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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這哪里是學術會,這分明是工作會��!

    會議長桌,一邊是學界大佬,另一邊是將星巍然。馬鐵軍坐在科研人員那邊的最末一個,已經(jīng)充分說明他有多么受器重。

    他看見朱培青眼睛就是一亮,目光卻根本沒沖著這位學界大佬去,而是直接繞向他身后。

    看見寧馥,他滿意地點點頭,算是朝寧馥打了個招呼。

    朱培青做到前面去了,寧馥在會議室后排找了個位子,坐下的時候就覺得有道目光灼灼死盯著她。

    ——這馬主任不至于吧,一直盯著她看么?!

    寧馥抬起頭,正準備跟馬鐵軍對個眼色,瞧瞧他到底有什么話要說,然后就意識到,一直盯著她看的人并不是五院二分院的馬主任——

    而是坐在對面一排將軍中的寧博遠少將。

    AKA她爹。

    作者有話要說:  二十天前的馬主任:寧馥同學,跟我來。

    二十天后的馬主任:寧馥同志,下次一定再來��!

    *一分院即后來的航天科技集團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二分院即后來的航天科工集團二院,資料來源于解放軍報

    **AKA:AlsoKnownAs

    作者對于這一領域的了解全部來源于公開資料,不討論涉密內容哈~關于寧馥和馬主任討論的技術問題,實際是America的一種垂直發(fā)射裝置哈,來源是公開資料,作者二設,(怕大家被誤導

    第29章

    以身許國(29)

    四目相對。

    寧馥覺得自己的大腦停擺了一秒。

    隨后她試圖自己父親目光中的含義。

    ——太過復雜,解讀失敗了。

    寧馥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已經(jīng)開始的會議上。

    ——至于她爸的心情……

    發(fā)現(xiàn)你曾經(jīng)戀愛腦、追著心上人跑去插隊的女兒考上大學估計已經(jīng)鍛煉了寧少將的心理素質,那么……再突然發(fā)現(xiàn)你上了大學小名嬌嬌的閨女出現(xiàn)在你核心工作的涉密會議上,應該沒那么突破上限……吧。

    寧馥有點不確定。

    她又小心地看了她爹一眼。

    她爹淡淡地回了一個眼神。

    那是大腦處理器正在重啟,并對親閨女進行重新掃描評估的眼神。

    寧馥于是傻笑。

    寧博遠面無表情地把目光轉開了。

    會議用的是時下最先進的幻燈片放映機。像放電影一樣,一張張彈頭的內部構造圖紙和功能簡介被映在會議室內的白墻上,旁邊有專人講解。

    大家聚精會神地聽。

    寧馥盯著那幾張圖片,越看越熟悉,這個思路……越聽越明白。

    啊這!

    這不是她當初做過的附加題?!至少是附加題中的一部分!

    雖然換了數(shù)據(jù)換了模擬環(huán)境換了動力系統(tǒng),但是她認得她的腦回路��!

    別以為換個馬甲她就不認識了!

    實驗班這么喪心病狂嗎?!竟然把重點軍工項目中的核心技術問題拿來平�?荚嚱o學生出附加題?!

    饒是寧馥穿過那么多世界當過那么多回學霸,也沒見過此等司-凹-操作。

    她還沉浸在懷疑與自我懷疑之中,只聽朱培青清了清嗓子,道:“航空大學的項目組只負責其中的一部分工作,其中關鍵問題的思路是我的學生寧馥主要完成的�!�

    “她啊,在我們學院有個外號叫‘小核彈頭’,來,小寧同志——”

    寧馥反應過來,趕緊站起來跟大家做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然后接過來把思路講了。

    ——她來的時候,沒人告訴這會議還有她的戲份啊!在大佬云集的重要工作會上,以她的身份不是當個拎包小妹速記員什么的就可以了嗎?!

    就,有一種跟著臺柱子出去唱堂會,她就是個捧鑼鼓的。

    好家伙,現(xiàn)在是讓她粉墨登場給大伙唱一出!

    脫鞋蹬腿也得上�。�

    正講著,寧馥就感覺三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說實話今天她已經(jīng)被人瞧得免疫了。

    一道眼神是老師朱培青,是欣賞的。

    再一道眼神來自馬主任,有點瘆得慌,——聽說這設計的主要思路來自于寧馥,他看起來想現(xiàn)在就把寧馥打暈套麻袋帶走。

    第三道眼神來自她爸爸,反正挺復雜的,還有點不高興�!獙庰λ那榫w還是比較敏感的。

    她爹嫉妒呢。

    什么小核彈頭啦,什么寧馥參與重要項目啦,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不知道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什么的。

    親爹在場,恩師的親切贊許就有點埋雷。

    寧馥后背上有點冒汗,痱子癢得她都快坐不住了。

    *

    上午的會議結束,午餐就安排在這棟小樓的一層食堂里,三張大圓桌。

    大佬們的“聚會”當然不是她挑位置的時候,——雖然現(xiàn)在寧馥非常確定,此刻最好還是夾著尾巴別往她爹那桌湊才是上策。

    她準備跟在朱培青屁股后面湊到學術大佬們那一桌,畢竟她是朱老帶來的學生,大家也都默認這是朱老想將他引薦給學界,都對她表現(xiàn)出了善意和熱情。

    就沖剛剛會議上朱老那幾句話,這女大學生就前程無限啊!

    她坐到學術大佬們那一桌,不跟她爹湊熱鬧,也算是順理成章,對吧。

    這樣她爹也說不出個什么來!

    ——誰能想到斜刺里殺出個馬鐵軍來呢?!

    他的手跟鐵鉗子一樣一拉寧馥的臂彎,直接帶著她就坐到了另一桌。

    他和將軍們老張老李老孫地打了一溜招呼,顯然都是熟人了。

    “那邊人擠,坐這里,剛好我們談談�!彼麑庰サ�。

    凳子上的刺在寧馥眼中已經(jīng)具象化了,但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馬鐵軍一把把寧馥摁住,自己跟著在旁邊坐下來。

    “我想朱老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彈頭室歡迎你。”

    他不容寧馥分說,低聲飛快道:“你來了,就可以直接參與設計。這會是未來十年、不,二十年,我們最重要的任務�!�

    他雙眼緊盯寧馥,仿佛其中閃動著火光:“東風,我覺得你應該喜歡這個詞,你屬于這個詞。”

    東風航天城,沒你怎么行!

    *

    “來來來,都動筷子啊!”

    沒等寧馥回答,菜已經(jīng)都端上來了,大伙招呼著吃飯吃菜。

    寧馥左邊馬鐵軍,右邊就是寧博遠。

    從上桌起父女倆就沒說話。

    “來,寧馥,吃蝦�!�

    如果彈頭室的研究人員看見他們鐵面馬主任此刻略顯笨拙的殷勤,不知會不會驚掉眼鏡。

    ——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呢。

    馬鐵軍心里是這么琢磨的,除了使勁兒把這份工作的誘人之處擺出來,當然自己也得表現(xiàn)得更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一些,不能把小姑娘嚇走。

    于是很熱情地給寧馥夾了一大筷子蝦。

    這也就是會議人多級別高,這年頭,B城想吃上新鮮蝦也難著呢!

    寧馥:“謝謝馬主任�!�

    但是她對蝦過敏啊!

    僵硬.jpg

    寧馥正琢磨怎么不動聲色地把這蝦掉桌子底下呢,斜刺里伸過來一雙筷子,把她碗里的蝦夾走了。

    “不要浪費�!睂帉④娮炖锝劳晡r頭,淡淡對寧馥道。

    ——一看這丫頭眼珠亂轉就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馬主任,別費心了。她不吃蝦�!睂幉┻h對馬鐵軍道。

    馬鐵軍一愣,筷子半道上只得拐了個彎。

    他有點驚著了,目光在旁邊的寧馥和寧少將之間打了個來回。

    馬鐵軍多聰明的人啊。

    寧馥和寧博遠,有什么共同點呢?

    都姓寧。

    這個姓氏并不是隨便在哪個百貨商場里一抓就能抓出一把的字,更別提在一場會議的范圍內了。

    更何況——啥關系能讓一個少將把別人碗里不吃的東西吃了��?!

    馬鐵軍頓感頭痛。

    有這樣顯赫的身世,即使寧馥自己愿意,也極有可能無法選擇這條路。

    *

    寧少將從幫寧馥吃了兩個蝦之后就沒再開口說話。

    寧馥悄悄拿椅子角蹭后背。

    她癢癢,又不能自己拿手抓,在飯桌上反手夠后背實在太惹眼太不禮貌了。

    過了一會寧博遠看不下去她這份折騰了,伸手給她后背上撓兩下。

    眾人都在談興上,竟也沒人注意。

    寧馥一下子美了,“您沒生氣啊。”

    寧少將冷淡道:“你有本事,我高興還來不及�!�

    寧馥假裝沒看出她爹寫了滿臉的“我生氣了”,順水推舟,“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說罷扭頭,跟馬鐵軍交頭接耳。

    “馬主任,咱們航天城哪里風景好?”

    馬鐵軍雙眼一亮,這就“咱們”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

    寧馥笑眼如彎月。

    生怕寧馥反悔似的,馬鐵軍緊緊地握住寧馥的手,鉗鋼筋一樣的力道充分表達著他的喜悅。

    “就這么說定了啊,你可不能反口!”

    *

    寧馥跟她爹是前后腳回的家。

    ——有多“前后腳”呢?具體來說,就是送寧博遠的車和送寧馥的車前后錯一個車位,停在軍區(qū)大院的門口。

    會議結束,就到了教授專家和軍隊高層們“各回各家”的時候。

    勤務兵兼司機小吳十分盡職盡責地將車停在小樓門口,動作利落地為寧少將拉開車門。

    緊接著,他關門的動作就頓了一下。

    ——他沒看錯吧?!

    后面的那個女孩……怎么看起來那么像首長家的嬌嬌?!

    小吳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又朝寧馥揮手,他有心等一等寧馥上車的,寧博遠卻徑直坐進車里,道:“開車�!�

    小吳只好服從命令。

    在路上他幾次欲言又止,弄得寧博遠不得不跟他解釋了一句,“送她的車在后面�!�

    ——兩個系統(tǒng)的人,就算住在一家子里,該分開走也得分開走。

    等兩輛車都停下,寧馥從后頭那輛車上跳下來,一副犯了錯誤的小可憐兒模樣亦步亦趨緊跟在寧博遠身后進了軍區(qū)大院,小吳這才后知后覺地更加疑惑起來——

    首長去開會,是有保密性質的工作安排,嬌嬌在么也在那里?!

    難不成現(xiàn)在開會……還能帶孩子?!

    *

    父女倆一齊進了家門。

    魏玉華驚喜笑道:“你倆怎么在門口碰上啦?!”

    寧馥說是今天和導師出去學習,中午正好回家吃飯,寧博遠則是上午開會,中午照例回來。

    嬌嬌又好長時間沒回家了,比她爹還忙得不見人影,必須得好好補一補!

    魏玉華張羅一大桌子好吃的,本做好了準備,如果兩人不一起回來就多等一會的,沒想到竟然這么湊巧!

    小吳在后面進屋,聞言摸摸腦袋,默默去廚房盛飯去了。

    ——根本就是從一個地方一起回來的,“湊巧”到這份上了,能碰不上嗎?!

    吃完飯,寧博遠放下筷子就上樓進了書房。

    魏玉華不知這爺倆又鬧什么別扭,瞧著卻也不像是生了氣的樣子,不由得詢問地看向寧馥。

    就見她閨女火燒屁股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扔下一句“媽碗先放著我一會洗”,飛快地追著她爸上樓去了。

    兩個人都是一頭扎進小書房。

    魏玉華嘆口氣。

    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她卻有種預感,以往跟自己最親、最愛和自己撒嬌的閨女,很快就要從她的小棉襖變成她丈夫的軍大衣了。

    唉。

    *

    書房。

    父女倆這才算是開誠布公。

    “假期實習,你在馬鐵軍那?”寧博遠問。

    寧馥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不但實習在那,工作也已經(jīng)定在那了。

    寧博遠不能問,她也不能說。畢竟這依舊屬于機密。

    但寧馥知道她爸很清楚她會去哪里。

    “要放棄讀研么?”寧博遠不知道從哪知道了朱培青給寧馥遞橄欖枝的事,“你的老師在行業(yè)內地位很高。你跟著他會學到很多。未來再到工作崗位上也不耽誤。”

    寧馥抿了抿唇。

    她道:“我想冒一個險�!�

    她不需要名師高徒的光環(huán),不需要什么高起點大平臺。在實踐的崗位上,她才有用武之地。

    寧馥默默地關掉了腦海中的面板。。

    說實話,這三四年,對于她的人生來說或許不能算“耽誤”,但對于國家的導彈事業(yè),三年已經(jīng)意味著很多很多。

    而且,今天的會議只是個開始。目前還在B城航空大做“教書匠”的朱培青,今年就會正是回到五院了。

    再過兩年,他就會分管地地導彈未來十年內最重大的一個項目。

    寧馥有寧馥的野心。

    老師對學生,永遠要更寬容些。而地地導彈項目組總負責人,對他自己的同事的要求可就要高得多了。

    馬鐵軍也的確說服了她。

    攻堅克難,誰說辛苦之外,沒有趣味呢。

    她就要在最難的時候來,在最苦的時候上,這樣才有意思。

    這樣……親親祖國才看得到她的心。(此句劃去)

    寧博遠沉默了一會,道:“好好干。”

    他又頓了頓,仿佛有什么話要說。寧馥做好了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準備,感情都醞釀到一半了,只聽她爹感慨地說——

    “你保密守則執(zhí)行得不錯,是個做保密工作的苗子�!�

    *

    大三大四兩年過得飛快。

    寧馥被某單位提前特招的事情實驗班里有不少人都知道了。畢竟大伙不瞎又不傻,兩年里頭寧馥在學校的日子也就只有期末考試的時候。

    跟403宿舍的幾個人打聽,她們也不了解寧馥到底去忙什么了。

    1980年。B城航空大學飛行器設計制造與動力工程實驗班第一屆學生畢業(yè)。

    照畢業(yè)照的時候寧馥也沒回來。

    杜鵑和宋真中間悄悄地給她空了一個地方。

    全班三十人,不能沒有她的位置。

    403宿舍的四個人,數(shù)學系的陳蕓分配去了研究所,實驗班里,杜鵑因為成績優(yōu)異留校任教,錢桂芝被分配到了七機部第六研究院,宋真考上了朱培青教授的研究生。

    寧馥的那份畢業(yè)照交給宋真保管了。大家各奔東西,但寧馥總不能不再出現(xiàn)、回來看看老師吧?她跟著朱教授,到時候也有機會將紀念照轉交給她。

    她自己也想再見寧馥一面。

    再忙的工作,拍畢業(yè)照那天趕不回來,后面總要回學校來辦手續(xù)的吧?

    宋真等了好幾個月。

    然而寧馥仿佛忘記了她交好的同學和師長,就這么杳無音訊,始終沒有再出現(xiàn)。

    她消失了。

    第30章

    以身許國(30)

    畢業(yè)三年,沒人知道寧馥去了哪,在做什么。

    這或許已成了永遠的謎題。

    經(jīng)常有來自內蒙的特產(chǎn)寄到B城她的家里,按時令,有時候是干菌子、奶豆腐,有的時候是一箱子沙地蜜薯。

    徐翠翠還不知道,這些寧馥都沒吃上。

    她只知道她的小伙伴分配去了很忙的單位,很少回家,因此,每次她都寄最好保存、保存時間最長的吃的。

    寧馥的同學們漸漸放棄了打聽她的下落,就連始終惦記著想當面將那張沒有寧馥的畢業(yè)照轉交給她的宋真,都已經(jīng)不再抱有希望了。

    然而“重逢”就喜歡開這種出其不意的玩笑——三年后的夏天,宋真在061基地的發(fā)射場,看見了她闊別已久的同學。

    作為朱培青教授在B城航空大學帶的最后一個研究生,已經(jīng)有許多家單位遞來了橄欖枝,希望朱培青的高足能到自己這里來。

    宋真或許自豪,但并不得意。

    ——因為她的參照系消失了。

    她無數(shù)次在夢中惦念,當她坐在圖書館里苦學、在試卷上奮筆疾書的時候,寧馥在干什么呢?

    她不相信,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會這樣憑空消失,默默無聞。

    朱培青問宋真畢業(yè)分配的意向。如果回家鄉(xiāng),她可以到當?shù)氐拇髮W任教,如果服從分配調動,也可以去七機部第六研究院。

    空氣力學研究所正缺人,已經(jīng)催問過很多次了。

    宋真一向要強,此刻卻突然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朱培青從來不催。他不緊不慢地把宋真的名字加進項目組里。

    “你畢業(yè)之前,也該去沙子里趟趟。”導師這么說。

    當時宋真沒意識到“沙子里趟趟”是什么意思——直到她的腳,踩在沙漠深處,那片滾燙的土地上。

    這里幾乎是與人煙隔絕的神秘之地,綿延數(shù)百公里,除了這座“東風航天城”外,再無其他的建筑。白慘慘刺目的陽光下,黃沙漫漫,塵土蔽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高溫的炙烤、夜里的嚴寒,和隨時可能襲來的大風沙塵,都可能致命。

    “宋真同學,到了�!彼退齺淼氖勘榻B道:“朱副總指揮讓你先到發(fā)射場,那里有人接你,會帶你去宿舍�!�

    這次的發(fā)射任務,朱培青任副總指揮。他已經(jīng)離開了B城航空大學,重新回到了他最渴望的工作崗位上。

    宋真依言,跟著士兵走向發(fā)射場。

    她敏感地覺察出氣氛的嚴肅,比起學校,這里更像是真刀實木倉的戰(zhàn)場,隨時隨地都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那士兵見她緊張起來,不由得笑了笑,“你別怕,今天試射肯定能成功的!”

    他帶宋真一路上了發(fā)射看臺,大風烈烈,吹得人一頭一臉都是沙子,但最前面卻站滿了人,好幾個拿著望遠鏡。宋真望過去,沒有見到導師朱培青的身影。

    宋真的心也“砰砰”地跳起來。

    雖然正常情況下接待實習人員的人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飛行器的發(fā)射看臺上,更不可能讓她一個實習生等在這里,但宋真卻已經(jīng)顧不上思考這些不太合邏輯的地方,她緊握雙拳,隨著倒計時的聲音,屏住了呼吸。

    10、9、8、……3、2、1——

    點火,發(fā)射!

    遠處,先閃過一陣光,隨后才是大地的震顫。

    緊接著,那光亮越來越強,幾乎令人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即使安全距離已足夠遠,那巨大的轟鳴聲仍然令人心悸。龐然巨物遠看如同一柄利劍出鞘,穿空破云!

    宋真這是第一實地觀看導彈發(fā)射。

    發(fā)射看臺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停止呼吸和心跳,在默數(shù)著,等待結果出爐。

    五分鐘。時間凝固了五分鐘。

    看臺前面,有人的手持步話機中傳出帶著電流“滋滋”聲的觀測報告。

    “——報告指揮,報告指揮,發(fā)射成功!重復,發(fā)射成功!”

    時間解凍了,并在一剎那沸騰!

    看臺上的人們歡呼起來,亂舞著手中拿著的任何東西,一種快樂的氣氛像湍急的河流一樣在人群中奔騰穿行,卷起歡笑的浪花。

    這些人有的已經(jīng)年過半百,有的正直中年,有的還很年輕。有男有女,有穿工作服帶袖套的,有穿中山裝口袋夾鋼筆的,有穿軍裝帶領章的……

    但不分年紀、性別、身份,他們都在互相擁抱,擊掌,握手,大聲祝賀。

    這條歡樂的河也席卷了宋真。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咧開嘴,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在笑。

    她忽然有點明白,老師為什么要讓她先來看發(fā)射了。

    正自感慨,有人從那歡慶的人群中擠出來,朝她大聲喊道:“宋真,走,我?guī)闵鲜程贸燥埲ィ ?br />
    宋真一愣。

    周遭的聲音太多太嘈雜,她聽不清對方說了什么,只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女人穿一身深藍色工作服,帶著袖套,看樣子幾乎像個紡織廠女工,腋下卻不倫不類地夾著個軍用望遠鏡。

    她臉曬得有點發(fā)紅,臉上帶著暢快的笑,一雙漂亮眼睛閃閃發(fā)光。

    宋真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還沒從導彈發(fā)射一瞬間的震撼中緩過神來,這出其不意的重逢又將她鎮(zhèn)住了,直到人家飛快地拉著她的胳膊往樓下走,宋真才喃喃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寧馥?!”

    寧馥聲音里也帶著笑,“你來的正好,趕上了,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次發(fā)射啦�!�

    她越走越快,一邊道:“今天這一發(fā)打得好,食堂要加菜,我們得快點,不然要被搶光了!”

    宋真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就跟著她跑起來。

    *

    宋真反復設想過很多次和寧馥重逢時的開場白,覺得“好久不見”四個字深刻雋永,很合適在老同學握手擁抱以后講。

    但面對寧馥殷勤擺在她面前的一大飯盒紅燜羊肉,氣氛實在不太適合煽情。

    “我和打飯大姐熟,給咱們的都是大塊帶筋的,快吃,趁熱乎!”寧馥遞給宋真一個饅頭,見她仿佛憋了一肚子話不知從何說的模樣,忍不住笑道:“老師批了,你在這就和我住一個屋,晚上我們有很多講話的時間呢�!�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吃飯這件事上非常認真。

    宋真總算找到一點真實感,也不再糾結迷茫,抄起筷子吃起燜羊肉。

    飯吃完,寧馥帶她到了宿舍。

    她住一人間,臨時加了一張床。屋里有個小桌,地上擺了一張凳子兩個馬扎,兩個大衣柜一個裝衣服被褥一個裝書,塞得滿滿當當?shù)摹?br />
    再沒有其他地方了。

    “條件一般,將就一下�!睂庰ジ握嬲f:“我們剛來的時候住的都是半地下,夜里陰冷得厲害�!�

    她把各種生活事項都和宋真講了,然后道:“下午是保密培訓,到這里來都要經(jīng)過這一課�!�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講了許多話,宋真問:“你見到老師了嗎?”

    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忍不住想尋求學業(yè)和人生上最信賴的導師。她心潮澎湃,面對陌生又熟悉的寧馥,不知該從何講起。

    然后便見寧馥一愣。

    宋真突然就意識到,是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老師從來不跟大家提起寧馥,是處于保密守則吧。他們在同一個基地工作,甚至今天老師讓寧馥來安排她的實習,寧馥和老師,這三年來,必然是有聯(lián)系的。

    下午的保密培訓在基地保衛(wèi)科。寧馥帶著宋真過去的,她正好要到對面的樓里開會,還是穿著她那身深藍色的工裝,換了一副干凈套袖。

    “在發(fā)射場呆久了衣服都不耐穿�!彼f。一臉可惜的樣子。

    宋真盯著她看,過了一會,道:“我以前沒有好好了解你。”

    寧馥笑著跟她揮揮手,“記得我愛吃紅燒排骨就行了!”

    宋真目送著她走進對面的標寫著“1號”的二層小樓里,自己轉身進了對面的樓,保衛(wèi)科就在這里。

    為了防衛(wèi)星監(jiān)控,基地的樓房都不高,一般是2-3層,看起來都灰撲撲的。改革開放以后,大城市如B城,已經(jīng)開始建起了更高的樓房、更寬的馬路,但這里,一切似乎還停留在過去,墻上依舊用紅漆刷著標語——

    “向祖國和人民負責”。

    財富帶來的一切優(yōu)渥條件、物質享受,都還沒有流向這沙漠深處的礪劍之地。

    *

    “這些是嚴格保密的地區(qū),沒有上級許可,不能進入�!�

    保衛(wèi)干事給了宋真一張基地局部地圖,樓宇全部使用數(shù)字代號。

    “標紅的是絕密區(qū)域,擅闖后果自負�!�

    宋真手指輕輕滑過那標紅色的“1號樓”,——那是寧馥開會的地方。

    她忍不住問:“什么級別才能進去呢?”

    保衛(wèi)干事看她還是個學生,放緩了一些語氣,“你只要在指定區(qū)域活動就行了。這里只有基地負責人、項目總指揮和總工程師才有密級進入�!�

    宋真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她忽然覺得,不是自己從前沒有好好了解寧馥,而是她從來沒有正確地估計自己。

    她的參照系回來了,她才突然發(fā)現(xiàn),她們幾乎已經(jīng)不再同一個測量單位里。

    *

    辦公室。

    朱培青看完數(shù)據(jù)報告,摘下老花鏡。

    “新年過后,遙測就可以上了�!�

    寧馥露出驚喜的神色。

    “讓我上么,保證完成任務!”她挪著凳子湊近朱培青,“彈頭觸地少不了人上,遙測我也行的�!�

    “東風”項目,就要上馬了。

    朱培青所說的“遙測”,是導彈飛行試驗的眼睛、耳朵,是導彈各系統(tǒng)和儀器設備在飛行過程中的運作情況的觀測和診斷系統(tǒng)。

    寧馥饞這個事好久了。

    她的支線任務[有志報國,有智報國]當前進度80100,就差最后一哆嗦了。

    這一哆嗦,必須得哆嗦在點上。

    朱培青不搭理她,換了個話題,“小宋到你那了?”

    寧馥點點頭,“安排好了�!�

    朱培青又道:“你帶著她我放心。你別把她帶偏了就行。”

    寧馥無辜地眨了眨眼,“什么帶偏了?”她知道老師沒生氣,跟朱培青笑,“我不是您最根紅苗正、茁壯成長的學生了嗎?”

    朱培青瞪著她:“別叫她看見你這幅沒正行的樣子!成天嘻嘻哈哈,看見任務就不要命!”

    寧馥聳肩,“我上回嚇著您啦?我道歉!”

    朱培青抄起桌上的筆筒作勢要砸她,寧馥趕緊一溜煙跑了。

    老教授干瞪眼,最終還是笑著嘆了口氣。

    早前他以為寧馥身上是有些狂妄驕傲的脾氣,哪想到實際是一股子悍勇無畏的瘋勁兒呢。寧馥說的上回,就是兩個月前的全系統(tǒng)試車,發(fā)射出了問題中斷,安全系統(tǒng)自動連接開啟噴水滅火,發(fā)動機都還沒停,寧馥就一個人莽上去了。

    她親自去找起火點了。

    兩個跟著她的勤務兵都沒防住她,事后有一個算一個全挨了處分。

    起火的原因找著了,寧馥自己也吃了警告。

    后來朱培青才知道她遺書早就寫好了。

    老教授不是不喜歡這股子投入的勁頭,可看著學生這么拼,又生怕她年紀輕輕真的拼出個三長兩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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