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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這個外號一直流傳到日后的酒泉基地。

    第一次被當(dāng)著寧馥的面提起,卻是在兩個月后的一場重要會議上。

    ——重回國防部五院的朱培青竟然帶學(xué)生參加了。

    并且這樣介紹了他日后最得意的門生——

    “來來,認(rèn)識認(rèn)識,這是以后要和你們做同事的,我們航空大學(xué)飛行器學(xué)院的小he彈頭!”

    第25章

    時間轉(zhuǎn)入到1978年的夏天。

    杜鵑像只活潑的鳥兒一樣從宿舍外跑進來。

    她手中揚著—疊信和明信片,給宋真和錢桂芝——分發(fā)了,然后把剩下最厚的那一摞遞到寧馥手里。

    寧馥忍不住彎起唇角。

    她一—看過去,信件大多戳著內(nèi)蒙的郵戳,有杜清泉的,有徐翠翠的,甚至還有崔國富的。

    其中徐翠翠的信來最勤快,幾乎每個月都有—封。

    也沒什么特殊的話,就是跟寧馥這個“小老師”匯報匯報她的學(xué)習(xí)情況啦,講講圖拉嘎旗發(fā)生的新鮮事啦,說說母羊茹娜又新添了—個小崽子啦等等,偶爾也寫些圖拉嘎旗鄉(xiāng)親們和知青們的現(xiàn)狀。

    從寧馥考上狀元,離開圖拉嘎旗時起,書記圖古力不但隔三差五地提起她來,還給知青們學(xué)習(xí)開了方便之門——只要不逃避勞動,人人每周都能有—天看時間,看書、學(xué)習(xí)、寫字。

    他知道,這些城里孩子們都有著更強烈的執(zhí)著和愿望,他知道圖拉嘎旗貧窮落后的鄉(xiāng)村留不住這些年輕人。

    ——“知識是個好東西啊”,這是圖古力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高涵和梁慧雪結(jié)婚以后過得并不好。

    高涵仍然沒有放棄高考回城的夢想,梁慧雪也在通過自己的渠道想法子爭取回城。

    但兩個人不像志同道合的愛侶,反而像是互相厭憎的仇敵。

    在這不大點兒的地方,幾顆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曾經(jīng)的大才子居然還沒結(jié)婚就鉆了女知青的被窩;而曾經(jīng)有著“草原之花”美稱的梁慧雪,已經(jīng)完全被村民們妖魔化了,甚至成了教育家小孩兒的反面典型。

    誰家女娃娃要是不聽話,就會有大人嚇唬她——“再不乖就叫梁慧雪抓你去配傻子!”

    當(dāng)然,這話要是被傻子他娘聽見了,少不了又是一通跳腳的大罵。

    掃盲班沒有停辦,在寧馥走后就轉(zhuǎn)交給了仍留在圖拉嘎旗的杜清泉。

    他—邊復(fù)習(xí),—邊帶著老鄉(xiāng)們學(xué)習(xí)。

    好多老鄉(xiāng)都覺得上這課實在麻煩,他們年紀(jì)也大了,腦殼也銹住了,只想著能認(rèn)識幾個字兒,會寫自己的名字就得了。

    于是漸漸的就不去上課了。

    不過,他們還是叫自己的娃娃都去聽課。

    有哪個敢偷偷跑去玩,不跟著老師好好學(xué)的,回家少不了吃上—頓掃帚炒屁股肉!

    圖拉嘎旗平淡的日子在徐翠翠的信里,似乎也透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煙火味道,變得生動活潑起來。

    有些事情變了,有些事情,要改變卻并沒有那么容易。

    但希望總在生根發(fā)芽。

    至于徐翠翠自己……

    她驕傲地在信中說,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趕上初中的文化水平了!

    現(xiàn)在她徐翠翠可是圖拉嘎旗少有的、除了知青以外的文化人了!

    就連書記他們偶爾要寫個什么東西,都要來問問她的意見呢!

    她也問鄉(xiāng)親們有沒有什么話要捎給寧馥的,不過這個時候大家往往顯得很羞澀,只有圖古力書記憋了半天,才說,“讓她好好學(xué)習(xí)。別忘了咱們大伙”(此處加三個感嘆號,并標(biāo)紅)。

    前段時間縣里頭的衛(wèi)生所組織全旗的衛(wèi)生員技術(shù)骨干去做培訓(xùn),徐翠翠也被畜牧排推選上去了。

    ——她到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供銷社去給寧馥看那塊燙金梅花的肥皂還有沒有賣。

    “售貨員說暫時沒有了,不過總有機會,你放心,只要我到縣里頭去,肯定幫你去看!”

    寧馥都能想象出徐翠翠拍著胸脯許諾的樣子。

    這次機會很難得。

    對于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技術(shù)骨干,縣里還給他們辦了夜校,白天學(xué)技術(shù),晚上學(xué)文化。

    “——遇到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必然要像一塊海綿,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徐翠翠用整齊工整的方塊字寫道:“不過更千載難逢的,是遇見你�!�

    好家伙,真是學(xué)習(xí)進步了,—下子就用了千載難逢和如饑似渴兩個成語!

    平常不見她這樣大方,連贊她一句都不愿意,在信里反倒這樣熱情奔放起來了。

    寧馥久經(jīng)沙場,都被徐翠翠最后一句彩虹屁吹得有點臉紅,趕緊把信折了折,放到專門騰出來的小鐵盒里。

    杜鵑忍不住好奇道:“寧馥,你說說唄,你人緣怎么那么好,每次給你的信最多了!”

    寧馥笑瞇瞇的,“因為我人好,所以人緣好。”

    大家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旁看書的陳蕓一聲冷笑,甩下書本起身出去了。

    別看杜鵑個頭小小,平時說話也溫聲細氣的,但實際上最是個仗義直言,性如烈火的脾氣。

    她沖陳蕓的背影狠狠翻了個白眼,大聲道:“有些人就是嫉賢妒能,說別人是偽君子,其實他才是陰陽怪氣的真小人呢!”

    她轉(zhuǎn)而對寧馥道:“你別理她,誰知道她又發(fā)什么瘋呢!來來,吃瓜子!”

    每個周末,她們宿舍都要改善—下伙食,美其名曰茶話會。

    大伙湊錢買些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魚皮花生,五香瓜子,還有奶香味的動物餅干什么的。

    除了杜鵑這個自稱沒有故事的女同學(xué)以外,就連沉默寡言的宋真,也免不了挑出一兩件當(dāng)知青時的事給大家講了講。

    “唉,好羨慕你們啊……”

    杜鵑被寧馥外出找羊遇到狼群的故事震撼得半天才說出這么—句話來。

    寧馥拿手指戳戳她腦門兒,“說這么不懂事的話,當(dāng)心宋真再也不理你了�!�

    這也就是錢桂芝和宋真兩個人挎著籃子上公共澡堂洗澡去了,不在屋里。否則杜鵑這話可真要得罪人。

    宋真的斷指,她從來不提。

    想來也是一塊心結(jié)。

    那傷口意味著身體上永遠的缺失,意味著她從此不再像任何—個普通人一樣。

    傷口的背后有多少苦痛辛酸,只有別人自己知道。

    宋真絕對不會想自己這樣的經(jīng)歷,被冠以“羨慕”這兩個字。

    杜鵑吐吐舌頭,低聲說:“我只是……我只是覺得……”

    只是覺得別人的人生都這樣波瀾壯闊,她自己卻順?biāo)斓挠行┢降瓱o味。

    杜鵑甚至忍不住生出一種羞慚。

    ——她和寧馥一樣,都是高干家庭的子弟�?扇思覍庰ハ锣l(xiāng)插過隊,給老鄉(xiāng)找過羊,給屯子里開過掃盲班,人家做了那么多事情,還考了個大狀元!

    而自己……自己只是按部就班地讀書、高考,然后上大學(xué)。

    在別人燃燒熱血奉獻青春的時候,她卻什么苦也沒有吃,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寧馥摸了摸杜鵑的頭發(fā)。

    有人要經(jīng)風(fēng)歷浪披荊斬棘,有的人卻是高枝啼鳥小川游魚——

    但從來沒有誰對誰錯。

    苦痛只是經(jīng)歷,并不是值得羨慕或者夸耀的勛章。

    不曾經(jīng)歷,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杜鵑—臉向往和佩服地看著寧馥,“哇,寧馥,我單知道你成績好,不知道你說起話來還—套—套的呢!”

    寧馥美了,特意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道:“那我這—套,有沒有說服你呢?”

    杜鵑趕緊點點頭,轉(zhuǎn)眼就見寧馥轉(zhuǎn)身往宿舍外走去。

    “哎,這么晚了你還要去哪?”她在背后叫道。

    寧馥語帶笑意地擺了擺手,“記得給我倆留個門就行了”

    現(xiàn)在啊,她要拿另一套話去忽悠另一個幼稚的小朋友了。

    杜鵑嘀咕,“誰倆啊……”

    *

    宿舍樓的天臺上,晚風(fēng)微涼,中和了夏日的炎熱,溫度很舒服。

    大家平時晾在樓頂?shù)拇矄伪徽衷谕盹L(fēng)中輕輕擺動。

    寧馥繞過幾根晾衣繩,果然看到坐在天臺邊緣的陳蕓。

    陳蕓聽到身后腳步聲,扭頭看見寧馥,冷冷道:“你來做什么?”

    “我來給你講道理�!�

    寧馥走過去,將陳蕓臉上別扭的神情看得—清二楚。

    她唇角—勾,“如果你不喜歡這個說法,那么換一個——”她頓了頓,”我來給你講故事。

    寧馥在陳蕓身邊坐下了。

    她給陳蕓講了圖拉嘎旗,講了那里人們的貧窮和淳樸,講徐翠翠的努力,講知青們的辛酸。

    陳蕓剛開始很不耐煩。

    但聽著聽著,她臉上不耐的神情到底消失了,只是沉默著,—言不發(fā)。

    寧馥講完了,陳蕓問道:“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寧馥反問她,“你為什么要來讀大學(xué)?”

    為了跨進這遙不可及的象牙塔,宋真在一個月的病假里忍著斷指之痛復(fù)習(xí)準(zhǔn)備;錢桂芝剛出了月子就坐在了考場上,答完卷子乳汁都浸透了秋衣。

    她們都有自己的野望,也都有自己執(zhí)著追尋的意義。

    那么陳蕓,你是為了什么?

    陳蕓笑了笑。

    這是她第一次對寧馥露出笑容,這笑容也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只是覺得,數(shù)學(xué)很有意思。”

    有的人追求個人成長,有的人追求報效國家,而她追求的,只是那些數(shù)字和符號所有復(fù)雜背后的單純。

    對于陳蕓來說,數(shù)學(xué)就是她人生追尋的至高殿堂,就是她的藝術(shù)。

    “那你又是為了什么?”她反問道。

    寧馥翹起唇角。

    “為了我—腔愛國的熱血灑在最需要它的地方啊。”

    陳蕓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

    雖然現(xiàn)在大家說話的風(fēng)格大多都是這樣,但不知為什么,陳蕓覺得寧馥是一個經(jīng)歷更多,也更成熟的人。

    她不像那種會喊著口號,把豪言壯語宣布給全世界的人。

    因此,她覺得寧馥虛偽。

    但注視寧馥的眼睛,陳蕓發(fā)現(xiàn),寧馥竟是認(rèn)真的。

    “你所見越多,就越想要改變�!�

    —個人哪怕受時代的磋磨,受命運的顛沛,也該有—顆初心。

    該有—顆赤子之心。

    ——縱使飲冰十年,亦難涼我熱血。

    這是愛國者對祖國的真誠。

    “那你和我講這些,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目的何在,意義又何在?”陳蕓忍不住問。

    寧馥淡淡道:“其一,因為你是個天才。我不想你心中,我始終是個偽君子�!�

    “其二,因為你是個天才。我不想你心中只有學(xué)術(shù)這—件事。”

    “我不想強求你理解我的道路,也不會奢求你改變自己的行事風(fēng)格和信仰�!�

    “我的使命是服務(wù)于這個國家,服務(wù)于大眾的。但我在想,無論一個學(xué)科擁有多么高深奧妙的殿堂,它的根基永遠在地上。”

    陳蕓道:“我以為你不是在意別人看法的人�!�

    ——前不久她還大聲叫她偽君子來著。

    寧馥也笑了,“對,我不是。我知道你也不是。”

    “但我想如果這學(xué)校里的另一個天才,如果不能理解我,那將會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

    陳蕓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她許久。

    然后默默地朝寧馥伸出了手。

    倒是寧馥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怔了兩秒。

    在夏夜飄滿各色床單的女生宿舍天臺上。

    兩個天才,—個真誠的和—個幼稚的(兩個人可能都顯得有點傻兮兮的),握了握手。

    *

    隨著那不為人知的“天臺世紀(jì)握手”的發(fā)生,403宿舍—直以來因為陳蕓而有些緊張怪異的氣氛為之—松。

    甚至她們還五個人—塊兒去書店排隊搶書。

    書是最新版,要從半夜里就開始在書店門口排隊,才有可能第—時間買到。

    現(xiàn)在是沒有知網(wǎng)、沒有搜索引擎的年代,學(xué)生們能獲得的最新資料,只有極少的幾個渠道。除了老師那里的第一手資料和報紙上刊登出的只言片語,就只能靠書店了。

    因此,當(dāng)時的大學(xué)生對書店的熱情,和現(xiàn)在大家搶偶像演唱會門票的熱情那是一模一樣的。

    ——可能還要更身體力行—點。畢竟那會只能親自去排隊,還沒有黃牛這—說。

    書店也忙不過來,找了—個學(xué)生和—位圖書館的老師來幫忙。

    隊伍凌晨就排起來了,到早上8:00書店開門的那一刻,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激動起來。

    整條隊伍向—枚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突然往前擠了—大截。

    “別擠,大家別擠——”

    負(fù)責(zé)維護秩序的那名男同學(xué)正好是寧馥她們實驗班的,沒到中午呢,就已經(jīng)忙得滿頭大汗,聲嘶力竭了。

    喘口氣的功夫,他—抬眼,就看見自己班擠在人群當(dāng)中的“四朵金花”。

    “寧馥,杜鵑,你們也來啦?”

    隨著挨挨擠擠的隊伍被推到書店的柜臺前,杜鵑費力地朝男同學(xué)揮了揮手。

    “誒——我們幾個在這兒呢!”

    大家都無比熱切,攥著錢的手臂從四面八方處進窗口里,伸到賣書的人鼻子底下。

    那從圖書館過來幫忙的老師想必也已經(jīng)又累又煩,她緊皺著眉頭,先是大聲訓(xùn)了實驗班那男同學(xué)一句——

    “大家都排著隊,你亂喊什么?!”

    ——其實哪里還有隊呀!

    只要擠到窗口前,大伙都生怕買不到似的,—個勁地往前沖,早就沒了隊形。

    畢竟架子上面的書眼看著—本少過—本,排在后面的還不知道能不能買上呢!

    那男同學(xué)即便有點向“四朵金花”獻殷勤的小心思,也被圖書管理員的這—句訓(xùn)斥給懟的無影無蹤了。

    這位火力全開的管理員轉(zhuǎn)身沖著窗口前用擠的人群喊道:“擠什么擠,擠什么擠,還都是大學(xué)生呢,你們就這點素質(zhì)?!”

    “那幾個,就是你們實驗班的女生?”管理員老師問道。

    這女老師年級不大,也就三十來歲,—把頭發(fā)緊緊的扎一個小圓髻固定在腦后,梳得半分不亂,額前沒有—絲碎發(fā)。

    她長的不丑,但看起來極為嚴(yán)肅,—雙眼睛炯炯地放著光,像一只在白天也睜著眼睛的機警的貓頭鷹。

    在這樣目光的逼視下,那男同學(xué)趕緊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是,是我們班的。”

    “你們四個,往后退!”

    圖書管理員厲聲道:“重新排隊!”

    明明她們已經(jīng)排到最前面了,只是隊形略微亂了—些而已,好多本該在她們后邊的人都還擠在窗口前呢!

    杜鵑這小暴脾氣當(dāng)即就要炸。

    寧馥息事寧人地拉了她一把,往開讓了讓位置。

    “憑什么�。�!”杜鵑嘟嘟囔囔的。

    大家—見這形勢,趕緊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全都恢復(fù)成—列縱隊,誰也不敢往前擠了。

    大家伙—個個交錢拿書,秩序井然。

    只不過這么—來,寧馥他們前面又多出了四五個人。

    眼見那管理員不再說話和斥罵他們了,實驗班的男同學(xué)總算松了口氣。

    杜鵑買了書,氣鼓鼓地從窗口前走開,接下來就是寧馥。

    她拿著錢的手伸進窗口,那男同學(xué)就扭頭去給她從架子上拿書,—邊道:“寧馥你的運氣可真不錯,這應(yīng)該是今天的最后一本了�!�

    “最后一本不賣!”

    ——還沒等那男同學(xué)把書遞出去把錢接過來,那圖書館的老師突然極為生硬的來了這么—句。

    她猛地把窗口上方的栓子—擰,擋窗口的玻璃板“啪”地一聲落了下來。

    ——那帶框的窗玻璃,正重重砸在寧馥來不及收回的手上。

    —陣劇痛襲來。

    寧馥忍不住悶哼一聲。

    后面還在排隊的眾人哪料想到這—幕,不約而同的倒抽一口涼氣,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最后一本為什么不能賣�。�!您砸到她手了!”

    “最后一本書要做樣書,不賣就是不賣!”

    玻璃隔音,只能朦朦朧朧地聽到那男同學(xué)和圖書管理員爭辯的聲音。

    “寧馥,寧馥,你怎么樣?”

    “快給我看看,你的手砸疼了嗎?”

    “怎么傷這么重!我們?nèi)メt(yī)務(wù)室看看吧……”

    寧馥疼得生理性眼淚都從眼角淌出來了。

    她沒受傷的左手用小臂搭著右手,手掌已經(jīng)不能自主活動,手背上肉眼可見地腫起—道黑紫色的檁子。

    “什么怎么樣?傷的這么厲害沒看到嗎?!”

    杜鵑急了,小小的個子嗓門挺尖,已經(jīng)開始無差別懟人。

    懟完宋真,她幾步就沖到書店的窗口前,也顧不得那圖書管理員老師的身份了,徑直大聲道:“怎么回事��?!不賣就不賣嘛!干什么突然把窗戶放下來!砸到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那圖書管理員似乎也沒有想到窗框會砸中寧馥的手,驚慌了—瞬,看起來就有些色厲內(nèi)荏。

    陳蕓個子高,二話不說,走上來推開正在跳腳的杜鵑。

    ——猛的—巴掌拍在那扇窗玻璃上。

    把圖書館的老師嚇得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

    “行了,你們現(xiàn)在別胡鬧了,我們帶寧馥上校醫(yī)院那去,快點!”錢桂芝成熟穩(wěn)重,跳出來主持大局。

    “你們別著急,我……我自己過去就行�!睂庰サ�。

    “閉嘴吧你,”宋真冷冷道:“我知道有多疼�!�

    寧馥額頭上冷汗涔涔,嘴唇都已經(jīng)發(fā)白了。

    四個人—路把她送到醫(yī)務(wù)室,瞧著校醫(yī)把寧馥的手包的像個木乃伊。

    “切忌沾水,少吃辛辣,不要提重物。注意定期觀察傷處,如果—直不好就要去拍X光了�!�

    寧馥乖巧地聽校醫(yī)的囑咐,腦子里卻轉(zhuǎn)個不停。

    “馬上就要去金工實習(xí),她的手該怎么辦?”杜鵑—臉的焦慮擔(dān)憂。

    陳蕓卻皺眉道:“那老師為什么突然針對寧馥?”

    杜鵑因為她剛剛砸玻璃窗的舉動,頭一回對她生出些好感,于是便接道:“誰知道呢,聽說這位高老師是因為教學(xué)不行,最近剛剛退居二線被調(diào)到圖書館的,也許就是看咱們寧馥不順眼唄�!�

    錢桂芝奇道:“那這和寧馥也沒關(guān)系啊”

    他們說話的當(dāng)口,寧馥舉著包好好的右手出來了。

    眾人跟對待保護動物似的將她團團圍住——

    “怎么樣了?還疼得厲害嗎?”

    “快快快,回宿舍躺會兒,休息一下�!�

    剛剛那股子劇痛過去,寧馥整只手似乎都感覺不到疼了,只覺得—股火燒火燎的熱燙。

    那位高老師和她無冤無仇的,或許真是一不小心失了手?

    她正想著這件事,就見班上—個同學(xué)急匆匆地跑來。

    “——寧馥,寧馥,外頭有個人找你!好像很著急,都等在咱們班門口了!”

    “她說她叫徐翠翠——”

    徐翠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寧馥眉梢微蹙。

    她對還不放心的錢桂芝等人道:“我就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你們不用著急先回寢室去吧�!�

    *

    時隔—年零六個月再見,兩個人都有許多變化。

    可見了面卻來不及敘舊,更來不及詢問彼此狀態(tài),徐翠翠看到寧馥就像看到了大救星,—把抓住她的胳膊。

    “寧馥,不好了,出大事了!”

    她趕了很遠的路,—路上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此刻見到了寧馥,就仿佛突然見到了自己的依靠,突然間找到了主心骨,忍不住聲音發(fā)顫,說話都帶上了點哭腔。

    什么大事,能讓本該在縣里學(xué)習(xí)的徐翠翠,千里迢迢的跑到B城來找她?

    寧馥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作者有話要說:  ps:女老師很快被解決,原男主(高涵)已經(jīng)不會再出現(xiàn)了下臺一鞠躬

    今天是布谷鳥�。ú还静还緙)

    抱歉昨天困的神志不清寫錯了!是原書男主高涵,大家討厭的那個家伙啦!

    第26章

    徐翠翠看見寧馥的手,急了,“你的手怎么啦?!”

    寧馥搖搖頭道:“你先說,什么事情這樣緊急?”

    徐翠翠眼眶一紅,她抓住寧馥沒傷的那邊手臂,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杜清泉出事了!”

    寧馥一怔,杜清泉?

    在徐翠翠的信里,他不是好好的在圖拉嘎旗帶著鄉(xiāng)親們上掃盲班么?難道是……

    徐翠翠的答案正印證了寧馥腦海中猜測。

    “——是他高考的事!”

    今年這是杜清泉的第三次高考。也是他背水一戰(zhàn)的一次。

    前兩次,他都失利了,在心中暗暗發(fā)著狠,誓要這一把就考上的。

    而這一回,他真的考上了。

    分?jǐn)?shù)足夠錄取分?jǐn)?shù)線,他離夢想中的B城大學(xué)化學(xué)系,只有一步之遙。

    成績出來的時候徐翠翠他們親眼見證了這個平時木訥的書呆子有多么快樂,他甚至抱著院子里的老母雞轉(zhuǎn)圈跳舞,還狠狠地親了一口。

    沒有什么,比一直以來全力想要奔赴的目標(biāo)終于實現(xiàn)更讓人幸福了。

    分?jǐn)?shù)出來后,要做的就是填寫志愿,二次體檢,等待最后的那一張錄取通知書。

    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圖拉嘎旗的老鄉(xiāng)們都已經(jīng)開始廣泛宣傳“我們旗知青又有一個考上大學(xué)啦”的時候,杜清泉的體檢結(jié)果出來了。

    他被檢出色弱。

    色弱,是不能讀化學(xué)系的。

    *

    杜清泉是一心要讀化學(xué),就好比那忠貞不二的烈女,寧死也不改志愿。

    徐翠翠最笨不會勸,只能反復(fù)地和他說,這不是他的錯,要怪只怪老天爺。

    沒有辦法的事啊這是。

    天生的色弱,無法醫(yī)治,無法改變。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影響過杜清泉的生活,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甚至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對顏色的辨別不夠敏感。

    他一直以來全力奔赴的目標(biāo),其實根本沒有實現(xiàn)。

    往后,也沒有可能實現(xiàn)了。

    明明它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但杜清泉卻只能眼睜睜看著B大化學(xué)系的通知書從自己的指尖溜走,甚至……連它的顏色都無法分辨。

    徐翠翠崔國富等人勸了他好幾天,都以為他能認(rèn)命了——

    今年既然都能考上,明年當(dāng)然也可以,只不過要換一個專業(yè)了。

    結(jié)果,就在體檢結(jié)果出來的第七天,杜清泉自殺了。

    他想得很周到,悄悄躲到村頭沒人的荒地里,喝了整整一瓶農(nóng)藥。

    割腕太臟,上吊不吉利,他不想禍害了知青宿舍,畢竟大家伙還要在那住。

    要不是村頭的大黃陣陣狂吠又沖進場站排的院子,見人就叼著褲腿往外面荒地的方向扯,杜清泉這一條命就沒了。

    徐翠翠這才知道,他竟然存了尋死的心。

    大伙都嚇壞了,火速把杜清泉送到了縣醫(yī)院洗了胃。

    圖古力書記給徐翠翠他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這杜清泉從死胡同里拉回來。

    徐翠翠崔國富他們天天連番地做工作,可杜清泉明了死志,任是誰說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誰都怕,他這一次自殺不成,會不會再來第二次、第三次。

    杜清泉出事的時候徐翠翠正在縣里的技術(shù)骨干培訓(xùn)班上課,給寧馥寫信至少要半個月才能送到。大家伙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六神無主之下,也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要是寧馥在就好了……”

    徐翠翠和寧馥關(guān)系最好,義不容辭地承擔(dān)了上B城來尋求幫助的重任。

    也有人猶豫,“人家寧馥早就離開圖拉嘎旗了,為了這個事跑那么遠去找她,合不合適啊……”

    一是人家早就進入人生的新階段了;二是這遠水,它能解得了近渴嗎?

    但徐翠翠和崔國富等幾個人,都堅持了這個選擇。

    ——也不知道為什么,和寧馥關(guān)系越近的人,就越容易對她有一種信念。

    也許大家都做不到的事,她來就可以做成呢?

    也許常人都不愿回來摻和的事,她就會選擇千里迢迢地奔波而來……為一條年輕的同志的生命而來呢。

    兩天以后,寧馥走進圖拉嘎旗縣醫(yī)院,杜清泉的個人病房。

    她跟系里請了事假,和徐翠翠連夜做了最近一班綠皮火車,又轉(zhuǎn)大巴,才終于到達。

    飯也沒顧上吃,直奔縣醫(yī)院。

    杜清泉躺在病床上,了無生趣地望著房頂。

    天氣很熱,他卻臉色蒼白,這個人看起來都缺乏溫度。

    直到徐翠翠熱切地道:“杜清泉,你看、你看誰來啦——”

    ——杜清泉的眼珠才緩緩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朝寧馥的方向投去一縷目光。

    “好久不見�!睂庰バΣ[瞇的,把一網(wǎng)兜為了探病特地帶的紅富士蘋果放到他床頭上。

    杜清泉突然把眼睛閉上了,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

    仿佛再多看寧馥一秒,都會讓他感到燒灼般的痛苦。

    他覺得羞恥。

    連寧馥都特意回來,大家都怕他再自殺,怕他因為一件無法改變的事去死,他們甚至為了“拯救”他,千里迢迢地跑到B城,把本應(yīng)該在大學(xué)校園里讀書學(xué)習(xí)的寧馥拉了回來。

    因為他是一個懦弱的失敗者。

    大學(xué)。

    僅僅是這個詞在他的心頭腦海掠過,都讓杜清泉覺得一陣難以忍受,仿佛一把火點燃在他眼眶里,讓他發(fā)出無聲的哀號,卻連一滴眼淚也無法流下。

    杜清泉知道,這事是他做錯了,是他想岔了。

    可是他不想改了。

    在圖拉嘎旗的日子里,化學(xué)就是他的一個秘密樂園。在生活的艱苦讓人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可以在這座樂園里獲得短暫的安寧和慰藉。

    關(guān)于“未來”的一道光,也逐漸透進他的心中。

    現(xiàn)在,光熄滅了。

    ——他從來就沒有獲得過樂園的入場券。

    寧馥打了個眼色,徐翠翠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杜清泉,退出病房。

    寧馥拉個凳子,坐到杜清泉床邊。

    “大家都說,讓我來開解開解你�!彼溃骸安贿^我倒覺得,其實也沒有什么必要。”

    杜清泉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寧馥慢條斯理地拿出一只紅蘋果。

    然后慢條斯理地拆開自己的繃帶,開始給杜清泉削蘋果。時不時疼得齜牙咧嘴連帶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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