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柳安縣丞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大了一圈的頭,說話間已經(jīng)疲累得虛弱許多,一時連已經(jīng)去了黃泉的范大郎也被怨上。
到底是怎樣一個潑皮,才能惹出這滿城的仇家!
“范大又與你有什么仇怨?”
阿姝垂下眼,怔了一會,正當(dāng)縣丞不耐要催問時,才聽見一聲冷笑,從她嬌紅柔嫩的唇齒間逸出。
“若我說,既生了范大郎這樣的兒子,合該在出生時便活活溺死,不然留下來禍害世間,倒臟了我的手!”
她往范大郎蒙著白布的尸體處斜了一眼,黑洞洞的瞳仁盛滿了厭惡,好似看見了什么惡心至極的東西,冷若冰霜卻又從容自在的聲音,讓人不由自主打了個抖。
“有什么仇怨?似乎也沒什么。不過是一次次羞辱我夫君,讓他每日承耕種之勞時還讓受唾罵之苦。不過是如噬骨之蛆一次次趴附在我家中恨不得榨干最后一點血,敲碎最后一根骨頭。不過是欺我夫君心性老實,用計誘他債臺高筑。原以為他不過是個小人,可那天我才知道,哈哈哈哈哈,人?我呸!”
說到此處,她陡然提高了聲音,高亢如尖刀,捅向眾人耳朵。
“他是個雜碎!是個披了人皮的禽獸!是該壓在九層地獄受千百遍焚火烹油之刑的惡鬼!”
只要一想到那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便恨不得天上閃著的每一道閃電,悶的每一道滾雷,世間的每一把尖刀利器,最駭人最讓人痛不欲生的苦,全都施范大郎身上!
一片嘩然中,大順陡然間瞪大了眼睛,血紅的眸子睜到極致,兩手傾力向前掙去,喉嚨間嗬嗬作響。
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冷氣。秀娘哭紅了眼,往她身上撲去,想要與她廝打。
“你胡說!”秀娘又憤又氣:“當(dāng)著已死的人,你便不怕天打雷劈么!”。
她家中還有一雙兒女,若是這樣的罪名傳了出去,女兒兒子這一輩子,算是毀了!
“天打雷劈?”阿姝哈哈大笑,她轉(zhuǎn)向范大郎所在之地,纖手一指:“天打雷劈?你該想想,要是老天有眼,該劈的是誰?!是這色中惡鬼!等我也一塊去了地下,便要看盡他是怎么日復(fù)一日受著極刑,趴在我面前永生永世不能解脫,我等著那天!”
她這話里詛咒,濃濃的惡意,讓秀娘也止不住顫抖起來。
“好了!”柳安縣丞心下發(fā)寒,故作不耐打斷了她:“你便好好說說,如何毒殺了范大!”
阿姝一笑,好似最攝人心魄的凝血之花倏然綻放,啟唇慢慢道:“他來威脅我,若我說出此事,便讓大順即刻償了所有銀錢,讓他永生永世抬不起頭來�?伤媸情L了個極蠢的腦袋,偏偏還貪盡了小便宜。愛甜是嗎我便自家買了飴糖,中橋十二街上藥鋪的砒。霜最毒,我托人買了過來,制成一份大禮。我故意在他醉酒時走在前頭,將飴糖落下…哈哈…真是痛快…我還以為他死不得了…”
她開始時還昂著頭,到后來便慢慢垂了下去,聲音漸低漸漸斷續(xù),一點殷紅落下,在堂前的黑云石地磚上濺起一朵血花。
“她服了毒!”
何師爺驚叫,兩邊忙過來人,將她翻過來。
只見大口大口的血從她口中溢出,她的目光越過許多跑來的人,漸漸落在不遠處,大順身上。
大順發(fā)了瘋似的沖了過來,兩個衙役正在怔忡處,根本拉不住他,被閃了個趔趄,只能眼睜睜看著大順?biāo)﹂_周圍所有人,將阿姝抱起來,無助地抹去她不斷涌出的血。
大滴大滴的淚從他絕望眼中涌出來,他不斷撫摸著阿姝頭上的傷痕,嗚嗚做聲。
旁邊有人不忍,幫他扯了塞在口中的布,才能聽見他近乎啞聲的哽咽。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他的唇一遍遍動著,出不得聲音,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可阿姝聽懂了。
她只是撫了撫大順的臉,艱難地道出一句:“做你…娘子…我…”。
從她出生,到離開,這二十四年,終于是撐過去了啊。
幼年失母,父親早逝,她眼見曉鶯啼,紙鷂飛,杏子熟,生命的倒計時在滴答作響,一個空有美貌的拖油瓶,天生帶疾,又不良于行。她安靜地等待叔父給她指明一個歸路,好過完不知是幾年還是幾日的余生。
大順便是在那個時候走進了院子。
她朱顏秀骨,他粗容粗貌。她孱弱多病,他家境平常。她喜在書中看山川大河,他只會悶頭做活大字不識。
她像一條藤,攀附在人身上,任大順如何拼命賺錢,也不能阻擋一場又一場的纏綿病勢,將方攢進兜中的盡數(shù)掏出,舊債未平,再添新債。
終于,在范大郎的誘哄下,落在這萬劫不復(fù)之地。
這個傻子啊,何苦要為了一個不知能活多久的人,舍去自己這一身性命。
她尤記得一日半睡半醒之間,大順給她打扇,悄聲喚了她兩三遍。她好奇心起,故作不知。
便聽那呆子小心翼翼道:“阿姝,做我娘子,你可真心歡喜?”
她一時呆住,呼吸故意愈加綿長。
隔半晌,他才高高興興道:“我便知道,我也歡喜�!�
不說話,便沒有否認。
又是一會靜默,他又喃喃道了一句:“是我這輩子,頂頂歡喜的事�!�
為什么那時候,她未能答一句:“我也歡喜�!�
大順沒能等到那一句遲來的話。
手倏然垂下。
大順眼里早沒了旁人,他死死摟住阿姝,一聲聲喚。
誰也未曾料到,這事竟能如此收場,一時都呆在那里。
何師爺扯了柳安縣丞好幾次,他才回過神來,清清嗓子,驚堂木拍得有氣無力:“犯人既已畏罪自裁,范大郎案便可作結(jié)。嫌犯安大順、池小秋,與此案無關(guān),無罪歸家。范妻秀娘,著領(lǐng)尸身歸家自行安葬”
終于緩過神的圍觀眾人都搖頭唏噓,看向秀娘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有人搖頭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流言流語紛紛而來,秀娘低頭聽著,肩頭慢慢打顫,就在她快要起身時,鐘應(yīng)忱明明白白看見她往池小秋處看了一眼。
怨恨而又失望。
范大郎的死,若與秀娘無關(guān)。那她的那些古怪之處,又該作何解釋?
第二次才搜查到的仿制糕點,被捏碎壓起的玉帶羅糕,對著何師爺問話時的頻頻示意,堆滿塵土的墻磚之后嶄新的時新首飾。
眾多線索串聯(lián)做一條線,鐘應(yīng)忱腦中一閃。
他陡然間轉(zhuǎn)身——
這筆賬,該輪到他來討了!
第43章
誣告反坐
“等等!”
心神俱疲的柳安縣丞本想快些回到后衙歇息,
剛要下堂,卻又讓鐘應(yīng)忱攔個正著。
“你還有何事!”
“大老爺,此案怕是尚有存疑!”
本來要散去的眾人一驚,
都頓住了腳步,
紛紛回轉(zhuǎn)身來。
嘎吱一聲,
柳安縣丞只覺頭更痛了。
“不是已經(jīng)判了安大順與池小秋無罪了么!人證物證俱在,方才那婦人述說案情之時,
本老爺可沒硬逼著她,還有什么疑惑處!你既是讀了些書,
該知道按律,
無故擾亂公堂,可是要仗十下的!”
柳安縣丞話語中已經(jīng)隱隱含著威脅�?上�,鐘應(yīng)忱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更未像他期待中那般閉嘴,
反倒直起身來,愈加莊肅。
“當(dāng)日從范大郎房中搜查出的,
不只是安家娘子送出的飴糖,
還有一塊同樣含了劇毒的糕點�!�
柳安縣丞冷笑一聲:“怎么,你是不滿我未將池小秋再關(guān)上幾日,
好好徹查一番這糕點來處么!”
“大老爺洞若觀火,已經(jīng)查得這糕點與池家無關(guān)。可與池家無關(guān)的糕點,如何就偏印上了池家名號,放入范家,
不過幾日后,范大郎便被毒殺!”
鐘應(yīng)忱冷靜如常,
轉(zhuǎn)向在站在柳安縣丞旁邊的何師爺。
他看過來的一剎那,一心想要息事寧人的何師爺便有了不詳?shù)念A(yù)感。
下一刻,
他便聽見鐘應(yīng)忱毫不猶豫將他拖下了水。
“臨來之前,何師爺重又查了范家宅院,卻發(fā)現(xiàn)了幾件新鮮玩意,或可幫忙解解這難解之處�!�
柳安縣丞沉著臉,也跟著看向何師爺:“三郎,可是如此?”。
一時間,何師爺冷汗直冒,恨不得立刻便失了蹤跡,但眾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著頭皮道:“確實…查了些新東西�!�
柳安縣丞厲喝:“那你怎么不早說!”
他眼下只想將何師爺也打上一頓!
當(dāng)眾斷了冤案,竟還讓人死了,若是傳出去,別說升官,他這頂搖搖欲墜的帽子還能不能保得住,都是未知。
可明明是阿姝自個闖進來,自個認罪,自個服毒的!
何師爺暗地里叫苦,他們怎能料到,被大順傷了頭臥床不起的阿姝,竟然攪弄出這樣一番風(fēng)云。
“在范家小兒住的床下,發(fā)現(xiàn)了些銀錢,和替換了的糕點�!�
原本想要留作后續(xù)查案的線索如今也藏不下去,何師爺只得讓捕快將尋到的東西拿上來。
目光觸到匣子的一瞬間,秀娘的臉色驟然間煞白,渾無人色。
“第一次查范大家中時,為何沒有發(fā)現(xiàn)?”
何師爺不敢抬頭,只能半欠著身,恭恭敬敬道:“第一次查時,里面只有些銅錢,并無他物。”
柳安縣丞此刻心煩意亂,看著這亂七八糟的東西,也看不明白,便略帶厭煩道:“這都是些什么?”
何師爺開了匣子,鎏金銀簪在斜暉在光彩熠熠,銀兩雪白耀眼,還有兩團外形相似,用料不同的糕點,并一根試毒銀針。
“范家家貧,衣尚不可蔽體,如何能買的起如此貴重的首飾?且看這成色,尚是時樣,該是最近才得的。這兩團糕點,一個便是范大郎在死前兩日從云橋買回的池家糕點,因時候久些,已經(jīng)發(fā)了霉,已經(jīng)驗過,食用無虞。而另一塊,和范大郎房中發(fā)現(xiàn)的一樣�!�
柳安縣丞腦子終于能轉(zhuǎn)了一回,他驚道:“你是說,有人仿著池小秋的糕點另做了一份,趁范大郎不注意時調(diào)換了,這才將他毒殺了?!”
何師爺忙拍馬屁:“大老爺明察秋毫!這其中蹊蹺,如今只能作此推斷!”
“可安大順妻明明白白說,是她做了飴糖將范大郎毒殺,難道一個人還能死兩回不成!”
“到底為何,問問便知。從范大郎死后,到眾人發(fā)現(xiàn)尸首,已經(jīng)足足一天時間,這其中,除了當(dāng)日與范大郎呆在一起的其他之人,誰也不知他死前,到底還有沒有發(fā)生了其他事情。而能將這些物件放入范家最隱蔽處,且調(diào)換得如此輕易,竟讓范大郎毫無察覺的人,除了一位,不做他想�!�
眾人都將目光對準了她。
“范大郎之妻,秀娘!”
伴著一聲凄聲尖叫,秀娘尖利的聲音里滿是悲憤:“你們是要冤死我一個寡婦人家么!”
“大郎是我夫�。 �
“我一個婦人,還有兩個不知事的孩兒,全靠著大郎過活!毒殺了他,我有什么好處!我又能落得什么!”
何師爺無動于衷,繼續(xù)道:“范大郎吃喝賭錢,樣樣不少,村中人皆說,若不是靠著你給東家西家做活補貼,幾次攔著范大莫要賣了家宅田地,只怕你這一家日子更要不堪。且——這多出的銀錢首飾足足百兩,能置得良田二三十畝,無家主者不必交糧稅,你又一向勤儉,只會越過越好,有沒有范大郎,好似沒什么要緊�!�
秀娘抖得好似狂風(fēng)暴雨中一片落葉,淚珠子成串成串地掉,眼睛紅腫如核桃一般,傷心到近乎糊涂的地步,口口聲聲質(zhì)問。
“便是衙門,也不能這番污人清白!”
“老天在上啊,你們是要冤死我么!”
柳安縣丞被鬧了整整一天,頭劇痛,看她這番尋死覓活的樣,再也懶得與她兜繞,直接道:“范妻,若你心無愧疚,便說上一說,這調(diào)換的糕點為何藏在你家中?這多出的銀錢又是為何?”
這回,任誰都能看到秀娘眼中那一下瑟縮,她剛要開口,柳安縣丞便威脅半露:“你可想好了,憑你說是何人,本官也能提了人來問個清楚,到時便是與你無關(guān),也要加上十棍!”
他能安穩(wěn)坐到如今,也不全然是個草包,也有些手段,若秀娘真正不識抬舉,他也顧不得要使上一回了。
秀娘原本要說的話,便噎在當(dāng)?shù)亍?br />
正在這時,出去提人的衙役興沖沖進來,附在何師爺耳朵邊“悄聲”道:“師爺讓咱提的奸夫,已經(jīng)找到了!他已經(jīng)招認,那些財物是他與了范妻!”
他本是大嗓門,以為自己壓低了聲音,卻不知叫得滿堂人都知道。
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便見一個穿著冷藍縐紗袍子的人,讓人推搡著上堂來了。
這人長得圓咕隆咚,原本耷拉著頭蔫蔫巴巴,聽了這話,陡然跳起來慌忙辯解:“什么奸夫?我何曾做過奸夫!”
柳安縣丞目光如炬,冷眼看來:“便是你和范妻合謀,設(shè)計毒殺范大?”
這人瞪大了眼睛,臉上慢慢現(xiàn)出豬肝一樣暗紅的顏色,不可置信地看了秀娘一眼,殺豬般叫起來:“范家大娘子,你可不能這樣害我呀!”
柳安縣丞一拍驚堂木,怒道:“這首飾銀兩難道不是你所送?”
“是…是我…可我…”
“范大郎被殺一事,到底與你有何干系!”
“大老爺明鑒,這事可與我沒有干系!”
秀娘本來已經(jīng)揪著自己衣襟,面色慘白,卻在此刻突然間撲上前來,堅決道:“我夫被殺,和他沒有干系!”
“可是與我銀錢,教我掉包,栽贓池家姑娘,卻與他有干系!”
一片寂靜。
堂上只能聽見秀娘無助的哭聲。
“從十幾日前,他忽然登上我家門,許了大郎許多銀錢,說只要去云橋池家鋪子,想法讓他們再也做不得生意,便能再多拿些!大郎死的那一日,他又上門來,看著大郎慘狀,竟威逼我說,若是不按著他說的去做,便傳揚了滿村,說看見我殺了大郎!我一時害怕,這才…那做糕點的模子還是他給的,我并不識字,如何能刻得出來…”
她未說完,那人已經(jīng)目眥欲裂,幾次三番想沖上前去,嘶聲道:“秀娘!你說話時卻要摸摸良心!我當(dāng)日只與你說,想些辦法跟查案的人透些消息,只道池家與他有仇,添些麻煩!何曾要你掉包了糕點,栽贓她毒殺罪名!這等黑心爛肺的事,你怎可栽到我身上來!后來,是你自己說,要個模子來,便有辦法多拖上池小秋兩日!我才送與你的!”
案情進行到這里,已不需有人來問他們話。
秀娘與提來的人如同兩只瘋狗,對著撕咬,瘋狂地將罪行往對方身上扣。
如同一團爛賬,陷在泥淖糞坑之中,骯臟濁臭,卻怎么也撕扯不清楚。
柳安縣丞再也不想聽他們分辯,既是兩人都承認了捏造證據(jù),栽贓他人,索性便一齊判了。
他一敲驚堂木,道:“誣告者反坐,誣告殺人罪未成者,仗三十流一千里。著將二人仗三十棍,收監(jiān)再論!”
堂前原本在互相撕扯的兩人終于停了,呆呆頓在那里,衙役便直接上前要來鎖人。
秀娘忽然掙脫了他們,發(fā)瘋一般沖到池小秋與鐘應(yīng)忱面前,扒在地上不�?念^,一下一下砸在地上,血混著淚一起流下來。
“池姑娘,池大爺,你們行行好,與大老爺說句好話,我…我家里還有孩子…大爺,池大爺你見過的,土哥才三歲多呀!已經(jīng)沒了爹,再沒了娘,他們活不過去!活不過去的!我真是窮怕了,我…我沒法子賺錢,土哥想吃個新鮮糕點也沒有!做娘的心,比刀扎的還疼!”
她血漸漸糊了滿臉,卑微到極致的懇求祈求,外面桃花和土哥嚎啕大哭,聲聲喚娘,竟讓人聽起來不住心酸。
“你們?nèi)缃襁好生生的,便說句好話!我當(dāng)牛做馬伺候你,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來伺候你!求求你!求求你!”
誣告罪與其他不同,若受害者肯出言諒解,罪名便能輕些。
只要池小秋一句話。
可池小秋垂頭冷眼看了她半日,忽然用只有她們能聽到的聲音,道出一句。
“要是我現(xiàn)時還在牢里,哭得比你凄慘十倍,能不能有人來聽我說一句冤枉?”
不能。
沒有。
若是不曾尋到真兇,若是沒有那天晚上她險之又險的一句唐主簿,罪名得定,她的下場會是什么?
絞刑,是有人拉著你的頭發(fā),強行套進圈中,慢慢鎖緊,一點點將人勒死。
斬刑,是一把血跡斑斑的刀,整個將頭砍下,頭身分離,血肉模糊。
那些可怕的景象,曾經(jīng)離她,只有一步之遙。
她看著秀娘被一點點拖走,終于被磨滅了所有的想望,終于咬牙切齒,道出撕心裂肺的咒怨。
“為什么你沒有認罪?”
“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我上輩子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老天對我這樣不公?為什么?!”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操持家務(wù),養(yǎng)兒育女,體貼丈夫,為甚卻遇人不淑,度日艱難?為什么諸般七苦,憑她跪斷了雙腿,幾千次祈愿,仍舊加諸在她身上?
池小秋就靜靜站在當(dāng)?shù)�,冷冷回望著她,不曾有半點閃避。
五月已經(jīng)入夏,不過幾日,暑熱便迅速涌來。
枝頭金碧金碧的翠色柳葉,壓在葉子船下劃破了的脈脈柔波,船上女子行動間光華閃耀的落花流水十錦裙,撐船的小哥頭上頂尖下緣圓的遮陽大笠。
池小秋從未如此貪婪地去看這諸般景色。
船一搖,鐘應(yīng)忱也在她面前晃。
晃得頭暈時,鐘應(yīng)忱忽然問她。
“回去可還要做吃食?”
布谷鳥叫聲中,池小秋毫不猶豫道:“自然!”
“我又想了一道新菜,回去便做給你吃!”
第44章
端午粽子
再進了廚房,
當(dāng)日她往鋪子去前泡的那堆糯米,依舊原封不動放在那里。
湯色混白,糯米模糊,
一如她渾渾噩噩的獄中時光。
那日是五月初四,
離端午只有一日。
她滿懷著希望,
想將糯米泡了水,做成甜咸粽子,
卻不想,一去便是三四日,
等她回來之時,
端午已過,從南橋到北橋的賽龍船她沒瞧見,盛著雄黃,
纏裹著彩色絲絨的雄黃荷包與裹絨銅錢也未能送出去。
恍如大夢一場。
糯米生了蟲,
醬頭發(fā)了霉,鍋灶上的吊好的高湯結(jié)出凝脂,
蚊蟲嗡嗡繞著直飛。
池小秋對著滿是狼藉的廚房發(fā)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
鐘應(yīng)忱推開門來。他只掃了一眼,便道:“如何收拾?”
“啊?”池小秋被喚回思緒,
手忙腳亂將泡漲的糯米都盡數(shù)倒了:“你去歇著,我自己來!”
鐘應(yīng)忱恍若未聞,他從池小秋手里接過那一疊碗盆,問道:“只用過水?”
池小秋還有些懵懵的,
手里的東西便讓他奪了去。
葡萄藤下還點著金光,葉子已經(jīng)肥厚闊大到難以漏下大塊的光斑,
知了的聒噪似乎與獄中沒什么兩樣,池小秋被這熟悉的場景,
驀然間勾起了些惶惑,可一轉(zhuǎn)頭,便見鐘應(yīng)忱蹲在田圃旁,仔細刷著碗。
鐘應(yīng)忱少下廚房,連洗碗筷都同洗衣服一般,要先沖一遍水,泡上加堿的淘米水,曬干的絲瓜瓤使勁搓上一遍,沖水后再搓一遍,認真地近乎有些笨拙。
她忽然間覺得心中安定下來。
刷碗洗鍋,除塵擦灶,池小秋前后忙活,整條石臺上擦得锃亮發(fā)光,蔫了的菜葉都丟了出去,等著碾碎往地里撒肥,木架的筐上重又放進水靈靈嫩生生的新鮮蔬果,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片,生機盎然,填滿了池小秋時不時便涌起慌亂的心。
鐘應(yīng)忱在窗前臺下擺了一個土定瓶,石榴花連枝帶葉,火辣辣的紅如同一團明艷火焰在枝頭團團燒著,蜀葵紅的要更柔潤一些,半張開時似宣紙剪作,筆點了胭脂深一層淺一層在之上潤開。蒲草細長,蓬草狂亂,前一從后一枝地插在朱紅花間,綠得潦草而又張狂。
池小秋有些意外看他一眼,這還是鐘應(yīng)忱第一次買花草玩意這樣的小東西。
鐘應(yīng)忱將兩枝花調(diào)換了一下位置,攏攏蒲草過于彎折的細葉,果然要比之前好看許多,在這明光淡彩前,連他的聲音也平添了許多溫潤。
“榴葵蒲蓬,慶故人歸�!�
一直到此刻,外面的世界才終于有了真實感,那種欣欣向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才終于慢慢地蘇醒,劫后余生的幸福一點點充盈,池小秋有了想做些什么的沖動。
她不自覺往前一步,鐘應(yīng)忱恰好轉(zhuǎn)身,眉眼方抬,四目正對。
他不說話,可靜靜看過來時,瞳仁黑亮,里頭只站著一個她。
時間是靜的,把這一瞬間拉長到極限,長如星光,如天河,如辰光盡頭。
心頭一點陌生的溫?zé)�,漸漸明顯,在它還未蔓延開時,池小秋及時阻住了突如其來的怔忪,她不知曉這是什么樣的心情,只覺莫名其妙,為什么臉上發(fā)熱,心里發(fā)慌。
門前翠藍的紗網(wǎng)隔成一個個細密網(wǎng)格,一只螞蚱剛在上面趴著歇息上一會,就讓慌忙撤出身來的池小秋驚得一跳,吧嗒吧嗒沒入了草叢。
池小秋遙遙道:“我先去蒸點粽子!”
糯米下了水,分作四五份,有的泡在醬油中,有的撒入細鹽,耐心攪拌,有的加入堿水,浸上些許時候,有的只用生水仔細淘洗。
池小秋有些任性心思,黃歷上的端午是過了,可她還沒過,粽子是一定要蒸的。
粽子有許多種口味,甜的能做豬油豆沙,蜜棗赤豆,還有棗泥山藥,咸的能做蛋黃豬肉,蝦肉魚絨,臘肉火腿。但池小秋最喜歡的還是白水粽子。
白水粽什么也不必加,趁熱吃也香甜,冷著吃也香甜,直接切著片,蘸著椒麻是椒麻味道,蘸著玫瑰醬是玫瑰香味,又省事滋味又足。
等用箬葉包作三角,上鍋蒸熟了,一個個都用五彩絲線穿起來,一串上有九個,甜咸都有,池小秋足足蒸了幾個籠屜。
她撿出來十個九子粽,裝在一個食盒里,問鐘應(yīng)忱:“我能不能去秦司事家里給他送些東西?”
鐘應(yīng)忱點頭。
池小秋下獄時,秦司事幫她暗暗打聽消息,三兩天也不曾歇好,她理應(yīng)上門拜謝。
兩人敲了秦府后門,這才知道,秦司事已經(jīng)病了兩日了,不能起身見人,只得將食盒留給門房,托小廝送進門去。
街上仍舊十分繁華,有人賣掛在墻上的鐘馗圖,有人賣插在頭上的健人,用金銀鐵絲編繞成形,多是一個人騎在老虎背上,有的做成個鈴鐺樣式,有的編了絡(luò)子,蜿蜒垂下來。
池小秋停下腳步來,剛想問價,后面便有人追了出來。
“池姑娘!鐘小官人!”
原來是方才遞進食盒的秦家小廝,手里還拎著池小秋送來的食盒。
他喘吁吁停了腳步,恭聲道:“我家老爺說了,粽子他很是喜歡,多勞兩位掛念。”
鐘應(yīng)忱剛接過那個食盒,只覺手上一墜,沉得幾乎要拎不動。
池小秋看他吃力,忙接過來,揭開一看——原來秦司事把上面一層食盒里的東西收了,另外一層卻原樣遞還給她。
鐘應(yīng)忱一看才知道,這第二層,池小秋還放了一包銀子,大約二百多兩,算是她全部家當(dāng)。
池小秋忙要把食盒塞回去:“哪有收東西只收一半的!”
小廝忙往后退,十分為難:“老爺說四月里頭柳安葉案,多虧池姑娘替葉行跑了一趟柳灣,這一回他這個長輩出些力氣,原是應(yīng)該�!�
他又轉(zhuǎn)身向鐘應(yīng)忱道:“還有小官人送的那幾封銀子,老爺都讓人盡數(shù)送回去了!且讓小的另帶句話給二位�!�
街上人來人往,他壓低了聲音:“柳安鎮(zhèn)上行行做到高處,都有難與外人道者,日后還望池姑娘多加小心!”
兩人皆是一凜!
他接著道:“這世上德藝雙馨者甚少,姑娘想要拜師學(xué)藝,還需多多留心,好好尋上一尋�!�
直到小廝走了,兩人都仍在沉默,鐘應(yīng)忱當(dāng)機令斷,決定先往關(guān)了秀娘和另外一人的牢中去問問訊息。
關(guān)于為何要與池小秋過不去,本來都以為是已經(jīng)知道了因由。
只因池小秋把生意遷往云橋,自家越來越火熱,周邊卻多有攤鋪受了影響。行內(nèi)競爭,自然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碰瓷找茬也是常用的手段,收買秀娘的那個人,自家也做著吃食生意,就在云橋附近。
鐘應(yīng)忱未有多想,是因為用來掉包的點心太過粗糙,一看便是不常做吃食的人所制。
他們倆撲了個空,到了獄門前時,他們才剛說了個開頭,獄卒便不在乎道:“那兩個,讓打了三十棍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弱成那個樣子,才收了棍就咽氣了!早讓抬回家了!”
死了?
獄卒看著池小秋的驚訝,還有些奇怪:“這三十棍子不多不少,能打死人的時候不多,卻也不是沒有。你不是因著他們才進的牢里?這會死了,倒還能出一口氣!”
池小秋想起范大郎家那兩個孩子,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路上都木木跟在鐘應(yīng)忱后頭,問他:“可是有人故意…”
“過了堂便開始打,還沒進牢中,便做手腳也難。”
但還有一種可能他還沒說出來。
也許有人收買了行棍刑的衙役,使了重手。
池小秋又問:“真的是…”觀翰樓的周大廚嗎?
“掉包的那個糕點我也看過,用料太過粗糙,連模子都是隨意刻出來的,絕不是個常做糕點的人所制�!�
可兩人都明明白白知道,能讓秦司事示警,便是欲陷池小秋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事情起端,也絕對與他脫不了干系。
起端是什么呢?
那人堂上說的話猶在耳邊:“添些堵,壞些名聲,絆她一絆。”
或者還有當(dāng)日范大郎脫口而出的那一句:“滾出云橋!”
鐘應(yīng)忱忽然問她:“若真的與他有些瓜葛…”
“那又怎么樣?”
這回卻是鐘應(yīng)忱怔了一怔,他轉(zhuǎn)頭看向池小秋,眼白清,中間烏亮,坦坦蕩蕩。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別說是有關(guān)系,便是他做的又怎么樣?”
她只是有些難過,那一盤盤托出來的精致吃食,都曾受著風(fēng)霜雨露,辛苦長大,該是一雙更干凈的手來做,而這個人,曾經(jīng)寄托了她對于一個前輩深深的敬意。
可也只是敬意。
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選擇,那是她生而為人,潛伏在骨血中的熱愛渴望,是她在父親眼中,從小看到大的希冀熱忱。
沒有了師傅,她再換了一個便是,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便讓他們看著,她池小秋是怎么一點點走出自己的路子。
對著觀翰樓的方向,池小秋朗朗一笑。
這世上,不會有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了。
第45章
五香面
天朗氣清,
云橋橋頭,有人哐哐哐敲著小鑼,喜慶熱鬧的勁頭引來一眾人的注意。
“云橋池家食鋪,
今日贈宴,
菜價減半!”
一時眾人都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池家?就是那個毒殺了人的池家食鋪?哎呦,
我可不敢吃!我可剛得了一個孫子!”
旁邊人不屑道:“宋阿婆你老是在家中多少天了,那案子早就大老爺早就判出來了!跟池家丫頭沒甚干系!她家的糕點也不知是怎生做得,
別處可都買不著…”
她正說著,有人已經(jīng)趕緊扯了她過來:“只得一百個人,
遲些便沒了!聽說今日玉帶羅糕都是送的!”
那人一聽,
忙腳底生風(fēng)一般,趕著走了。
宋阿婆撇撇嘴,嘟囔道:“別是餓死鬼托生的罷!”
小鑼又大力敲了起來,
橋頭的幫工叫起來:“池家食鋪,
菜價減半!止剩五十位!”
宋阿婆心里癢癢,又恐去吃時方才的街坊看見笑話她,
幫工恰看見她頓腳猶豫,
忙熱情招呼她:“阿婆可要來嘗嘗?今個可有新菜呢!”
宋阿婆心里別扭,腳卻不聽她使喚,
半推半就也不知怎么就跟著走了。
才到橋頭,便看見一個利落姑娘,圍裙一扎,從一個大瓷盆中揪出一團雪白面劑,
兩手間一扯,面團立刻成了一條長線。
桌臺光可鑒人,
長條面片往上面一放,搟面杖上陣,
壓個兩三來回,面片便已經(jīng)十分薄了,可池小秋毫不留情,手中一轉(zhuǎn),轉(zhuǎn)個角度,繼續(xù)用搟面杖向前推去。
這是哪家的囡囡,這么橫沖直撞的!再搟就要破了!可不是要白費了一團好面!宋阿婆幾乎要驚叫起來。
但搟面杖不知挑了什么刁鉆力度,碾壓之后,一個破洞也無,慢慢從一張圓方盤大小,變成桌子一半大小,池小秋將這張面餅拎起之時,薄如寒刃,似乎能隱隱透出光來。
宋阿婆剛放下心來,卻不妨池小秋將面餅一抖,重又鋪在案上,細勻面粉陸續(xù)撒于其上,左手捏著緣邊旋了兩回,搟面仗便專挑著不同的地方,將整張面餅?zāi)氲糜虞p勻細薄,幾乎每一下都讓憂心,會不會將面捅破。
這擔(dān)憂每次都落了空。
一把長刀毫無停頓,眨眼功夫便將這薄薄面餅切作銀絲般細,這縷銀絲在案上一抖一撣,筷子一挑便順溜溜入了鍋,鍋中水滾數(shù)下,便立刻起撈另澆湯汁,這樣的面入口彈牙筋道,瑩瑩生光,吃是不舍得立刻吃的,總要吹勻了熱氣,先小小咬上一口,品品滋味,再連湯帶面唏哩呼嚕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