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了年紀(jì)的人聽到死亡二字總會有些唏噓,他也不例外,拿出別在腰帶上的煙斗,沒點,只放在嘴里重重咂兩口,問:“啥時候死的?”
“三年前。”
“三……”老裴一口煙沒吸上來就停了,陷在細(xì)紋中的眼睛瞪大,繼而嘆了口氣,扭過身坐在屋檐上,伸手去碰腿邊的紫衫,“這算天道好輪回嗎?他爸媽壞事做盡,他不到三十就病死了�!�
“我有說他是病死的嗎?”裴溪洄問。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老裴一垂眼,沒看兒子。
“不是病死的還能是咋死的,我記得他不是有白血病嗎?”
“等等,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死了的?他爸媽去找靳寒奔喪了?”
“他爸媽也死了。”裴溪洄說。
“他爸媽也——”老裴聲量拔高,不敢置信地看著裴??溪洄。
裴溪洄點點頭,把去靳家調(diào)查到的線索和盤托出,唯獨省略了靳寒同款襯衫的事。
老裴聽完就笑了。
“敢情這都是你猜的啊?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是搬走了呢?”
“如果是搬走為什么不帶剃須刀?”
“著急唄,被債主找上門了?他們兒子的病很燒錢的,估計沒少借�!�
“絕對不是�!�
“為什么這么篤定?”
“因為供水局的人說的兩句話�!�
【你確定要給這一戶交水費嗎?你到底是誰?】
“這兩句有什么問題?”
裴溪洄說:“假設(shè)他們沒死只是搬走,那人應(yīng)該直接告訴我他們搬走了,而不是愣了五秒后向我確認(rèn)是不是要給他們交,又在得知我搞錯號碼后松一口氣�!�
老裴繃著一張臉,似笑非笑:“你想太多了,那五秒里人家可能只是在確定戶主�!�
“是有這種可能�!迸嵯г捯粢晦D(zhuǎn),“但他不該問我到底是誰�!�
“這句話的重音落在‘到底’上,而不是‘誰’上,說明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我是靳家的哪個親戚,而是,誰在查靳家的事。
“但是——”
“我知道你要但是,”裴溪洄不等他說完,先發(fā)制人,拿出根錄音筆,播放一段裁剪好的音頻。
“來的路上,我給供電局、社區(qū)委員會、市民服務(wù)中心都打了電話,詢問靳家有關(guān)的事,你猜怎么著?他們的反應(yīng)出奇的一致,都沒有回答我任何問題,而是一副慌得要死的語氣問我是誰�!�
錄音內(nèi)容就是他給以上三方打電話的錄音,老裴安靜聽著,全程頭都沒抬,聽完很不當(dāng)回事地從鼻腔里哼出一聲笑:“巧合吧,小洄哥,你當(dāng)自己是福爾摩斯在這探案呢啊。”
話里話外都在說他這是小孩子打鬧。
裴溪洄一點不惱:“行啊,這些都是巧合,那么接下來呢?”
他拿出一部嶄新的手機(jī),懟到老裴眼前,手機(jī)屏幕顯示他正在和誰視頻通話,可視頻畫面里只有一個放在馬路對面的綠色垃圾桶。
“我和那三個部門的通話時間全都在五分鐘左右,五分鐘,足夠他們通過我的號碼,定位到我的位置。我那部手機(jī)里有兩張電話卡,我把用來打電話的那張摳出來扔進(jìn)這個垃圾桶里了,手機(jī)就放在垃圾桶對面,你可以和我一起等著看,一會兒會不會有人來翻這個垃圾桶�!�
“嘿呦,還布局了啊。”老裴挺可樂地擺擺手,鼓搗一朵睡蓮,“小少爺啊,我提醒你一句,那是老城區(qū),每天都有吃不飽飯的流浪漢去翻垃圾桶,你這壓根不能作為證據(jù)�!�
話音剛落,裴溪洄一巴掌拍掉他手里的花:“你怎么知道靳炎住在老城區(qū)?”
“嘩啦”一通脆響,睡蓮從屋頂砸向地面。
裴溪洄傾身壓在他頭頂,咄咄逼問:“他們的住址我找了兩年才找到,剛才從頭到尾都沒提過,你既然不認(rèn)識他們,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裴頭都沒抬,冷漠地看著地上被摔壞的花,半晌,他抬起臉,和裴溪洄四目相對。
年近五十的男人,身形卻和靳寒一樣高壯,方臉,寸頭,眉心兩道褶,雙臂和大腿上虬結(jié)的肌肉絕對不屬于一個普通花匠,拿著根老煙斗挺隨意地坐在屋檐上,即便再想裝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但那雙近乎野獸般銳利的雙眼中,還是會時不時透出幾分日積月累的兇性來。
退役雇傭兵裝花匠,種再多花也不像。
裴溪洄嗤笑:“不裝了啊?”
早在他三年前剛登島時,裴溪洄就看出他不是一般人,只是看他很想扮演一個好父親才沒揭穿。
“你到底想查什么?”老裴揭掉假面,雙眼中透出一股子如狼似虎般的迫攝威壓,額間的溝壑顯出股飽經(jīng)滄桑的沉穩(wěn)老練,和那個愛養(yǎng)花草的老頭簡直判若兩人。
他指著裴溪洄警告:“你是我親兒子,我奉勸你一句,不管你想查什么,到此為止�!�
“所以我猜對了!你也是知情者!你從頭到尾都在瞞我!”
裴溪洄紅著眼哀聲咆哮,如同一只被自認(rèn)為可以信任的獵人逼到絕路的小獸。
他很少在什么人面前真正發(fā)怒,除了靳寒,他對其他所有人和事都是平靜的、無所謂的、漠不關(guān)心甚至是不屑的,說白了別人怎么樣和他有啥關(guān)系��?
但這次不一樣。
羅織了一個長達(dá)三年的騙局將他囚困其中的,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二的兩個親人。
“三年前靳家人就死了,有人不想讓我發(fā)現(xiàn)這件事,所以勒令楓島從上到下所有相關(guān)部門甚至老城區(qū)的居民對我三緘其口!整個楓島能只手遮天到這個地步的人就他一個!”
他沒說出那個從小到大叫了十八年的名字,老裴也心照不宣地保持緘默。
他掏出打火機(jī),給自己點上煙,又想起靳寒曾交代不準(zhǔn)在小崽子面前抽煙,于是徒手把點燃的煙絲掐滅,這才開口。
“你不關(guān)心靳家,甚至對他們極度痛恨厭惡,他們家人死就死了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之所以這么執(zhí)著地刨根問底詐來詐去,是因為你懷疑你的親親寶貝哥哥殺了他全家又把你蒙在鼓里——”
“不可能是我哥!”沒等他說完,裴溪洄厲聲打斷,一副“你在說什么屁話”的表情。
老裴端著肩膀冷笑:“理由呢?你不會真以為他是什么心慈手軟的善男信女吧�!�
“少他媽激我�!迸嵯焊淮罾硭骸袄碛赡銊e管,現(xiàn)在是我在審你�!�
老裴差點笑掉大牙:“不是我說,哥們兒,你不會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他吧?”
“我為什么要懷疑他?你什么意思?想挑撥我們的感情嗎?”裴溪洄化身暴暴龍,瞪圓的眼睛里亮著兩只非常憤怒的小火把。
“再說了,就算真是他殺的又怎么樣?靳家人早在十八年前就該死了!”
“他殺的我去贖罪,他被抓我替他去坐牢,關(guān)你什么事你在這詆毀我哥!你瘋了吧!”
“我、我……我瘋了?”老裴目瞪口呆地指著自己,半晌吐出一句:“我他大爺?shù)恼媸遣倭��!?br />
裴溪洄一個小巴掌捂在他嘴上,不敢和假爸爸動手倒是有膽子抽真爸巴掌。
“你操什么你操?你是不是遇到事就會說我操,我操.我真服了,你能不能有點素質(zhì)?”
老裴一時間頭暈?zāi)垦�,胸口郁結(jié),覺得人活在世真是沒多大意思,死了得了。
裴溪洄看他翻著白眼下一秒就要蹬腿的樣子,趕緊抱住他給他順氣,話里話外都是明晃晃的孝心:“我的天,你可千萬別嗝屁啊,我還沒問完呢。”
老裴又被氣醒了。
“行,真行啊,早看出來你是來詐我的,怎么著?”他揮開裴溪洄的手,看著他腳下的梯子,“說不出你想要的答案就不讓我下去了?”
裴溪洄一歪頭,態(tài)度特別橫:“識相的你就趕緊交代,我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三年前的真相!三年前七月十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也是三年前來島上的,你春天上島,夏天定居,沒多久我就出車禍了,緊接著同一時間,靳家人被殺,全島對我封鎖消息,我又他媽那么巧的失去了這一段記憶!除了你和我哥還能是誰搞的鬼?”
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吼著說出來的,眼眶被震得紅彤彤,整個人都在可憐兮兮地發(fā)抖。
老裴把煙斗一扔,伸手抽出皮帶。
裴溪洄還以為他瘋了要打自己,結(jié)果下一秒那皮帶就綁在了自己腰上,老裴一只鋼筋熔鑄般的大手牢牢攥著皮帶一頭,“站穩(wěn)了,別一聲爸都沒叫過我呢先掉下去摔成小智障了�!�
裴溪洄心里倏地一酸。
“知道自己是我爸就站到我這邊,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
老裴一個燒栗彈他頭上,“我當(dāng)你早就認(rèn)靳寒當(dāng)?shù)四�,原來還記得你親爹在這兒啊�!�
裴溪洄用手捂著被彈的腦門,“少扯那些沒用的,趕緊交代�!�
老裴樂得在他那一腦袋柔順的小金毛上呼嚕了一把:“靳寒那么內(nèi)斂,是怎么把你教得這么無法無天的,這要擱以前誰敢這么和我說話,我早喂他吃槍子兒了�!�
“哎呀別摸我頭!”裴溪洄氣呼呼地扒拉開他,雙手抱拳,下巴一揚,朝他狠狠哼了一聲。
“少拿你以前那些破事來嚇我,當(dāng)誰沒有點過去了是怎么著?我和你直說了,甭管你以前在外面有多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到了楓島,我就是太子爺!你能不能混的下去就我一句話的事兒!”
他這邊狠話剛放完,那邊老裴直愣愣從梯子上站起來,右腿一踢左腳,抬手就給他敬了禮,聲音那叫一個鏗鏘有力:“是!都聽小洄哥安排!”
裴溪洄瞬間臊個大紅臉,恨不得順著梯子爬到房頂藏起來。
操了,以前這么嚇唬人沒不好使過�。�
他沖上去抱住老裴的腦瓜子,也不管他那寸頭能不能薅起來吧反正就是亂薅一通,嘴里哼哼哧哧地跟小狗子似的叫喚:“你煩死了!少給我嬉皮笑臉的,我和你說正事呢。”
老裴朗聲大笑,揚著脖子往后躲他的小爪子,還得分出心來護(hù)住他別掉下去。
“好不容易看你中二一把,那我不得陪啊�!彼笫洲圻^兒子額頭幾顆汗珠,掌心的硬繭比靳寒還要多,眼中的神情卻和他一樣溫柔,“你正經(jīng)該中二的年紀(jì)是什么樣子,我見都沒見過�!�
裴溪洄不鬧了。
前一秒還伸著兩只手張牙舞爪的,下一秒就像只被定住的小王八似的一動不動了。
他從老裴懷里出溜下來,蹲在梯子上,垂著兩只手蔫頭耷腦地說了句:“所以你憑什么詆毀靳寒呢,沒有他,你連我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都見不到�!�
老裴嘆氣,拍拍他的肩:“我沒詆毀他,我只是覺得你太向著他了,他就像你信奉的神仙一樣,可如果有朝一日你發(fā)現(xiàn)他并不完全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又該怎么辦呢?”
裴溪洄冷笑:“說出這種話不覺得自己太自大了嗎?”
“他是什么人,我不比你清楚?你根本不了解他,不懂他,不知道他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憑什么要求我別向著他?我是他養(yǎng)大的,我不向著他還有誰會向著他?”
“哪怕……”老裴開口前短暫地頓了一下,“他的刀鋒是指向你的嗎?”
裴溪洄一秒都沒猶豫:“對�!�
離婚半年,冷戰(zhàn)半年,追哥哥兩個月,加一起三百多天,他什么道理都沒悟出來,就一句話——他這輩子無論如何都離不開靳寒了。
不管靳寒的刀鋒指向誰,不管哥哥要對他做任何事,哪怕是要把他吞進(jìn)肚子里吃掉,他都會把自己切成一塊塊方便哥哥下咽。
“你……”老裴深深地望著他,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卻欲言又止,有太多太多的無奈無力也無處抒懷,到最后只變成一句:“你想知道什么?”
“三年前的七月十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出車禍了嗎?”
“對�!�
“當(dāng)時你在?”
“在,靳寒給我打了電話,我和他一起過去車禍現(xiàn)場把你接到醫(yī)院的�!�
裴溪洄審問他:“現(xiàn)場在哪兒?”
“筆架山盤山公路。”
“盤山公路第幾圈?”
“第五圈�!�
“在哪找到我的?”
“西北角,懸崖邊�!�
“我昏迷還是醒著,說話了嗎?”
“昏迷。”
“我受傷了嗎?哪里傷得最嚴(yán)重?”
“頭。”
“那好,我戴的什么顏色的頭盔?”老裴卡殼了。
原本對答如流的節(jié)奏被這么個小問題中斷,他看著裴溪洄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瞬間明白前面所有問題都在為這個問題做鋪墊。
如果他真的出了車禍,且頭部受傷最嚴(yán)重,滿腦袋都是血的話,那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的老裴很難會忘記他頭盔的顏色。
如果他沒出車禍,所有和車禍有關(guān)的細(xì)節(jié)例如時間地點,都只是所謂的“知情者”們提前對好的統(tǒng)一的答案,那么頭盔顏色就是他們對答案時最容易忽略掉的一項。
“提醒你,我車庫里只有黑色紫色兩種顏色的頭盔,你就算現(xiàn)編也有50%的概率猜中�!迸嵯дf。
老裴哪個都沒猜,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更加棘手和致命的問題。
“這些細(xì)節(jié),你為什么不去問靳寒呢?”
裴溪洄:“等問完你,我再拿著你的答案去問他,你猜你們說的會一樣嗎?”
【??作者有話說】
明天還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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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是他養(yǎng)大的
“你沒戴頭盔。”
短短五個字,截斷了裴溪洄所有后招。
“不可能!”他完完全全懵掉了。
“我騎車可乖,怎么可能連頭盔都不戴就上盤山公路!真那樣我哥早把我屁股揍開花了!”
“等會兒!”老裴重點偏移,“他還敢打你?!”
“我……”裴溪洄一副‘我怎么把這事都禿嚕出去了’的表情。
“怎、怎么啦?我是他養(yǎng)大的他打兩下又怎么了?再說我要是不犯錯他能打我嗎?關(guān)你什么事!”
其實他沒好意思說的是,除了床上,靳寒從沒對他動過手,他從小到大受過最嚴(yán)厲最狠的懲罰不過是捏臉和罰站,即便是在床上被揍屁股,那也是他太浪了自找的。
但那是獎勵來的!
干什么說的好像哥哥虐待他似的!
看他一副還在回味的模樣,老裴氣得一口氣沒上來:“他憑什么打你!他又不是你爹!我還沒死呢!”
“你沒死,那你早干嘛去了!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好不容易把我養(yǎng)大了,你上來就說我是你兒子,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啊!”
“你這是歪理邪說!”老裴指著他的鼻子,手指頭都在顫,“是不是不管有理沒理,你都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在他那邊?”
“那當(dāng)然!我小時候和小朋友打架,我哥都和我一伙兒,我長大了肯定也要和他一伙啊。”
老裴怒火中燒,恨不得沖到靳寒面前問問他這十八年到底打過自己兒子多少次,但一想到十八年,就又心虛得偃旗息鼓,變成怒火小燒,怒火不燒……
“算了,我多余和你爭論這個。”他擺擺手,命令裴溪洄,“你先下去,讓我也下去,照你這折騰勁兒咱倆再在梯子上擺活,保不齊要被一鍋燴了去見你媽了。”
“好吧,那就先放過你�!�
裴溪洄扔下句狠話,扭頭就走。
其實他早就想下去了,站這么久不僅腳酸還很曬,但老裴一直不交代他自己下去顯得很不帥。
父子倆排著隊顛顛兒走下梯子,臉對臉坐到桌子邊。
裴溪洄渴得要冒煙,趕緊給自己倒杯水咕嘟咕嘟往里灌,邊喝還邊嘀咕:“我怎么可能不戴頭盔呢,不會是你答不出來故意蒙我的吧�!�
“我閑得慌啊蒙你這個�!崩吓崛氯�。
“你戴了,但你被大貨車撞飛了,我們找到你時你頭盔早不知道飛哪去了,后腦勺正磕在一塊石頭上,滿頭滿臉都是血,你哥用手給你捂了一路,把你捂進(jìn)搶救室的。”
裴溪洄本來不信,但一想到他哥給他捂著流血的腦袋的樣子心里就難受得厲害。
他腦袋上磕個包他哥都會心疼得一宿睡不著,這要是開個瓢嘩嘩往外流血,他哥怎么受得了呢?
想到這里,他給老裴倒杯水,恭恭敬敬端過去,“對不起。”
老裴有點懵又有點飄,“對不起啥�。俊�
“不管我們之間感情怎么樣,作為一個兒子,讓父親看到自己滿頭是血的樣子,還是因為飆車,都很不應(yīng)該,對不起啊,希望你不要再傷心�!�
老裴一愣,那顆早在槍林彈雨中被錘煉堅硬的心臟,一瞬間變得像云一樣軟綿。
裴溪洄就是這樣。
有時張牙舞爪,有時囂張跋扈,有時古靈精怪,有時又心狠手辣,但揭開他百變的外衣,里面始終是那個柔軟純真的孩子。
在充滿愛的環(huán)境下才能養(yǎng)育出這樣的小孩兒,老裴不得不承認(rèn),靳寒把他養(yǎng)得很好。
他就那么乖乖地坐在小樹墩子上,兩只手抱著白瓷茶壺,手臂兩側(cè)各有一小圈藏起來的軟肉,水乎乎的很好捏。皮膚白皙光滑,除了幾個淘氣搞出來的小疤以外看不到一點瑕疵,二十三歲了脖子上還戴著楓島的小孩子才會戴的長命鎖。看起來就是沒吃過什么苦的樣子。
臉蛋圓圓的,敷著一層健康的粉色。腦袋也圓圓的,看起來像裝著很多壞主意。眼睛更是圓圓的,此刻像小狗一樣濕漉漉地鼓起來,巴巴地看著老裴,好像在確認(rèn)他是否還在傷心。
老裴摸摸他腦袋說都過去了,他才放心地縮回脖子。
“我當(dāng)時,流了很多血嗎?”
“豈止是很多,簡直像潑出來的一樣。”老裴拖著長音,仿佛在回憶一場悲慘的往事。
“當(dāng)時我們開車趕過去,在一個懸崖邊找到你,你半截身子在里面,半截身子在外面懸著,身底下很大一灘血。車還沒停穩(wěn)呢,靳寒就跳下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失態(tài)�!�
“他跪在地上,捂著你后腦的傷口,嘴巴是張開的,但說不出話來,兩只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叫了你半天你都沒回應(yīng),他抽了自己一巴掌才鎮(zhèn)定下來,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你還沒有呼吸。”
“我當(dāng)時就想啊,如果你真的沒呼吸了,他可能會直接抱著你從懸崖上跳下去�!�
“之后??我再沒動過搶奪你撫養(yǎng)權(quán)的念頭,我也不可能搶過。他這一生就好像為你而活一樣,你離開他的那一天,大概就是他的死期�!�
裴溪洄把臉鉆進(jìn)胳膊里,頭越埋越低,像只傷心到極點的小動物,抖著肩膀難過得啜泣。
老裴沒說話,想著等他哭夠。
等了十分鐘,他還是那副倒霉樣兒。
“你水龍頭成精啊,再哭家都給淹了。”
裴溪洄偷偷扯袖子抹眼淚,抬起來的臉上淚水漣漣,眼睛腫得像倆桃兒:“真是的!你好吵!”
然后掏出手機(jī)給靳寒發(fā)消息:哥哥對不起。后面跟著【大哭】的表情。
靳寒秒回,回復(fù)的內(nèi)容非常冷冰冰:又怎么了?但后面悄悄跟著一個【抱抱】的表情。
-沒有,就是想你了。哥想我嗎?
靳寒:會議還有十分鐘結(jié)束。
-好的,我不吵你了。
靳寒:我的意思是十分鐘后再想你。
又一大波眼淚亂七八糟地沖出眼眶,裴溪洄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化掉了。
本來是一場關(guān)于三年前車禍真?zhèn)蔚膶徲�,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對自己的譴責(zé),譴責(zé)完他才想起問:哥,我出車禍的時候戴的什么顏色的頭盔,你還記得嗎?
靳寒:沒有戴,頭盔甩出去了。
-好的我知道了,哥你開會吧。
他怕靳寒再想起自己躺在血泊里的樣子,匆匆中止談話。
老裴偷看得一肚子氣:“對我就狗橫狗橫的,對他就跟個小綿羊一樣!”
裴溪洄扭過頭去不想理他,默默消化著悲傷的情緒。
老裴也將頭扭向另一邊兀自生悶氣。
父子倆短暫地冷戰(zhàn)了一刻鐘,裴溪洄屈尊降貴地把腦袋撇過來:“你下周是不是要走啦?”
下個月是他媽媽的忌日,每年這個時候老裴都會回媽媽曾經(jīng)駐守的雨林里呆一個月。
“嗯,三天后走�!崩吓徂D(zhuǎn)過臉來問他,“今年,能和爸爸一起回嗎?”
他很少在裴溪洄面前以“爸爸”自稱,一是怕兒子排斥,再一個是硬漢本就沒有這樣的柔情,所以此刻這一聲“爸爸”就帶出些祈求和期盼的意思來。
裴溪洄怔怔地望著他,幾滴還沒干涸的淚珠掛在他卷翹的睫毛上,隨著他低下頭的動作輕輕掉落:“回不了,忙�!�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絨布包,里面裝著厚厚一沓這一年里寫給媽媽的信,“幫我念給她聽,要念得聲情并茂一點�!�
老裴冷笑:“每年都是一樣的理由,每年都是這些信。”
兒子忙不忙他最清楚,想不想回他也清楚,但回不去的理由,父子倆從不曾當(dāng)著彼此的面點破。
他只是問:“小洄,你現(xiàn)在過得開心嗎?”
裴溪洄視線躲閃了一下:“怎么不開心,我每天不知道多樂呵�!�
老裴就當(dāng)他放了個屁:“你是我的孩子,你開不開心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這種日子真是你想過的嗎?你如果不想,就和爸爸說一聲,爸爸只是老了,不是不中用了�!�
裴溪洄失笑:“干嘛啊,整得跟要開戰(zhàn)似的�!�
“真開戰(zhàn)又怎么樣?”老裴說著這樣中二的話,同時繃緊了他放在桌子上的皮膚黝黑的壯實手臂,手臂上一根根血管如同鼓起的金屬絲,“結(jié)果怎么樣還一定呢�!�
“但我不可能站在你這邊啊。”裴溪洄平靜地告訴他事實,然后起身走到搖椅邊,爬上去,面朝下把自己趴成一張餅。
這是今日份溝通到此結(jié)束的意思。
老裴識相地起來,走去書房。
書房的窗戶正對著院子,兩扇單向玻璃裝在距離搖椅僅有一步之隔的地方,他在那里坐下來,看著窗外和妻子酷似的兒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