,“方才我亦答應(yīng)了你,如今便要好好做到�!�
見她不語,他又追問:“到底是哪疼?若是不方便,你盡可指給我看�!�
話雖如此,可當真由她主動歪纏起來時,聞朝卻總是束手束腳,總怕她又疼。
可他并不知道,這番克制落在對面眼中,卻是值得細細品嘗:
洛水向來都覺得,她的季哥哥當是個端方如玉的君子,就算愿意同她頑些情趣,也應(yīng)當是與眼下這般,一邊縱容著她,一邊守著最后那一點底線。
而此情此景之中,眼前人竟是從皮到骨,無一處不像極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人。
先前她與聞朝在畫中纏綿,哪怕對方只是容顏相似六分,都能生出八分的好感、十分熱情來。
現(xiàn)如今趴在這皮骨皆肖似原主之人懷中,洛水簡直恨不能立刻化身成水,再將他吃拆入腹,如此兩人方好血骨相連,情意相通。
聞朝受她撩撥,熱意一層一層地從身體中透出,難受極了。
理智上,他覺得自己應(yīng)當將她扯開一些,告訴她兩人當發(fā)乎情,止乎禮——不管他此刻到底是誰,眼下都已是極限。
——他不該冒犯她,哪怕是夢里。
可不行。
身體像是有自己的記憶,只想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依稀像是什么時候,他也曾如此縱著她,任由她對他為所欲為。
然而這樣熟悉的感覺不過一閃而逝,理智馬上又告訴自己絕不可能做出這般事來,莫說他本該是“友人”的身份,哪怕真是“本人”亦應(yīng)當是不可能的……吧?
聞朝試圖理智思考,厘清此刻隱隱的矛盾與掙扎究竟來自何處�?缮硐碌娜孙@然不肯給他這個機會。
偷不到腥的貓只會死命掙扎,越扭越過分,直弄得聞朝難受萬分。
他拼著最后一絲力氣想要逃開,可眼神卻偏生落在了她的唇上,看她在他試圖抽離的最后一刻,含含糊糊地又喚了他聲“季哥哥”。
于是他動不了了。
待得回過神來,已然徹底失去了脫離的機會。?
052|你別說話
房中寂靜,唯有燕語喃喃。
洛水偎依在“心上人”懷里,快活得如墜夢中。
噢,她確實是應(yīng)當在夢中的,她大概是知道的。
可這樣真切地抱著夢中之人、感受著對方的一切,卻是前所未有。
她從未在哪個夢境之中,像此刻這般清晰地望見“他”:
烏黑的發(fā),飛揚的眉,秀挺的鼻,在光影一筆一劃的勾勒下,分明便是如玉如琢的神仙模樣,端的是十分克制。
可這樣的神仙此刻正緊緊抱著她,唇亦因為過多的親吻變得嫣紅冶艷。
暖而淡的光落在他的眼里,如同漣漪一樣散了又聚,像是不斷收攏、逐漸清晰的幻夢。
眼前的一切實在太過虛幻,亦太過真實——
她曾經(jīng)做過無數(shù)個關(guān)于他的夢,包括那些個繾綣春深的夢。
唯有這個夢境,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看他的顏色與聲音從夢中走出,活色生香地呈于她眼前,如她所愿。
她甚至有些后悔——早些她初學(xué)會織夢之時,就該直接將她這心上人羅織了出來,與他日日夜夜一同快活,好過浪費那無數(shù)寥賴光陰……
她主動抬起手來,試圖將他也摟得更緊。
他驚訝抬眼來,卻見她雙頰暈紅,眼神飄忽,顯然又開始走神了。
他心下煩郁之意頓起:從方才開始,他就覺出了她的不專心——雖然說不上為什么,可他就是能看出來。
就如同此刻,她雖然還是望著他的,可他偏生覺得那目光并沒有落在他的身上,連同眼神一般,朦朦朧朧的,像是透過他,在看旁的什么地方,看向旁的什么人,就像是兩人方才一開始那般。
然而到底這“一開始”是何種樣子,為何他會十分不豫,覺得她是在看“旁人”,卻是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應(yīng)當是無關(guān)緊要之事吧。
他想,畢竟兩人已經(jīng)這般情狀了。
——可兩人都已這般情狀了,她如何能兩次三番走神,一副惦記著旁人的模樣?明明最初的時候、明明方才還與他心神契合……
——是了,他如今在她眼中已是“本尊”的模樣,心神契合倒也是理所應(yīng)當……
——可她居然對著這般模樣也還能走神,是否證明了旁的人物于她更是無關(guān)緊要?
念頭幾轉(zhuǎn),他只覺心澀牙酸,既是不明原因,更是無從排解,只能低頭咬她,逼她專心。
可她哪里專心得起來?
眼前光影搖曳,落在她眼中的人亦變得模糊——容貌分明還是溫和的,眼神卻已銳利得像劍,甚至帶了幾分冷意與嘲弄,已然是危險的熟悉。
她打了個哆嗦,隱約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從面前之人完美的皮相中掙脫出來,即將觸及危險的邊界。
如果繼續(xù)放任下去,或許會出現(xiàn)難以控制的局面;可如果重趨小意溫柔,卻又實在不合她心意。
一時之間,洛水竟不知道自己是更渴望擁有那表里如一的皮相,亦或是擁抱此刻更直白真實的快樂。
然而她并沒有糾結(jié)太久:
她好不容易才羅織出這樣的一出美夢,如何能這般輕易地就讓它消散?
此刻,她只想徹底融化在夢境之中,這一點點皮相不符的矛盾根本無關(guān)緊要。
這個美夢中的“他”只能是季哥哥。
他應(yīng)當,而且只能是符合她心意的“季哥哥”。
這是她的夢境,一切比如她所言,如她所欲。縱使身上之人不愿,那又如何?
她總歸有辦法讓他愿意的。
他不讓她隨意動彈,沒有絲毫與她交心的念頭,亦不再顯出溫柔的模樣。
——可這如何能夠呢?
她還想要更多,想要所有。
——(“存念正欲,如是聞法,羅音惑心,活色生香�!保�
一念既起,原先模糊不清的口訣浮現(xiàn)心頭。
“季哥哥�!彼f,“我喜歡你,季哥哥。”
“閉嘴——”他伸手掐住她的下巴,眸色銳利,“不要喊我季哥哥�!�
——這只會讓他難受。
“季哥哥,我不舒服�!彼f。
他不理會她的口是心非,只親她親的愈深。
她在他的控制下嗚嗚咽咽地哭著,而他腦中愈發(fā)昏聵,眼前的景象開始變換:
仿佛在什么時候,在更加昏暗的場景,或是在更加明熠的景象中,他也曾像現(xiàn)在這般。
她不應(yīng)當在他的身下,而應(yīng)當乖巧地坐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望著他,與他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甚至有些畏懼他——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用這樣的表情對他訴說著喜愛,亦或是央求著他……
心念電轉(zhuǎn)之間,有什么東西已然浮到眼前。
他稍稍定神,只見少女雙頰暈紅,神情乖巧,還隱隱有些畏懼,一雙水眸波光盈盈,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影子,分明便是“聞朝”的模樣,是他本來的模樣。
聞朝如遭雷擊。
他下意識地就想要遠離,甚至訓(xùn)斥眼前之人,可話到了嘴邊,眼前又是一花。
身下人伸出白皙的手臂,藤蔓似地摟住他的脖子,以臉頰滿足地蹭了蹭他的臉,然后湊近他耳邊,悄聲說道:
“我真的好歡喜呀,你呢,季哥哥?”
少女的聲音輕而甜蜜。他低頭望去,望見了她眼中映出的、搖曳的影子:
左邊的是季諾,右邊的,也還是季諾。?
053|滾遠點
聞朝驀然醒來,背上冰涼一片,身下亦十分尷尬,居然是打盹做起了春夢來:
他夢見自己去拜訪友人,見著了友人的未婚妻,可對方卻將他誤認為“友人”,無論他如何辯解都無用,最后兩人不知如何,拉扯之間就成了好事,渾天暗地地便在書房中糾纏起來,當真是……淫亂至極。
他不敢細想下去,心思游移間,目光落到桌案上,一眼便瞧見了一方做得十分精巧的墨盒——他先是一愣,再瞧見外間燈火,才恍然想起,他那徒兒得了他的允諾,還在外間謄抄今日“課業(yè)心得”。
窗外日頭沉沉,已然是將夜時分,卻不想她居然勤勉至此。
若是換作旁的時候,聞朝定然覺得十分欣慰。然而此刻,他身上不適,再留她于此實在不妥。
這樣想著,聞朝掐了個決,草草整理了一番,慢步出去。
他想,她不過初初辟谷,伐髓剛成,實在沒必要一開始便用了這十分的勁,畢竟修煉之路還是講究個細水長流。
然而等聞朝真到了外間,望見趴在桌案上的少女,這一番寬慰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預(yù)想中的“勤勉”弟子,正歪歪斜斜地爬在待客的案幾上,捻著一只朱管細桿的羊毫,在一方小箋上劃來劃去——箋上倒是滿了,不過一眼就能瞧出,根本不是什么“授業(yè)心得”,而是新繪的紋樣。
只是這紋樣,到底是用來作繡樣還是打糕點,便不得而知了。
聞朝默默地看了會兒,最終還是輕咳了一聲。
少女立刻驚跳而起,猛地抬眼朝他望來,一雙妙目在夜燭之中泛著盈盈的水光,倏然便突然同夢中那張模糊不清的“未婚妻”面容對上了:
春情滿足的少女在充分澆灌之后便如沾了雨的杏花一般,妖妖嬈嬈地綻放開來。一雙眸子也如此刻般水意搖曳……
“……師父�!彼傲寺�。
聞朝不由心神一震,腹下發(fā)熱,竟是不可遏制地又起了反應(yīng)。
他大為尷尬,想也未想,直接甩袖轉(zhuǎn)過身去。然剛一動作,便聽身后筆墨磕碰、紙張摩挲,顯然是這偷懶的弟子受了驚嚇,以為惹了他十分不快,忙著收拾現(xiàn)場。
聞朝本想說,既是無意,便不必勉強,修行亦是如此,可聽得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聲道歉,解釋說她其實早已謄寫完畢,不過無事可做才畫了個花樣子。
“不必多言�!甭劤(wěn)聲道,“你自……回去反省吧�!闭f罷未再多看她一眼,徑直回到了屋中去。
而屋外的人顯然被他突然的發(fā)難嚇到了,期期艾艾地在屋外徘徊了一會兒,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師父有半點反應(yīng),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道了聲“謹遵師命”便離開了。
聞朝等了一會兒,聽得外間再無動靜,方才徐徐松了口氣。
冷靜之后,他略一回想自己方才身體的情狀,心下不禁起了些懷疑:他并非貪歡好色之徒,如何就做了那樣的夢?還一見自己的徒弟就起了綺念?
他本不欲懷疑洛水,可此刻情況特殊,早前收她入門時的那點疑慮又起,卻是不得不查。
由是,聞朝又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屋子,并未發(fā)現(xiàn)異樣之處,包括洛水送他的那方小盒——里面的墨條放得整整齊齊,確實只是普通的松煙墨罷了。
再查她留下的紙箋,上面倒真是寫了她今日修習的心得,還綴著幾個隨手勾涂的可愛小人,勾畫點評之間,頗有幾分古怪的見地,確是她的風格。
聞朝看著看著,渾然不覺唇角不知何時已悄然揚起。待得閱畢,懷疑早已盡去,反倒生了幾分懊惱:
適才那般疾言厲色,哪里是真心敲打?不過是掩飾夢醒狼狽罷了。
反觀他這徒兒,怕他不悅,故意留了這點心得下來,雖說是巧意討好,卻也討好得明明白白。
——如此想來,反倒是他違了本心。
然而自己的本心究竟為何,聞朝卻下意識地不欲再深究下去,目光一轉(zhuǎn),又落在了她留下的紙箋上。
明日再喚她前來,好好探討一番后再還于她吧。他想。
……
洛水是不知她走之后,她那師父心緒又好生起伏不定了一番。
自出了洞府的那刻起,她端在面上的驚疑之色便散了個沒影。倒不是說她真的善于偽裝——害怕是自然害怕的,緊張也是真緊張,畢竟夢消之后,所有痕跡都需要仔細清理,容不得半點疏忽。待得見到她那師父皺眉出來,更是只能小心應(yīng)對。
可真糊弄過去后,所有的情緒都消散殆盡,彷如大考結(jié)束般,只余疲倦。說起來,她今天這一日,可不就是在應(yīng)付各種考難?
洛水只想回去蒙頭大睡,再不去想那勞什子的修煉之事。
可偏生這老天就是不肯給她片刻清閑。她前腳剛踏出洞府,后腳便聽得久違了的聲音又笑吟吟地在腦中響起。
(“我從前卻是不知,你居然這般膽大包天�!保�
洛水心里哼了一聲,懶得理他。
她這廂冷淡,腦子里的賴皮鬼卻反倒來了興致,嘖嘖感慨起來:(“我不過是困了一日,你如何就這般態(tài)度?你早些沖關(guān)難過時刻,我不也也拼了神魂的損耗好意來幫你——如何難關(guān)這剛度,就將恩人拋在腦后,真真讓我好生傷心�!保�
這話里話外頗有邀功之意,可洛水早已習慣他胡夸海吹,直接嘲他:“那你便再縮回去好好休息吧,橫豎我這邊已經(jīng)無事,無需再勞煩你了。”
這鬼嘖嘖稱奇:(“我倒是不知,不過一日不見,小洛水不僅本事見長,脾氣也大了不少——還是說因為拜了個不得了的新師父,就忘了我這個舊師父?”)
這話洛水不愛聽:“說好的交易你情我愿,你什么時候成了我?guī)煾噶�?是你陪我給師祖上過了香?還是我與你磕過了頭、行過了禮?”
她一番話說得毫不客氣,直噎得那鬼沉默了一瞬,過了片刻方才笑了起來:(“還是這般伶牙俐齒……罷了,你既不愿意聽,我也懶得做這壞人,我此番尚未恢復(fù),出來也只為提醒你一句�!�
“什么?”
(“說好了夢斷香消,便莫要去圖那什么夢中情意綿長�!保�
洛水本以為他要說什么,不想是這個,只懶洋洋地駁他:“不是你說得要連續(xù)織上七日么?不若織一出連續(xù)的夢境,好過次次同他計較他那夢中的‘身份’,省了我胡編亂造的功夫,�!�
先前這鬼東西不在,“生香”又不好用,她為引得聞朝入夢,不得已趁著他已隱有記憶恢復(fù)的當口,在最初的那出夢境上,又給他續(xù)了一夢,好予他一些暗示,讓他以為這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不妥,不過是場未盡的春夢而已。
不想效果頗佳,尤其是夢中為她這師父換上了“季諾”的皮相后,確實是有些……樂不思蜀。
當然,遺憾也是有的:若不是聞朝最后掙扎太過,情合之時非要與她分個拎清,她不至于妥協(xié)了一瞬,換回了他自己的模樣,好哄他動情——當然即將功成時分,她還是存了點私心,又給他換成了“季哥哥”的模樣。
公子問她:(“你便如此確定,他什么都不記得?”)
洛水自然是有顧慮的,但決計不肯在這鬼面前表現(xiàn)出來。
她說:“你瞧他方才醒來的模樣,不還是同平日那般板著張臉,哪里像是記得的樣子?而且……”
她想了想,半真半假道:“縱使真出了岔子,你總歸是有辦法的吧?”
公子一聽便笑了。她這番話說得理所應(yīng)當,還有點無賴,好似他為她善后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頗有幾分不知天高地厚,可略一琢磨,卻也能品出信賴之意。
他自然是吃這套的,悠悠嘆了聲:“你啊……便隨你罷。我雖知曉天機,但需知天機本就多變——我沉睡之時,你自當小心,勤加修煉,莫要惹出了太多變數(shù)來。尤其是白微新收的那個弟子鳳鳴兒,若有沖突,無需爭一時意氣,等我醒來再說�!�
洛水招了紙鶴準備打道回府,一顆心早已撲在了軟綿綿的床榻上,對他的囑咐也只是隨口應(yīng)了。
他知她敷衍,只道:“聞朝走前最后一次生香,若我依舊未曾醒來,你需記得喚我,以防前功盡棄�!�
洛水答應(yīng)了,然后便沒再聽到他的聲響。
她一朝自由,便如乘著夜色歸林的鳥兒一般,渾身輕快,恨不能親自化為這身下的紙鶴,御風而去。
秋夜露深,她不過剛?cè)敕ニ柚�,到底靈脈初通,筋骨未固,也不懂那御氣護體之法,不一會兒就覺出了冷來。待得到達了門口,腿腳更是僵硬無比。
雖她已再三小心,可收了法決的剎那,依舊撲通跌坐在地,好不狼狽。
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摔的瞬間似是聽到一聲嘻笑。
洛水警惕張望,可左看右看,別說人影,連鬼影也未見得。她喊了幾聲腦子中的鬼,對方也未有回應(yīng)。
大約幻覺吧。洛水想,畢竟常年被腦子中的鬼東西折騰得不輕,時不時就能聽得一聲嘲笑。
她也不是多疑之人,出于謹慎又咬牙等了等,待得確定并無旁的蹤跡,方勉力端正身姿,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居所。
而她身影甫一消失,居所籬墻邊的一叢“灌木”便動了動,圓滾滾的一團,也不見顯得形來,只在草木之間左右穿梭挪騰,片刻便來到了叩心徑旁。?
054|我不(600收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