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趙秉君從燕大門口出來,司機驅車駛向景山小院。
原先那是一處荒地,近年建成別莊,是個能安靜吃飯的地兒。
沒媒體,沒鏡頭。
快換屆了,家族間的氣氛逐漸緊張,但也有和和美美端起酒杯一起吃飯的。
趙曦亭應酬沒幾分鐘,躲到后莊的院
銥誮
子。
別莊背面是脈脈青山,冬天不見枯,不似堂前的白樺,葉子早落滿了青石板。
他頭疼得厲害,擰眉點了支煙。
偏頭疼這種病,越想不在意它,后腦勺越突突得厲害,跟子彈穿過似的。
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子從里面走出來,在玻璃門邊站定,斥道:“長輩都在里面聊天,你躲這兒抽煙,像什么樣子?”
趙曦亭鳳眼倦倦垂下,鼻尖嗤出一聲輕笑,“少我一個不少。爸,您就不能讓我緩緩?”
“老祖宗吃草根樹皮也要打鬼子,你就這點意志力?”趙父不容他拒絕,“進去。”
趙曦亭慢悠悠吐煙,斜睨了他老子一眼,兩人僵持了兩三秒,他淡淡抬了抬下巴,頗有些爛成一灘的混不吝,“秦伯找您來了,您要跟我在這兒耗么。”
趙父瞪了他一眼,走了。
后莊安靜沒一會兒,又有人從玻璃門邊探身出來。
“老爺子面色不太好,時不時往后院瞧,你氣的?”
趙曦亭食指和拇指捏著快燃盡的煙卷,薄唇溢出青色的霧,他清潤俊逸的眉眼隔在霧后頭,頹靡得像只喪家鬼。
他譏誚地勾了勾唇,抬眼,“幫他討伐?”
趙秉君捶了下他的肩膀,和他并排站,“爸也快退了,再規(guī)矩幾年。小時候你想讓誰快活就哄得那人不知天上地下,誰惹著你,背后陰個人也不心慈手軟。你這樣的性子,太合適從政,也不怪老爺子慪氣。我打聽到有幾支股票還不錯,替你買來玩玩?逗個悶�!�
“家里有個爭氣的就成了�!壁w曦亭嗤笑了聲,眸光垂落于趙秉君手里的茉莉花尾的“孟”字上,抬抬下巴問:“哪兒來的?”
他記起一人,想到白潤細膩的腕,凝脂一樣揩在他掌心。
趙秉君低頭掂了掂,“我去燕大和老師談事兒,一小姑娘送的�!�
“值當你一路拿到這兒來?”趙曦亭輕笑道,“讓嫂子瞧見,今晚還進不進屋了�!�
趙秉君挑眉看著花,“不至于吧。我也不是特地帶來,但一路上沒有可以扔的地方。再說了,茉莉花理氣止痛,擺你的桌上不是挺好?”
趙曦亭擰了煙,無聊地看向遠處的山巒,沒接話。
趙秉君自顧自往下說:“現在的小姑娘不得了,能讀書,能說場面話,還個頂個好臉蛋兒。今天我碰見的那個,隨便捧一捧,往熒幕上一站,保準滿堂喝彩�!�
趙曦亭笑了聲:“你這話該對趙康平說,他一天到晚扎在脂粉堆里,什么樣好看的姑娘在他手上不賺個盆滿缽滿�!�
趙秉君回憶片刻,“那小姑娘和他身邊的不一樣,太單純干凈,落他手里怕是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他頓了頓,還補充了句:“讀書人清高,做不來那種事�!�
趙秉君偏頭看向趙曦亭,“你呢?你們堂兄弟一個花天酒地一個不沾女色,媽愁得白頭發(fā)都冒出來了,前幾天那個秦小姐怎么樣?”
“今天來了嗎?我見見長什么樣?”
他扭頭往廳里看。
“就那樣�!壁w曦亭似對談論秦小姐不感興趣,“趙康平不也是你堂兄弟?”
他百無聊賴地拾起那束茉莉,指尖扯了一下寫著“孟”字的紙片。
用舊了的道具并不牢固,紙片一扯就扯了下來。
落在他掌心,他睨著那字兒。
孟。
他想起那姑娘低眉斟茶的樣子。
叫什么來著?
她其實不太聰明,微信找不著人就作罷,明明給了她號碼。
是清高。
趙秉君語調里的笑意淡了淡,“我什么情況你最清楚,就我們兩個人也要我裝嗎?”
趙曦亭從墻邊站直,將掛在躺椅背后的大衣拎起來掛在臂彎,嗤了聲:“矯情�!�
“走了。”
“去哪兒��?”趙秉君問。
“流浪。”
-
圖書館在學校西側,到寢室有二十多分鐘的路要走,下午四五點正是校內公交車最擠的時候。
前段時間冒出校工偷拍學生裙底的事情后,坐車的女生少了許多。
孟秋從圖書館出來,看到兩位并肩而行的女生一人拎著一碗小餛飩,味道很香。
她不知怎么有些懷念,朝西大門走去,準備去小吃街覓食,順道給葛靜莊買一份麻辣燙。
餛飩店新開的,肉餡香軟滑膩,顆顆飽滿,很得附近幾座大學的大學生喜歡,熙熙攘攘擠在十多平的小鋪里。
孟秋排了許久的隊才輪到,擠出來時聞著街道的冷空氣,感覺整個胸腔都舒暢了。
她沒走幾步,撞上一人,抬頭看到臉,想轉身就走已經來不及了
“最近你們學校發(fā)生什么事兒了,外人都不能進校,非得刷學生卡,我蹲了快五六天才把你這個姑奶奶等來�!�
齊鳴將礦泉水瓶一扔,滿臉不悅地盯著她。
孟秋想假裝不認識,拎著餛飩往旁邊走。
齊鳴亦步亦趨跟著。
“律師函收到了么?我們也不想做這么絕,奈何你不配合。現在公司想了個法子,你呢,回去和我們拍幾張照片,我們再請個人拍,用AI換你的臉�!�
如果沒有前面那些糟心事,孟秋或許就信了。
齊鳴鍥而不舍:“拍完這次就解約,不用你還錢,我們也會撤訴�!�
孟秋停下腳步,“你們公司和我簽協議的時候,公司還沒正式成立吧,所以那份合同壓根無效,你告不了我的�!�
齊鳴跟無賴似的:“你一學生,無依無靠的,哪兒來這么大底氣�!�
他調子一軟,“別鬧了,都各退一步……”
孟秋不想搭理他,大步走開。
齊鳴臉色一變,直接抓了她的手,不讓她跑,眼見是急了。
孟秋沒想到他會直接上手,用力甩,沒甩開,兩個人拉扯幾個來回,孟秋氣喘吁吁,紅著臉擰眉道:“你松開!”
齊鳴立眉豎眼:“今天由不得你。”
街邊有一輛黑色轎車開得很慢,或者說路過他們之后才慢下來。
孟秋認識的車型不多,但奔馳的標在燕城還是比較普遍。
這輛車的車軸比普通的略微長點,黑得不沾塵埃,肅穆而冷靜,車尾寫著S63L。
孟秋看到后排車窗降下來。
男人松弛地靠在車座上,英俊的臉從陰影中緩緩轉過來的那刻。
昏暗的車廂如同深山中的寺宇,古鐘“嘡”地一聲,浮夢驚醒天光。
趙曦亭。
孟秋想起了他的名字,幾乎是下意識的。
而他的視線,隔著初秋傍晚的風,從她的臉沉寂地轉移到齊鳴抓住她的腕上。
香肌賽雪染了一點紅。
那點紅——
有些扎眼。
第04章
明媚
齊鳴在四九城不是沒見過帶金佩紫的富貴高人,但沒一個像眼前這位似的,幾米遠一個眼神,膝蓋都軟。
他將近期所有事情在腦袋里滾了一遍,想不出這樣氣勢的人能和誰挨上邊。
倏爾。
男人啟唇喊了一個名字。
“孟秋�!�
齊鳴頭皮一麻,仿佛不是叫眼前的小姑娘,而是在喊他。
跟個被捉拿的小毛賊似的,立時將手松開。
孟秋手臂被抓得充了血,又脹又痛,猛然脫了桎梏,立時退了兩步。
她原以為趙曦亭只見過一面沒認出她。
這一聲。
像雪中送炭。
她心有余悸,不敢一個人呆著,怕齊鳴又纏上她,把她拖走。
慌不擇路地往車邊邁,“是我,趙先生,可不可以送我一程?”
趙曦亭目光從她腕上的紅痕處挪開,轉頭同司機說了幾句。
另一側的車門便開了。
司機下來和齊鳴交涉。
孟秋先上車,有種劫后余生的恍然。
轉過頭才發(fā)現塑料袋里的餛飩打翻了一點。
她忙拎起來檢查車坐墊有沒有被弄臟。
真皮座椅上落兩滴湯汁,油膩膩的顯眼。
車載香薰的味道很好聞,讓人覺得在雪山上,但被餛飩味兒破壞了。
非常不搭。
給人添亂不是她本意,她家沒有轎車,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樣的流食最好不要帶進車里。
孟秋生出一絲難捱的窘迫,“不好意思,我會清理干凈。”
趙曦亭把車載垃圾桶放到她腿邊,捎帶手接過她指尖的餛飩袋,扔了進去,合上蓋子味道消散了許多。
他抽了張紙給孟秋
依誮
擦手,“晚飯吃點營養(yǎng)的,我請你�!�
袋子漏湯,一路拎著確實不像話。
只是孟秋沒料到趙曦亭扔得這樣干脆,甚至沒問自己意見。
仿佛只是強勢慣了,做了決定的事懶得同人商量。
趙曦亭瞥了眼她的手腕,問:“那人纏著你?”
這件事復雜,一兩句話說不清。
孟秋慢騰騰地用紙巾擦拭每一根指頭
,言簡意賅:“他想我為他做事,但不值得信任�!�
“這樣么?但我們才見第二面,你就敢上我的車。”
“不怕我和他一樣?”
他嗓音輕忽,孟秋突然醒過神,下意識扭頭看去,男人已然側過身,眼尾銜笑,眸光春風一樣在她身上打轉,攜著一絲撓人的癢。
“還是說——我長著一副好人臉?”
他的長相確實算不上正氣凜然。
一雙眼睛多情得勾人心魄。
但那會兒她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
孟秋微微垂眸,壓了壓不自在亂跳的心臟。
光憑那個私人展,就可斷定他財力雄厚。
身家和長相都是頂級的人——
想要什么不容易?
她抬頭,眸子一水兒的清白。
“您該擔心我圖您什么才對�!�
此話說罷,司機瞥了眼后視鏡,從紛雜的堵車車隊里分出幾許神。
趙曦亭鼻尖錯出一聲笑,像古跡里頭的菩薩活絡起來。
往座椅一靠,饒有興致地盯著她,呷著一口兒化音,“你老師夸你臨危不亂,沒想到你膽兒是大�!�
“那你倒說說,想圖我什么?我聽聽�!�
他說得絕不真心,卻讓人甘愿受騙。
孟秋思緒很慢,眼睫眨得慢,吐字也很慢,還帶著猶豫。
“我圖錢�!�
司機眼睛微不可察地瞪大了一圈。
趙曦亭眸色微深。
孟秋恍然抬頭,問得誠懇。
“趙先生,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工作?”
那點兒春風如意的氛圍瞬間一敗涂地。
車窗上映出小姑娘規(guī)規(guī)矩矩不解風情的側臉,耳朵小巧圓潤,碎發(fā)跟著不諳世事地晃。
趙曦亭啞然失笑,“孟秋,你真行�!�
孟秋沒懂他怎么突然笑得厲害。
過了會兒,趙曦亭收了笑,目光往孟秋那邊傾了傾,漫不經心地盯她的眼睛。
好一陣。
孟秋被他看得頭皮發(fā)漲,躲無可躲,逼得輕聲問了句:“怎么了?”
“沒什么,先吃飯吧�!�
趙曦亭視線撕了個口子,將她放出來,拖腔帯調壓著聲兒,燕城人一貫懶洋洋的語氣。
“吃完飯再說�!�
孟秋原以為他剛才說要請她吃飯是客氣,沒想到是真的。
不是多熟的關系,一起吃飯或許會不自在。
孟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今天謝謝您解圍,那個人不會再追過來了,要不以后有機會再一起吃?室友還在等我。”
趙曦亭抬抬下巴,示意她手機,“不是可以給她發(fā)消息么?”
仿佛聽不出那是借口。
孟秋視線挪到手機上,沒動。
過了幾秒,趙曦亭又跟了句,語氣寥淡,“剛信誓旦旦讓我防備你的企圖心,怎么反過來害怕了?”
孟秋下意識看人,敏銳地捕捉到他瞳孔深處那點涼薄。
趙曦亭這個人,應該不喜歡別人拒絕他,就算邀約得隨意也一樣。
場子一冷空氣就緊縮,捏得皮膚都要皺了。
孟秋眼皮才支起一條縫,就看到車外遠處的黃昏在他黑發(fā)邊緣消散。
男人艷驚四座的臉傾軋視野,視線內還有他清瘦有力的手,以及一雙看不透的眼睛,她仿佛被什么點了一下。
沒人比他更適合易于藏匿的夜晚,什么都能吞沒。
剛才不該攔他的車。
孟秋脊背緊挨著椅背,見車子越開越偏,已經不在燕大校區(qū)附近了。
燕城她不熟,最怕走夜路。
她身子一探,越過趙曦亭,竟直接忽略他問話,鉆到司機旁邊,“師傅,這是哪兒?”
司機忙看了眼后視鏡,這祖宗今天能讓小姑娘上車已然出乎他意料,偏偏人家拿他當水火。
水火不容。
他不想蹚渾水,騎虎難下。
眼見男人要瞧過來,司機忙挪了眼,耐心答:“文德路,去市區(qū)還有一段兒�!�
孟秋打開地圖搜文德路。
趙曦亭見小姑娘沒出息的樣子沉沉笑開。
她一直沒正面回復。
趙曦亭又慢騰騰搭了一句,“來都來了,一起吃吧,嗯?”
文德路是燕大去市區(qū)的最佳路線。
不過吃頓飯。
再推脫也沒意思,況且這車沒他的允許不可能停。
孟秋坐回位置,不再說拒絕的話,算是默許。
-
餐廳是一家私廚館,位置不高調。
趙曦亭說的營養(yǎng)果然很營養(yǎng),點餐的時候,孟秋只點了一小份雞絲粥,他再問需不需要其他吃食,孟秋擺擺手拒絕,他也沒再勉強。
他嫻熟地加了幾份常吃的菜肴,沒詢問是不是她忌口。
好像單純和人拼桌。
一頓晚飯吃得安然無恙,類似車上的對話沒再發(fā)生。
中間有個小插曲。
服務生放餐盤的時候碰倒了桌上的酸梅汁。
孟秋褲子淋濕了,位置比較尷尬,她敢斷定走出去回頭率百分百。
服務員邊說對不起邊半跪著遞紙巾,不知認識趙曦亭還是怎么,時不時緊張地看他臉色。
眼淚都快急出來。
明明不算大禍,卻怕成這樣。
趙曦亭一句話沒說,脫了外套丟給孟秋,許是怕她不好意思在異性面前整理,借口出去等了一陣,回來提了個袋子。
“尺寸不一定合,商場隨手拎的一件兒,難受的話換掉�!�
孟秋看到外面的標簽,單價8999。
不一定是實際價格,但絕對不便宜。
孟秋不肯接,趙曦亭就沒再說,衣服袋往后備箱一扔,把她送回校門口。
孟秋忘了揣著遮大腿上果汁痕跡的男士大衣,快到寢室才發(fā)現,已經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