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溫宏起先不看她,而是凝固著前方的墻壁,墻壁上嵌著一副外國的油畫,色彩濃稠艷麗。
珺艾抱住他,濕潤的唇舌游弋著掠過喉結(jié),耳后。
溫宏緊繃的肌肉緩緩放松下來,突出的喉結(jié)滾動兩下,隨即捏住她的下巴。
兩人對視當(dāng)中,溫宏打橫抱起她,邁開步伐朝臥室里去。
清晨時分,黃銅的大床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被子底下一陣激烈而壓抑的喘氣聲過后,銅制的床頭欄桿開始往墻面上摩擦撞擊,幾分鐘后恢復(fù)了平靜。
珺艾神清氣爽地下樓來,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牛奶雞蛋和下了蔥花的肉絲細(xì)面條。溫宏還坐在茶幾旁邊,手邊放一杯濃香的咖啡,正在翻閱報紙。她抿著一點藏不住的笑,從后面摟住他的脖子,叫他吃早餐。
用完早餐,珺艾快兩步搶在他的前面去取衣架上的長外套和帽子,溫宏則配合著穿上,他轉(zhuǎn)過身來將珺艾撈進(jìn)懷里,終于主動給了她一個充滿溫柔的早安吻:“這些不用你來做,知道嗎�!�
珺艾嘟起紅艷艷的嘴:“我喜歡的�!�
溫宏的食指在她臉上刮了兩下,深凹的眼眶里承載著逡巡流動的暗波:“那你要聽話�!�
珺艾點頭。直到去了公司,她才真正的搞懂這句聽話是什么意思。
她的辦公說上很干凈,干凈到一無所有。打字機(jī)和電話機(jī)都被清理走,個人物品已經(jīng)裝到暗灰色的紙箱子里。
吳組長捏著一只信封過來,擱在桌面上,暗嘆一聲道:“溫小姐,從今天開始,你不用過來上班了�!�
珺艾眨眨眼睛:“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吳組長從來沒有這么親切過,甚至拍了拍珺艾的肩膀:“沒有。”
珺艾在原地呆怔半晌,旁邊的職員發(fā)出蜂蜜般的嗡嗡低語聲,既遠(yuǎn)又近,她猛地抓了解職信沖上三樓,宋詩詩剛從總經(jīng)理辦公室里出來,伸手要攔她,珺艾管不了那么多,大力地推開她闖進(jìn)辦公室。
溫宏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很平靜地埋頭寫東西,頭也不抬地叫宋秘書關(guān)門。
門在背后掩上,珺艾不敢置信地,小腿上掛著鉛球似的,一步步抵達(dá)桌前。
她問為什么,溫宏不答,鋼筆筆頭在紙張上寫出沙沙的聲音,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他擱下筆摘了摘了眼鏡。
“小艾,早上我跟你說過什么?”
珺艾沒頭沒腦的:“說了什么?”
溫宏的唇微微的勾了一勾::“你答應(yīng)我要聽話的,對不對?”
他把剛剛寫完的中。他說要推行一種新型債券,跟中央財政部里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唐萬清從來不是嘩眾取寵的那好人,他總能從人的言行中揣摩出更多的意思。
在南京呆了一個月后,他認(rèn)為自己來的太對了。
再過不久,蘇州跟著揚起一股搶購所謂中華元通的債券潮流,溫宏跟前所長關(guān)系還不錯,對于新來的張所長知之甚少。一向謹(jǐn)慎地他,因為一批客戶的極力要求和推崇,終究還是從南京部大量屯倉,再從戶頭上劃撥給那批人。股票和期貨市場迎來短暫的高峰,在天氣逐漸升溫后,遭遇了寒潮跳水。
南京部的代理所長出差去一趟天津,后來就找不到人了。
很多電話打到南京總部,職員門一味推脫說等張所長回來再說。他們再去找前所長,前所長已經(jīng)成了植物人,而他太太驚恐地閉門不出。她手里的錢七七八八都投了進(jìn)去,如今找不到情人,絕望得私下開始廉價甩賣家中祖產(chǎn)來填坑。
溫宏已經(jīng)幾天沒有回家,他守在電話機(jī)邊,香煙一根接一根。私心里希望這張所長只是暫時出了點私人問題,所以斷了跟南京的聯(lián)系。可是混跡商場多年,如今局勢混亂,大概沒什么事會是空穴來風(fēng)。
撥出一個號碼,對方曾經(jīng)來蘇州小住一段時間,溫宏請他幫忙,去張所長的原籍天津打聽打聽。
“無論什么消息,麻煩您立刻給我消息�!�
對方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越打聽越是頭大,兩天后給溫宏回了電話:“那個姓張的,在南京用的是假名字。他是天津人,本名張福,手底下的確有幾個公司,但是都欠了一屁股的債。那邊的本地報紙,都登出來了�!�
溫宏手里發(fā)涼,不敢相信會載在這么一個騙子手里。
消息雖然還沒有傳來蘇州,但是估計也要不了兩天。
他叫何秘書速速把元通債券的賬目都整理出來,匆匆翻閱,等到東窗事發(fā),里面的巨額虧損實在讓人心驚。
“怎么會有這么多?”
何秘書滿臉冷汗,潮濕的手心推一把眼鏡:“有幾個客戶追加了資金....”
手指快快地翻閱到那一欄,幾個熟悉的名字落入視線,正式跟唐萬清拉幫結(jié)派的那一伙人。
他猛地站起來,一把將賬目掃到地上,激烈的情緒令人胸口陣陣發(fā)緊抽搐。
何秘書趕緊上來撫了一把:“老板,你怎么了�!�
溫宏推開他,抓了大衣和帽子,叫司機(jī)備好車,不到一個小時回到溫宅。
溫朝青坐在客廳里哈哈大笑,雅雯正給他講學(xué)校的事情,父女兩的其樂融融被他打斷。
雅雯儼然已經(jīng)是溫家的名副其實的大小姐,起身叫仆人準(zhǔn)備熱茶和熱毛巾,仆人很聽她的話,立刻照辦。
“大哥,你...你臉色不好,是出了什么事嗎?”
溫宏將大衣擱在沙發(fā)的扶手上,坐在父親對面的位置:“爸,我有點事,想跟你單獨談?wù)��!?br />
溫朝青勾起一邊的嘴角,翡翠碧玉嘴的煙筒擱在唇邊:“最近半年你都不怎么回家,怎么出了事就想起你父親了?”
雅雯站到他的背后,給他捏肩捶背:“爸爸,大哥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別生氣啊,慢慢聽他說嘛�!�
溫宏掃過她一眼,朝她輕點一下頭顱,當(dāng)做是道謝了。
溫朝青哀嘆一聲:“行吧,上來書房�!�
大兒子平靜地講了片刻,言簡意賅:“等新聞出來,我這邊需要一筆資金堵住第一批客戶的嘴�!�
溫朝青怒不可遏,杯蓋重重地砸到杯沿上咆哮:“你糊涂!愚蠢!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虧我還說你辦事牢靠!結(jié)果呢?”
這時他還以為只是一張支票的事情,暴怒純粹是發(fā)泄這段時間對他的不滿,但是聽完溫宏陳述的數(shù)字,溫朝青眨了兩下眼睛,喉嚨卡了半天,反而平靜下來:“這個事,你讓我先計劃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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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哦,最近感覺好累,更新不是辣么穩(wěn)定。
小王對不起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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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朝青一夜沒睡好覺,打電話叫來了自己戶頭的經(jīng)理人。這位經(jīng)理人叫吳耀,正如他的名字一樣,吳耀向來是體面又浮夸的做派,不論是做人還是工作都十分的精通計算。他的頭發(fā)梳得過分閃亮,皮鞋是最新款,伸手接茶杯的時候露出手腕上金光閃閃的勞力士。
“又準(zhǔn)備開什么活動嗎?不過我先說好啊,這一周挺忙,時間要往后排�!�
溫朝青跟他是老相識老朋友,鎖著眉頭悶聲喝茶。
吳耀干笑了片刻,追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溫朝青長話短說,問自己銀行賬戶的流水有多少。吳耀搖頭:“就是個零頭嘛,你的錢不是在股票里就是在別人的投資里,這個時候要兌換出來損失的可不是一點兩點啊�!�
溫老板問零頭是幾個錢,吳耀從皮包里拿出賬目,把數(shù)字指給他看。如果這時候他還認(rèn)識不到問題的緊急,那他就是個大傻子。
吳耀極力反對他把資產(chǎn)兌現(xiàn),因為這里頭還有他的小九九,萬一溫朝青真讓他出手,漏洞一望既知。他用恐慌和焦急的語氣追問對方:“你到底有什么事?說出來大家還可以商量商量�!�
溫朝青拿手指杵眉頭,深知里子比面子重要,于是將中華元通債券的事情講了一通。吳耀聽得心驚肉跳,拿端茶喝水的姿勢掩飾著馬上要離開這里的沖動——老天爺,他們這些人,誰還沒買這個債券嗎?就連他自己....
“不可以!”吳耀斬釘截鐵,啪的一聲擱下茶杯的,語氣格外的語重心長:“而且...而且這個事,我們一定要從長計議。”
“老兄”他走到愁眉苦臉的溫老板跟前,重重地拍他的肩膀,眼珠子轉(zhuǎn)了兩圈:“不光不能兌現(xiàn),你還要把嘴閉緊了,這事兒誰也不能說。還有,你有沒有想過,過兩天東窗事發(fā),阿宏的公司注定完蛋,但是那些客戶肯定會鬧事,債主肯定要追債。我們都說父債子償,難道就不興子債父償嗎?他們肯定要追到你家來!”
“老兄,你十幾年的基業(yè)就要被迫低價拿去抵債!你的地位和聲譽,算是完蛋了!”
溫朝青惶然恐懼:“那...我該怎么辦?”
吳耀建議道:“先把那些投資轉(zhuǎn)到別人的名頭上,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試著找信得過的朋友接手....到時候風(fēng)平浪靜,我再...”
“那阿宏那邊?”
“簡單,你先湊一點錢出來給他。你保全了實力,以后可以供他東山再起嘛。”
溫朝青左思右想慌了神,他是愛面子的人,更何況人到中年最最不忍受失去自己的名聲和社會地位。沒有錢,你他媽什么都不是,那要怎么維系自己最基本的體面?他連一件衣服都不能忍受超過一年的使用期,到時候要怎么辦?加之吳耀對他寸步不離苦口婆心,溫朝青慢慢地定下了這事的解決方案。阿宏嘛,到時候在法律上宣布公司破產(chǎn),再熬一熬風(fēng)頭,債主也不能拿他怎么樣嘛。
他洗了個熱水澡,跟吳耀商量好,讓他去準(zhǔn)備文件開始轉(zhuǎn)移財產(chǎn),而他自己要盡快找到溫宏,去展示一下父愛和支持。
來到啟天證券,兒子不在。溫朝青不耐煩地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里走來走去,茶水喝完一缸,把秘書給招進(jìn)來:“他到底去哪里了?這個關(guān)鍵時候還有閑情往外跑?”
何秘書重新弄了新茶進(jìn)來,聲音很低,仿佛怕別人聽見。溫宏出去跟老客戶和朋友討論商量,實質(zhì)上算是請他們高抬貴手,再新聞放出來后,能夠緩一緩兌換。這個時候,也只能如此爭取時間穩(wěn)住局面。
溫朝青低哼一句,打量何秘書:“我問你,你不能對我說謊。最近大半年他住在哪里?這個你肯定知道,不要糊弄我!”
何秘書的確知道,沒有辦法,這是老板的親父,只得招供。他會偶爾過去送個文件,但是沒有踏進(jìn)過內(nèi)宅,所以不清楚溫珺艾也在。
溫朝青大手一揮,催著司機(jī)開進(jìn)法租界,繞了老半天的路才找到正確的地址。
珺艾正在整理過季的衣服,燙衣板上攤開
一件男士襯衫,熨斗擱在一邊等著溫度升上來。外頭傳來極大的喧鬧聲,她把頭從窗戶里伸出去,就見中年男人粗暴地推開老丁,徑直朝大廳里走來。
趕緊收回身子,腳步不穩(wěn)地往后退著,手臂撞到熨斗滾燙的鐵板,珺艾啊地驚叫一聲閃開,燙衣板砸到地上,熨斗蓋住襯衣,那里傳來了刺鼻焦糊的味道。
趕緊翻過熨斗,珺艾渾身范冷地站起來,他是不是知道她和大哥的事情?從他嘴里,會說出哪些可怕的話?
無數(shù)的怎么辦和恐慌從胸口上緊密地踐踏過去,樓下男人大聲斥責(zé)老丁,然后要往樓上來。
珺艾剛一偏頭,就從鏡子里面看到一張臉,失盡了血色,眼睛虛弱發(fā)紅,嘴唇一味地哆哆嗦嗦。
她扶上了梳妝臺的臺面,低下頭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皮膚上扶過陣陣的冷氣。
過去的記憶,無數(shù)的畫面,爸爸對她的嗤之以鼻,對安雅雯的愛重呵護(hù),后來她染上毒癮后就算走在一條路上,他都當(dāng)做沒有看見她。就是這樣的爸爸,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兒”跟前途無量的兒子搞到一起,他會說什么做什么?
珺艾感覺自己快要昏過去了,兩腳虛浮像是踩在無邊無盡的泥潭里。哽咽從喉嚨里躥了出來,不像是哭,是一道奇奇怪怪的聲音。
但是,很突兀的,隨著樓梯山氣勢洶洶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如突兀得像是晴天里斬出一道雷鳴閃電,將她從泥潭里驟然的拔到了水面。這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驅(qū)使著她立刻站穩(wěn)了身子?
也許是發(fā)自心底被喚醒的仇恨,也許是最近沼澤一樣的生活給予了她特別的力量,也許是冷酷拒絕唐萬清時,那種心境產(chǎn)生的詭異平和感。
她不知道,她說不清楚,但是她要走出這道門,正面對上她的爸爸。
驅(qū)趕
溫朝青心情極度惡劣,皮鞋在木地板上踩出咚咚的聲音,因為走得太急,還差點滑倒。
他一把扶住欄桿時,有人高高的站在樓梯盡頭。
溫朝青驚愕地看過去:“小艾?”
他再往二樓走廊上窺伺,沒發(fā)現(xiàn)溫宏的身影,轉(zhuǎn)頭又對這個養(yǎng)了十幾年的的假女兒道:“你怎么在這?”
珺艾自上而下地望住他,溫朝青踩著木梯上來,她擋住他的去路。
溫朝青不悅皺眉:“你怎么回事?看不見我要上來嗎?”
珺艾眨了一眼睛,整張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沒有任何表情:“大哥不在。”
溫朝青盯著她看了兩秒,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心智不行德行不行,就連別的女人渾然天成的演技也沒有,從來都是拙劣的漏洞百出。所以此刻,他立刻就信了她的話。再說了,大兒子急著見他還來不及,不至于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還要躲著他。
想過了這個關(guān)節(jié),溫朝青轉(zhuǎn)身下樓,自然已經(jīng)不是那么急了。一屁股坐到客廳的大沙發(fā)上,這人摸出香煙丟到茶幾上,翹起腿點了根。等了片刻,他發(fā)現(xiàn)沒人招呼他茶水,挑頭凝向珺艾:“還是這么沒規(guī)矩,連帶著下人也沒規(guī)矩,客人到了不準(zhǔn)備茶水點心嗎?更何況我好歹是你父親,你去外面問問,有你這樣讓父親干等著的嗎?”
換作平時,他很愿意表演那一套寬容慈父的角色,這時候他可沒這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