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眾人大驚,忙七手八腳的把夏蕓抬到床上,金氏撲到夏蕓身上哭得死去活來,道:“我的兒,你若不中用了,豈不是要了我的命哇!”
夏蕓喘著粗氣道:“我寒窗苦讀十幾載,辛辛苦苦得來的功名全被你們折騰了去,你們這是……這是要我的命罷了!”
金氏和夏二嫂大眼瞪小眼,對望了半晌,夏二嫂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問道:“叔叔,你那功名真的被……被……”
夏蕓暴怒,掙扎著要坐起來,兜頭啐了夏二嫂一口,罵道:“都是被你們這黑心的無知婦人害的!”
這廂金氏已一屁股坐在地上,扯開嗓子哭天搶地道:“哎喲喂!老天爺你不開眼,眼睜睜要時來運轉(zhuǎn),竟被陳家那奸倭的小淫婦算計,天打火燒妖里妖氣的下流婊子,如今老娘豁出這條老命,要跟她撕個魚死網(wǎng)破!”一骨碌爬起來,將門口站著的人扒拉開就往門外跑。
屋里人一時怔住,夏蕓先回過神來,怒吼道:“還不趕緊將她攔住!”
夏二嫂如夢方醒,跟著追了出去。
夏三姐兒只覺有趣,咬著手指倚在門框上吃吃發(fā)笑,那笑聲只震得夏蕓腦仁兒發(fā)疼,他用盡氣力擲了一個茶碗過去,“當”一聲砸在門框上摔了個粉碎,夏三姐兒嚇了一跳,忙不迭的跑了。
卻說金氏一溜煙兒跑到陳家門前,“咚咚”捶門,口中亂鬧亂嚷,不多時,林錦樓送來的婆子前來應門,將金氏堵在門口,金氏撒潑大鬧,滿口穢言,夏二嫂趕來拉拽金氏,卻怎么都勸不住。香蘭在房中聽見,悄悄打發(fā)那小廝前去衙門報官,又命那婆子關(guān)上門不必理睬。
不多時,衙門果然來了兩個捕快,二話不說便將金氏和夏二嫂拿了,押到縣衙各打了二十大板,將這二人雙腿齊齊打斷,才讓夏家過來領(lǐng)人。金氏嚇破了膽,她本就年歲大了,又傷了筋骨,抬回家里當天夜里便斷了氣。
夏家愁云慘淡,夏蕓的父親是個沒主意的,兩個哥哥都是無甚見識的莊稼漢,金氏一去,夏蕓臥病在床,夏家更是群龍無首。偏那夏二嫂是個身體壯的,竟熬了過來,將老公叫到身邊來,低聲道:“如今叔叔的功名被革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發(fā)達起來,只怕還要受幾年精窮,他得罪了林家,興許這輩子就完了。咱們可得留個心眼子,別跟著受罪。”
夏二哥本就跟夏二嫂一路貨色,忙問道:“你想如何?”
夏二嫂道:“陳家不是給了六十兩銀子么?如今娘死了,你去拿銀子辦喪事,買口薄皮棺材,蠟燭紙牛的操持,有個十五兩銀子就頂了天地了,你悄悄多昧下二十兩,那銀子留著咱們自個兒用。”
夏二哥覺著此計甚妙,又踟躕道:“方才小三兒還嚷嚷著要把銀子還給陳家……爹也答應了,還說好生央求一番,興許陳家心一軟就能恢復小三兒的功名�!�
夏二嫂“呸”了一聲道:“放屁!收下的銀子哪還有還回去的!我這身上的打白挨了不成?你只管照我說的做,家里不是還有那個叫銀蝶的小賤人么?倘若沒了銀子,讓叔叔把銀蝶賣了還債!”
夫妻倆密議了一番。夏二哥便去討銀子給金氏辦喪事,因家中無甚積蓄,夏蕓只得拿出四十兩銀子。夏二哥依計,用去十五兩操辦喪事,偷藏了二十兩,剩了五兩銀子交予夏蕓。夏蕓臥病在床,不知當中的事,只得聽他二哥夫妻擺布,又擔心倘若這銀子不歸還陳家,要招來更大的災禍,左思右想不得法,夏二哥便攛掇他賣了銀蝶。
夏蕓原先因林家賞賜奴婢之故,憐惜銀蝶,又愛她美貌,如今這事一出,先前那點子恩情早已付之東流,當下點頭便應了。
夏二哥當下便去找人牙子,問了幾家,因銀蝶是失貞之婦,大戶人家全然瞧不上,中等人家又出不上高價,唯有一家娼寮肯出一百兩銀子,討價還價又添了十兩,那夏二哥本就是個心狠貪財之輩,知道夏蕓厚道心軟,便騙說將銀蝶賣與大戶人家。
卻說銀蝶也有自己一番計較,眼見著夏蕓沒了功名,夏家一大家子人僅靠幾畝薄田過活,又要精窮下去,且上上下下都是張牙舞爪不好相與的,又有好些邋遢骯臟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自從夏蕓丟了官,家中人對她非打即罵,惡言相向,無一日好過。銀蝶自幼不曾吃苦受窮,又在林家富貴之地長大,對夏家十分鄙視輕賤,這廂聽說夏蕓要將她賣了,心里雖忐忑,卻還有些竊喜,倘若對方肯花高價把她買了做婢做妾,她便又能過錦衣玉食的日子了。她雖不舍夏蕓年輕清俊,還有個多情的性子,可一想到每日吃的糙米爛飯,這點子好處也全化成了天邊的云。
故而夏二哥哄她說:“有個鄉(xiāng)下的大地主要買你做妾,趕緊收拾東西過富貴生活去,在這里跟著我們挨窮作甚!”
銀蝶便立時收拾了東西,進屋給夏蕓磕頭,跪在地上眼淚汪汪道:“我雖不舍官人,奈何家中遭大變故,需要銀鈔,二哥將我賣了,還能換幾兩銀子回來度日�!�
夏蕓頭傷未愈又添了新癥候,正躺在床上,聽了銀蝶之言,心里也有些發(fā)軟,暗想著到底恩愛一場,這般將人賣了也確實無情�?膳み^頭一看,卻見銀蝶穿了一身壓箱底的粉綢繡牡丹蝴蝶的新衣,桃紅挑線的羅裙,襯得柳腰窈窕,精心盤了個頭,插著兩三支兒珠翠花簪,一張臉兒上涂脂抹粉,艷麗非常,哪有依依惜別的模樣,分明是迫不及待要離去了。
夏蕓氣得頭又暈了一暈,想到如今種種皆因此女而起,遂冷笑道:“但愿姑娘再攀高枝兒,當什么有錢人的小老婆,也不知他可否嫌棄撿我穿過的鞋!”
這一句將銀蝶噎得滿面通紅,心中暗恨不已,想分辯幾句,又怕惹惱夏蕓,將她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只得忍著恥退了下去。
夏二哥將銀蝶引出門,登時便換了一張面孔,獰笑道:“小賤婦,賣出去的奴才,還敢穿得比主子體面不成?”說著一把搶過銀蝶的包袱,又將她頭上的簪子釵環(huán)盡數(shù)拔了。
銀蝶大驚,尖叫著去奪,夏二哥一腳便踹在銀蝶小腹上,罵道:“敗家精!打你都便宜你!”
銀蝶忍著疼,起身又要去搶,夏二哥揪住銀蝶的頭發(fā)舉手便要打,忽聽有人:“嘖嘖,這可使不得,打壞了臉可怎么見客!”只見倚翠閣的龜奴高二寶施施然走了過來。
夏二哥登時將手放下,滿面堆笑的跟高二寶行禮問好。高二寶上下打量了銀蝶一番,心里滿意,當下會了銀子,將銀蝶帶走了。夏二哥得了銀子,又昧了三十兩,余下的交給夏蕓。夏蕓取了六十兩還給陳家,暫且不提。
卻說銀蝶得知自己被賣到勾欄里,不由大驚失色,哭鬧謾罵不休,鴇母惱了,一頓藤條抽打下去,又餓了兩頓,銀蝶便老實下來。鴇母見銀蝶臉蛋生得好,便教她識字彈曲兒,沒料到銀蝶對這些一竅不通,教了好些時日也沒學會,倒張個能說會道的會哄人的嘴,可全無察言觀色的能耐。
鴇母左右調(diào)教不好,知銀蝶學不會風雅調(diào)調(diào),便干脆讓她掛牌子接客。料定銀蝶不能聽話,便在酒水里下了迷藥,賣了個有錢的商賈。銀蝶心里明白,手腳全然動彈不得,事后不由哭個不住。
鴇母道:“好閨女,年紀輕輕的趁早賺幾兩銀錢,老了還有個指望,腿撇開就來花花的銀兩,比男人虛情假意實在得多�!�
當下那商賈又送來五兩一錠的銀子,說當做銀蝶的胭脂水粉錢,又說改日送幾套織金的衣裳。鴇母喜得合不攏嘴,立時抬舉銀蝶,讓她搬到上好的廂房去住,又撥了兩個小丫頭子給她使喚。第二日,商賈送來三十兩銀子,要包宿銀蝶。銀蝶縱然厭惡商賈年老體臭,卻貪他銀子,又見那商賈從緞子鋪送來兩匹好尺頭讓她裁衣裳,更有那有名兒的糕餅水酒攢了一大盒子命小廝前來送。勾欄里人人眼紅,銀蝶一時覺著這樣的風頭體面連在林家時都不曾有過,便不吭聲了,自此做起皮肉行當。
這個月這個來包,下個月那個來睡,春去秋來,先前還有人愿意為銀蝶贖身,銀蝶不是嫌棄那個窮,就是嫌這個給她的身份不體面,不知不覺年老色衰,驚覺時才發(fā)覺肯為她贖身的更是她萬萬瞧不上眼的,便愈發(fā)心有不甘。再過了兩冬,竟然染了一身臟病,渾身流膿不止。
鴇母嫌棄銀蝶臟臭,將她從房里趕出來,只讓她在下等窯子里宿著,只有那些個販夫走卒化上些錢來宿,漸漸的,連那些人也不愿來。忽有一日,銀蝶肚痛不止,也無人請大夫來,待有人瞧見時,只見人早已死了,雙目圓圓的瞪著,不知在恨誰,身上已爬了蛆,便找了個席子一卷,草草埋葬了事。
第137章
再入
五日后,林錦樓果然派了一輛馬車去陳家接香蘭進府�?v然香蘭百般不愿,也只好收拾了行李跟著去,臨行前,薛氏含淚,拽著香蘭的袖子道:“不如我去求求林大爺,他要多少銀子,咱們傾家蕩產(chǎn)也給得,只求他放你回來……”
來接香蘭的正是吉祥,聽聞此言不由嚇了一跳,慌忙勸道:“薛嬸子,這話可萬萬不能再提了。林家莫非還短銀子不成?大爺相中的是人。”
薛氏眼淚止不住滴下來,香蘭強笑著勸道:“又不是生離死別,何必這樣哭哭啼啼的。橫豎總有熬過去的日子罷了,等過兩日,我就家來看望爹娘�!�
吉祥使了個眼色,林家派來的劉婆子立刻上前扶著薛氏的手臂,笑道:“姐兒是要進府享福去的,多少人盼還盼不來,夫人這樣哭,反倒惹得她心里不安穩(wěn)了�!边@劉婆子本在知春館當差,有兩分體面,眼見林錦樓將她指到陳家,伺候幾個奴才出身的,心里老大不樂意�?扇缃褚娭橛H自來接香蘭,不由暗自咋舌,心想:“我這外甥在大爺跟前是極體面極有臉的,人人都叫一聲‘大管事’,大爺竟派他來接香蘭,可見心里頭對這丫頭是極器重,誰知以后她有沒有大造化呢!”態(tài)度便愈發(fā)殷勤熱絡了。
吉祥也在旁邊勸了兩句,香蘭方才灑淚拜別,隨了吉祥等人重新回到林家。
到了林府角門處,書染早就同兩個婆子站在角門處等候,見了香蘭不由滿面堆笑著問好,上前來將她手中的包袱接下,又親親熱熱的扶著她上小轎兒,一路抬到知春館去了。
香蘭下了轎,書染領(lǐng)著她直往正屋走去。院子里靜悄悄的,連澆花灑掃的丫頭婆子都瞧不見,香蘭垂著頭徑直往屋中走,卻不知兩側(cè)廂房中,畫眉、鸚哥等人正透過鏤雕的花窗瞪圓了雙目,定定的瞧著她。
待進了屋,書染將包袱交給門口守著的丫鬟,引香蘭坐下,笑道:“大爺吩咐了,說姑娘從今往后就住在東次間里,應用的東西一早就備下了,不知姑娘平日里愛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可有什么忌諱的東西?如今府里缺個大奶奶,什么都安排不周。我如今雖嫁了人,也進來領(lǐng)著知春館的差事,如今你來了,我倒是能清閑清閑了�!�
香蘭正郁郁不樂,聽了書染的話,才勉強打起精神,抬頭一看,果見書染梳著婦人的發(fā)式,書染又道:“大爺讓我撥兩個丫頭婆子給你使喚,都是跟你相識老舊的人兒了,若是不喜歡,你便直接換了就是了�!闭f罷命人帶了兩個丫頭進來,竟是小鵑和春菱。
小鵑顯是極歡喜的,見了香蘭便紅了眼眶。春菱神色平靜,二人給香蘭行禮。香蘭忙站了起來,上前攜住她兩人的手,只覺后頭發(fā)緊,竟一句話都說不出。
書染笑道:“我去瞧瞧你的東西安置好了沒有,次間已打掃出來了,姑娘過去歇歇罷,短缺什么東西只管說�!毖粤T便退了下去。
當下,小鵑便立刻扯住香蘭的袖子,笑著說:“我的天,我的地,昨兒個我還念叨你來著,沒想到你竟然又回來了!這下可好了!”
春菱瞧著香蘭隱帶愁容,便拉了小鵑一把,對香蘭道:“你……怎的又回來了?”
香蘭嘆了一聲道:“一言難盡�!庇謱χ毫庑写蠖Y,口中道:“還未謝過你的救命之恩�!�
春菱側(cè)過身,伸出胳膊扶住香蘭,口中笑道:“你這禮,我如今是受不起了。”
香蘭譏誚的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扭頭看著窗外的枝椏綠葉,低聲道:“什么受得起受不起,原先是奴才,如今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
春菱聽得分明,忙扯了香蘭一把,左右瞧了瞧,低聲道:“快休如此,讓有心人聽見指不定傳成什么樣子呢!如今那母夜叉雖走了,可知春館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毖粤T引著香蘭去東次間,口中又道:“大爺?shù)杰娭腥チ耍瑢ν庥钟行⿷曛�,晚上才回來呢�!?br />
香蘭原本揪著心,聽說林錦樓不在,方才悄悄松了一口氣。
東次間緊挨著臥房,只以一面多寶閣作為隔斷,臨窗設一床,鋪著猩紅的金錢蟒大條褥,綠緞彈墨五彩連波水紋鴛鴦刺繡的靠背,并秋香色妝花引枕,垂著藕荷色的紗綢軟簾。一側(cè)設這海棠樣式的洋漆小幾子,放著紫金鑲琺瑯的花瓶兒,里頭插著一把夜來香。幾子旁有一個烏木柜,另一側(cè)有兩把椅子并一張方形小條案,擺著茗碗等物。
香蘭只坐在床上發(fā)呆。
春菱見四下無人,便在香蘭身邊坐了下來,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你怎的又到了府里,可大爺讓我服侍你,可見是有心要抬舉你的,既然來了可就別瞎想,否則就是給自個兒添堵了。知春館比先前清凈不少,畫眉抬了姨娘,住在東廂。鸚哥天天縮在房里不出來,只對外稱病。還有一個鸞兒,是老太太給大爺?shù)�,大爺進京的時候她非要跟著去伺候,她是書染的堂妹,因這層臉面,大爺便抬舉了她,成了通房�!�
小鵑插嘴說:“她可是個厲害的人,會彈幾首琵琶,大爺在家吃飯總愛讓她在跟前伺候,時不時彈上一曲半曲的,比畫眉還得臉呢。她本來叫可人,后來趁著大爺高興,要給自己改名叫鸞兒,說自己沒進府之前就叫這個。乖乖,鸞鳳呢,豈不是比畫眉那樣的小鳥兒尊貴多了,大爺竟然答應了。畫眉和鸚哥兩個臉上都不好看�!�
春菱道:“不過前些日子,她不知怎的,將大爺腰間的玉佩跌在地上摔裂了,惹得大爺不悅,罵了她兩句,誰知她竟然還敢回嘴。大爺沒搭理她,不過自此對她淡了些,近來一直沒讓她到跟前伺候。反倒畫眉給大爺做了兩身衣裳,擺出賢惠模樣,讓大爺在東廂宿了一夜。”
香蘭只覺這些爭寵的把戲無趣,但知春菱和小鵑是好意,便打醒了精神道:“隨便她們?nèi)绾瘟T,招惹不到我頭上,便井水不犯河水。我本就因為大爺救了我爹,才進來服侍一場,全當還他恩情,至于旁的,也不愿多想了。”
春菱和小鵑對望一眼。小鵑還欲再說,春菱卻扯了她衣袖,只將話頭扯開道:“除了我們倆,還有兩個丫頭,是專門做針線的,另有九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四個老嬤嬤�!庇謱π※N道:“快午時了,也不知廚房做什么飯菜�!�
小鵑跳起來,笑嘻嘻說:“我?guī)小丫頭去領(lǐng)飯菜去。”說著一溜煙跑了。
當下春菱便張羅收拾香蘭帶來的行李,又將丫頭引來讓香蘭看,見她凡事都漫不經(jīng)心的,便自顧自替她做主了。香蘭心里正哀悼自己的命運呢,林家大宅里縱然閃閃生輝,可她看起來也像個富貴牢籠,更不用說林錦樓淫威跋扈,妻妾成群,勾心斗角。她呆坐了好一會兒,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暗道:“再如何沮喪也無濟于事,事情已然到這個地步,只好忍耐下來,再找機會慢慢離了這地方便是�!�
香蘭振了振精神,抬頭觀瞧,只見春菱早已將她包袱里的衣裳都收到箱籠里,兩三樣首飾鎖進烏木柜的小抽屜里,指揮小丫頭們打水澆花,凡事安排得有條不紊,端得一派大丫鬟的風范,比先前還要老練了。
原來青嵐一死,春菱便在知春館閑賦下來,她本想回秦氏房里當差,奈何未找到門路,只好在正房領(lǐng)些零散活計,先前的體面一絲全無了。昨日書染忽叫她和小鵑到跟前,說她二人明日起開始伺候香蘭,春菱吃驚,心里雖有些別扭,卻也覺著是個時機。平心而論,香蘭性情隨和,與世無爭,是個好相處的,自己雖原先與她有些矛盾,但關(guān)鍵時刻也救了她一場,因這個恩情,也算得上是自己人了。春菱當下打定主意,只管把香蘭當成青嵐那等姨娘伺候,日后混出個體面來方不負自己的才干,故而十分用心。
不多時,小鵑領(lǐng)了飯菜回來,春菱將吃食擺在炕桌上,見香蘭只用了些清淡的,便默默記在心里。小鵑是個心思簡單之人,只覺香蘭是同她相好的,日后再不會受委屈,心里一痛快,飯都多吃了一碗。一時飯畢,小鵑嘰嘰喳喳,先說一回趙月嬋如何可惡,又說林錦樓那幾個姨娘如何,又說林東綺過兩日便出嫁等。
香蘭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
春菱輕手輕腳拿了套家常衣服進來,笑著說:“大爺晚上才回來呢,穿這一身怪不自在的,換身衣裳罷�!�
香蘭扭頭一瞧,見春菱手里拿著一件菊花赤金竹葉紋樣的軟紗綢衣裳,香蘭看了看道:“這不是我的衣服。”
春菱笑道:“是早就在箱籠里備下的,大爺命人抬來了兩箱四季衣裳,都是簇新的呢�!�
香蘭見那衣裳十分輕薄,若要穿在身上必將透出里頭的肚兜顏色來,不由冷笑一聲,道:“這樣的衣裳如何穿得?莫非他把我當成粉頭一樣取樂的人物兒了?”自顧自取自己的衣裳換了。
春菱神色尷尬,暗道:“這料子是上好的,府里幾個小姐都想得一匹做貼身衣裳穿,又好看又輕薄,雖說做家常衣裳是暴露了些,可在屋里呆著又不出去見客又有什么打緊的�!币膊缓枚嗾f,只管幫香蘭換衣裳。
第138章
鸞兒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書染從屋中退出來,剛走到房后,忽有人喊了一聲:“姐姐!”書染吃了一嚇,回頭看去,見是鸞兒站在一叢芭蕉后面,手里攥著帕子,板著臉兒,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
書染上前道:“該吃中飯了,怎么在這兒站著?”
鸞兒往屋里一努嘴,道:“那個小狐貍精住進來了?”
書染立刻沉了臉色道:“胡說!什么小狐貍精�!�
鸞兒冷笑道:“可不就是小狐貍精,一來就鉆到正房里頭,那是將來大奶奶才能住的地方,她也配?”
書染道:“那是大爺安排的,讓她貼身伺候,住在次間里。”說著揉了揉額角,上前拉了鸞兒的手道:“好妹妹,嘴上安個把門兒的罷,上次惹怒了大爺,如今他還不搭理你呢,我也不敢十分勸說。大爺?shù)男宰樱玫臅r候萬般都是好的,你使個小性兒,他也耐得下心來哄,可真惱起來,天王老子都降不住,你又何必找不痛快?快把你那個傲氣的架子收收罷�!�
鸞兒臉上有些不自在。書染說的她何嘗不知,可當初她使使小性子,林錦樓便會聞言軟語的哄她幾句,讓她覺著林錦樓是在意她喜愛她的,她自從嘗過那滋味便難以割舍。偏林錦樓風流得緊,沒了當初的新鮮便不再著意她,她怎受得了。便忍不住再使小性子勾著林錦樓哄她,誰知竟弄巧成拙。鸞兒臉小,死撐著不肯認錯,便這般僵持下來。
書染嘆了口氣,拍了拍鸞兒的手道:“你呀你呀,還是年紀太輕,聽姐姐話,回頭端個湯水到大爺跟前兒去賠個禮,吃不了虧。香蘭你少去招惹,畫眉是正經(jīng)姨娘,她都沒吭聲,你硬出什么頭�!�
鸞兒紅了眼眶道:“我就是氣不過,大爺抬舉我還不到三個月呢,就有了新人……”
書染冷笑道:“當初我說什么來著?讓你自己選好了道兒,日后不準后悔,你偏不聽,梗著脖子說自個兒早已想好了,如今能怨誰?”
鸞兒白著臉兒不說話。
書染嘆口氣,知她這個堂妹一身的犟骨頭,打死也不會認錯的。
原來鸞兒落生之后,她爹娘找人給她批八字,算卦先生當場便說此女并非凡胎,乃是鸞鳥托生來的,即便當不成娘娘,也必然是個夫人,榮華富貴受用不盡。那算卦先生是否滿嘴胡吣未曾可知,但鸞兒的爹娘卻信到骨子里,自幼把女兒嬌生慣養(yǎng)。她家隔壁住著個戲班子,里頭的師父們便教鸞兒幾手,時日一長,鸞兒彈琵琶唱曲兒便不在話下了,又識了幾個字,會背些唐詩宋韻,行動坐臥便都不同起來。后來年歲見長,逐漸出挑成美人模樣,細眉細眼,瓊鼻檀口,一身妙膚,纖骨柔腰,人人都贊幾聲道:“瞧人家的閨女,說話舉止都氣度不俗,聽說琴棋書畫都精通,哪是個奴才生的種子,分明是個小姐氣派�!�
鸞兒被眾人稱贊長大,又每每聽她爹娘念叨自己八字如何不凡,日后大富大貴云云,便愈發(fā)覺著自己清高脫俗,日后必為人上之人,不覺傲氣起來,等閑一律不入眼內(nèi)。后來看了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便認定自己是那不幸落于凡夫奴仆間的鳳凰,只等著貌似潘安,財比范蠡的公子慧眼識珠,解救于危難之間,自此比翼雙飛,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
鸞兒一見林錦樓,登時怦然心動,只覺此人便是那慧眼識珠的真英雄,心里篤定要跟林錦樓演一出癡情男女的大戲,卻不成想林錦樓全然沒有領(lǐng)情,不過將鸞兒當成個會唱曲兒取樂的丫頭,扭過臉兒便惦記把香蘭弄進府來了。
書染頓了頓道:“你快回去罷,明兒個我?guī)闳ゴ鬆斈莾海阏f兩句軟和的,我從旁打個圓場,將這事揭過去罷了。從今往后你少說話,在這當口千萬別招惹香蘭,多學學人家畫眉�!�
鸞兒哼了一聲道:“學她?成天當縮頭烏龜,我可沒見著她哪兒高明了�!甭曇魠s小了不少,書染便知鸞兒已經(jīng)服軟了,心里不由再嘆了一聲,款款勸了鸞兒幾句,兩人各自散了了事。
是晚,過了掌燈時分林錦樓還未回來,香蘭只覺心神不寧,晚飯都不曾好好用,草草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
春菱挑亮了蠟燭同小鵑團團坐著跟香蘭說笑解悶,見香蘭直是心不在焉的,便早早命小丫頭子打水進來卸妝梳洗,吹熄了燈,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香蘭躺在東次間的床上,只覺心里像用油過了一遍,又焦又躁,直瞪瞪的看著合帳頂子發(fā)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她朦朦朧朧要睡著的時候,忽聽院內(nèi)一陣喧嘩,有人“怦”一聲推開屋門,便聽見雙喜的聲音道:“快,給大爺端醒酒湯,拿擦臉的熱面巾來!”
這一聲驚得香蘭登時從床上坐起來,只覺手心冒汗,將幔帳悄悄掀開一道縫,見外頭已燈火通明,丫鬟和婆子都紛紛走了出來,一時間打水的聲音,勸林錦樓喝醒酒湯的聲音,林錦樓呼來喝去的聲音便響成一團。
香蘭本不想過去,又怕自己縮在床上裝死,惹惱了那個魔王再生出什么事端讓日子更難熬,咬了咬牙,暗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橫豎就這檔子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罷了!”便下床穿了鞋,找了件百蝶穿花刺繡的氅衣套在外頭,悄悄走了出去。
倚在多寶閣邊上一看,林錦樓正歪在廳里上首位的太師椅上,左右團團的圍著幾個丫頭,雙喜早已走了,其中有個穿著石榴紅綾繡金襦衣裙的女郎立在林錦樓身側(cè),顯得與別個不同。香蘭略一打量,只見此女生得細眉細目,五官單看不覺出挑,生在一張臉上卻別有韻味,兼有個細挑身材,在林家的丫頭當中便算數(shù)得上了。
香蘭暗道:“此人便是鸞兒了罷。”
只見她端著一碗湯,明明十分關(guān)切,卻擺著一張冷臉,仿佛林錦樓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嗔怪道:“在外頭應酬本就該少吃酒,這樣醉醺醺回來,萬一從馬上跌了可怎么得了�!�
林錦樓不耐煩的擰了擰眉。
鸞兒將手中的湯水遞上前道:“這是雞湯,快趁熱喝兩口罷�!�
鸞兒的丫頭寸心連忙道:“這湯可是姑娘細細燉了兩個時辰才熬出味道的,肉爛得能融在口里,又放在文火上偎著,生怕涼了,里頭加了好些藥材,對身體滋補得緊……大爺可見姑娘這一番苦心了�!�
鸞兒斥了寸心一句道:“就你話多!”又將湯碗殷勤的端了過去。
鸞兒覺著只要林錦樓將這湯喝了,前頭的別扭便揭過去了。沒成想林錦樓冷笑了一聲,道:“誰讓你過來的,越來越?jīng)]規(guī)矩,這個地方是你想進來就能進來的?給我出去!”
鸞兒彎起的嘴角登時便僵在嘴上,林錦樓瞪了她一眼,道:“讓你出去,聽不懂人話是罷?”
鸞兒的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寸心倒機靈,連忙把湯碗放在小幾子上,忙不迭的扯著鸞兒去了。
林錦樓揉了揉眉心。他和一群老油條虛以委蛇了一晚上,胡子都白了一把的老東西了,竟然還想插手漕運巡鹽的差事,也不問問他答應不答應。那酒宴其實就是個不見刀槍的戰(zhàn)場,他得勝歸來雖躊躇滿志,卻也覺著疲倦,根本沒心思搭理府里頭那些跟他抖機靈的鶯鶯燕燕。
林錦樓將手邊一盞熱茶喝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扭臉,便瞧見多寶閣旁站著個淡淡的身影,長發(fā)已垂下來,襯著一張雪白靈秀的小臉兒。林錦樓不由一怔,忽覺著心情好了兩分,邁步走了過去。
香蘭一驚,不自覺往后退了兩步,小手緊緊攥著衣角,身子貼在墻壁上,怯生生的。
林錦樓伸出手在香蘭臉上摩挲了一下,繼而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笑道:“差點忘了,今天早晨打發(fā)人接你過來的,這么晚了還沒睡,等著爺呢?”
香蘭不知該如何說,眼睛忽閃了一下便垂了眼簾。
丫鬟婆子們?nèi)加醒凵耐肆顺鋈�,香蘭聽見“咣當”一聲輕輕關(guān)門的聲音,只覺整顆心都揪起來。還未等她緩過神,林錦樓已低下頭吻在她臉上,細密的親了兩下便吻住她的嘴,淺淺的啄。
香蘭聞到酒香、脂粉香并一股清新濃烈的男子氣息,她睜大眼睛,渾身抖得仿佛秋天掛在枝頭的一片葉子,一動都不敢動,兩手緊緊握成拳,指甲全陷入掌心。
林錦樓只覺懷里的女孩兒香甜柔軟又滑膩,這滋味太美好,他才吻上便不能自拔,低低笑了兩聲,去親香蘭的耳根,道:“別怕�!闭f著手便往衣服內(nèi)探去。
香蘭咬住嘴唇,閉上雙眼忍耐,卻又覺著閉上眼反而更熬人,又趕忙睜開。林錦樓只覺香蘭穿得厚重,啞著嗓子道:“不是給你做了兩箱子新衣裳,怎么沒穿?”
香蘭睜大眼睛。
林錦樓去親她的嘴,手臂一用力便將她橫抱起來,往臥室中去了。
第139章
較勁
正房的臥室極大,東側(cè)放置一張酸枝木雕流云萬蓮鯉魚的大床,上鋪著如意紋紅織金妝花紗閃緞床褥,又軟又綿,皆是杜衡清芬。
林錦樓將香蘭抱到床上,一手剝?nèi)ニ值哪羌俚┗ù汤C的氅衣,露出一截白膩的脖頸,林錦樓喉頭發(fā)緊,忍不住低頭去吻,把她的長發(fā)攏到一側(cè),又去褪她身上的衣衫,調(diào)笑道:“穿這么厚重做什么?如今盛夏,穿厚了憋悶,爺心疼你,做了好幾身軟紗綢的,你換了伺候我,也是個趣兒�!�
這話仿佛利刃,香蘭只覺得屈辱,木著一張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林錦樓已將褪去她貼身小衣,在燭光下,只見得素骨凝冰,玉體橫陳,身段裊娜纖細,胸前山巒明秀,立著粉嫩的果兒,在大紅的床褥上竟襯出幾分妖冶風情。
林錦樓呼吸濃重,俯身吮吸那粉色的果兒,另一手撫著修長瑩白的腿,探到腿間,不輕不重的捻那處玉軟花柔。
香蘭渾身一激靈,打著顫,如同被嚇壞了的小貓兒。她不知怎的,眼淚簌簌滾下來,滑到她濃密的發(fā)間,止都止不住。
林錦樓血脈賁張,身下的女孩兒仿佛一朵半開的鮮花兒,又香又甜,細嫩柔軟的身子仿佛是玉雕成的,他經(jīng)歷幾多婦人,無有一人這樣肌若凝脂,氣若幽蘭。
香蘭睜大淚眼,見林錦樓三兩下脫了衣裳,露出精壯結(jié)實的身子,只覺他比衣冠整齊時還要駭人。林錦樓喘著氣,滾燙的身體貼上香蘭的。香蘭全身繃得仿佛一張弓,林錦樓心底里不覺涌出一股憐惜來,手指探進她身子,道:“你早這樣乖乖兒的多好,爺抬舉你當個姨奶奶,決計虧待不了你�!闭谇閯娱g,只聽得香蘭定定說一句:“橫豎是那一種勾當,你痛快些了結(jié)了罷�!�
林錦樓一頓,方才的憐惜全都凍在胸口,臉上的神情全然不見了,森然怒意從喉嚨里涌上來,不禁罵了一聲:“賤人!”揚手便給了香蘭一巴掌。
香蘭頭歪向一側(cè),耳邊轟鳴,臉頰上熱辣辣的,可這疼痛反而讓她好受了些。
林錦樓火冒三丈,他本是呼風喚雨的天之驕子,女人都該圍著他打轉(zhuǎn),他歡喜了逗逗,不高興了一腳踹開。他對眼前這個女人已足夠用心,三番五次救她和她爹的小命兒,可她竟然這般不識抬舉,公然落他臉面,不光是只白眼狼,簡直是個沒心肝的賤婦!甭以為他不知道她心里惦記著誰,不就是宋柯那個軟蛋。她家里買來的小丫頭叫什么?叫畫扇!倘若不是念著宋柯贈她的扇子,何至于叫這個名兒?呸!自打他知道這名字嗓子眼兒就發(fā)堵,宋柯在他眼里算個屁!
他本想披上衣服甩手就走,且不說外頭,就在這知春館當中,多少女人盼星星盼月亮的等著他過去。可他身子底下的女孩兒真美,仿佛無瑕美玉,永遠一副他高攀不上的模樣。
林錦樓忽然笑起來,伸手掐住香蘭的下巴,強迫她轉(zhuǎn)過臉兒來與他對視,慢條斯理道:“你還惦記著宋柯是不是?他啊,三個月之前就在京城跟顯國公家的小姐成親了,爺還親自登門送了賀禮來著,那天正是熱鬧得緊,送親的隊伍烏壓壓占了一條街,有頭臉的王公大臣們都到了。宋柯娶了高門貴女,可是春風得意的緊吶。就是不知道他原先相中的人,如今讓我收用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小香蘭,你猜猜,他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香蘭直挺挺的躺著,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唯有兩眼蓄滿了淚,滾瓜似的掉下來。宋柯,她又想起她前世的夫。前世她嫁給他,送親的隊伍豈止一條街,“十里紅妝”都不為過。他在挑起她的蓋頭,輕聲喚了一聲“娘子”,便有些臉紅,嘴角蕩起一抹暖融融的笑。那笑意同今生再見面時一模一樣。
只是今生他娶了高門嫡女,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當了玩物。
她明白,從此蕭郎是路人,故而把宋柯牢牢鎖在心底里,可為何林錦樓又如此殘忍把這樁說不出口的情意翻檢出來?
林錦樓厭惡香蘭因為宋柯一臉傷心絕望的掉眼淚兒。他粗魯?shù)挠H她的唇兒,分開她雙腿,那粗硬的話兒慢慢擠進去。香蘭因疼痛和難受開始掙扎,林錦樓不費吹灰之力的將她制住。香蘭只覺身下已被撕裂開,疼得渾身哆嗦,嗚咽著哭出了聲。
過了許久,林錦樓方才散了云雨,將頭埋在香蘭的脖頸間粗重喘息著。半晌,他抬起頭對上香蘭那雙腫成核桃的眼睛。林錦樓本已饜足了,可看著香蘭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火氣又不打一處來,翻身下了床,自顧自走到海棠幾子旁倒了盞涼茶喝。
他喝完茶又坐到床上,想喚丫頭抬水進來,掌高了蠟燭,卻瞧見香蘭腿上將要干涸的血跡。林錦樓心頭的怒氣又消散了些,道:“直眉瞪眼的,你想什么呢?”
香蘭閉上雙眼,抿了抿嘴唇。
林錦樓見她這幅模樣又火氣上涌,冷笑道:“當初是你求我救你爹的,如今擺這幅德行給誰看?還是沒當過奴才,不知道怎么伺候人?爺這么個大活人杵在這兒,還要自己倒茶喝?”
香蘭睜開眼,勉強撐起身子,默默將氅衣拽過來披在身上,忍著疼顫著雙腿下床,給林錦樓重新倒了一盞茶。
林錦樓冷哼,手一揮,茗碗便飛出去,砸在地上稀里嘩啦碎了一地,他披了件衣裳便出去了,門口傳來“咚”的摔門聲。
香蘭渾身疼得要命,踉蹌著伏在床上,把臉埋在被子里。
忽然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傳來,有人輕輕撫了撫她的脊背,低聲道:“香蘭?香蘭?起來擦洗擦洗罷�!�
香蘭抬起頭,見來人正是春菱。原來今日是春菱當值,在次間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聽見摔杯子的聲音,春菱不敢輕舉妄動,緊接著林錦樓甩門而去,她方才披了衣裳過來。只見香蘭頭發(fā)凌亂,雙目紅腫,臉頰上淚痕交錯,腫起高高一塊,顯是挨了打。
春菱倒抽一口涼氣,忙從后頭小茶房里拎來半壺溫水,倒在銅盆里,將面巾浸濕給香蘭擦拭。香蘭搖了搖頭,將手巾接過來自己慢慢擦著。春菱嘆一口氣,坐在香蘭身邊,道:“我說,我也勸你兩句。大爺脾氣性情不好,也風流些,倒也是個大方會疼惜人的,嵐姨娘當初不就讓他寵上天了么,不光一屋子的玩器擺設,大爺連鋪子都送了。他是早就相中了你,事已至此你又何必犟著呢,多說兩句好聽的話兒,哄得大爺高興,才能有好日子過呀�!�
香蘭垂了眼簾,啞著嗓子道:“你不懂。奴顏婢膝討人歡喜的日子我也能過,那樣跪著活著只能忍耐一時,倘若一輩子如此我還不如死了。不如讓他一開始就厭了我,總有出去的一日�!�
春菱怔住,想再說幾句,動了動唇,卻一個字都蹦不出,只得搖了搖頭,端著盆去換水了。片刻后回來,拿了藥膏給香蘭涂,香蘭卻不用,裹了被單胡亂躺下,暫且不提。
卻說林錦樓,氣呼呼的摔門出去,心里的火直沖上腦門兒。陳香蘭那蠢婦簡直不可理喻,虧得還生了副伶俐模樣兒。他這樣年紀輕輕就做了四品將軍,手握重兵的,一只手就能數(shù)過來,興許過了年能再接著升官,家里的資財是宋家的數(shù)倍不止。財勢權(quán)貴他哪一樣不占?朝中權(quán)臣也好,勛爵也好,甚至皇親貴戚都惦心把閨女嫁給她。陳香蘭是生得美,可那個跟倔驢似的性子委實不討喜,比她媚比她柔的女子一抓一大把,一個個都跟蒼蠅見了蜜似的圍著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他留在身邊兒。他真吞不下這口氣,他林錦樓豈是任人淡漠輕視的角色,更甭論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他偏要她臣服,讓她乖乖兒的,在他身邊當一只咪咪叫的貓兒。
林錦樓站在院兒里揉了揉眉心,只見大小房屋均已熄燈,唯有西廂的一間小屋還亮著。原來鸞兒還未曾睡,因林錦樓責罵,心里一直不痛快,既不卸妝,也不換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臉上蓋著帕子生悶氣。寸心過來勸了幾句,也被她罵走了。
寸心也不敢再勸,坐著小杌子,靠在墻壁上沖盹兒。
此時只聽門“咣當”一聲大力推開,寸心登時驚醒,鸞兒也忙不迭拿下帕子坐了起來。只見林錦樓黑著臉走進來,身上只批了件綢緞的衣裳,敞著懷,露著健碩的胸膛。鸞、寸二人驚得張大嘴巴,片刻才緩過神來,寸心忙不迭去張羅倒茶。
鸞兒心中大喜,臉上偏做出不悅的模樣兒,坐在床上,蹙著兩道細眉,用帕子拭著眼角,抽搭了兩聲,道:“剛罵完人家,這會子不去抱你的美人兒新歡,巴巴跑我這兒來做什么!”
第140章
醋意
林錦樓一腦門子官司,來鸞兒屋里不過是尋個睡覺的地兒,話也不說一句,徑直躺倒床上,扯過一條薄被便蓋在身上蒙頭就睡。
鸞兒見林錦樓臉上隱帶怒色,依稀猜出香蘭惹他心里不痛快,心頭暗喜,推了推林錦樓道:“你躺在這兒做什么?橫豎我是個不討喜沒人疼的,快去你鐘意的可人兒那里歇著,別瞧著我礙眼�!丙[兒見林錦樓躺著一動不動,心里也含著怒,冷笑道:“爺近來的脾氣大得很,動不動就甩臉子,可真是嚇壞我了。先前我砸爛只玉鐲子,大爺還說砸的好,今兒個巴巴熬了湯過去,竟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趕出去了。我知道爺是瞧著新歡爽目,把我們這樣爛草木一樣的人兒就扔到脖子后頭,既把她捧在手心里,大晚上的,又過來招我作甚?”
林錦樓聽了這話愈發(fā)不耐煩,怒斥道:“蠢婦,再多說一句就院子里跪著!”
鸞兒怔住了,林錦樓對她向來有幾分溫柔,縱然在正房里斥了她兩句,渾不似這般疾言厲色。她心頭萬分委屈,登時就紅了眼眶。
寸心聽了忙道:“姑娘是一時糊涂,說錯了話她方才還跟我長吁短嘆的,說大爺?shù)暮锰幠�,也是因為把大爺放在心上,這會子見大爺收用新人,就拈酸吃個小醋,大爺萬萬別惱她。”寸心是書染一手調(diào)教出的,伶俐妥帖,故而把她給了自己堂妹,這兩句話說得林錦樓面色稍緩。
誰知鸞兒冷笑道:“你可是個能說會道的奴才,偏我是個心直口快的,既不會說,也不會侍奉,這才讓男主子不到三個月就納了新人進來,燉了湯還給趕出來,大夜里進屋還每一句好氣兒,趕明兒個我就連掃地的丫頭都不如了!”
寸心聽了這話嚇了一跳,暗道:“我的小姑奶奶,好歹有些眼色罷!大爺先前對你好性兒,那是因著他心里高興,你又在新鮮頭上,如今不記著上回教訓,頂著跟大爺鬧,倘若遭了罰,豈不是連累到我?”眼見林錦樓眼光漸漸冰冷,寸心趕緊到床邊去拉鸞兒,口中道:“都是我的不是,好姑娘,大爺累了,我打一盆熱水來,姑娘伺候爺擦擦頭臉�!�
鸞兒心里委屈跟什么似的,聽寸心這樣說,料定她不敢惹林錦樓,跟自己不是一條藤上的,益發(fā)惱了,冷笑幾聲道:“累了?不過是跟個小婦兒在一個被窩里亂滾,跟她生了閑氣就念起我這兒好了?哼,說著好聽,帶來當貼身丫頭呢,都伺候到床上去了。”又指著寸心罵道:“就知道和稀泥,打量說幾句好聽的,在大爺跟前顯弄自己,更現(xiàn)出自己好兒來是罷?”
話音未落,林錦樓便一腳將鸞兒從炕上踹了下去,鸞兒“哎”一聲便跌在地上,撞歪了椅子,將一只茶壺碰到地上摔了個稀碎。林錦樓冷冷道:“你比爺都有當主子的款兒,想來是林家廟小容不下你,明兒個讓你姐姐領(lǐng)你出去,你可是個大奶奶的品格兒,當個通房丫頭未免屈才!”
鸞兒聽了這話,委屈更添到十分,眼淚簌簌滑下來道:“大爺先前待我好得很,即便沒山盟海誓,可也念了不少牙疼咒,這還沒兩天有了新歡,我就變成那個討嫌的了,大半夜來我房里變著法兒的打法我,是也不是?”
林錦樓煩不勝煩,起身便下了床,邁步就要出去。寸心慌了,連忙跪在林錦樓跟前,不住磕頭道:“大爺息怒,大爺息怒。姑娘有口無心,還求大爺念在書染姐姐的臉面上饒她一回�!�
林錦樓道:“書染是忠心耿耿,我也沒薄待了她。你那主子跟爺甩臉子鬧著不上算,干脆讓她走了,爺?shù)亩勇鋫清凈�!�
鸞兒這才怕了,坐在地上哭道:“我何時說我要走了?糊涂的爺,我全心全意待你,你竟這樣絕情,一句半句話不對了便要趕我�!闭f著再收不住,哭得死去活來。
林錦樓臉色愈發(fā)的沉了。
此時書染忽然從里間小屋里掀簾子走了出來,忙跟著跪在林錦樓跟前,道:“方才還好好的,這是怎么了……都是我妹子不懂事,我替她給大爺賠不是�!闭f著便磕頭,又連連給鸞兒使眼色,讓她磕頭。原來因今日伺候香蘭周全,書染便在府里住下,睡在鸞兒房里。林錦樓趕鸞兒的時候,她在里頭的小屋兒里睡得正酣,不曾知道�?煞讲帕皱\樓進屋,她便聽見了動靜。開始她以為林錦樓又念起鸞兒的好處,大晚上過來留宿,便在屋里不吭聲,可后來鬧得實在不像了,她便趕忙出來,心里埋怨鸞兒不爭氣。
不看僧面看佛面,書染畢竟是在他跟前有些體面的老人兒了。林錦樓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道:“罷了,這回就看在你臉上�!迸まD(zhuǎn)身回到床上。
書染知道林錦樓要睡了,忙上前整理床鋪,輕手輕腳放下幔帳,跟寸心把鸞兒拽到小屋兒里,自己吹熄了蠟燭,歪在一張竹榻上值夜。
一時無事。
第二日一早,鸞兒低眉順眼的伺候林錦樓梳洗穿衣,林錦樓早飯也在她房里用的,之后便離府往軍中去了。
知春館里的人不知內(nèi)情,見林錦樓一早從鸞兒房里出來,不由十分詫異。鸞兒心聽書染悄悄說,林錦樓真?zhèn)兒是負氣從正房走的,臨走還摔爛一個茗碗,便愈發(fā)得意起來。見畫眉身邊兒的丫鬟喜鵲探頭探腦的過來打聽,便掩口笑道:“大爺?shù)男乃颊l能知道呢,我也以為自己是個不受待見的了,沒料到大爺有了新人,大晚上的還能想起我,后半夜宿在我這兒。倒不是我多得大爺?shù)那嘌�,只是冷眼瞧著,大爺對那個叫香蘭的也不怎么看重�!�
這話不多時便傳遍了。
小鵑聽說了,憤憤的告與香蘭。香蘭正歪在次間的床上,聽了這話臉上的神色都未變,只盯著窗臺上擺著的一盆蘭花出神。有一朵花兒似是到了花期,要謝了,蔫蔫的耷下來,旁邊幾朵還怒放正艷,襯得這朵便格外沒精神,風一吹,那花便掉落枝頭,染到泥中去了。
她忽然想起“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這一句,還有“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她兩世為人,際遇可謂大起大落,便如同一朵從枝上掉落的花兒,她每次拼盡全力,披荊斬棘掙扎著走出來,可這一遭,她實在太累了,累得連垂死掙扎的氣力都空了。
她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也清楚自己的斤兩。她既不是絕頂聰明,也并非才學驚艷,心慈手軟,脾氣倔烈,更有些不合時宜的毛病兒,除了對宋柯曾有非分之想,便再沒做過白日夢,所求不過是脫籍出府,自食其力,過平靜的日子。
宋柯與旁人訂了親,她只覺自己最美的夢境幻滅了,可她晚上哭宋柯,白天還能擦干了眼淚繼續(xù)過日子——兩世的情緣和羈絆豈是說忘便忘,何況她是個長情之人。她有時覺著老天爺對她忒殘酷了些,倘若與宋柯無緣,又何必再讓他二人相遇,既相遇,又何必讓她認出他。得而復失,只會愈加痛楚悵然罷了。
只是她沒料到,她會再落到林錦樓手里,伺候一個惡霸土匪一般的男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脫。而宋柯和顯國公家的小姐成親了,這樣很好,鄭小姐才貌雙全,娘家得力,與宋柯正好相配,日后宋柯當官做宰便有了靠山。她呢,已不是前世的沈嘉蘭了,對宋柯全然幫不上忙,不過仗著一張臉救了她爹的性命,茍且活著罷了。
門口忽傳來一陣說笑聲,不多時,有個叫芙蓉的小丫頭在多寶閣處探頭探腦。春菱問道:“縮手縮腳的,藏什么呢?”
芙蓉方出來道:“眉姨娘在門口想見姑娘,只是姐姐說今天姑娘身子不適,不想見人,我也不知怎么回絕�!�
春菱扭頭看了看香蘭,見她仍盯著那盆花癡癡發(fā)呆,便壓低聲音道:“就跟她說姑娘睡了,不見客�!�
芙蓉有些遲疑道:“我方才聽了一耳朵,眉姨娘跟書染姐姐在門口說,她打算跟鸚哥、鸞兒湊些銀子,置辦桌酒席,說是為了歡迎咱們姑娘,這會子來正要跟姑娘商量這檔子事�!�
春菱皺了眉頭。若是因為此事,便不好回絕了。
小鵑將春菱拉到一旁,竊竊私語道:“那個畫眉不是個好鳥兒,香蘭心眼實,又有些傻氣,萬一被她算計了可不好,你若不好意思,我出去回絕她就是�!�
春菱亦壓低聲音道:“畫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都有些賢名兒,何況她這回也是有名目的,只怕推脫了,有不三不四的該說閑話。昨兒個香蘭跟大爺鬧得這樣僵……”
她們幾人說話,香蘭全聽見了,卻仍坐著一動不動。按她往日的脾氣,遇上這等事,少不得打起精神應付一番,可今天,她有些痛快的想,管他什么主子奴才姨娘奶奶,全都隨他去罷!如今我就破罐子破摔,你們能拿我怎樣?
第141章
設宴(一)
卻說畫眉和鸞兒正在廊下站著等香蘭回話。畫眉極熱絡的同汀蘭在門口說話兒,鸞兒卻頗有些不耐煩,揮著手帕子,對畫眉冷笑道:“剛來的丫頭片子,竟然這么大譜兒,讓咱們倆在門口眼巴巴的站著等呢,我也就罷了,你可是個姨娘,就忍得了她如此蹬鼻子上臉?”
畫眉仍舊一身極艷麗的打扮,穿著牡丹八團紫綾襖兒,緞紅的裙兒,露著一點水綠的繡鞋,頭上戴著金釵、翠鈿兒、二珠環(huán)子,臉上涂脂抹粉,手里搖著一柄扇子,掩著口吃吃笑道:“她可是大爺早就相中的人,可不是什么新來的,妹妹說話可得分得輕重。沒瞧見人家一來就住進正房里頭了么?我呀,本來就是個‘秋后蒲扇’沒人愛的,這會子更得退避三舍了,你又何苦招她?”
這一席話更把鸞兒心頭的火激起來,她原就嫉妒香蘭,恨林錦樓風流,抬舉自己沒多久就納了新人,昨晚上憋了一肚子委屈正沒處發(fā)作,不由亂罵道:“原我也沒瞧出你是個懦弱的人,如今對那小婦兒卻沒了威風。她剛來,本就該去拜見你,咱們送上門,她倒端架子擺譜兒,我呸!真拿自個兒當正房奶奶了不成!”
畫眉只是扇風,嘴角掛著一絲笑兒,卻什么都不說。汀蘭早就不吭聲了。
鸞兒愈發(fā)覺著威風,邁步就往門里入,口中道:“我不信這個邪,讓我和那小婦兒做一回,她才知道輕重!”
一語未了,春菱已頂門走了出來,冷笑道:“喲,大清早的,誰火氣那么大,竟要往屋里頭闖,早些年主子立的規(guī)矩想必是不知道了,若不經(jīng)主人答應,小妾奴婢一概不得踏正房半步,昨兒個也不知誰因這事吃了大爺?shù)呐蓬^,還不長記性怎的?”
鸞兒登時漲紅了臉,指著春菱道:“好沒規(guī)矩的奴才,你跟誰說話呢!”
春菱插腰冷笑道:“跟誰說話?我跟奴才種子說話,莫非你不是?剛掙上個姑娘,連姨奶奶還不是呢,也沒比我們強些,就拿自己當正經(jīng)主子,連規(guī)矩都不放在眼里了,一口一個‘奴才’喊著,別教我替你害臊了!”
春菱本就是牙尖嘴利之輩,鸞兒不由攥緊雙拳,欲張口理論,可想了想,春菱說的話全在理上,她有不是十分會分辯之輩,一時目瞪口呆,臉色紫漲。
汀蘭連忙去拽鸞兒,口中道:“好了好了,本就沒甚大不了的,都去我房里喝茶罷。”
鸞兒奮力甩開汀蘭手臂,汀蘭又拽了幾回,也被鸞兒甩開了,指著春菱冷笑道:“好你個奴才,這事咱們倆沒完!”
春菱冷笑道:“即便你將這事告訴書染姐姐我也不怕,再不就去找大爺評理!”
畫眉自然是隔岸觀火,搖著扇子,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嘴角隱隱向上翹著,一句話都不說。
春菱方才對畫眉道:“姨娘好意,我們姑娘心領(lǐng)了,不過她今日身子確實不舒坦,方才吃了些藥睡下了,待姑娘身子好些再說罷�!�
畫眉滿面掛笑,道:“哎呀,是我糊涂,沒想周全,這樣也好,趕明兒個我們幾個姊妹再聚聚。”言罷搖曳多姿的走了。
春菱又看了鸞兒一眼,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了屋。
小鵑迎上前道:“這般得罪鸞兒,只怕不大好罷?”
春菱道:“怕什么?香蘭剛回來,若就這樣悶不吭聲了,她們都還以為好欺負呢,這幫人什么嘴臉,你又不是不曉得。”說完又往次間探頭看了一眼,只見香蘭仍對著那盆蘭花望著,便深深嘆了口氣。
卻說鸞兒,因受了春菱奚落,心里惱得不行,立時去找書染告狀。書染點著鸞兒的腦門道:“你呀,你呀,給我省點心罷!昨兒晚上就討了一肚子不痛快,大爺還沒回轉(zhuǎn)過來呢,如今添了新人,你若再生事可怎么好呢�!�
鸞兒告狀不成,反討了一頓罵,口中嘟嘟囔囔,不悅的去了。
且說畫眉卻是個有心計的,回去想了片刻,悄悄打發(fā)廊下的小幺兒去給林錦樓送信,說自己要拿出銀子來宴請香蘭,“一盡姊妹情意”,請林錦樓晚上早回來些一同吃酒。林錦樓自然滿意,還不到掌燈時分便從軍中回來了。
一進院子,便見畫眉迎上來,面帶愁容道:“還得向大爺告?zhèn)罪,香蘭妹子身上不大爽利,晚上的宴只怕設不成了,都怪我,沒考慮周全。”說著看了看林錦樓的臉色,“我一片癡心,想著有新姊妹來,與我們一塊兒伺候大爺,同吃同睡,日后不是親的也勝似親的,便想拿銀子出來辦個席面,到時候把鸚哥和鸞兒都叫來,在房里樂一樂,便打發(fā)人給大爺送信去了。誰想請香蘭妹子的時候,她一直在房里沒露面,門都不曾讓我跟鸞兒進,想來是身上真不爽快了。鸞兒妹妹是個直脾氣,還跟春菱口角了幾句……唉,都怪我了……”
林錦樓挑了挑眉,問道:“席面置下了么?”
畫眉一愣,才道:“已經(jīng)讓小廚房炒了大爺愛吃的幾個菜……”
林錦樓點了點頭,道:“好得緊,打發(fā)人去問問香蘭愛吃什么,再添幾個,銀子從我賬上出�!闭f著看了畫眉身邊的喜鵲一眼,喜鵲忙不迭去了。
林錦樓扭身進了東廂,畫眉連忙跟在他身后伺候,又是奉茶又是擺瓜果,又要打熱水給林錦樓凈面,口中絮絮道:“鸞兒妹妹還是年輕,氣性大了些,今兒個不過在廊下等了會子便惱了,邁步就往屋里闖,春菱就出來,說她‘剛掙上個姑娘,連姨奶奶還不是呢,也沒比我們強些,就拿自己當正經(jīng)主子,連規(guī)矩都不放在眼里了,一口一個奴才喊著’,我也瞧著比先前的大奶奶還有款兒,還說我是個懦弱人,不該縱著香蘭那樣驕橫,唉,我眼見她跟春菱爭持,也不敢十分相勸……”
原來在畫眉心里,鸞兒是第一勁敵,香蘭縱然是林錦樓一直惦念的,可在府里無依無靠,又是個軟性兒,林錦樓慣是過了兩天新鮮便丟在腦后的人,香蘭再如何也不足為懼�?甥[兒不同。她是老太太親自給的,身份便高人一等,她都要退讓三分,更甭論鸞兒的堂姐書染還是林錦樓身邊最得用的人兒,乃是知春館的大管家,那鸞兒雖說性子不好,可生得俏,又會彈又會唱,林錦樓每每吃酒都要喚到跟前來彈唱助興,令她尤其眼紅。尤其鸞兒又是個要處處占盡上風的,一來便改了名兒,凌駕眾人之上,這等人若不除,任憑她做大當了姨奶奶,自己還豈有立足之地?
林錦樓擺了擺手說:“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畫眉“撲哧”笑一聲,一溜煙兒跑到窗根兒底下,嬌聲道:“喲,這黑著一張臉,怪嚇人的,我可不敢過去�!�
林錦樓面色沉靜,微微挑高了濃眉,道:“你過來�!�
畫眉是個眉眼通挑的,見林錦樓的形容不是要與她調(diào)笑的,便斂了笑意,規(guī)規(guī)矩矩的走到林錦樓跟前。林錦樓道:“畫眉,你在房里是最乖覺的。可別精乖過頭,把爺當成蠢蛋,到頭來惹得一身騷�!�
畫眉心里“咯噔”一下,抬頭看去,只見林錦樓似笑非笑,兩眼卻如同冷電一般,不由渾身打個顫,強笑道:“大爺說什么呢,我可聽不懂�!�
林錦樓淡淡看了她一眼,只管取了茗碗喝茶,便一句話都不說了。
畫眉心里打鼓,免不得愈發(fā)殷勤伺候。不多時,丫鬟果然端了四個小翠碟兒上來,都是精致的銀絲細菜,另有蜜餞細糕餅等物。鸚哥、鸞兒都盛裝打扮,搖搖的來了。
林錦樓坐在炕上,畫眉坐在右側(cè),鸞兒立時搶了左側(cè)坐了,鸚哥坐在右下手。
林錦樓因問道:“香蘭怎還沒來?”
喜鵲進屋道:“香蘭姑娘說她身子不爽利,來不了了�!�
鸞兒冷笑道:“好大的譜兒,說不來就不來呢。”
林錦樓面色陰沉,“噌”站了起來,直往正房去了。只見香蘭正歪在次間的床上,身上蓋著一床錦被,兩只眼緊緊閉著。
林錦樓一把將被掀了,指著道:“上臉兒是罷?非要爺親自請你?”
香蘭躺著一動不動。春菱忙上前道:“大爺,姑娘身上確實不好……”說著聲音跟蚊子叫似的,“方才還上了藥……”
林錦樓一怔,立時想到原由,摸了摸鼻子,坐在床沿上,半晌才平緩道:“身上再不好也得吃飯,東廂里擺了桌席,炒的菜是你愛吃的�!�
香蘭還是一動不動,心想,這土匪惡霸怎么這么可恨呢,自己已經(jīng)被他作踐了,連躲起來圖個清閑都不行么。他跟小老婆們尋歡作樂,干她什么事,她寧愿餓一晚上,也不愿跟他吃飯。
林錦樓嗤笑了一聲。春菱和小鵑對望一眼,春菱剛要說話,林錦樓便道:“你們都退下�!彼藷o奈,只得走了。
林錦樓俯下身,貼在香蘭的耳邊道:“你犟也沒有用,想想你爹娘,甭以為脫了籍爺就拿捏不住了,爺是什么脾氣,你清楚得很。”
香蘭仍閉著眼,淚卻順著長長的睫毛流下來。
只覺有人忽然將她舉起來,她大吃一驚,睜開雙目一瞧,林錦樓已將她橫抱起來,對她笑道:“爺抱你過去,這可是給你天大的臉,把你那個淚兒擦擦,別哭哭啼啼的敗興�!�
第142章
設宴(二)
香蘭又羞又氣,不由掙扎,卻聽林錦樓哈哈笑了起來,那笑聲得意洋洋的。他大步邁出房門,有幾個丫鬟正端著托盤從抄手游廊里走來,見了俱是驚疑不定,忍不住看著竊竊私語。香蘭臉上臊得火辣辣的,索性閉上雙目眼不見心為凈。
喜鵲正守在東廂門口,連忙打起簾子,眾人見林錦樓竟抱著香蘭進來,一個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皆是目瞪口呆。畫眉忘了搖扇子,鸚哥驚得灑了半碗茶,鸞兒正抱著琵琶調(diào)音,險些勾折了指甲。
林錦樓泰然自若,把香蘭放到炕上,香蘭立時縮到炕里頭,離林錦樓遠遠的,靠著板壁坐著,左手靠著個軟墊,將屋里人打量了一遭,并不說話。眾人當中唯有鸞兒未見過香蘭,仔細打量,只見這女孩兒生得海棠標韻,幽蘭凝姝,端得絕色芳華,不但將她見過的人全比下去,也將她們幾個襯得無光了。鸞兒心中發(fā)酸,卻見香蘭臉上還有一點隱隱的紅腫,顯是挨了打,想到昨晚上林錦樓氣咻咻的到她房里去,腰桿又挺了挺,可到底不是滋味。畫眉搖了搖扇子,一臉若有所思。鸚哥看了香蘭一眼,又用眼風瞄瞄畫眉,便又將頭垂了下來。
林錦樓挑高了眉頭,命道:“抬炕桌來,就這幾個人,何必用大桌子�!�
畫眉笑道:“是這個理兒,小桌子吃飯熱鬧�!�
立時有丫鬟搭了兩臺烏木戧金的炕桌,拼在一起,林錦樓盤腿坐在炕上,左邊坐著畫眉,右邊坐著鸞兒,鸚哥坐了椅子,在林錦樓對面相陪。如此一來,林錦樓便又離香蘭近了些。
丫鬟將那些菜肴俱擺在桌上,香蘭往那桌上一望,只見形形色色的盤子,皆是一色定窯的霽藍釉盤,或方或圓,或海棠式的,或梅花式的,或元寶式的,或葫蘆式的,均是小茶碟大小,里面各色珍饈,不一而足。
鸞兒親自給林錦樓斟酒,畫眉撿了幾樣爽口小菜并鮮嫩肉絲,用豆腐皮卷了,放在合云紋填瓷小碟兒里,遞到林錦樓口邊,笑道:“大爺最愛吃的,先嘗一口罷�!�
誰知林錦樓看都不看一眼,只將鸞兒給他斟的那杯酒端起來吃了一口。畫眉尷尬,片刻又滿面堆了笑,換了一樣鴨油卷兒,仍放在合云紋填瓷小碟兒里,靠過去道:“大爺換這個嘗嘗,里頭的鴨子肉是我親手撕下來,放在壇子里鹵著,滋味都進去了,香甜得很�!�
此時鸞兒也撿了一塊油炸燒骨遞過去,林錦樓卻就著鸞兒的筷子將肉吃了,又將畫眉晾在一旁。香蘭縮在里頭看得分明,暗道:“畫眉一直是個精明絕頂?shù)�,原先后宅的姬妾里最討林錦樓歡心,這一遭兩回林錦樓都公然給了沒臉,想來是有事惹惱了這位爺?”畫眉訕訕的把碟子放了下來,心里頭卻警醒起來,將方才的事仔仔細細在腦中慮一遍,想起方才林錦樓在屋中敲打她,她卻裝傻充愣了,只怕招林錦樓不快,有意淡著她。
那鸞兒卻見林錦樓給畫眉沒臉,反而兩遭都吃了她的東西,立時紅光滿面,一徑兒抖擻精神,張羅道:“畫眉姐,將那碟子鳳髓端來,那是大爺極愛吃的東西,涼了就沒味道了�!庇纸械溃骸胞W哥姐,勞煩你給我倒一盅果酒來吃,這陳釀后勁兒太足,我呀,再多吃兩口只怕就要溜桌了�!庇秩ナ箚井嬅嫉难诀�,道:“喜鵲,去給我端盆熱水來,我凈手給大爺剝河蝦吃。”
喜鵲憋著氣,鸞兒的丫鬟寸心就在一旁候著,鸞兒巴巴的來使喚她,分明是給畫眉沒臉了,她看了畫眉一眼,見畫眉對她微微頷首,便只得用銀盆打了熱水,又取毛巾伺候鸞兒凈手。
林錦樓仿佛沒瞧見似的,用銀筷慢條斯理的將挨個兒碟子里的吃食都夾了一遍。
鸞兒愈發(fā)得了意,一回又扭過頭,居高臨下的看著香蘭,叫道:“香蘭,把靠背墊給我拿一個,這板壁太涼,靠久了要出病呢!”
這一行演出將香蘭看個啼笑皆非,若非她還心事重重,只怕要笑出來了,暗想:“這姬妾爭寵的戲碼本是極悲哀極無聊極可憐的,可有鸞兒這么個人物兒,還真有些妙趣橫生的意思。”她便把自己靠的墊子遞與鸞兒。
鸞兒哼著曲兒接了,也不靠,只墊在腿下邊。林錦樓瞧了鸞兒一眼,畫眉忙道:“快,把我昨兒個新作的綠綾彈墨的靠背墊給香蘭姑娘拿來。”喜鵲果然取了兩個嶄新的靠墊,畫眉又要讓出自己的位子給香蘭坐,香蘭閉緊了嘴不說話,只將眼睛看到別處。
鸞兒低聲嘀咕道:“瞧瞧,好大的款兒呢,裝什么千金小姐冰清玉潔�!甭曇綦m小,卻也讓人都聽了個滿耳。她又朝著林錦樓靠去,將手舉到跟前道:“爺,上回送我的玉鐲子我不喜歡給砸了,爺說再送我一對兒金絲瑪瑙的,我還沒見著呢,話可說前頭了,要是太賤了我可沒臉戴,少說也得一百兩銀子罷。”說著側(cè)過臉兒,乜斜著眼朝香蘭看去,眼中盡是挑釁的意味。
香蘭一怔,又覺著好笑,暗道:“林錦樓即便把整個兒林家送給你,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打量我跟這滿屋子的女人似的,把那活土匪當香餑餑不成?”便將目光移開,只盯著自己身上的裙帶子出神。
畫眉臉上的笑卻不自在了,夾槍帶棒道:“我的天我的地,一對兒鐲子就要一百兩,只怕太太小姐才配戴罷?前些日子,我給大爺做了好幾身衣裳,大爺歡喜了才讓從賬上撥五十兩給我打三支金簪子戴,如今跟妹妹一張嘴便一百兩銀子比,我還真成了燒糊了的卷子。”
鸞兒冷笑道:“這是咱們爺愿意許給我,你有本事也找爺要去�!�
眼見便要吵起來。林錦樓的酒盅“咚”往桌上一放,周遭頓時安靜,誰都不敢吱聲了。林錦樓瞧了鸞兒一眼,道:“去撿支曲子來唱。”
鸞兒便命寸心將琵琶拿來,先撥弄兩下調(diào)準了音,方彈唱道:“芳草垂珠露,碧漢隱冰輪,極目江天……”剛唱一句,畫眉便掩著口笑道:“喲,妹妹又開唱《鴛鴦夢》了,每回開席,妹妹十有八九就唱這個,尤其唱到‘世間女子大抵有了一分顏色,便受一分折磨;賦予一分才情,便增一分孽障’還眼淚汪汪的,好似真自比柳煙波似的�!�
這《鴛鴦夢》正是鸞兒最愛的一套戲,講的乃是婢女柳煙波,因色藝雙絕被主人王回風看中納為妾室,王回風遭誣入獄,妻離子散,唯有柳煙波為其四處奔走,受盡坎坷,后遇到八府巡按,柳煙波為王回風洗刷罪名,官復原職,迎娶柳煙波為妻,二人百年好合的故事。鸞兒彈唱一回便傷感一回,只覺自己便是那仗義果敢的柳煙波,才貌雙全卻出身低微,不知何年月才能熬成正頭夫人,便時時將這曲目唱與林錦樓聽。
今日畫眉毫不留情將她那點子小心思戳破,鸞兒不由惱羞成怒,將琵琶往炕上一擲,道:“我是個笨人,只會這一出,要不畫眉姐唱一曲兒給我們聽聽?”
畫眉也不推辭,當下便命人將她慣彈的古箏取來,撥弄了幾下,笑問道:“大爺想聽什么曲兒?前些日子家里請來幾個女戲子,唱了出新排的《花間夢》,當中有幾支新巧曲子,大爺說聽著新鮮,不如我就撿一首唱罷�!毕肓讼�,便撫弄古箏便唱道:“好個描粉打鬢的俏佳人,好個聰穎玲瓏的小人精,你千般的俏麗嫁東風,你萬種的心計付流云,只恨悠悠懸了半世心,呵,卻不知自古窮通皆有定。”聲音低沉,卻唱得婉轉(zhuǎn)俏皮。唱罷自飲一杯,又趁機給林錦樓倒上一杯酒,將那豆腐卷子遞到林錦樓口邊,嬌媚一笑,討好道:“酒也吃了,曲兒也唱了,大爺好歹賞我個臉面,先前都是我的錯兒,下回再也不敢了�!�
林錦樓看了畫眉一眼將那卷子吃了。畫眉暗自松口氣,不免喜氣盈腮。
鸞兒有些憤憤,將琵琶抱起來道:“若說那幾個曲兒,都是簡單的小玩意兒,有甚不會的�!北愠溃骸爸豢粗鴿M園羅綺珠翠明,又怎知鏡花水月假恩情。只盼望繡帳鴛衾情意長,卻難掩天生嫵媚驕奢性兒。一重簾幕天涯外,卿卿,徒留個佳話虛名兒�!彼曇羟逶�,唱得極好,彈得一手嫻熟的琵琶。
香蘭也不由側(cè)目,只見鸞兒靠在板壁上,穿著大紅綢紗的小襖兒,束著柳綠的汗巾子,底下是三色緞子挑線裙兒,露出一點湖藍色串琉璃珠兒的繡鞋。頭上云鬢高梳,戴著珠翠梅花鈿兒,插著鑲寶嵌珠的鳳釵金簪,耳上垂著金桔大小的紫英鑲金的耳墜子,襯著一張瓜子臉愈發(fā)雪白,檀口細目別有韻致。
林錦樓贊了聲好。鸞兒立時臉上有光,扭頭去看香蘭,似笑非笑道:“你也唱一出如何?”
第143章
設宴(三)
香蘭看了鸞兒一眼,心中微微冷笑,垂了臉兒不說話。
鸞兒揚起細細的眉,道:“喂,跟你說話呢,聽見沒?”
香蘭只低了頭不動身。鸞兒見她這般,伸手撫了撫鬢發(fā),臉上帶著一絲得色,道:“這有什么害臊的?不過就唱一曲兒,湊個趣,難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那可真是打了爺?shù)哪樍�,咱們爺素愛聽曲兒,今兒趕上這一席又是畫眉姐特特為你備的,你不唱一段,怎么著也說不過去罷?”說著吃吃笑了起來,“別不是你不會唱罷?不會唱也不打緊,單憑爺待你這熱乎勁兒,哪怕唱得荒腔走板的,他也當是黃鸝叫呢!”說著眼角斜了斜林錦樓。
香蘭只管坐著不動。林錦樓也仿佛沒聽見似的,自顧自的喝酒,畫眉和鸚哥正殷勤的給林錦樓布菜。畫眉暗道:“香蘭原是個丫頭,雖說得過大爺?shù)那嘌郏降鬃尨竽棠碳蓱勞s出去了,都道‘沒到手的最惦心’,這話果然不假,聽說大爺為了她竟親自去衙門把她爹放出來,如今巴巴的抱著舉著進來,這是給她撐腰長臉呢。鸞兒素是個蠢笨的,沒瞧出大爺用心,反倒醋上來想給香蘭個下馬威,據(jù)我看,她這一遭是要白討個臊了。鸞兒比誰都可惡,一個通房,恨不得把大爺拴自個兒褲腰帶上,天天兒捏主子的款兒,沒的讓人心煩,正巧讓這兩人人斗去,我好坐收漁翁之利�!�
鸚哥卻把酒盅端起來,敬到鸞兒面前,笑道:“方才你唱得太好,恐是嚇住她了,又何必為難她,好妹妹,吃了這一盅酒,再給我們唱一首罷。”
鸞兒見林錦樓仍然一副淡淡的模樣,膽色愈發(fā)壯了,鸚哥敬酒也不接,挺直了腰,坐著冷笑道:“鸚哥姐敬我,照理說我沒有不吃的道理,可今兒個香蘭要是不應我一聲,這酒我還偏不吃了�!�
鸚哥本是想息事寧人,卻沒料鸞兒這樣說,一時尷尬,又將酒杯放下。
鸞兒愈發(fā)不悅,對香蘭道:“你是聾了還是啞了?問你這么多話都不吱一聲?你想給我沒臉也就罷了,沒瞧見爺還在這兒了么?”
香蘭慢慢抬起頭,看著鸞兒的臉,冷笑道:“我一不是戲子,二不是粉頭,三不是奴才,憑什么讓我唱曲兒給人取樂?”
此言一出,屋中皆靜。林錦樓手上一頓,卻仍將手中半杯酒吃了。
鸞兒氣紅了臉,“噌”抬起手,指著香蘭道:“你你你,你說什么?”
香蘭道:“莫非你是聾子,方才的話你聽不見?”
鸞兒勃然大怒,將眼前的酒杯撥到地上,“嘩啦”摔個粉碎,一把扯了林錦樓的衣袖道:“大爺!你可聽見了!”
香蘭微微冷笑道:“好個奴才,你的爺還在這兒就敢摔杯子,真是好規(guī)矩�!�
鸞兒瞪圓了雙目,指著罵道:“我是戲子粉頭奴才,你又高貴到哪兒去了?也不過就是個丫頭賤命!”
香蘭緩緩道:“我是丫頭賤命,卻也沒到任人找樂子尋開心還自以為榮的地步。不比半個主子小老婆名聲還沒混上一個的,討人歡心唱曲兒伺候人那是你的本分,可不是我的�!�
鸞兒氣得滿面通紅,恨道:“小婦養(yǎng)的,我聽你再說一句,撕爛你的嘴!”
鸚哥見勢不好,忙起身上前拉鸞兒的胳膊道:“好妹妹少說兩句罷!”
畫眉也勸道:“好好的,這又怎么了,都少說兩句,爺還在這兒呢�!比藚s坐著不動,話音兒里帶著絲幸災樂禍。
鸚哥指著罵道:“小賤人,真把自己當人物兒了,讓你唱曲兒是給你臉……”
香蘭截斷道:“甭介,你能給我什么臉?方才夾槍帶棒的打量人聽不出來呢,瞧我不順眼,趕緊央告你們爺把我攆出去,大家都落個干凈�!�
鸞兒氣得渾身亂顫,剛要上前扇香蘭嘴巴子,卻顧念有林錦樓在,剛要大哭要他做主,誰知林錦樓竟哈哈笑起來,側(cè)過身兒對香蘭道:“爺還真沒料到,原只當你是個悶嘴的葫蘆,誰知竟也是個小炮仗�!�
香蘭沉著臉道:“我可不是炮仗,都要撕爛我的嘴了�!�
林錦樓渾然不介意似的,將自己的酒盅遞到香蘭跟前道:“嘗嘗,地道的桂花陳釀,這一小壇子在桂花樹底下埋了十幾年,宮里的御酒都比不得這個清醇�!�
眾人均沒料到林錦樓會如此做,香蘭也一怔,又搖頭道:“我從來不吃酒。”
林錦樓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將酒盅遞到香蘭唇邊,道:“就抿一口,這可是爺吃酒的杯子,這一遭敬你,你也該懂好歹罷?”
香蘭睜大明亮的眼睛看著林錦樓,一動不動。林錦樓臉色逐漸發(fā)沉,面無表情道:“快,吃一口,嘗嘗滋味罷了�!闭Z氣不容拒絕。
香蘭只得就著小小的吃了一口,一股辛辣頓時沖上來,嗆得連聲咳嗽,林錦樓將她攬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對畫眉等人道:“她不愛唱就不唱,你們再唱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