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賀老爺子不知曉麗府會那晚的事,蔣柏亨上門時也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頗有誠意。
何況蔣柏亨的母親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家閨秀,這一點令老爺子放松了戒備。
經(jīng)過賀珩那事后,他幾宿難眠,深感愧對老友。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他著實為施婳的將來憂心。如今既是做不了賀家媳婦了,他只盼著能夠在自己合眼前,給她尋一樁好姻緣。
說來也巧,蔣柏亨母親登門提親時,白思嫻“恰巧”回來探望老爺子。
她對這段婚事頗為滿意,一個勁地沖老爺子吹耳旁風。
“柏亨這孩子多好啊,相貌堂堂,年齡也正合適。咱們小婳內(nèi)斂了些,柏亨這孩子外向,婚姻講究互補,一動一靜,簡直絕配。”
老爺子微板著臉,倒是沒有明確表態(tài),只說不管條件如何,最重要是小婳自己滿意才行。
……
施婳哪能猜不出白思嫻的心思。
她從蔣柏亨口中探出口風,得知白思嫻已經(jīng)和他母親達成了一致。
白思嫻會在賀老爺子跟前竭力促成這樁婚事,條件是蔣家要將她的嫁妝全數(shù)返還,還要奉上高額禮金。
蔣家確實是不差錢的,而且蔣太太挺喜歡施婳,想著自家兒子被慣壞了、不著調(diào),娶個端莊大氣的太太很不錯。何況兒子是真喜歡施婳,婚后興許能被這閨女調(diào).教得成熟沉穩(wěn)些。
所以任何聘禮條件,蔣太太都不吝嗇。
施婳漸漸不勝其擾。
雖然現(xiàn)在還能拖,但只怕任其發(fā)展下去,將來萬一爺爺病重……白思嫻他們會使出強壓手段逼她。
這一天施婳輪休,原是不用上班的。
可蔣柏亨對她的排班了如指掌,早早就約她看戲吃飯。
她鬧心的很,只好推說有其他工作,下午就耗在臺里。
蔣柏亨是個沒臉沒皮的,明知施婳不愿意和他約會,還一個勁兒發(fā)微信來騷擾。
[寶貝,別老是躲著我,你這樣我真的好傷心。]
[上次的事是我不對,但我是真被那群小子灌了酒才會唐突佳人,我也不心急,咱們就從普通朋友開始,慢慢發(fā)展,一切按你的節(jié)奏走,行不?]
施婳已讀不回,內(nèi)心強忍著把他拉黑的沖動。
直到天色漸暗,小阮悄悄幫她下樓打探了,得知蔣柏亨竟然還不肯走。
施婳郁悶地托著腮,除了和閨蜜吐槽之外,到底是一籌莫展。
這個點,宋時惜可能是跑外去了,很久沒回復她。
施婳心煩意亂,隨手胡亂滑動微信好友列表,滑到某個頭像時,手指卻忽然停頓,眼睫顫了顫。
蔥白的指尖鬼使神差般戳開了那個對話框,鼓起勇氣敲下一行字:
[九叔,我近來有個棘手的事,實在不知怎么辦,您有什么好建議嗎?]
發(fā)送的一剎那,她手指都在顫栗。
雖然并不敢抱多高的期望,畢竟上次她私聊就沒有得到回復,后來還是給他的秘書辦打了17通電話才爭取到見面的機會。
這一次,她也不敢希冀。
可事情的發(fā)展好難琢磨。
賀硯庭竟然回復她了。
而且還是隔了不過十分鐘就回了!
[H:什么事]
施婳看著這條微信消息,緊張得差點一口氣沒過來,她立刻正襟危坐,正兒八經(jīng)地打了好長一串文字,概述了蔣柏亨糾纏追求她的過程。
這次他的回復更快。
只隔了兩分鐘。
[H:二十分鐘后我派車去接你]
[H:電視臺后門上車]
施婳盯著屏幕里這兩行字,恍惚不已。
所以,賀硯庭的意思是,派車把她接走,避免她和蔣柏亨撞上?
她也沒意識到自己對這個男人好像有天然的信任。
本能地相信他解決問題的手段。
她很快回復:
[好的,謝謝您。]
后面還附帶一個坐姿乖巧的表情包。
……
因為怕撞上蔣柏亨,施婳也不敢提早下樓,等她到達后門,已經(jīng)有人候著了。
司機是施婳見過幾回的,一眼就認出了。
車是一臺陌生的黑色邁巴赫商務車,在這個地段不算顯眼。
“施小姐,請上車吧�!�
施婳點點頭便坐了上去,結果車門一開,入目便是一張深雋冷感的側臉,她整具身子都顫了顫。
只見車內(nèi)的男人長腿微搭著,黑綢襯衣剪裁精細,即便坐著也難遮掩這襯衣之下的完美肌理,他分明是隨意地倚著靠背,背脊卻卓立挺拔,整個人儀態(tài)極紳士儒雅,身上的氣質(zhì)卻令人有分裂感。
明明看起來斯文雅貴,氣場卻令人覺得危險。
“您、您怎么親自來了?”她小聲囁喏一句。
他一直沒有回應,直到邁巴赫駛出一段距離,施婳才發(fā)現(xiàn)他另一側戴著藍牙耳機,看起來像是在開會。
她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叨擾。
車子行駛了十五分鐘左右,他才結束例會,隨手摘掉耳機,側目睨她一眼:“餓了沒?”
施婳愣了下,連忙搖搖頭:“還好,不餓的�!�
她頓了頓,有些赧然:“我是不是……打擾您工作了?我以為您只是派人接我,沒想到您……”
施婳很怕給他添麻煩,本能地想要道歉。
可或許是著急了的緣故,肚子不知怎么咕嚕叫了一聲。
邁巴赫商務車的密閉性很好,車廂內(nèi)靜謐無比。
以至于這咕嚕聲甚是突兀。
施婳瞬間無所適從,手都不知道往哪擱了,瓷白的耳垂悄悄爬上紅暈。
靜了幾秒,只聽男人似笑非笑:“不餓?”
末了,沒等她接話,他慢條斯理地說:“先帶你吃飯。”
-
車子很快開到城西某間米其林餐廳。
施婳理解的吃飯就是尋常吃頓晚餐。
進了餐廳,賀硯庭隨口吩咐她:“一會兒進去,你只管吃就好�!�
施婳不明所以,在侍應生帶領下踏入包廂后,她才登時怔在原地。
只見雪白圓桌主位上坐著一位面善富態(tài)的老太太,戴著翡翠耳環(huán)和項鏈,笑瞇瞇的像彌勒佛,正開懷地同桌上坐滿一圈的年輕貌美女子們攀談著。
施婳一眼就認出了主位的老太太,下意識喚了一聲:“瀾姨?”
那瀾姨見到她,儼然也愣了一下,旋即眉開眼笑,起身往門口迎接,嘴里說著:“怎么婳丫頭也來了?阿硯,你怎么沒提?”
賀硯庭從容落座,嗓音淡淡:“小朋友餓了,順路帶她吃飯。”
老太太云里霧里的表情,施婳余光瞥見圓桌上坐滿的鶯鶯燕燕們也紛紛朝她投來好奇又探究的目光。
賀硯庭這話莫名曖昧,她連忙正色解釋:“瀾姨,我剛好約九叔談公事,到了飯點,他說帶我吃飯,沒想到這么多人……今晚是您設宴?”
賀家這樣的大家族,有很多舊俗。
譬如許多少爺小姐打一生下來,就是有乳母的。
乳母多半都是早年就在賀家伺候的,為人老實,對主家忠心不二。
瀾姨就是賀硯庭的乳母,施婳剛來京北時就見過她。
賀硯庭曾在老宅生活過一段時日,那時就是瀾姨照顧他飲食起居。
施婳自那時就發(fā)現(xiàn),賀硯庭同賀家的長輩都不親近,唯獨對瀾姨特別些,想來是有深厚的哺育之情在里頭。
畢竟聽說他從小就沒了母親,父親又是那樣的人。
怕是也只有瀾姨疼過他了。
大約是施婳自己澄清了身份。
桌上這些燕環(huán)肥瘦的佳人們,才總算對她放松了警惕。
連看她的眼神都柔和了些,甚至還有主動搭話示好的,顯然是把她驅(qū)逐出競爭者之列了。
半頓飯下來,施婳確實“只管吃”了。
她嘴沒歇著,但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總算弄清這頓飯的名堂了。
原來是瀾姨上了年紀,丈夫得病過世了,親生的三個女兒都早已成家,如今唯一的心病就是賀硯庭至今還單身寡佬一個。
說是她老人家組局吃頓晚餐,其實就是給賀硯庭準備的相親宴。
在座足有十幾位年輕女性,有千金名媛,也有高知博士,甚至還有上市公司女老總、臉熟的女明星。
她們年紀都同賀硯庭相仿,看起來也都相當傾慕他。
性格內(nèi)斂的就靜靜用餐,時不時用含情脈脈的眼眸望向他。
自信外向的那種干脆就直接開口表白,坦言非常欣賞他,希望和他交往。
賀硯庭今晚的狀態(tài)倒是格外松弛,看著沒平時那么冰冷疏離,時不時也會接話兩句,或許是給瀾姨面子。
施婳就坐在瀾姨左手邊,瀾姨許久沒見她,好像還當她小時候一樣。
時不時給她夾菜,也時不時跟她抱怨:
“婳丫頭,你瞅瞅你九叔那不走心的模樣,你是個乖巧懂事的,快幫你九叔好生參謀參謀,勸他早點選個溫柔可心的九嬸。就算不急著結婚,好歹也要交往著,眨眼快三十了,身邊沒個貼心人像什么樣子?”
14
飯局結束前,好幾位女士都加了她的微信。
大抵因為得知她是賀硯庭的“侄女”,想著私底下找她打探賀硯庭的喜好。
回去路上,車里難得熱鬧。
因為瀾姨絮叨了一路,臨下車前,還再三囑咐:“阿硯,你這次可留點心,我也不指望你多快,好歹在我入土前能看到你結婚生子,這愿望不過分吧?”
施婳努力憋著笑。
賀硯庭扯了扯唇:“是不過分,不過您才六十五,還早�!�
惹得瀾姨氣急敗壞下了車。
施婳第一次發(fā)覺,賀硯庭在瀾姨跟前真的很隨意,好似退卻了所有面具,回歸本真。
隱約能尋摸出幾分少年時期的痕跡了。
可能是今晚得知他也正被催婚。
這樣高高在上不沾凡塵的人,竟也同她一樣,面臨著如此世俗的煩惱。
有了共情之感,她也不那么拘謹了。
小姑娘一路上都在憋笑。
賀硯庭良久才發(fā)問:“你究竟在笑什么?”
小姑娘剔透的荔枝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糯糯地開口:“沒有,只是想起了一部很好看的電視劇�!�
他抬了下眉:“?”
她嗓音軟糯,細聲喃喃:“《甄嬛傳》,九叔您看過嗎?”
“……沒�!�
“第一集就是雍正選秀,好多漂亮的姐姐,皇上看上的,就留牌子賜香囊,沒看上的就撂牌子賜花,這劇可好看呢。”1
賀硯庭無言數(shù)秒,略蹙眉:“你在挖苦我?”
“我哪敢,”她連忙否認,“就是覺得很有趣。”
她可不敢說今晚這相親宴,鬧得好像皇帝選妃一樣,精彩極了。
空氣靜默片刻。
施婳扭頭悄悄打量他,只見他臉色雖不算和善,但應該不是真的介意她開玩笑。
她也不知哪來的膽兒,笑意盈盈地打趣他:“所以,九叔有想要賜香囊的姐姐嗎?”
男人坐姿松弛,闔著眼,似在閉目養(yǎng)神。
看起來是不打算接她的話。
施婳只好乖乖改口:“九叔,您有喜歡的嗎?”
她正經(jīng)下來,他才接茬,聲音淡漠:“忘了,沒細看。”
她著實好奇:“瀾姨很盼望您能盡早結婚,您呢,您現(xiàn)在想結婚嗎?”
京北上流圈八卦緋聞眾多,可唯獨沒聽過賀家老九的。
傳聞他清冷禁欲,私生活向來成謎,連應酬都不帶女伴,甚至連三位隨行秘書都性別男。
施婳只當他肯定是沒這打算的。
卻不成想,他意味深長:“若有合適對象,未嘗不可�!�
“!”施婳大感詫異,“所以您……確實計劃把婚姻大事提上日程?”
“嗯。”他泰然自若。
施婳不禁惶惑,可能是太意外了,心里澀澀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甚至沒察覺,有一股僭越的念頭正在暗暗滋生。
賀硯庭忽道:“瀾姨讓你幫著參謀,你覺得如何?”
施婳心神一亂,臉頰莫名發(fā)脹,支支吾吾:“這我可不敢瞎說,婚姻大事,當然得您親自選了�!�
夜色愈深,車內(nèi)有限的空間里,氣氛莫名旖旎。
施婳自顧自細聲嘟囔:“您這個年紀確實該考慮了。我還年輕,現(xiàn)在一心只想搞事業(yè),再也不想談戀愛了,只希望蔣柏亨別再煩我�!�
賀硯庭扯了下唇:“你既不喜歡,跟老爺子直說,拒了這門婚事就是�!�
施婳扭頭望著他,他今夜狀態(tài)松弛,一如既往的矜貴淡漠。
仿佛方才的選妃宴事不關己。
至于她遭遇的這樁小事,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這樣尊貴的人,怕是不明白草芥在夾縫中生存的難處。
她若有所思,垂著頸默默把玩著自己的手指,細聲應了一句:“您說得是,我會自己跟爺爺說的�!�
黑色邁巴赫很快穩(wěn)穩(wěn)駛入老宅大門。
下車時,小姑娘走得格外干脆,雖然嘴上客氣道了別,但腳步匆匆,頭也不回。
她木著臉悶悶地一個勁兒往前走,夜里的涼風噼啪打在她臉上,竟也不覺著疼。
男人淡淡覷著她的背影,眼底不知何故略藏著一絲寡淡的笑意。
瞧著軟,還挺愛生悶氣。
……
這一宿施婳做了個噩夢,魘著了。
她醒來滿頭是汗,虛實難分。
只依稀記得夢中她竟經(jīng)歷了兩次婚禮。
一次是臺下客人,一次是臺上新人。
一次是賀硯庭的婚禮,一次是她和蔣柏亨的。
賀硯庭的新娘子戴著精致的頭紗,婚紗下擺墜滿鉆石。
雖看不清臉,但施婳知道一定是張清絕美貌的面孔。
而她和蔣柏亨的婚禮在教堂舉行,交換婚戒前一剎那,她驚醒了。
冷汗涔涔,這噩夢堪稱她今年之最。
施婳沒了睡意,起來洗臉精神,緩緩喝下一大杯溫水才把那股子后怕壓下去。
當天晌午,她就找爺爺親口拒絕了這門婚事。
接到蔣柏亨電話時,也再度嚴詞婉拒。
結果安生了沒兩天,某天深夜,她剛下班回來,只見沙發(fā)上坐著一衣衫華貴的婦人。
是白思嫻。
她一改往日的偽善,張口便是譏諷:“施婳,賀家養(yǎng)了你這么些年,就養(yǎng)出個白眼狼?”
施婳臉色一白,掐緊了手,抿唇不言。
對方厲聲教訓:“你十一年前就該住進福利院,沒有賀家,你能有京傳的學歷?如今還做上了京臺主持人這樣體面的工作?”
施婳低垂眉眼,嗓子有些澀:“您說的是,我有今天,全仰仗賀家。賀爺爺于我的恩情,我這輩子都報不完。但是我不會嫁給蔣柏亨,您拿話逼我也不管用。”
更闌人靜,女孩的嗓音溫糯卻堅定,頗有一股倔勁。
白思嫻氣得站了起身,一臉氣急敗壞:“行,狐貍尾巴露出來了是么?我就知道你這丫頭不是個善茬,成天一副軟柿子的模樣,不知道心里憋什么壞水兒呢。還好阿珩跟你沒成,要是成了,你還真當自己飛上枝頭了�!�
她一陣尖酸后,又轉(zhuǎn)言道:“你不嫁也罷了,好歹該有點良心,好好應酬著人家,你伯父現(xiàn)在同英皇娛樂還有幾個億的合作,別把人得罪狠了,讓賀家替你擔著�!�
施婳冷著臉,半晌才不情不愿應了一聲。
白思嫻終于甩臉走人。
施婳孤零零站在原地,良久紋絲未動。
她不想被人拿捏。
不想淪為聯(lián)姻的工具。
更不想被白思嫻他們當成物件賣出去。
可是她能怎么辦。
這次蔣柏亨可以耗著、拖著。
等這位驕縱大少爺厭了、膩了。
可今后呢,還會有無數(shù)的對象等著她。
或許還會有比蔣柏亨更不如的,甚至離異帶子的中年富豪,嫁過去就要給人當后媽的。
她好想逃離這里。
可是十一年的恩情,豈是說割就割斷的。
漫無目的走到庭院里,今天有霧,月光甚是熹微。
她不知怎么想起了那日賀硯庭在槐樹下吸著雪茄吞云吐霧的畫面。
還有前幾日那場相親宴上,他言笑晏晏,斯文矜貴的模樣。
那么多優(yōu)秀的女性都傾慕他。
他也在車上說了那句“若有合適對象,未嘗不可。”
施婳固然情感經(jīng)歷單調(diào)。
但也明白婚戀一事,最講究一個蘿卜一個坑。
現(xiàn)在還沒有九嬸。
可明日、下月、明年,就未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