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晉王恍惚。
劉相公為首的宰相提醒他:“陛下,朝堂上可不是發(fā)呆的地方�!�
晉王連忙說是,將態(tài)度做得十分工整。
幾個宰相看他也確實像個樣子,便也沒多說什么——不然如何呢?就剩下這么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子了。難道還要把名正言順的踢出局,換個過繼來的?
那天下豈不大亂。
—
晉王還未曾真正登基,那要等到明年開春才正式登位,昭告天下。但眼下群龍無首,晉王已經被架上皇位,開始理事了。
先太子和秦王謀反的事還沒處理完畢,這正是晉王上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做皇帝上朝的第一天,天灰蒙蒙的,下著小雨。
言尚從朝上回來,雖撐著傘,但進府的時候,一半寬大衣袍都被雨水浸濕了。他回到寢舍才坐下喝口熱茶,暮晚搖就推門而入。
暮晚搖:“如何?”
七月天,言尚坐在窗下擰著自己衣袍上的水,聞言抬頭,反問:“什么如何不如何?”
暮晚搖坐到他旁邊,瞪他這不急不緩的樣子一眼,她蹙眉不滿:“自然說的是新帝了�!�
新帝如何,關系到她和言尚未來的著力點。她急的都睡不著,偏言尚不著急。
言尚輕輕勾了一下眉,他斟酌該怎么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自然與你父皇不同,大臣們都需要重新適應。這個過程,最少要半年。眼下還不能說天子如何�!�
暮晚搖了然:“必然是你看不出他如何有本事,所以才沒話說吧?我早告訴你了,我這位五哥就是個廢物,難有什么真正手段。你看你找補了半天,都找不出來�!�
她出神:“聽說父皇去的那夜,晉王就入宮了。必是劉文吉的主意……劉文吉迫不及待表忠心呢。以后,咱們就不是皇帝面前最得寵的人了�!�
言尚掩口側頭,輕咳嗽了一聲,說:“本來就不是。我們做好該做的事便好,其余的不需要多管。”
見他咳嗽,暮晚搖登時來握他的手。一握之下,覺得他手冰涼,暮晚搖一下子著急了:“手怎么又這么涼?你身體還沒好全,就上什么朝,你真是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言尚柔聲安撫她:“新帝初理事,我總是要看一看。你不是也想看看么?嗯……咳咳�!�
他忍著喉間咳意,然而并沒有忍住。而他咳嗽這么幾聲,暮晚搖的臉色都變了。
暮晚搖怔看著他,忽道:“請假吧�!�
言尚無奈:“搖搖!先皇將去,新帝才登位,吏部正是最忙碌的時候,我等為人臣子,自然要為君理清這些。怎能自己有點小病小痛,就想著請假?”
暮晚搖冷冰冰:“你是打算自己請假,還是我進宮跟皇帝幫你請假?反正我一個把持朝政的公主,我要為你請假,咱們這位新帝必然巴不得。”
言尚一時無言。
半晌他道:“那我先請兩日假吧�!�
暮晚搖挑眉:“一個月。”
言尚:“……”
言尚失笑,他摟住暮晚搖,和聲和氣地與她解釋:“搖搖,我不能那般休息的。如今朝上只能亂,群龍無首,新帝也沒威望。每逢此時,魑魅魍魎皆會現身。
“此時我不能離朝的�!�
暮晚搖嘀咕:“你又沒當了宰相,管他們去死�!�
言尚依然聲音輕柔:“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嘛�!�
暮晚搖又急又氣,卻也知道他不是一個能閑下來讀書寫字、彈琴訪友的人,只能這般接受。
而不說言尚,暮晚搖自己都閑不下來。秦王敗后,暮晚搖得到了兵部的勢力,她趁亂要火速安排自己的人上位。
只有自己有勢,才能和新帝相抗。
—
在新朝和舊朝輪換之際,在沒有人顧得上這樁事時,言曉舟進牢獄去看楊嗣了。
原本是先太子自裁,劉文吉要給罪太子安上謀害先皇的罪,本以為朝中無人反對,但沒想到言尚率先質疑此事。
在大魏朝堂上,一品二品的官都是虛職,只有名望沒有實效。三品大官是宰相一流,四品五品的官已能日日上朝,在朝中占據一席之地。
何況言尚不僅是吏部郎中,他還是如今寒門之首。
他的質疑,自然頗有分量:“先太子已然認罪,當日先皇在世時質問先太子,先太子對自己的罪供認不諱。先太子已被囚于東宮,怎會有兵力再次謀反,去謀殺先皇?
“東宮出來的先太子妃說,太子是為她與三郎那些親人朋友求情,才自盡的。一個想要護住自己親人朋友的人,豈會多此一舉地繼續(xù)謀逆?誰聽他的話?他就那般手眼通天?”
新帝坐在皇位上,忐忑地聽著言二郎的質問,頭皮發(fā)麻,他用眼角余光去看劉文吉。
劉文吉也在朝堂上,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言尚:“先太子謀反一次,就敢第二次。為何言郎中覺得他不會?難道你與他私下有勾結?你就知道他不會手眼通天?”
言尚溫聲:“他若真手眼通天到那般地步,他還火燒東宮做什么,還求情做什么。他若真那般厲害,還有我們什么事?”
他一貫說的委婉。
而常日在朝上不說話的韋樹,此時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先太子真那般有本事,此時坐在皇位上的就是他,陛下和我們也不用討論該如何處置他的后人了�!�
劉文吉咬牙,卻半天說不出話:“……”
新帝臉色青青白白,因韋樹的直白。
新帝仍沒有看出,劉文吉卻開始警覺。他覺得言尚代表寒門,韋樹代表世家新的長成勢力……這兩方若是聯手,自己在朝上豈不是沒了話語權?
言尚早已不是昔日的言尚了。
他要阻止言尚坐大。
而朝上這三方爭斗,新帝看得半懂不懂,便一味含糊打哈,不敢輕易下場。
—
為了不讓世家和寒門聯手,劉文吉私下向趙御史施壓,讓韋樹娶趙御史那個女兒趙靈妃。世家應當和內宦聯手,將寒門擠出去再說。
但劉文吉也只能使一使這種手段,因他說不清先皇死因和先太子有何關系。
這處細節(jié)是模糊的。
言尚為首的大臣們查不出來,劉文吉也給不出詳細的證據。好在言尚性情溫和,又對先帝沒那么深的感情,當新帝私下說服言二郎放過此事時,言尚盯著新帝一瞬,看得新帝心里不自在,但言二郎也同意放過了。
言尚只是為先太子爭取了一下——
罪不及妻女子嗣。
楊家該貶,不應殺盡。
楊三郎雖謀反,但他是受先太子的蒙蔽欺騙,楊三郎罪不至死。
新帝批了言尚對先太子一事的處理方案,將楊家流放遼東,而對楊三郎,則是將他發(fā)放到劍南邊關處做苦力,做民兵。
總之,留了楊嗣一條性命。
—
楊嗣被發(fā)配那一日,暮晚搖與言尚夫妻來送他。
言尚身后還跟著自己的妹妹,言曉舟。
暮晚搖身后,跟著趙靈妃。趙御史要和楊家斷絕關系,不肯來送楊嗣。趙靈妃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穿著囚服,銬著枷鎖,頭發(fā)蓬亂,楊嗣沉默安靜。他看也不看言尚夫妻,暮晚搖望著他,心里一陣難受。
言尚走上前,給了官差們一些銀兩,讓他們走開,好給幾人說話空間。
官吏們走遠后,言尚凝望著目光渙散、并不看他們的楊嗣,低聲:“你放心,你父親被發(fā)配遼東,如今還沒走。他年事已高,我盡量為楊家周旋。他們只是受牽連的,本身沒有牽扯謀逆事太多。他們受的罰不及你重,做幾年苦力,好好安頓下來,大家還會有再見機會的�!�
楊嗣沒說話。
言尚再次:“太子妃已經被家人接走了,她臨走時,讓我?guī)Ыo你一句話。說是太子留給你的�!�
楊嗣沒表情的眼神有了波動,他看向言尚,唇顫了顫。
良久,楊嗣啞聲:“朗大哥,給我留了什么話?”
暮晚搖上前,看著楊嗣,輕聲:“不管朝上人如何說,證據大家都給不出。我也不知誰說的是真的,但是太子妃說,太子是用你幼時贈他的匕首自盡的。
“他給你留話——承之,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吧,去做天上的鷹,去飛出長安。不要受我影響,不要讓我束縛了你�!�
承之,承之。
楊嗣的字就是“承之”,他還未弱冠,太子就因疼他給取好了字。
太子讓他娶幽州節(jié)度使女,而今他成罪人,也不用娶了。
最終太子叫他“承之”,將他付出的那些,還給了他——那鷹在天上,就去天上吧。不要為凡間駐留,不要為俗情牽絆。
楊嗣呆呆聽著,他目中光如星火在搖。他呢喃了兩句,低笑一聲。
他對言尚和暮晚搖夫妻說:“多謝。”
言曉舟安靜地望著他,她想他也許有話對她說。只要他說一句,她就向前走一步。
可是楊嗣沒有。
在言尚面前,楊嗣一步也不多走。
楊嗣轉身便走向官吏們,趙靈妃哽咽叫一聲表哥,低頭抹淚。她心中悲涼,想從小領著她一起玩的表哥,說要做雄鷹的表哥……為何會這樣?
暮晚搖在后喊一聲:“楊三哥!”
楊嗣后背一僵,卻不回頭。
暮晚搖聲音帶哽咽:“我讓人去地牢里將你阿父提出來,你不想見一見他么?”
楊嗣背脊挺直,他不回頭,大步向前走:“不孝子牽連家人,無顏面對他老人家。不必見了——”
官吏們等楊嗣來,向這邊的貴人們拱拱手,就用鐵鎖牽著楊嗣上路。
但是長安城門口,極速地行來一輛馬車,楊父一身粗服,被官吏們趕下了車。暮晚搖立刻過來向楊父點頭,并指路:“他走了——”
楊父眺望,見兒子的身影被官吏們拖著,在夕陽下慘淡無比。他著急無法,暮晚搖就借了馬給他,旁邊官吏要阻攔,被言尚擺手示意后退。
然而一個罪人,又如何出長安,如何能連累公主夫妻呢?
楊父騎在馬上追出不到幾丈,就停了步。騎馬立在城郊,遠望兒子蕭瑟背影,楊父滿目悲愴,高聲大呼——
“三郎!三郎——
”這世道艱難,為父不知該說什么。為父并不怪你,你沒有做錯事,楊家不怪你。你忠義昂然,這有什么錯?
“只怪我們將你教得太好了!”
楊父悲戚大哭:“三郎,三郎!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三郎,只怪世道艱難,你仍是我楊家的好子輩,仍是我的好兒子!
“待有機會,為父與你母親去看你!我們一家人,一定會團聚的,會團聚的——”
遙遠的,楊嗣回了頭,目中若噙著淚,看著這邊相送的諸人。夕陽殘紅,萬物戚然。他在長安這么多年,一次次轉身離去,送行的,還是只有這些人。
韓束行跟在言尚身后,感受到所有人的悲涼。但是他不能理解楊父話中的意思,他便詢問言二郎。
言尚凝望著遠處山脊下含淚回頭的楊嗣,低聲解釋:
“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想讓你做個壞人,但是做壞事是不對的;我想讓你做個好人,可是我也沒有做惡事,卻落到這個下場�!�
韓束行怔忡,道:“什么意思�!�
言尚說不下去,暮晚搖答他:“是說世事逼人至此,楊三哥沒有錯。
“韓束行,我們所有人……都沒有錯。我們都不是惡人。
”只是這天地一切都沒有黑白分明的道理,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立身之處……”
言尚與她一道說完:“但求問心無愧。”
大家都在難過,只言曉舟沉靜。
少女望著遠方,聽著哥哥嫂嫂的話,聽著楊父的泣聲,看著楊嗣噙著淚的目光。她再想到了那一天暴雨下的長安。
那時候楊嗣明明能殺了她和趙靈妃,但是楊嗣還是走了。他不殺無辜百姓,他有原則,他只是走了那條路。
言曉舟突然心痛一瞬——安身之處。
楊嗣的安身之處,可有找到?
身為……朋友、故交,她是不是應該幫他?
這不是結局。
楊三郎的結局,不應該如此潦草。
第148章
一切都是繁瑣事務,
先帝到底如何死的、是否真的和罪太子有關,這些事都沒有掰扯清楚,但是先帝總要下葬。
新帝得位有一種撿便宜的感覺,
不光大臣們這么覺得,
就是新帝自己都這么覺得。因為得位太容易,
心里總不安,
新帝在先帝的喪事上便操辦得格外用力。
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為先帝守孝三年,
被那群老臣們噴了回來,只好訕訕地用來要求皇室自己人了。
而劉文吉一直掛念著成安的失蹤一事。可惜禁衛(wèi)軍忙著巴結新帝,
并沒有太關注一個老太監(jiān)失蹤的事。
劉文吉一直沒找到成安,
只覺得此人大約要么死了,
要么真正逃遠了。也罷,只要此人不再出來礙事,
劉文吉還是愿意放過自己這位曾經的師傅一次的。
皇帝入皇陵,
時間定在了八月初。
本是曝暑之日,
那日卻從天亮就開始下濛濛小雨。
皇室成員和大臣們冒著雨一起跟隨新帝前往皇陵,
最后一次參拜先帝。
新帝做足了孝順的樣子,
大約滿足了,最后一夜,便讓出了位子,讓先帝最疼愛的孩子,
如今的長公主,暮晚搖去守最后一夜。
暮晚搖可有可無。
先帝最疼她么?
也許吧。
先帝出于補償和愧疚心,最后幾年對她確實比對其他皇子皇女好。
如今先帝去了,
曾經的廬陵長公主整日恍惚不安,憂心自己的苦日子要來了;曾經的玉陽公主因為親哥哥謀反一事,受到牽連,她的夫君不再是京兆尹,而這一次出來,玉陽公主也有些憔悴。
放眼望去,新帝確實沒什么兄妹讓他演一演情深戲碼。只有他最小的妹妹暮晚搖,既手握大權,又因為春華的緣故和他關系不那么僵……新帝便對丹陽長公主多看了許多分。
這些暮晚搖都早有想過。
她初時想參與帝位選擇,后來被先帝利用得無人可選。如今自己還能繼續(xù)當自己的公主,已然很不錯了。
—
暮晚搖在皇陵前為先帝守最后一夜,她的駙馬言尚陪著她一起。
夫妻二人一夜不睡,跪在靈堂前,默默地往火盆中添著紙錢。他們一身素白,就如民間那些為父守孝的子女那般。
暮晚搖側過臉看言尚,他這般好氣質,穿素色衣裳,如泠泠月光般,是格外清雅好看的。但暮晚搖看他面容瘦削,顴骨都瘦的脫了形,心里總覺得他臉色蒼白憔悴,身體很不好,便勸他去休息。
言尚搖頭。
他為不讓暮晚搖的注意力總放在他身上,便與她輕聲談起先帝。
言尚憐愛她:“自此以后,與你血緣真正相連的親人們便都不在了。你心里很難受吧?”
暮晚搖迷惘。
她盯著火盆上方紛飛如屑的紙錢一會兒,很迷茫地說:“不知道。我并沒有很難受。雖然我的父親,母親,哥哥,全都不在了,但我并沒有特別痛苦。
“真說起來,大約是他們愛我的時間太短,不愛之后拖沓敷衍的時間太久。以前二哥,母后去的時候……我可能還難過。但今天父皇也沒了,我反而很麻木。
“我等著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這一天真的到來后,我松了口氣,覺得……一個時代,終于徹底結束了。
“讓我愛、讓我痛的過去,終于徹底被黃土掩埋了。言二哥哥,你問我是否難受?不,我不難受。我只覺得……解脫。”
她仰著臉,望著虛空,如同望著皇陵中她的列祖列宗一般。她與他剖析自己的心,不加掩飾。她窺見自己的靈魂,發(fā)覺自己真的是,一直一直……甚至隱隱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她這樣,看得言尚一陣難受。
他與她經歷不同,對父母親情的感受和她完全不同。當一個孩子對父母的愛,體會是拖沓敷衍時,這到底是誰的錯?
言尚虛摟住她的肩,輕聲:“你……愿意和我說一說么?”
暮晚搖:“說什么�!�
言尚聲音在空蕩蕩的靈堂中格外沉寂優(yōu)柔:“隨便說什么。比如你母后,比如你二哥。你……你二哥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母后真的特別愛他,不關心你么?”
他抿唇,有些困惑:“你初時與我好,是不是因為……我有點像你二哥?”
暮晚搖登時側過臉來看他,看他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言尚睫毛低垂,在臉上投下一重小小陰翳,又如蝶翼般棲息在她心口。他小聲:“你一直叫我‘言二哥哥’�!�
暮晚搖奇怪:“叫你‘言二哥哥’怎么啦?你本來就是排行二啊,叫你‘二哥’的人那么多�!�
言尚側了下臉,唇頓了一下:“你就沒有拿我當你二哥替代品的意思么?”
暮晚搖:“……”
她本滿心悵然,但因為言尚的這重疑惑,硬生生給逗笑了。數月來疲憊緊繃的心,竟在此時放松。
她望著他的側臉笑,心中柔和,想言二哥哥果真還是他,從來沒變過。
不管外表如何溫潤,不管在世人面前他如何地獨當一面,私下里,他永遠有他擰巴糾結、想來想去想不通的那一點。
而在言尚說出口之前,他不知道因為他自己這重疑惑,煩惱了多久了。
他真可愛。
言尚轉過臉來看她,見她瞳孔清黑,眼睛彎起,她粉白的面上蕩著一層珠光般柔和的光。與他眼睛一對視,暮晚搖笑出聲來。
言尚被她的笑聲嚇到,立刻伸手來捂她的嘴。他實在容易緊張,因為她這點兒放肆就臉頰滾燙,低聲:“笑什么?不要笑了!
“難道你要讓人說丹陽公主的駙馬在先帝靈前把公主逗笑了么?我還活不活,還做不做人了?”
他推她的肩,暮晚搖干脆來摟他脖頸。言尚僵硬,本不想和她在靈堂前這般親昵,但他捂著她的嘴,為了不讓她笑聲更大,就只能任由她這般湊來抱他了。
暮晚搖的睫毛勾在他頸上,癢癢的。
她笑夠了,才拉開他捂她嘴的手,身手捧他臉,深情道:“你真的想多啦。你和我二哥一點也不一樣。雖然你們都很優(yōu)秀,但你們性情都完全不同,怎可能把你二人想到一起去呢?
“言二哥哥,你放心,如你這般性情的男子,我只見過你一人。我覺得你可愛,卻不會覺得我二哥可愛。如此你可放心了?”
言尚臉燙:“我本來就放心。我只是隨便問一問,沒有太多別的意思�!�
暮晚搖笑盈盈地逗他:“你說嘛!有什么疑問你都說嘛,你不說我怎么知道你介意?你是不是糾結這個問題都好久了?”
言尚說:“沒有的�!�
他為自己正名:“我不是那般人�!�
暮晚搖盯著他的臉許久,目光微渙散,由他開始的話題,讓她想到了更多的。
她悵然:“我父皇母后都愛我二哥,我總覺得他們只愛我二哥。我二哥不在了,他們就忘了我了�!�
言尚輕聲:“他們總是愛過你的�!�
暮晚搖:“后來就沒了吧?”
言尚:“還是有的。只是你們帝王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樣。搖搖,你要相信,你父皇、母后、二哥,都是愛你的�!�
他強調著這一點,不希望她將過去完全推翻。
暮晚搖偏頭來看他,忽而眉眼一勾,嫵媚之色在眼中揚一分。她笑吟吟:“你是擔心我走入歧途,變得偏激么?你放心吧,有言二哥哥在我身邊,我就愿意做一個好人�!�
她仰臉,半開玩笑,又半認真的:“但你不在了,我就不保證了�!�
言尚低聲:“胡說。我不信你會做惡人�!�
暮晚搖噗嗤笑。她也不說真假,反正言尚是她夫君,是她日日伸手就能夠到的人。
只要他在,世間這些麻煩事,都是無所謂的。
—
在先帝入了皇陵后,新帝新政,終于開始了。
晉王在做皇子時,是不起眼的皇子。但他那時管著工部,也沒出什么錯。初初做皇帝,晉王雄心壯志,覺得皇帝也沒什么難的。
只要把命令發(fā)送下去,讓臣子們辦事就好了。
他想做一個厲害的皇帝,想改變昔日那種皇帝和臣子間百般刁難、不信任的關系。他想寬容,想仁慈,想自己做一個讓所有人滿意的皇帝。
所以新帝登上帝位后,一天就會往中書省發(fā)布十二條政令,催促著中書省做事。
中書省煩不勝煩,和皇帝打著哈哈。連續(xù)一個月,他的政令得不到很快執(zhí)行,還不斷被中書省和門下省打回來后,新帝才發(fā)現,皇帝沒有那么容易當。
臣子們不聽話,他指揮不動這些大臣們,難道他要劉文吉把這些大臣全都殺了?
不,也不能完全相信劉文吉。
新帝發(fā)覺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己,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無數解讀。他在朝堂上的一個眼神,也許他沒什么意思,但臣子們都會說這是他的意思。
就連在皇宮……新帝無法將皇宮當成自己的家。
昔日晉王府不過是一個院子,晉王妃輕易打理便可。而今家變得如此大,到處都是眼線……晉王回到了自己肖想了很多年的舊家,才發(fā)現這里和自己想的不一樣。
他沒有學過帝王之道,朝中相公們、太傅們便輪番來給他上課;他在宮里說的話,竟要通過劉文吉才有效用;還有大臣們熱衷給他的后宮塞女人,為了平衡之術,新帝全都接受。
新帝便覺得自己如同“牛郎”一般可悲。
竟要靠睡女人來讓前朝的臣子們聽話。
……他以前從不覺得自己父皇靠女人來實現什么目的,也沒見先太子整日熱衷納妾。然而初做皇帝,新帝雖雄心勃勃,卻到底生疏無措,處處出錯。
世家們又最為促狹可恨。
發(fā)現新帝好糊弄,他們便都隨意敷衍糊弄。
新帝當了兩個月皇帝,當得很無奈。
但新帝并沒有就此放棄。
新帝指揮不動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們,他受夠了自己每句話都發(fā)不出去、都要被幾位相公打回來重新調整。新帝想要培養(yǎng)自己的臣子——
他在先帝留下的群臣圈中扒拉一番,發(fā)現了如今的吏部郎中,言尚。
亦是丹陽公主的駙馬。
新帝一個恍然。
發(fā)覺自己登位后,六部中哪一部都來為難過自己,反而是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問題最少,來為難自己的次數最少。
那些老臣權臣們不將新帝放在眼中,樂于看新帝的笑話,然而言二郎竟然沒有敷衍過皇帝。
皇帝的每道政令到吏部,吏部都會老老實實地研究、執(zhí)行。新帝考察之下,發(fā)現吏部尚書、吏部侍郎都未必有多忠心,只是言二郎太能干,吏部才沒出問題。
言二郎身兼數職,在自己登位后,竟沒犯過錯,沒找過自己麻煩,何其難的。
這才是一個忠心臣子該有的樣子!
何況言素臣的名氣那般大!年紀輕輕,整個長安官場無人敢小瞧,這是何等氣派。
新帝想從言二郎入手,掌控整個朝堂。
—
下著暮雨時,言尚仍在吏部。
天幕灰暗,他伏在案前,一邊咳嗽著,一邊伏筆寫字。
他青白色的衣襟圓領上沾了潮水,因他是先離開尚書府衙,都快出皇城了,經過自己的小廝云書提醒,才想起自己答應暮晚搖的事還沒辦,便又折回吏部了。
他是答應暮晚搖請假的。
最近下雨,他膝蓋酸痛,夜里睡不好,偏偏后背又疼得厲害。他不說,待暮晚搖發(fā)現時,他已經低燒了好幾日,夫妻二人為此吵了一通,言尚便答應她請假幾日。
偏偏忙了一天,言尚忘了請假了。
只好回來寫折子,準備連夜去吏部侍郎府上拜一拜,說明自己身體不適的緣故。
言尚伏案寫這些時,新帝私訪,來了六部考察。這般時辰,各部都已空了人,新帝到吏部這里,不讓人打擾,他站在燈火通明的門簾后,看到屋舍中還在辦公的言尚,心中一陣感動。
若是大臣們都如言素臣這般忠心耿耿,治理國家還有什么難的?
言尚聽到皇帝一聲輕咳,他側過臉認出人來,便起身行禮。
皇帝和善:“這么晚了,素臣還在辦公?”
言尚笑一下,說:“是請幾日假�!�
這和皇帝想的不一樣。
皇帝一愣,然后不悅:“怎么,難道連你也學那幫老臣托大,要為難朕?看朕鬧笑話,你們都覺得可笑吧?”
言尚依然溫潤:“陛下這話從何說起。天下豈有臣子為難天子的道理�!�
皇帝和言尚的相處時間極為有限,他對言尚的印象,是一個脾氣很大的能臣。若是脾氣不夠大,敢殺鄭氏族長,敢弄倒戶部,惹怒先太子,又和丹陽公主翻臉么?
而能臣更好理解。若是沒本事,又怎么會和丹陽公主重歸于好。
就暮晚搖那脾氣……
皇帝這日晚和言尚談話,才發(fā)覺自己弄錯了言尚的性情。言二郎的性情看著溫和十分,十分好說話……長安官場說他可怕,大約又是那些大臣們以訛傳訛罷了。
皇帝便與言尚談心,說為帝的煩惱。
言尚寬慰他。
言尚的談話技巧之好,是新帝當皇帝后最舒服的一次。他本只是隨便抱怨,卻禁不住言尚那引人信任的氣質,不覺越說越多。
說自己的志向,說自己被大臣們欺負,說自己的理想。
言尚認真聽著,若有所思。
劉文吉趕到吏部,這外聽內宦說起新帝如何在里面和言二郎推心置腹,劉文吉眼皮直跳,臉色陰沉。
劉文吉在外偷聽幾句,聽新帝和言二郎說話已經態(tài)度親昵很多,他更為難堪……
滿朝文武,大約只有劉文吉是最了解言尚的。
言尚若想讓一個人喜歡他,便不會有人討厭他。
劉文吉懼怕皇帝被言尚拉攏了去……言尚這種不動聲色拉攏人心的風格,連先帝那種心機叵測的人都重用了他,新帝豈不是更容易?
劉文吉開始思考法子。
—
言尚最終沒有請假成功。
他說自己身體不好,新帝卻勸他能者多勞,不斷地說要給他升官,讓他做更重要的事。新帝還向他討教如何平衡各勢力之間的關系,向他承諾自己要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丹陽公主府上,言尚褲腿挽至膝蓋,正在泡腳。暮晚搖本滿心歡喜地等著他終于請好假的結果,結果就聽到了言尚和新帝如何相談甚歡的消息。
暮晚搖拉下臉。
她嘲諷道:“怎么,他說兩句好話,你就要為他賣命了?升官?升什么官?本來我們護駕成功,就應該升官!他卻只字不提。只字不提也罷,反正我們也不稀罕。他現在說兩句志向,你就心動了……是不是他再說兩句,你都要為他拋家棄子了?”
言尚無奈:“何至于此。只是陛下說想做一個明君,請我多幫忙,我看他有這般志氣,就想試試罷了�!�
暮晚搖道:“他說讓你辦公務就很重要,我讓你去賞花看戲就不重要。”
言尚無言。
暮晚搖頓時臉氣紅:“你果然覺得賞花看戲不重要!”
言尚憋出一句:“我本就不會賞花,也聽不懂戲文。你拉著我去,我也理解不了�!�
暮晚搖客氣道:“是我這個貪圖享樂之人耽誤了言二郎的大事�!�
言尚臉僵一下,他低聲:“我不是這個意思�!�
暮晚搖怒:“那你的意思是如今我說的話對你來說不重要了?是可以敷衍的了?”
言尚茫然:“我……我更加沒有這個意思�!�
暮晚搖:“那我讓你請假幾次,你到現在都請不下來。是覺得我耽誤了你的好前程,你是否還在心里怪我不體諒你?”
言尚有些著急,他說話向來慢,她卻如炮竹一般點得霹靂吧啦,讓他跟不上。
好一會兒,言尚才道:“我也沒說我不請假……我明日再去請,好不好?”
暮晚搖看他這個無奈的樣子就煩:“呵�!�
她不再理會他,而是指揮侍女們搬被褥搬衣物。
她回頭,看言尚凝視著她,眸子靜黑清澄。她挑下眉,含笑:“言二郎好好辦公吧,本宮不打擾了�!�
言尚:“你去哪里?”
暮晚搖倨傲:“我公主府這么大,還找不出另一間房睡覺?”
言尚一怔:“你……要與我分床?”
暮晚搖:“我想過了,你是指望不上的。你夜里睡不著,我越看你越來氣。我怕我哪天晚上醒來后看你睜著眼,忍不住給你一刀……還是和你分開比較安全。
“你去好好辦你的公務,當你的忠心大臣。我去賞花作樂,當我的庸俗公主。咱們也在一起這么久了,相看兩生厭,你厭煩我也是正常的。分開也好。
”我多去看看世上好看的郎君們,讓自己洗洗眼睛。你也趁機多找?guī)讉女人,開開眼界……算了,言二郎這般忙,肯定沒時間找女人,你要是有需求,找我便是。”
她回頭對他莞爾一笑:“隨你高興�!�
言尚錯愕。
他見她往外走,這才意識到她不是開玩笑,她是真的要和他分床分房。
言尚顧不上褲腿上的水往下滴,就連忙披上外衫,起身去追她。他莫名其妙地出了屋子,一徑問人公主去哪里了。
公主府實在太大了,言尚衣衫不整,要顧及形象,便出來得慢了幾步。他沒有找到暮晚搖,但才出門,就碰上了來找他的言曉舟。
言曉舟:“二哥,我有事與你說!”
言尚眼睛張望黑漆漆的夜色,低頭倉促地與妹妹說:“明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