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顧行簡收了傘靠在墻角,端著藥碗走過來:“我阿兄帶你回來的。這是八珍湯,只剩下一點殘渣,有點苦,將就著喝。”
這事本不該他來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廚收拾殘局。平日家里不怎么開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為那個婆子會,哪知道婆子也是個生手,兩個人一頓折騰,險些將廚房給燒了。
見夏初嵐不接,只顧盯著自己看,他道:“怎么,我臉上有東西?還是擔(dān)心這碗藥有問題?”
“不是,多謝先生�!毕某鯈惯B忙伸手將碗接過來,低聲道謝。盯著人看確實失禮,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才會再見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書的事反而不好開口了。
藥果然有點苦,還有股焦味,她一邊喝一邊眉頭緊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棄地將藥碗拿遠一些,側(cè)頭輕咳兩聲。好苦,舌頭都麻了。
果然還是個孩子。顧行簡忍不住一笑,背手看著從屋檐落下的雨線:“方才你問,何為高貴,何為低賤。人的出身固然沒辦法選擇,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在本朝,寒門子弟也可以躍居宰執(zhí)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孫不爭氣,繁華富貴也維持不了幾代。所以,何謂高低?你能將夏家經(jīng)營至此,已是十分難得,沒必要為出身介懷�!�
剛剛他都聽見了?夏初嵐看著男人瘦削的側(cè)臉,仿佛跳躍著光芒,心中一動。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顧家雖然出了個權(quán)勢滔天的宰相,一個大商賈,但聽說原先也是清貧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發(fā),還沒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過這段話,她記在心里了。
“多謝先生指點。不知先生如何稱呼?是做什么營生的?”夏初嵐試探地問道。這人看談吐,看氣勢,都很不簡單。
“我也姓顧,家中行五。以前在國子監(jiān)教書�!鳖櫺泻喣槻患t心不跳地說道。
這話不欺人。早年他擔(dān)任過國子博士,雖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學(xué)生都處得很不錯。那些孩子大概同這丫頭差不多大,很愛纏著他,“老師老師”地叫個不停。如今,他們大都在各地任職,逢節(jié)令便會派人上門送禮物,遠的便捎封書信來問候。
為人師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滿天下了。
夏初嵐知道他也許有所隱瞞,但在國子監(jiān)教書,已非常了得。國子監(jiān)的學(xué)府所教出來的,可都是未來的官吏,國家的股肱之臣。
兩人正說著話,雨也漸收,太陽又出來了。
“姑娘,姑娘!”思安從外面沖進來,停在夏初嵐面前,擔(dān)心地問道,“您沒事吧?六平回來說您暈過去了,奴婢都嚇壞了�!�
六平跟在后面進來,先對顧行簡行了一禮。無論如何,今日這位爺和顧二爺都幫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沒事�!毕某鯈箚査及玻叭蹇苫丶伊�?”
思安也看到顧行簡了,只覺得奇怪,還來不及細想,聽到夏初嵐問她,連忙回到:“三爺平安歸來,還一直派人過來問您的情況。姑娘,我們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擔(dān)心您�!�
夏初嵐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對顧行簡施禮道:“多謝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備薄禮答謝。為免家人擔(dān)憂,我不便久留,告辭了。”
“舉手之勞,無需言謝。恕不遠送�!鳖櫺泻喌卣f完,轉(zhuǎn)身離開了。
第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夏初嵐坐在轎子里,長長地嘆了口氣,居然忘記提書的事,只能再找機會了。今日談過之后,只覺得對方是個謙謙君子,實在不像是亂拿別人東西之人。
這位顧五先生,與她平日里見到的那些富賈鄉(xiāng)紳,的確不大一樣。滿身的書卷氣,談吐不凡,大概是閱歷豐富的緣故,老成持重,就像個師長。與初次見面不同,雖然他身上還帶著那股壓人的氣勢,卻有意收斂了許多。還有他眼中的風(fēng)采,如同夏夜墜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人——后世的師兄譚彥。
她找工作那會兒,東瑞在國外并沒有什么名氣,只有一個辦事處。因為同學(xué)的士兵正在撲火,那家人門口還圍了一些百姓。
六平見到顧行簡,連忙過去行禮:“先生來了。小的可開眼了,臨安的潛火隊來得可真快啊�!�
崇明放心道:“我們還以為是你們燒了廚房�!�
“哪能呢,思安還是能做幾道菜的,燒不了房子。快,里面請�!绷教中Φ�。
作者有話要說: 老顧:賭我今天能不能吃上飯。
第三十二章
顧行簡知道自己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
應(yīng)該減少與這邊的來往。剛剛看到潛火隊,人已經(jīng)下意識地往這兒走,
根本顧不上許多。眼下還被六平看見了,
更不能就這樣調(diào)頭離開。
轉(zhuǎn)念想想,皇城司的人盯著他也許不是一兩日了。蕭昱那人雖然做事有些乖張,
但也不至于出格,
更不會欺負(fù)婦孺。
這樣想著,他放心了一些,
默默地跟在六平后面進去。六平把他往堂屋領(lǐng),說道:“您先在這里坐一下。公子在房中讀書,
思安在教姑娘包餛飩,
小的這就去請姑娘�!�
包餛飩?她竟然還會這個?
顧行簡停住腳步,
問道:“廚房在哪兒?”
廚房里頭,夏初嵐穿著一身素色的褙子,腰間綁著一塊青布,
頭發(fā)綰成髻,跟思安并排坐著。桌上撒著面粉,
攤著一個個又薄又透的面皮兒,大碗里則是嫩紅的肉沫。
思安用筷子挑了一些肉沫出來,塞進面皮里,
雙手一合,一粒餛飩就出來了。
夏初嵐學(xué)著思安的樣子,塞了肉,然后兩手一合……她看了看思安的餛飩,
肚大飽滿,自己的餛飩則瘦癟癟的,很是難看。她默默地將餛飩藏在碗后面,思安探頭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姑娘的肉放得太少了,多包幾個就好。奴婢也是跟著趙嬤嬤捏了好幾個,才掌握門道�!�
夏初嵐伸手擦了下額頭上的汗,面粉不小心沾到了臉上,她似乎感覺到了,又擦了擦,一下子半張臉像小花貓一樣。
顧行簡原本想看看她是否被皇城司的人嚇到了,眼下見她把自己涂成了大花臉,忍俊不禁,從袖子里拿了手帕走進去:“快擦一擦�!�
夏初嵐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有些窘迫:“您,您怎么到這里來了?”她穿成這樣,而且手上臉上都是面粉,不想叫他看見。而且不是君子遠庖廚嗎?總覺得他不該來這樣的地方。
思安也站了起來,看了看兩人,低頭一笑,悄悄地退出去了。
顧行簡見夏初嵐杵著不接,怕面粉沾得久了不好擦,便親自拿手帕幫她擦掉。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手帕很軟,是棉質(zhì)的,上頭有他身上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的兩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臉側(cè),那處便像火燒一樣熱。心里像有無數(shù)只小蟲在爬,又癢又難受。
她實在受不了了,抬手想將手帕拿下來自己擦,可是慌亂之中,竟然按住了他的手背,整個人僵住了。
頓了一會兒,她連忙收回手,往后猛退了兩步,抬起袖子給自己擦臉,連脖子都紅了:“我,我自己來�!彼氖蛛m然瘦,卻很大。剛才似乎碰到了他指邊的繭,硬硬的一塊突起,想必是常年握筆所致。
顧行簡看著她的眸色暗了暗。她害羞的模樣,像春日的桃林,花開如錦,年輕而又美好。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梢坏┛拷�,又覺得自慚形穢。
他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被她按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扭頭看向桌面:“這餛飩看起來很好吃�!�
夏初嵐調(diào)整了下呼吸,連忙說道:“這是肉做的,您吃不了�!�
顧行簡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只是平時吃素,喜歡清淡,并不是半點葷腥都不能沾。回到顧家以后,家人嫌他太瘦,也常做肉給他吃。只是像那種味道偏重的羊肉,他還是不太能吃。
他直接坐在桌子旁邊,擦了擦手,將一個面皮拿起來,又看了看碗里的肉沫,問道:“這要怎么包?”
夏初嵐沒想到他也要包餛飩,只得走過來說道:“我也是剛學(xué)的,包得不太好。我去叫思安進來教您……”
“不用,只需把大概步驟告訴我�!彼郧耙部磩e人包過,應(yīng)該不是太難。為了解決晚上的溫飽,他只能自己動手了。
夏初嵐便站在他身邊,手指著皮和餡兒跟他大概說了一遍。他很快依樣捏了個出來,放在桌上,竟跟思安包的一樣好看。夏初嵐不信他是第一次包,瞪著那粒圓滾滾的餛飩,又看了看排在它旁邊那個自己包的歪瓜裂棗,感受到了來自顧氏餛飩的無情嘲笑。
顧行簡又包了一個,側(cè)頭看到她氣鼓鼓地瞪著自己包的餛飩,莞爾一笑:“沒關(guān)系,下鍋之后就長得一樣了。你多填些肉,再包一個試試看?”
夏初嵐依言坐了下來,她怎么可能輸給一個男子?這簡直有辱她作為女子的尊嚴(yán)。
等到思安再回到廚房的時候,就看到兩個人坐著,一起包餛飩,有說有笑的,猶如相識了多年一般,談天說地。她原本還擔(dān)心姑娘今日受到驚嚇,所以特意叫她一起來包餛飩,分散點注意力�?磥碇恍枰粋顧五先生,姑娘就會愁云全散,喜笑顏開了。
“姑娘,奴婢走開了一會兒,你們已經(jīng)包了這么多?沒想到顧先生連包餛飩都這么拿手�!彼及残χ吡诉M去,在鍋里燒水,“一會兒將餛飩煮熟了,咱們就可以吃了。”
夏初嵐側(cè)頭看顧行簡臉上有一層薄薄的汗,玉質(zhì)溫潤,雖然很想幫他擦去,還是作罷,只問道:“您不是吃素嗎?這些餛飩真的可以吃?要不還是讓思安為您做一碗素面吧�!�
“不必麻煩。”顧行簡一邊包一邊說,“我習(xí)慣吃素,但不是不能碰葷腥。只是羊肉那些吃不慣�!�
原來如此,不是個真正的和尚。夏初嵐暗暗松了口氣。
其實今日去曝書會,她已經(jīng)看出來了。顧居敬對書畫之類的全無興趣,也不像是那種常去文人雅集的人。想必帶他們姐弟倆去曝書會這個主意不是他出的。那是何人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今日雖然碰到蠻不講理的皇城司,但至少讓那個學(xué)錄知道,夏衍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并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才去考補試。
這一趟也算值得了。
夏衍本來在房中專心讀書,聞到餛飩的香味,不等六平來叫,已經(jīng)開門跑了出來。
顧行簡正在院子里幫忙擺桌椅,看到夏衍,招呼他過來吃晚飯。
“先生幾時來的?”夏衍跑到顧行簡的身邊,親昵地拉著他的手臂,“今日的曝書會可熱鬧了,我看到了很多傳世的書畫。雖然遇到皇城司的人,有點可怕,但我們還是很高興。謝謝先生�!�
帶他們?nèi)テ貢鴷氖穷櫨泳�,但夏衍知道顧二爺是個商人,應(yīng)該不會喜歡這樣的文人雅集,必是受人所托。他們在臨安又不認(rèn)識什么人,想來想去,也只有先生會幫他籌謀了。應(yīng)該還有姐姐的原因,先生看起來挺喜歡姐姐的。
夏衍喜滋滋地想,雖然從小到大,喜歡姐姐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還是先生最好。不是貪圖他們家的財富,不是貪戀姐姐的美貌,而是真真正正地對他們好。
顧行簡沒有否認(rèn),只摸了摸他的頭,真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若他還在國子監(jiān)任教,必定會很寵愛這個學(xué)生吧。等到了補試那一日……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思安和夏初嵐端了餛飩出來,總共六碗,熱騰騰的,還有蔥香。因為人數(shù)少,也沒什么尊卑的講究,便一塊坐下吃。思安還另外炒了兩個素菜,就放在顧行簡的手邊,顧行簡點頭致謝。
其他人把位置都坐滿了,夏初嵐只能坐到顧行簡的身邊,下意識地拿起他的筷子和勺子擦了擦。這個人可能有點潔癖,怕他用不慣別人家的東西。顧行簡含笑看著她,側(cè)頭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沒那么嚴(yán)重�!�
夏初嵐臉一紅,趕緊低頭吃餛飩了。思安和六平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顧行簡,臨安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嘰嘰喳喳的。夏初嵐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眼蒙頭吃餛飩的崇明,他們立刻不說話了。
顧行簡笑道:“無妨。清河坊那一帶最是熱鬧,有夜市也有酒樓茶肆,晚上燈火通明,至三四鼓人聲方歇�!�
六平雙眼發(fā)亮,順口說道:“自從來了之后,還未見識過臨安繁華的夜市。先生能不能帶我們?nèi)ス涔�?�?br />
思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六平一腳,六平發(fā)出一聲驚呼,強忍著疼,整張臉都憋紅了。
夏衍被逗得直笑,連崇明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行簡突然問夏初嵐:“你想去么?”
崇明正在吃餛飩,聞言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相爺這是什么意思?真要帶他們?nèi)デ搴臃话�?那一帶可是有許多官員常去的,他就不怕被同僚或是下屬看見,藏不住身份了?而且一向不近女色的顧相跟個女子同游清河坊,這要是傳了出去,明日估計三省六部要炸開鍋了吧。
這個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竟然能讓相爺屢屢破例,真是神了。
夏初嵐看到滿桌的人都盯著自己,好像今夜能不能成行,就看她了。她其實不一定要去湊這個熱鬧,但臨安的繁華,世人皆向往之,去見識一下,也能飽飽眼福。
她小聲問道:“會不會太麻煩先生了?”
“不會�!�
滿桌的人都歡呼起來。夏初嵐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這個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像特別柔和,特別好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老顧:晚飯就是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o^)~
嵐嵐:你應(yīng)該謝謝我放水。
第三十三章
清河坊在朝天門附近,
天街之側(cè),有許多官營的大酒樓和商鋪。一入夜,
各個酒樓點滿燈燭,
亮如白晝,濃妝艷抹的歌妓站在巨大的彩樓歡門底下,
爭妍賣笑。絲竹管弦聲隨處可聞,
人聲鼎沸,比白天更喧鬧。
除了大酒樓和食肆以外,
沿街的浮鋪爭相叫賣,糖蜜糕,
時鮮蔬果,
豬羊肉,
河海鮮,品目繁雜。茶坊請茶博士臨街表演點茶技藝,蹴鞠社表演白打,
精彩處叫好聲不斷。另有關(guān)撲攤子,撲賣畫扇,
挑金紗,異巧香袋兒,玉柵屏風(fēng)等,
匯集人流如潮。還有夜市賣卦者,各立旗招,上書自家名號,大喊“桃花三月放”,
“時來運轉(zhuǎn)”。
天街燈火熒煌,一眼望不到盡頭,各色衣著的人群往來不絕,一番盛世的氣象。
思安和六平拉著夏衍,一頭扎進了關(guān)撲的攤子里頭。鑒于上次夏衍只投兩次銅錢就贏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扇子,他們很有信心讓夏衍再贏些東西。
夏初嵐跟顧行簡并排走著,靜靜感受著這人世間最極致喧鬧的繁華。
今夜在思安的慫恿下她沒有穿男裝,而是換了身女裝。輕薄窄衫曳地團花長裙,挽著披帛,行走間飄逸如飛。頭上梳成單髻,用桃紅綁帶固定,綴以珍珠和蝴蝶花簪,靈動嬌俏。
她用茉莉團扇輕靠在鼻子上,遮住了下半張臉,只一雙明眸四處張望�?煽v然如此,還是吸引了不少迎面而來的年輕男子,直盯著她看。
她往顧行簡身后稍稍躲了躲,避開那些探究的目光。顧行簡回頭看她,淡淡一笑。這街市如此熱鬧,吸引人注意的精巧玩意那么多,還是不少人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她的美麗。
“哎呀!這位官人,大貴之相啊!”一個卦攤上的道人主動跑了出來,上下打量顧行簡,摸著山羊胡高深莫測地說道,“官人要不要來算一卦?絕對靈�!�
崇明喝道:“江湖騙子,快走開。”
“是不是騙子算一卦就知。”道人信心滿滿地說道。
崇明還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無妨,走累了歇歇腳,便算一卦吧,權(quán)當(dāng)解趣�!彼e步往卦攤上走,剛好有兩張圓凳,他坐下后提筆蘸墨,在白紙上寫下生辰八字。夏初嵐坐在旁邊偷偷看了眼,八月十五……這人居然是中秋生辰。
道人先夸贊道:“官人寫得一手好字��!”
顧行簡微微一笑。崇明在旁邊暗道,那是自然,相爺?shù)淖帜贸鋈タ墒悄苜u錢的。一般官員要是得了相爺?shù)氖謺嫉貌卦诩依锩娈?dāng)寶貝呢。
那道人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半天,又琢磨顧行簡的面相,忽然起身,重重一拜:“官人命數(shù)不凡,必拜相封侯,老道這廂先有禮。若是將來應(yīng)驗,討些賞錢足矣�!�
顧行簡愣住,一下子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旁邊的夏初嵐卻笑了起來:“道人真會說好話,不過是否封侯拜相并不重要,這賞錢我給了�!闭f著從袖子里掏出銅錢,放在卦攤上,起身拉著顧行簡走了。
老道看著他們離去,暗自搖了搖頭:“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
夏初嵐只是下意識地拉著顧行簡的袖子往前走,覺得那老道有些好笑:“先生怎么會信這些?這些算卦的人只會撿好聽的話說。來個男人,都說是宰相。來個女人,便說是母儀天下。好像人人都稀罕那些似的�!�
崇明對著顧行簡吐了下舌頭,顧行簡思緒復(fù)雜,想摸一下額頭,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小手竟然拉著自己的袖子,義憤填膺地數(shù)落那個道人,頗有幾分護犢子的氣勢。
人群里忽然起了騷動:“快讓一讓�。 �
“哇,過來了!”
人群忽然都涌到街上來,不約而同地朝一個方向看。有一隊廂兵跑過來,伸手維護秩序。顧行簡順勢握住夏初嵐的手腕,將她往回拉了一下,輕輕推到了身后,伸手護著:“小心些。”
她抬頭看了看他的肩膀,雖不寬闊,卻覺得能夠遮擋一切的風(fēng)雨,令人安心依靠。手腕上被他抓過的地方還帶著微熱,心里就像浸了蜜一樣甜。
大街上先來了三五個人,舉著長竹挑起的白布,掛著紅紗燈籠,上面寫著酒名,以及制造的酒庫和釀酒者姓名,身后跟著數(shù)擔(dān)的紅封酒壇。還有俊美的少年,手中舉著銀質(zhì)酒壺,沿途向路人勸酒。
原來是酒庫新出的酒,敲鑼打鼓告訴臨安百姓,邀他們前去品嘗。一群騎著銀鞍寶馬的美艷女子緊隨其后,頭戴珠翠朵玉冠,身穿銷金衫裙,各執(zhí)花斗鼓兒,或捧龍阮琴瑟,秀美如云。為首的女子尤其漂亮,天生一雙媚眼如絲,人群大呼:“姚七娘!姚七娘!”蜂擁著上前。
從兩旁樓閣投下的花草更是不計其數(shù),將裝酒壇的太平車都鋪滿了,足以看出這個姚七娘在臨安的人氣。
姚七娘向兩邊的愛慕者點頭致意,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中的顧行簡身上。她嘴角微翹,從鬢邊摘了朵鮮花下來,親了一口,直接扔到了顧行簡的身上。人群中爆發(fā)一片熱烈的喝彩聲,爭相看到底是誰得了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的青睞。
顧行簡無奈,看了眼落在腳邊的花,沒有去撿。很快那枝花便引起瘋搶,顧行簡和崇明連忙護著夏初嵐后退到街邊的鋪子里,這才松了口氣。
他轉(zhuǎn)過身,想詢問夏初嵐有沒有事,卻看到她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剛剛給先生投花的那人是誰?”
顧行簡微怔,不知道如何解釋,沉吟了一下。崇明連忙說道:“那個是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歌舞雙絕,很得達官顯貴的喜歡。有時候二爺家里舉宴,會請她來獻藝,不過爺跟她沒什么的!”
崇明把姚七娘在宴席上對顧行簡暗送秋波,私底下又是送花箋又是送情詩,還相邀踏青等事都一并省略了。畢竟顧行簡才冠當(dāng)世,仰慕者甚多,有些個名妓青睞,也屬尋常事。而且這些風(fēng)月里的女人慣會逢場作戲,未必是出自真心,沒什么好說的。
夏初嵐心里很不是滋味,目光垂視地面,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整條街的燈火好像都隨之黯淡了。
顧行簡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了想,手掌置于她的頭頂,輕聲道:“真的沒什么�!�
夏初嵐抬眸看向他,他在解釋嗎?那是不是證明,他也有點在意自己?
“顧……知珩!”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聲音響起來。
張詠剛才在樓上看到姚七娘扔花,還在想是誰這么了不起,一眼就瞧見了人群里的顧行簡。這家伙不是最不愛湊熱鬧的?居然也跑來逛夜市,還是專門來看姚七娘的?等他懷著迤邐的心思下了樓,看到顧行簡跟一個姑娘站在一起,居然還主動伸手摸她的頭,驚得他差點以為是自己認(rèn)錯人了。
張詠看了一會兒,才大步走過來,顧行簡已經(jīng)收回手,漠然地望向他。
崇明見給事中大人沒有直接點破相爺?shù)纳矸�,只拱手一禮,也沒叫他。
“我們在樓上喝酒,你要不要去?這位是……?”張詠看向夏初嵐,瞪大了雙眼,好俊俏的丫頭!一雙眼睛美得跟秋水似的。
夏初嵐行了一禮,以為是顧行簡的朋友,只是風(fēng)格……有點大相徑庭�?创巳舜┲娜说囊屡�,又不像是武夫。
“不去了,我們逛夜市�!鳖櫺泻喌卣f道,轉(zhuǎn)身就走。
張詠還在好奇地盯著夏初嵐看,揣測這姑娘究竟是什么來頭,竟然能讓顧行簡親自領(lǐng)著逛夜市,好像還很維護的樣子。顧行簡不動聲色地?fù)踝×讼某鯈�,用眼神�?qū)逐張詠。
張詠沒辦法,得罪了這人,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被他穿小鞋,只能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走開了。
這邊街上鄰近內(nèi)城,本來就有很多官員往來。一個宰相,一個給事中,未免惹眼。對面街上已有一群注意到這邊的官員在小聲議論,只是無人敢上前。
街角賣珠釵的攤子前,一名衣著鮮麗,容貌姣好的少女拿起一支珠釵,詢問身邊的蕭昱:“哥哥,好不好看?”
看蕭昱沒回答,眼睛一直望向一個地方,她也好奇地看過去,“咦”了一聲:“那個好像是顧相爺?很少在鬧市看見他呢。上回爹爹托人送去顧二爺那里的字畫,被退回來了。這位相爺真是誰的情面都不給。”
蕭昱不作聲,俊臉冰冷。顧行簡竟然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出來閑逛,好像絲毫沒把自己的警告放在眼里。四方館的那個金國奸細,原本就是顧行簡引薦的,在館內(nèi)任抄錄,平日里也沒什么朋友。從刑部大牢逃脫之后,要想出京城,必須得找人幫助。否則臨安城內(nèi),遍布皇城司和刑部的耳目,他根本無所遁形。
顧行簡到鬧市里,莫非是想辦法跟那奸細聯(lián)絡(luò)?
“哥哥?你為什么老盯著他們看?”
“碧靈,我有事,留護院陪你逛�!笔掙耪f完,也不等蕭碧靈回答,徑自走入人群里去了。
蕭碧靈嘆了口氣,知道兄長向來如此,也不跟他計較,繼續(xù)高高興興地逛夜市了。
第三十四章
他們沿街走到一間茶鋪,
坐下來喝茶。六平和思安拉著夏衍空手而歸,三個人都垂頭喪氣的。思安悶悶道:“還以為能博個玉墜兒玩呢,
結(jié)果我們幾乎花光了身上的錢,
什么也沒有得到。”
夏初嵐笑道:“關(guān)撲本就憑運氣,有的人一夕之間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
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們玩一玩當(dāng)消遣就好了,
千萬別沉迷其中。”
三個人齊齊點了點頭。夏衍也覺得這東西容易上癮,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
不投出來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錯,否則真要輸?shù)靡晃腻X都不剩了。
此處的茶鋪偏離主街,
并沒有那么熱鬧,
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沒坐滿,
三兩桌人,閑談的聲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兩個官吏,正在談?wù)摮骸澳阏f這次我們能打贏金國嗎?”
“誰知道呢。英國公在前線打了勝仗,
朝廷上下卻不見得多高興。要我說,收回中原難啊�!�
“是啊,
你看這眼下,歌舞升平,多少人都安于現(xiàn)狀。二十年過去了,
當(dāng)年從北方來的人,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對北方?jīng)]什么感情……唉,
此生,恐怕難以回去了。”
“皇上寵幸那些主和派,我們又能如何?只怕英國公這場仗打不了太久,雙方又要議和了�!�
那兩人說到后來,直嘆氣,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響,放下錢就走了。夏初嵐原本只是隨便聽一聽,對這些政事沒有多大的興趣。六平他們還在興高采烈地談?wù)搫偛抨P(guān)撲的事情,顯然也沒有在聽,只有顧行簡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讀書人都是憂國憂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讀書人,各個都以處廟堂之高為人生的信仰。她猜顧五可能有些懷才不遇,如今朝中黨爭激烈,一個弄不好就被貶謫。所以剛才那算卦的道人說什么拜相封侯,她還擔(dān)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涼水端過來,看到夏衍說道:“這位小郎君是要參加補試的吧?前面有放河燈的,據(jù)說那個仁美坊里曾出過兩位釋褐狀元,很多人都去那邊祈福。幾位客官一會兒可以過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謝。他雖然覺得讀書是憑真才實學(xué),祈福未必有什么用。但臨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湊個熱鬧。
等喝過了茶,他們一直往前走到一條河邊,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燈。有父母領(lǐng)著孩子,有兄姐帶著弟弟,還有蹣跚學(xué)步的小兒跟在哥哥的后面,他們虔誠地把燈放入河中,然后閉目許愿。那小小的一盞蓮花燈在暗色的河面上緩慢地流動,漸漸地越聚越多,把兩邊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們也去放一盞吧?”
夏衍點頭,思安便帶著兩人去找賣河燈的小攤了。崇明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走上橋,橋上沒有旁人,他也就沒跟上去,只靠著橋下的一棵柳樹,不遠不近地望著他們。
夏初嵐手扶著石橋的欄桿,側(cè)頭看顧行簡沉默不言,便問道:“先生還在想剛才那兩人說的話?先生是主戰(zhàn)還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現(xiàn)在分成兩個黨派,一派主戰(zhàn),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顧行簡支持哪一派,不敢貿(mào)然發(fā)言。
顧行簡本來不想跟她說這些,政治實在是太沉悶了,聽她主動開口提到,便順勢反問:“你覺得,應(yīng)該戰(zhàn),還是應(yīng)該和?”問完又覺得,他其實是知道答案的。憑她那日在永興茶樓捐軍餉時說的話,也是支持收復(fù)中原的。
其實大多數(shù)朝臣剛開始的時候也都如此想。只不過后來與金國議和,日子逐漸好了起來,有些人不想改變現(xiàn)狀,就變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們便是忘本的奸臣。這也是他不想主動與她說自己真實身份的原因。大概會被討厭吧?
夏初嵐望著河里的蓮燈,趴在欄桿上,托腮說道:“主戰(zhàn)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過,故土被人侵占,想要收回來是人之常情。當(dāng)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給遼國,中原的幾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來嗎?雖然大義上來說,主和派的確在委曲求全,放棄收復(fù)故土,偏安一隅。但戰(zhàn)爭需要勞民傷財,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著打仗,那么臨安還有如今的繁華嗎?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賦稅壓得苦不堪言了。止戰(zhàn),其實是一條生路,并沒有錯�!�
顧行簡看著她被微弱的燈火映照的臉龐,滿是認(rèn)真,忽然覺得被撫慰了。這么久以來,他的確做著有違大義的妥協(xié),這條路滿是荊棘和罵聲,不被理解。他嘴上說著不在乎,其實心里偶爾也會覺得疲憊。
今夜被一個丫頭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了無數(shù)次他想要在民間和朝堂聽到的聲音……他仰頭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蕭昱立在橋下的陰影處,面色沉了沉。他無意偷聽別人的對話,這不是君子所為。但他想盡快找出那個金國人,所以監(jiān)視顧行簡到底都跟什么人接觸,沒料到聽見這樣一番話。對他一直以來的成見,的確造成了些撼動。
橋上走來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嵐的身邊,仰頭問道:“姐姐,買花嗎?”
夏初嵐笑著搖了搖頭。小姑娘又轉(zhuǎn)向顧行簡,稚氣地說道:“先生,您的娘子長得這么好看,你買個茉莉手串送給她吧,好不好?”說著已經(jīng)從籃子里拿出一個茉莉手串,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看著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來問道:“你爹娘讓你出來賣花的?”
小姑娘搖了搖頭,扁著嘴說:“我自己偷偷出來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這些花賣掉,明日就沒錢給娘抓藥了。您行行好買個手串吧?”
顧行簡想了想,從袖子里拿出錢袋,整個兒放在小姑娘的籃子里,只拿了那個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頭說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沒想到有這么大筆錢,連忙鞠躬道謝,要把一籃子花都送給他。他擺了擺手:“這些花灑點水可以多放幾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賣些錢�!�
“謝謝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會和和美美,子孫滿堂的�!毙」媚镯懥恋卣f完,高高興興地跑下了橋。
她一口一個娘子,說得夏初嵐都不好意思了。她見顧行簡沒有反駁,也就沒說什么。
顧行簡站起來,轉(zhuǎn)身把茉莉手串遞給她:“這個送給你�!避岳蛘媸呛芘渌浀玫谝淮卧谙募乙姷降臅r候,他就覺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氣清新,隨著夏夜的風(fēng)一點點地飄散在空氣里,沁人心脾。
夏初嵐紅著臉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過他的指尖,輕聲說道:“謝謝�!�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氣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種,這個人是不是也有點喜歡她的錯覺。她正想開口說話,顧行簡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嵐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沉了沉目光,側(cè)頭看到橋下的水面上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著茉莉手串,口氣如常地說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燈,我們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嵐不知他為何又不送給她了,但下意識覺得肯定有什么事,也沒多問,只點頭應(yīng)道:“好�!�
等他們下了橋,蕭昱才從橋洞里走出來,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與顧行簡的接觸并不多,寥寥數(shù)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邊的人對他的評價,還有多年前那道讓大宋向金國俯首稱臣的和議,堪稱是喪權(quán)辱國。他的先祖曾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漢族是天下正統(tǒng),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顧行簡一路,對這個人倒算有些改觀。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話,有醍醐灌頂之感。
也許本就是各有立場,沒有對錯。
……
顧行簡把夏初嵐他們送回家之后,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讓崇明閂上門。南伯迎出來問道:“你們吃過飯了嗎?飯菜還熱在鍋里呢�!�
崇明樂道:“南伯,我們吃過了。相爺是什么人,總不至于連一頓飯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點了點頭,顧行簡則獨自回到房中,關(guān)好門。他坐下來,將茉莉花串放在燭臺下,清楚地看見花朵上被刺出了幾個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被抓起來的叫烏林的金國人。
烏林是金國的貴族,一心仰慕漢族的文化,特地到臨安來求學(xué)。他見過烏林所做的文章,所以刁民!”然后就拂袖進去了。
夏柏青也在里面,勸道:“二哥,糧價真的不能再漲下去了。”
夏柏茂看了他一眼:“三弟,官府早晚會調(diào)集糧草來平抑物價,我們不趁機賺一筆,怎么把你跟三丫頭捐出去的十萬貫收回來?我這也是為了夏家好�!�
“可你此舉傷了百姓的心。等糧價穩(wěn)定下來以后,他們不再來我們這兒買糧,損失的可是長遠的利益�!�
夏柏茂在桌子后面坐下來,不以為然:“不會的。不是就我們夏家漲了糧價,是全城都漲了。商人都是逐利的,你就別傻了�!�
夏柏青知道勸不動夏柏茂,搖了搖頭離開了。其實他知道,二哥這種做法,從商人的角度出發(fā)本也無可厚非。
夏柏茂覺得自己這個弟弟真是書讀傻了,有錢都不賺。他早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的他了,雖然不如大哥,但肯定不會讓夏家吃虧的。
忽然,他聽到糧行里的伙計們喊道:“東家姑娘�!�
他一愣,抬頭看見夏初嵐從外面進來,連忙從座位上起身:“嵐兒,你幾時從臨安回來的?”
“剛到一陣子�!毕某鯈棺尰镉媯兏髯匀ッ�,看了眼糧袋里的米,掬一把起來,“我剛在外面跟三叔說了會兒話。”
夏柏茂道:“你三叔原本是做官的,張口百姓,閉口百姓。你也知道,我們夏家是經(jīng)商的,不可能不賺錢�!�
夏初嵐點了點頭,隨口問道:“二叔可知道,為何前些年朝廷動蕩,甚至被迫南渡,失去了半壁江山,百姓還是愿意跟隨?”
“這……”夏柏茂搖了搖頭,怎么忽然問他這個問題?
夏初嵐看著他:“因為朝廷從未虧待過百姓。恩賞有黃榜錢,雪降則有雪寒錢,久雨久晴又有賑恤的錢米。病者,童幼,貧而無依者,死而無殮者,朝廷皆有策應(yīng)。他們覺得生活在朝廷的庇佑下,是何其有幸。所以無論荒年還是戰(zhàn)時,民心從未亂過。”
夏柏茂皺了皺眉,說道:“嵐兒,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一下子拿出了十萬貫之多,縱然夏家是紹興的首富,也顯得拮據(jù)啊。何況城中的糧行一致認(rèn)可漲價,并不是我們一家的主意。等官府采取措施,糧價自然就降下來了。我這做法,也不能算錯吧?”
“我沒有怪二叔的意思�!毕某鯈菇又f道:“可二叔想想,夏家這些年在紹興地界做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好,真的是偶然嗎?荒年的時候,官府開倉,我們跟著布粥。遇雪災(zāi)久旱,官府安置災(zāi)民,撫恤百姓,我們同樣不落人后。這些事已經(jīng)深入民心,他們口口相傳,致使更多的人愿意跟我們做生意,愿意買我們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們遇到困難,我們會用手中的財富雪中送炭,而不是落進下石。這樣的價值,豈是十萬貫,二十萬貫?zāi)鼙鹊�?�?br />
夏柏茂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三年前在泉州,幾乎讓夏家大廈傾頹,毀了大哥一手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這些年他也靜思己過,想年幼的侄女之所以能將夏家撐起,多少有運氣的成分在里面�?傻搅爽F(xiàn)在,他終于明白,運氣永遠不能解釋一個人的成功。
“嵐兒,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不,我現(xiàn)在就把印章那些交還給你,還是你來當(dāng)家�!毕陌孛f著就要去拿印章。
夏初嵐擺了擺手道:“二叔,我并非要握著權(quán)力不放�?傆幸惶煳視x開夏家,你會成為家主。我希望你凡事三思,能夠帶夏家走得更遠。此次糧價的事,我不會再插手,由你全權(quán)解決�!�
夏柏茂想了想,鄭重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將此事妥善解決好�!�
夏初嵐點頭,轉(zhuǎn)身離開糧行。
門外,兩個人從角落走出來。隨從小聲地問道:“大人,您不是要找夏家的當(dāng)家嗎,怎么不進去?”
鳳子鳴笑了一下,用扇尖點著額頭。這個夏三姑娘,果然很有意思。他忽然有些期待見面了。
第四十三章
七月流火,
總算沒有六月的暑熱,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熱的月份。
蕭昱辦事的速度很快,
不幾日,
便命人將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內(nèi)侍省的侍從都是平民,一般是家里貧苦,
送到宮里去賺月俸,
補貼家用。所以他們膽小怕事,若沒有什么把柄被人握在手里,
怎么敢對當(dāng)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說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戰(zhàn)派老臣致仕以后,不滿顧行簡這么快官復(fù)原職,
想要給他些警告,
因此收買了內(nèi)侍,
在馬上動了手腳。
那名老臣沒有什么親眷,已獨身離開臨安,回鄉(xiāng)養(yǎng)老。
顧行簡看到供詞扯了下嘴角,
對方雖不欲置他于死地,但是將他摔成重傷,
要在府中休養(yǎng)多日。對于主戰(zhàn)派來說,便能爭取寶貴的時間,繼續(xù)搜尋陸彥遠的下落。
那日顧行簡跟高宗所說,
其實也是個等字。
陸彥遠久經(jīng)沙場,與完顏宗弼數(shù)度交手,雙方應(yīng)該很熟悉彼此的戰(zhàn)法。完顏宗弼能夠誘捕別的大將,卻無法誘捕陸彥遠。陸彥遠也絕不是個沖動莽撞之人。金國那邊遲遲不將俘虜陸彥遠的消息傳到朝中,
證明陸彥遠并不在他們的手上。否則對他們早就拿陸彥遠的性命來要挾英國公或是朝廷了。
這一戰(zhàn),金國完全沒討到便宜。完顏宗弼的大軍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此時,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氣,主動要議和。
南伯端了藥碗進來,看到顧行簡捂著胸口,勸道:“相爺,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內(nèi)傷可不比外傷輕啊。”
顧行簡將供詞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個閑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說,相爺就該找個夫人好好管一管,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這個行不行!”張詠從外面進來,身后跟著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
顧行簡的右手不能動,左手也不能長時間握筆,只能叫張詠幫他從直秘閣挑個沒有官藉的小吏來幫忙書寫和整理。這小吏還不好選,家中不能有人在朝為官,不能牽涉黨爭,得老實聽話。
吳均被張詠點了名字的時候,簡直受寵若驚。能給相爺伺候筆墨,那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
顧行簡看了吳均一眼,吳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動,一半是害怕。
張詠背手道:“相爺,行不行你說句話。不行我再給你挑別個去�!�
顧行簡見小伙子挺精神的,白白凈凈,眼睛也不亂看,點頭道:“就他吧�!�
“謝相爺,小的一定好好做事�!眳蔷⒖绦卸Y,口氣還有些激動。張詠撇了下嘴,顧知珩不過一天給八十文的工錢,還不如上街賣個燒餅來得掙錢。瞧把這傻小子樂的。
顧行簡將崇明叫來,讓他把吳均帶到與主屋相連的開軒里頭。這里視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來,掛著竹簾。正面對著那寒潭,還有竹林環(huán)繞,環(huán)境十分清幽。
“相爺喜歡安靜,你就在這里抄東西。不準(zhǔn)夾帶,不準(zhǔn)亂跑�;丶抑�,我來檢查�!背缑魑P起下巴,冷冷地說道。相爺找個抄書的就算了,還找個這么秀氣的。崇明不喜歡生人在府中走來走去,也不喜歡相爺身邊多個小廝。若不是他那手字實在難看,哪里輪得到這小子進府。
吳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絕不給你添麻煩。”
崇明冷哼了一聲,就轉(zhuǎn)身走了。
吳均跪坐在案邊,乖乖地整理文書。
張詠過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畢竟是在館閣里做事的,還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看到顧行簡都傷成這樣了,還歪在榻上看東西,嘖嘖兩聲。怪不得自己只能做個給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張詠問道:“皇城司那邊,審出結(jié)果沒有?”
顧行簡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詞在這里�!�
張詠起身,把供詞看了一遍:“喲,看來你最近跟蕭大衙內(nèi)的關(guān)系不錯啊,竟然連皇城司的押狀都能看到。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幫誰背了黑鍋,你打算怎么做?”
顧行簡淡淡道:“什么也不做,以意外結(jié)案。非常時期,便放他們一馬。最多叫董昌把馬房那幫內(nèi)侍全換了�!�
張詠也覺得,如今朝中本就因為跟金國的戰(zhàn)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亂象。這內(nèi)侍供出來的老大人,雖是個激烈的主戰(zhàn)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剛正不阿。他就知道顧行簡不會對這樣的老人家下手。對方得感謝這回找了個不錯的替罪對了,跟你說件事。鳳士卿那小子,還記得吧?”
蜀中才子,名滿天下。當(dāng)年在太學(xué),慣會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績卻是出奇的好。他本來有望成為那一屆的釋褐狀元,卻覺得贏過區(qū)區(qū)千人沒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舉,成為當(dāng)年的榜眼。
“怎么?”顧行簡看著文書問道。
“昨日吏部侍郎來找我喝酒,說起他。他調(diào)任紹興知府,據(jù)說家里有表親在那兒,還是當(dāng)?shù)氐氖赘�。歲月如梭啊,轉(zhuǎn)眼我們教的學(xué)生都這么出息了。”
顧行簡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張詠。張詠還兀自滔滔不絕地說:“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風(fēng)流雅事,沒想到終于肯收心成親了。也不知道是他哪個表妹能把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顧行簡握筆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牽扯到腕上的傷口,反而脫力將筆松了。毛筆滾下書桌,在地上留了一團墨黑。崇明進來,連忙拿布擦地面,然后抬頭,看到顧行簡的袍子下擺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爺,您……”
張詠看向顧行簡:“你這是怎么了,傷口疼?等著,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顧行簡的手按著桌子上的花箋,額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間,鉆心地疼。
他舍不得,終究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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