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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但到底還是在沒人的路口闖了兩個紅燈。

    我去到醫(yī)院,李遲舒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洛可叫我過去坐下,我渾身僵硬,麻木得腦子不認識手腳。耳朵接收得到洛可的話,指頭連動都不肯動一下。

    “六樓……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落下去的時候說是碰到什么東西緩沖了一下……送過來人已經(jīng)不清醒了……”

    我忘了那晚自己在icu外頭等了多久,也忘了牌子下的燈是從什么顏色變成什么顏色,我甚至忘了李遲舒被推出來的時候臉上的五官是什么模樣——不對,我就沒看到過,他整個腦袋被包得很齊全。

    我只記得自己在他的病床前送走很多個日出日落,那段記憶模糊到空白的日子,偶爾也想過寫字樓的燈后來有沒有人去關。想過幾秒,看到病床上的李遲舒,我又覺得,去他大爺?shù)�,管你關不關,老子有錢,太陽關了都行,別把李遲舒的氧氣罩給關了。

    閻羅王來了也不能關。

    最后不是閻羅王關的,李遲舒自己扯的。

    真給老子無語死。

    李遲舒不想活了,這也不是第一次。

    他吃過藥,割過腕,甚至試過在門把手上勒死自己,種種罪行,罄竹難書,但凡我攝像頭安少一點就叫這王八蛋得逞了。

    這回他聰明,天臺上跳下去。我去他大爺?shù)�,誰能把監(jiān)控安天上�。�

    狗比。

    哪天我問問造飛船的,誰能給我捎一個上去。那以前用不到,以后他死了總能用到。

    ……算了。我能有那本事,我還能讓李遲舒變成現(xiàn)在這鬼樣子?

    說起這個,其實有天晚上李遲舒醒過一次。不過現(xiàn)在我也不確定那到底是我的夢還是他真醒了。

    我記得他先是睫毛動了動。

    李遲舒的睫毛很扎眼,又密又長,一雙眼睛別提多漂亮,芭比娃娃似的。以前害羞的時候稍微一低頭睫毛就把他眼珠子遮住了,我瞧不見他什么神情,每次我都得低頭去看,我一看,他就躲。等他耳根子紅了我才后知后覺,噢,這人又不好意思了。

    我這輩子,對李遲舒總是后知后覺。

    后知后覺他獨自喜歡我許多年,后知后覺他生了病,后知后覺他在吃藥,后知后覺他病得很嚴重,后知后覺他想死很久了。

    他得的這個病,民間有很多通俗說法,有說這叫富貴病,有說這叫閑氣病,還有說這叫藝術病,什么意思呢?得這個病的,藝術家居多。

    對對對,就是那個,學名叫抑郁癥。

    這不是我們家李遲舒要碰瓷兒啊,我得正名一下。這病確實流行,他不是愛追逐潮流的人,一件白T都能穿三年,他哪知道什么叫過時呢。

    他就是單純地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得的。

    就有天他坐在家里沙發(fā)上等我回家,看著桌子上那把水果刀,突然想給自己來一下。

    這是我第三次發(fā)現(xiàn)他想自殺的時候他告訴我的。

    扯遠了。

    那晚上李遲舒醒過來是怎么個情況呢?我太清晰了。

    那短短的一分鐘是我那么長時間模糊的回憶里最為清晰的一部分,我連他臉上那氧氣罩呼氣吐氣了幾下都能數(shù)清楚。

    所以我覺得清晰至此,那一分鐘應該不是夢。

    他睜眼那會兒還挺糾結(jié)的,睫毛抖了幾下才睜開。一睜開,就瞧見我盯著他。

    他好像不意外,就拿以前無數(shù)次看我的眼神對付我,平平淡淡,似笑非笑的。

    我在他耳邊胡咧咧的時候他這么看著我笑,我后背藏著花要送他的時候他這么看著我笑,我偷偷在手臂上紋了他名字的時候他這么看著我笑,我發(fā)現(xiàn)他偷偷吃藥的時候,他也這么看著我笑。

    如今要道別了,他還這么看著我笑。

    他是這么笑的:睫毛先簌簌動幾下,接著眼睛就彎起來,然后才稍微揚起紗布底下露出的那個嘴角,眼里水汪汪的,靈動得很。

    那笑就像再說:好啦,沈抱山,你別生氣啦�?丛谧詈笠幻娴姆萆�,你別總對我擺臭臉啦。

    他一笑,我就往頂上瞪天花板。

    淚珠子還是嘩啦嘩啦往地下滾。

    醫(yī)生說他內(nèi)臟摔壞了,沒救了。也就這幾天了。

    我低眼看回去,李遲舒笑得更討好了。

    他笑了大概有一會兒吧,我臉色沒那么差了,看見他說了幾個字兒。

    其實李遲舒早就說不出話了,能說我也聽不見,但我懂點唇語。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學唇語的,大概是他第二次自殺未遂那會兒。有天莫名其妙就在網(wǎng)上搜課程了。

    從第一次查資料,搜網(wǎng)課,做完功課,選了個口碑最好的班準備付錢的時候大夢初醒,驚慌失措地把頁面關掉,到最后認認真真挑課,一絲不茍學起來,也就那么幾天。

    我那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學,后來想想,應該是在身體里某根比我大腦所意識到的更愛李遲舒的神經(jīng)驅(qū)動下完成的這個舉動。⒍⒏⒌0⒌⒎⑼⒍⑼

    那根神經(jīng),或許是過去某年李遲舒悄悄移植到我身體里的,竟然比沈抱山自己還先意識到李遲舒會有這么一天。

    他說:沈抱山,回家。

    聽起來很浪漫是吧,像在說要我?guī)丶摇?br />
    所以說他李遲舒為什么愛我呢,因為我才聽得懂他的話。

    他不是要我?guī)丶�,是我要自個兒回家。

    我歪著腦袋看著他。

    他還沖我笑,笑得靦靦腆腆的,帶著點討好。

    腦袋都快摔裂了還笑得出來呢?

    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句罵他的話。

    那晚上我第一次在他出事后回了家。

    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什么也沒干,窗臺外是他上個月栽的梔子花。六月要過完了,梔子花也快謝了。

    黎明那會兒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很奇怪,以前守著李遲舒可以通宵不睡的人,偏偏今天晚上睡著了。

    后來我做夢,夢里聽到敲門聲。

    是李遲舒才有的敲門聲,慢慢的,敲三下,等幾秒,又敲三下。

    我忽然從夢里驚醒,客廳燈還亮著,我死死盯著門外,卻沒聽到敲門聲了。

    轉(zhuǎn)過頭,梔子花落到了窗臺上。

    我看著那朵梔子花靜默許久,說,李遲舒,我不送你啦。

    2

    李遲舒是這樣:瘦高白凈,沉默寡言,克制而禮貌,帶著點骨子里的自卑,讀書時候就是老師會拿著成績當面夸,背面提到他就搖頭的“書呆子”。對誰都輕聲細語,連發(fā)完火都要先來一句“抱歉”——總之大多數(shù)中國傳統(tǒng)家庭里父母不在身邊的優(yōu)秀留守兒童是什么樣,他就是什么樣。

    我呢,我叫沈抱山,你別看我說話拽得二五八萬,我是個正經(jīng)人。

    出生勉強算得上富貴,這是托爹媽的福。家庭和睦,屬于先天優(yōu)勢。成績也不差,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年級第一,我就年級第二吧,偶爾混個年級第三四五開外,看心情。我比他人緣好,屬于老師同學里邊都挺受歡迎那種。

    也是,不然李遲舒怎么會悄悄喜歡我十年。

    現(xiàn)在算起來我和他認識得有十幾年了,不能說認識吧,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在我這里的概念層面也就一個名字,屬于知道年級上有這么個人,可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都認不出來的程度。

    畢竟,我那么個吊上天的王老五,眼里裝得下誰啊。

    面子功夫還是做得全的,對老師禮貌熱情,同學堆里也混得開,其實心里覺得誰都不如我,覺得沈抱山就是這么個天上有地下無的一個人。

    現(xiàn)在真正天上有地下無的,只有他李遲舒了。

    沈抱山,拽個幾把啊拽。

    李遲舒的葬禮沒人來,他爹媽死在比他現(xiàn)在更年輕的時候,工地上水泥磚砸下來,砸垮了一個家的嵴梁骨,他媽跑去鬧,鬧到最后跳樓,這么大個兒子,七歲起就和寥寥無幾的撫恤金作伴了。前年我才和他一起送走他癡呆多年的外婆,他的同事我沒通知,朋友,這么多年,我沒聽他說過他有什么朋友。

    我倒是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到底沒想到會這么冷清。

    至此我才明白,我來得太遲了。

    沈抱山這棵樹不管有多茂盛,終究救不了李遲舒貧瘠的一生。

    我西裝革履地坐在他的遺像邊,看著這張黑白面孔默默細數(shù),這些年,沈抱山錯過李遲舒的每一眼。

    我和李遲舒,十五歲進入同一所高中,我讀二十一班,他在二十五班,如我前頭說的,高中三年,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那時候的沈抱山心比天高,覺得一個人,可以在某一方面比他優(yōu)秀,但不可能有人,各方面加起來都比他優(yōu)秀。

    所以他從不把李遲舒這三個字放在眼里。

    可據(jù)李遲舒所說,他比我所知道的,還要更早認識我。

    我問他有多早,他總不肯說。

    后來再有印象是大學。我是個哪有熱鬧就往哪湊的,讀了建大,還沒開學第一件事兒就是加老鄉(xiāng)群。

    開學團建,私底下聚餐,聽人說起隔壁建工院還有個同省的,叫李遲舒,長得挺好看,但性子孤僻,不在老鄉(xiāng)群里邊。

    我大腦一熱,找了高中同學要他聯(lián)系方式,微信申請一發(fā)過去,五分鐘后就同意了。

    我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想著發(fā)申請的時候備注了名字,他李遲舒不知道我是誰又怎么會直接通過。

    所以我說:來吃飯。

    他過了會兒問:什么?

    這時候我一開始的熱情已經(jīng)消失殆盡,百無聊賴地回他:老鄉(xiāng)群團建,三號門門口,等閑老火鍋,來吃飯。

    他沒有動靜了。

    過了半個小時,竟然姍姍來遲。

    可他性子就不是能熱場的人,坐在邊上,只會埋頭吃,大家說什么他都不接話,夸他他也只會紅著臉笑笑,只有我問他喝不喝啤酒的時候點了點頭。后來李遲舒告訴我,那頓飯他吃得很難受,感覺自己很多余,還很敗興。

    我問他后不后悔去了。

    他想了想,低頭笑著說,再來一次,他可能還是會厚著臉皮去。

    那是我跟他人生軌跡的第一次交點。

    當時的李遲舒,已經(jīng)暗戀了我四年。

    再往后就是大二,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活脫脫一個社交悍匪,八桿子打不著關系的別的院的人放我聯(lián)絡網(wǎng)上都能找出點關系。

    那時候我建工院一朋友找到我,托我?guī)忘c小忙。大概意思就是他們小組以前因為不配合活動,得罪過校學生會的幾個干部,結(jié)果現(xiàn)在院里有事,得傳點文件到校學生會里邊審批,那群人肯定不給過,問我能不能幫忙跑一趟。

    學生會那幫子,那個雞毛當令箭的,屁大點事兒都能跟人結(jié)梁子。我本來不想惹這一身騷,就先問他們組有幾個人。

    那邊一報,說有個李遲舒。

    我腦子一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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