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陸臻一愣,嘴巴張成一個O。
作為一位從列兵起步走向中校崗位的草根英雄,作為一位生在大西北長在野戰(zhàn)軍的粗獷男子,夏隊長毫無疑問的保留了一部分底層兵匪氣質(zhì)中比較粗礪的習氣,而這些通常被小陸少校鄙夷地稱之為不懂浪漫。
雖然夏明朗堅定不移地認為那根本就是扯淡,他怎么不浪漫了,老子跟你槍林彈雨里來去,浴血驚魂地簡直浪漫死了,可現(xiàn)實是,如果你找了個小資的老婆,哦不,就當是老公好了,那么在某些關(guān)鍵的時刻你也就只能順著他哄,所以這一次夏隊長豁出本兒去,為了驗明一個浪漫的正身,他學習了一樣樂器——
口琴!
陸臻張口結(jié)舌驚愕地看著他,先是說:啊啊啊,我要過生日了嗎?哦哦,不對啊,今天是我生日啊��!
然后更加激動地拉著夏明朗:什么禮物什么禮物,長什么樣的,什么樣的……
陸臻私心希望那是一個可以長久的留存下來的禮物,就算是一個子彈殼也好,讓他可以時常拿出來看看。
“你,咳,反正就這樣吧,你就當是心意�!毕拿骼士攘艘宦曓D(zhuǎn)過身去,陸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三寸厚的臉皮居然都透出了一點血色。
夏明朗從袖子里把裝備抽出來,用一種慷慨就義一般的神情吹起了《祝你生日快樂》。
不要嘲笑,請嚴肅,不要嘲笑,對于一個連簡譜都不識的人,我們不應(yīng)該要求更多,夏隊長的本意其實并不是《生日快樂歌》這么簡單,可無奈的是他沒有辦法用死記123、321的方法背下大段的譜子,所以,心意,就像是隊長說的,大家都當是心意到了就好。比如說陸小臻同志,現(xiàn)在基本上已經(jīng)感動得淚眼婆娑。
夏明朗一曲盡,用一種我知道我自己死透了的表情豪邁地轉(zhuǎn)過頭,不期然對上陸臻眼淚汪汪的大眼睛。
“你哭什么?”夏明朗嚇一跳,心道也沒這么難聽吧?
陸臻專心抹眼淚,眼眶兒揉得紅紅地沖著他笑:“我開心不行嗎?”
夏明朗放心了,拿口琴敲他腦袋:“行啊,怎么不行�!彼穆曇艉軐櫮�,他的心中卻在感慨,這把總算是押對了。
“新買的?”陸臻心懷激蕩地把口琴從夏明朗手里抽出來,看到上面貼著嶄新的膠布,黑色墨水筆齊整地標著:那些字跡還很鮮潤,不過寫了三四天的樣子。
“哦�!毕拿骼首プヮ^發(fā):“第一次碰這種玩意兒,走調(diào)了你多擔待。”
“沒關(guān)系,”陸臻低頭笑,聲音溫柔如水:“你把音全吹錯了也沒關(guān)系�!�
“也不至于會全錯吧!”夏明朗嘀咕。
“事實上,”陸臻忍不住大笑,“你還真的就是全錯了。”他指著那層膠布遞給夏明朗看:“你貼偏了一格,全部高了一個音。”
夏明朗頓時傻眼。
“沒事�!标懻槊雷套痰夭渲拿骼实募绨颍骸拔液芟矚g�!�
夏明朗沮喪地嘆氣:“你喜歡就好�!�
他遙望金烏西去,忽然覺得自己倍兒蒼涼。
“這口琴送我了哦?反正看這樣子你也不會再碰它了�!标懻榘涯z布撕下來,想了想,又按原樣錯一格貼了回去。
夏明朗很不爽地哦了一聲,雖然效果顯著,他還是覺得今天真是丟人現(xiàn)眼。
陸臻隨手把琴甩了甩,貼到唇上吹了一段,夏明朗頓時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你會吹這個?”
“好久沒玩了,生疏了�!标懻樾Φ馈�
夏隊長的不爽又加深了一層:“沒聽你說過�!�
“你沒問嘛,我還會彈鋼琴呢。”陸臻眨眨眼,夏明朗郁悶到了極處,于是釋然。
“想聽什么?允許你點歌�!�
夏明朗想不到要點什么,或者說,他并不介意陸臻吹什么,反正什么都好。
陸臻想了想,憂傷而和緩的調(diào)子在他的唇邊流淌出來,伴著西沉的落日紅光,將暮春染出了幾分秋初的蒼涼蕭索,夏明朗熟悉這調(diào)子,轉(zhuǎn)過頭看他。
是《白樺林》,風琴的音質(zhì)聽起來與口琴有幾分仿佛,很適合改編做口琴曲,陸臻似乎早年練過,自己重新編了曲,副歌的和弦里墊了音節(jié)進去,聽起來更加寂寞哀涼。
“怎么想起來吹這個?”夏明朗問道。
“大學時候很喜歡這種歌,你也要允許我有……”陸臻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眸子里有過分閃爍的光。
“怎么了?”夏明朗溫聲道。
“前一陣,就是你不在那會兒,我老是會想到這歌,就覺得……我連,我連刻著你名字的那棵樹都沒有,就算是你只是迷失在遠方,我都不知道去哪里等你……”陸臻越說越低,漸漸不再出聲,他不敢再動,生怕太多的面部表情會讓眼淚流下來。
“以后不會了�!毕拿骼首屑毞直媪艘幌嘛L里的聲音,確定四野無人之后終于大著膽子從背后抱住了他。
“以后不會有這種事了,我死了也會回來,回到你這里�!�
6.
走調(diào)的浪漫b
風過林梢,唯有風,穿透荊棘,無可阻擋。
陸臻聽到沙沙的枝葉相碰聲,他想起曾經(jīng)喜歡的一本書,那里面說最美麗的愛情到最后,是兩個老人老到再也動不了于是一起躺在床上,手握著手,說:好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死了。
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對夏明朗說,讓我們發(fā)誓相愛用盡這一生吧。
可是故事的最后那兩個人都沒有活到老邁,一個消失在大海,一個自盡在人海。
承諾是可怕的東西,人們總喜歡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其實那是最悲涼的心愿,大家都忘了上一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生死離散,這是最無奈的現(xiàn)實,要如何握你的手,直到白發(fā)蒼蒼?
陸臻抬手把夏明朗的手指握在掌心里,遠處的夕陽已經(jīng)與地面接在一線,再近一些,是基地淺白色的樓房,這是他們的土地,生活與戰(zhàn)斗的地方。
所以,陸臻心想,暫且先忘了未來吧,我只要現(xiàn)在。
“想聽我唱歌嗎,我唱歌可不好聽�!标懻楹鋈徽f道。
“嗯!”夏明朗毫不遲疑。
其實何止是被迫聽點歌,就算是陸臻現(xiàn)在想割他一塊肉,夏明朗大概也會說好。
陸臻的歌聲并不如他形容的那么不好聽,那是干凈清爽的很年輕的聲音,溫和而柔軟卻不單薄,像厚實的白棉布,安靜的包裹,溫暖的光滑的質(zhì)感。
低低的吟唱,青澀的,好像試探一般的歌聲,從《召喚》到《旅途》、《那些花兒》,夏明朗聽到陸臻的心情慢慢好起來,扣在他胸口的手臂加了一些力道,笑道:“你有很多花兒嗎?”
陸臻無聲笑得很燦爛:“那是,很多很多。”
夏明朗把他的臉扳過來,問道:“那我是什么品種�!�
“你是我的樹,而我,是你身邊的另一棵樹�!标懻閷W⒌乜粗�,那是一個安靜而平和的微笑,眼睛很亮,黑白分明,而嘴角微微翹起,仍然是那個看習慣了的,永遠自信干凈的模樣,可是眼底卻凝了深黑的底色,明潤而哀傷的。
他說:“所以,我希望,我們不會被風帶走,散落在天涯�!�
語言的魔力在于它可以描繪心靈的悸動,構(gòu)建魔幻一般的氣氛,而有些時刻,當心靈自己就可以相互碰撞,當眼神代替了文字的交流,而心情再也無法找到適合的詞語來形容,無聲的沉默中所有的情感奔流交錯在一起,那樣的激烈,火熱。
無聲的激吻,舌尖在彼此的口腔中輾轉(zhuǎn),堅定地幾乎是執(zhí)拗地試圖用這樣赤裸裸的廝磨來表達情緒。
快樂與惶恐,堅定與不安,我的忐忑你在給我安慰,你的疑慮我試圖為你撫平,種種微妙的難言的矛盾的情緒全部融化在一個吻中。
想要進入,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進入到另一個身體里面去,而同時,也期待著那個人也同樣的進入自己,這仿佛是人類來自恒古的習性,或者說,最原始的獸性。
想要交換一些東西。
情緒,悲傷的,快樂的。
信任,我的,你的。
唾液甚至,血液!
如此沉醉,忘乎所以,直到彼此的肺部再也不能供給足夠的氧氣,他們在分開時急促地呼吸,帶著窒息似的輕飄飄地眩暈。
夏明朗留戀地輕輕碰觸著陸臻的嘴唇,單純的,滿懷喜悅的。陸臻睜開眼睛,看到地平線吞滅了最后一道日光,暗金色的余輝勾勒出夏明朗的輪廓,如此熟悉,一分不差。
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渴望天長地久,于是偷偷咬緊了牙。
“天黑了。”陸臻低聲道,聲音軟膩。
夏明朗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忽然眼前一亮,失聲道:“完了,一個食堂的人都在堵你�!�
陸臻迅速地醒過神:“那怎么辦?這回要玩什么?”
“灌酒,灌到醉為止,”夏明朗拉著他轉(zhuǎn)身就跑,“完了完了,他們找不到人,等會能拆了你�!�
陸臻慘叫:“我不能喝醉��!你一定得幫我想辦法�!�
“難得醉一次,沒什么大不了。”夏明朗安慰道,他也不敢犯眾怒。
“我喝醉了非禮你怎么辦?”陸臻快哭了。
夏明朗聽得腳下一軟,差點跌個跟頭,他想了想:“裝醉,到時候我掩護你�!�
夜風輕盈地從發(fā)間穿過去,好像飛翔。
陸臻看著夏明朗在黑暗中背影模糊的輪廓,動作流暢得像是在滑行,豹子一般的姿態(tài)。
他的手一直握在他的手腕上,忘記放開,就這樣拉著他穿過樹叢,飛快地奔跑,帶起飛揚的塵土。放肆的奔跑讓人心胸開闊,陸臻忽然覺得他可以一直這樣跑下去,他的體力沒有止盡,快樂也是。
然而,在他們身后,遙遠的灌木叢中慢慢站起來一個人,月光下面目模糊的臉上只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閃著幽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