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謝欽一本奏折,誦了許久,殿中除了他的聲音,盡皆安靜。
開采私礦等已是重罪,可竟然害人性命堆成亂葬坑,在場眾人只聽謝欽簡單寥寥幾句形容,便可想到那慘絕人寰的景象,何等的喪盡天良!
官員們?nèi)绱耍酵鹾椭覈珔s是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眼去看上首龍椅上昭帝的神情。
謝欽既然已經(jīng)端掉那兩族,他們根本不敢存僥幸之心,謝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和南越的勾連。
那兩族在嶺南盤亙?nèi)站�,即便前幾十年,還未曾這般滅絕人性,大鄴建國也才三十一年,很多事情與他們無關(guān),可這十年來,他們聯(lián)絡(luò)不斷,平王和忠國公也確實給了兩族諸多方便。
若是曝出,他們很難脫了干系,沒準兒這些事情全都會落在他們頭上……
平王虛汗直流,嘴唇煞白,謝欽誦了多久,對他便是多久的折磨,他怕極了下一句就是他,及至后來,身體都有些微微晃動起來。
他身后,定王盯著他,越發(fā)覺得奇怪,可再一看還在稟報的謝欽,忽然靈光一閃,眼里便狂喜起來,習(xí)慣性地垂下頭,才遮掩住。
龍椅上,昭帝將三個兒子的神情盡收眼底。
成王驚訝過后便與他無關(guān)一般,平王怕得隨時要跪倒,定王只想到爭權(quán)奪利,全都毫無仁心。
他們以為掩飾得很好罷了。
而如此三王,皆不堪為帝。
昭帝對三個兒子失望,卻又要從他們之中選出繼承人,心情波動之下,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陛下!”
謝欽正好稟完,也與其他大臣一同望向昭帝。
“咳、咳……”昭帝用帕子捂在嘴前,咳聲止了之后,不著痕跡地在嘴上擦了一下,才抬起頭道,“朕身體不適,右相和謝卿……”
隨即又點了幾位臣子,至他寢殿的書房議事,便扶著太監(jiān)的手起身。
他走之前,冷漠地瞥了一眼平王,平王本來因為謝欽沒有說起他而松了口氣,這短短一瞬的對視之下,瞬間心頭一震,呼吸都停滯了。
謝家父子并幾位官員前往昭帝寢殿偏殿書房候著,并無交談。
昭帝喝了藥,緩和下來,才過來,商議的便是嶺南那兩族如何處置。
他們犯下的罪行自然死不足惜,可兩族族人眾多,不可能盡數(shù)砍了,以至血流成河,若是這樣做,即便嶺南百姓皆知他們罪行,恐怕也會人人自危,不利于嶺南各族歸心大鄴。
謝欽又詳細說了嶺南的現(xiàn)狀,眾官員紛紛進言,最后由昭帝定下,砍兩族族長和兩族之中有聲望的一批人的人頭,其余流放北境,至于一些被強逼嫁入兩族的婦人和尚未犯錯、不知情的孩童,允他們留在嶺南,只是三代之內(nèi)不得科考。
另外關(guān)于兩族的田鋪產(chǎn)業(yè),昭帝采納了謝欽的諫言,由他回南越后主持拍賣,屆時一并充入國庫。
昭帝這是明言,謝欽仍然要回南越去,原先嶺南偏遠,是流放之地,現(xiàn)下卻是個香餑餑,可惜旁人無法撿這個政績了。
幾個官員看向右相的目光,不免帶上幾分羨慕,子孫出息,何愁不興家。
謝家父子則是寵辱不驚。
昭帝拖著病體久坐許久,面上疲色越發(fā)明顯,便教他們退下。
眾官員告退,退出偏殿,在殿外瞧見十來個皇孫,涇渭分明地站著。
這種時候,陛下的任何一點行為,都可能暗含深意。
這幾個重臣全都浸淫官場多年,最年輕的便是謝欽,但謝家父子二人如出一轍的不露聲色,所以眾人即便各有心思,也全都沒對皇孫們露出一絲一毫異樣之色。
一行人若無其事地出宮,謝家主等官員回皇城繼續(xù)辦公,謝欽返回謝家。
尹明毓起得晚,這時剛帶著謝策到尹家。
尹家三個男人,除了尹二郎在府里,其他兩人全都有公務(wù)在身,未能留在府里等他們。
不過四娘子尹明若回娘家了。
三娘子尹明芮因為懷孕有些遭罪,沒能來。
嫡母韓氏對尹明毓的態(tài)度仍舊平平,心思全都在外孫謝策身上。
倒是尹家兩個嫂子陸氏和何氏,對尹明毓熱情不已,甚至表現(xiàn)的比四娘子都明顯。
從前沒有什么齟齬,人家笑臉相迎,尹明毓更不會冷臉,笑呵呵地與她們熟稔地閑聊,尤其二嫂何氏有了身子,現(xiàn)成的話題。
“也不知我能不能等到二嫂生產(chǎn),不過就算等不到,也不會差了孩子的禮。”
何氏剛七個月的身孕,表妹白知許的婚禮就在五月初三,謝欽事了,估計很難留到何氏足月生產(chǎn)。
何氏有孕了也是紅光滿面,笑著說:“二妹妹太客氣了,他小小一個,哪值當二妹妹如此惦記�!�
嫡母韓氏聽到她們的話,指著尹明毓對二兒媳何氏道:“她這摳性兒,你若與她客氣,可是便宜了她�!�
她說完又轉(zhuǎn)向尹明毓,“我可是聽著了,若是禮輕了,我這個祖母可是要替他要的。”
四娘子一聽,低頭笑起來。
尹明毓作出一副忍痛割愛的模樣,“有母親這話,便是虧極,也不敢給輕了�!�
謝策道:“母親才不摳……吧?”
他想要護著她,偏偏語氣越說越遲疑。
尹明毓:“……”
孝順孩子,下次別說了。
其他人全都笑起來。
嫡母韓氏摟著謝策笑。
四娘子笑得含蓄。
何氏捂著肚子,不敢笑太厲害。
長嫂陸氏則是邊笑邊道:“二妹妹若是不想虧了,早些懷上,可不就賺回來了嗎?”
她話音一落,眾人臉上的笑意皆有些僵,唯有尹明毓神情未有變化。
長嫂陸氏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忙找補道:“瞧我這嘴,二妹妹莫見怪,你們夫妻分別多時,晚些懷上也是正常,千萬別往心里去�!�
尹明毓淺笑,“長嫂多慮了,我心寬,哪會介意這點小事�!�
嫡母韓氏低頭瞧一眼外孫,見他雙眼只有好奇,對尹明毓懷孕與否沒有任何不滿不愉,摸摸他的頭,教長媳去準備午膳,教何氏回去休息。
兩人乖順地起身告退。
她們離開之后,四娘子笑道:“昨日母親派人告訴我二姐姐回來了,廉兒還問起外甥,若是二姐姐有空,不妨帶外甥來我家中做客�!�
謝策驚喜,“葉哥哥在京城嗎?”
四娘子點頭,“我和夫君成婚時,伯父帶著廉兒和我公婆一道進京的,往常都在京郊的書院住,趕巧昨日回京城了。”
尹明毓聽她一說,才知道葉大儒帶著葉小郎君出來游學(xué),要在京城書院教書一年。
而謝策和葉小郎君的書信往來并不順暢,數(shù)月才只通了兩封信,先前他在南越州城整日極充實,就沒想起來葉小郎君,此時一聽葉小郎君在京城,便跳下榻,跑到尹明毓身邊。
“母親,策兒想去找葉哥哥�!�
尹明毓看向四妹妹。
四娘子道:“大伯父還要教書,今日帶著廉兒回書院了,半月之后才能再回京�!�
謝策一聽,眼巴巴地看向尹明毓,“母親~”
尹明毓不為所動,“我明日要去看你三姨母�!�
謝策眼睛睜得更大,水汪汪的,“后日?”
“后日在府里宴請客人�!币髫钩衅荽竽镒拥那椋愦蛩阋坏勒埼哪镒�、姜四娘子到府里來。
謝策又奶聲奶氣地問:“那三日后呢?三日后能去見葉哥哥嗎?”
韓氏和四娘子在一旁聽著,沒有插言摻和,但她們都是一臉心軟,若是謝策如此對她們?nèi)鰦�,恐怕早就繳械投降了。
尹明毓想了想,她后日確實暫時沒有安排,但目前京里的局勢,方不方便他們出京玩兒,還得問過謝欽才能知道。
她也就直接跟謝策說:“要問過你父親�!�
謝策聽后,沒有糾纏,認認真真地叮囑:“母親,要問哦,策兒會提醒母親的�!�
“我不問,你自個兒問�!�
“母親不想出去玩兒嗎?”
“你更想,你問�!币髫谷缃褚膊辉谝馐欠裨诘漳该媲�,就按照她平時的模樣說和做。
謝策鼓了鼓臉,小大人似的嘆口氣,“好吧……”
尹明毓便露出勝利的笑,一抬眼看見嫡母嫌棄地看她,瞬間變成個乖巧的笑臉。
韓氏更嫌棄了,轉(zhuǎn)向謝策時,復(fù)又溫柔起來。
這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嗎?外孫如今聰明伶俐,性子也外向開朗,半分沒隨了謝家那討人厭的性子。
她正想到謝欽,外頭便來報,說是謝欽過來拜見。
韓氏臉上的神色便淡了幾分,客氣道:“請姑爺進來吧�!�
尹明毓和四娘子對視一眼,皆了然。
謝欽進來后,拜見韓氏后,沖四娘子微微一頷首,便坐在尹明毓旁邊。
韓氏禮數(shù)是極周全的,關(guān)心了謝欽幾句,便不再刻意招呼他。
但她余光注意到,兩人之間氣氛默契自然,尹明毓的茶杯空后,謝欽會隨手給她續(xù)上,反倒是尹明毓,卻沒那么細心。
她心里有數(shù),故意膈應(yīng)謝欽似的,提起了韓旌,“你韓舅母著急他的婚事,時不時就過來想讓我勸勸你三表哥,不過三郎是個好的,他說先前的事情,對不起你們,不能再對不起旁人,想要想清楚了,再議婚�!�
如何想清楚?
是心里還有尹明毓,想要騰空了心再議婚;還是想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再議婚;或者是別的什么……
韓氏沒說清楚,全看各人如何想。
但謝欽完全不受影響,實事求是、心平氣和地說:“三郎為人確實不錯,否則我先前也不會盡心指點他�!�
韓旌再如何,他和尹明毓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他們彼此磨合過,他自信比韓旌更適合尹明毓。
而韓氏見他這大度的模樣,一噎,反倒有些膈應(yīng)。
尹明毓端起茶杯,借著喝茶的動作,唇角上揚。
人皆是要向前看的,嫡母如今有生氣的模樣,便是從失去女兒的悲痛中走出來了吧。
他們留在尹家用了一頓午膳,便告辭離開。
尹明毓見謝欽也乘了一輛馬車來,便將謝策扔給他,她則是要跟四妹妹同乘,順便送她回家去。
謝欽沒有二話,直接帶著謝策上了另一輛馬車。
四娘子全都看在眼里,到了馬車上,便笑得極溫柔道:“我知道二姐姐會努力過得極好,心里便會踏實,日子縱是有些磕磕絆絆,也會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而過�!�
尹明毓問她:“所以,四妹妹嫁人后過得好嗎?”
四娘子笑道:“我會過好我的日子。”
尹明毓聞言,眼睛里盈滿笑意。
不是他對我極好,是我會過好。
“我相信四妹妹�!�
另一輛馬車里,謝家父子倆氣氛完全不同。
謝欽面前擺著他來時未完的棋局,他上到馬車上,便自顧自地左右手持黑白子對弈,并不管謝策。
謝策如今不怕父親了,端正地坐著,語氣認真地開口說:“父親,三日后,能讓母親帶我去京城書院見葉哥哥嗎?”
謝欽視線仍在棋盤上,直接否定:“不行�!�
謝策噘嘴,但他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道:“母親也想出去玩兒。”
謝欽這才側(cè)頭看向他,懷疑,“你母親去書院?”尹明毓可不是個好學(xué)的。
謝策:“……”
他小小的腦袋飛速運轉(zhuǎn),終于想到一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是啊,母親在揚州的時候,也帶我們?nèi)毫恕!?br />
謝欽倒是沒聽說這事兒,便放下棋子,道:“說來聽聽�!�
謝策便說起他們?nèi)P州書院的事情。
尹明毓那時接受了成為“祖母”的事情,便作威作福起來,甭管是誰,甭管多大,支使起來毫不客氣。
他們?nèi)P州書院,明面上是游學(xué),可好幾個比謝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與其說是游學(xué),不如說是野游。
尹明毓端著祖母的架子,叫一群孫子孫女給她端茶倒水扇風(fēng),后來還是謝老夫人看不過眼,加之尹家又來人,她才定下時間,離開了揚州。
“他們可舍不得母親了,我們都喜歡母親帶我們?nèi)骸!?br />
謝欽:“……”
像是尹明毓會干出來的事情。
謝策眨巴眼睛,問道:“父親,能讓母親帶我去書院嗎?”
謝欽淡淡地問:“只你一個,誰給你母親端茶倒水扇風(fēng)?”
謝策毫不猶豫地說:“有葉哥哥啊~”
謝欽:“……”
這葉小郎君認識他兒子,實在可憐。
謝策試探地伸出小手,捏住父親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搖,“父親,可以嗎?”
謝欽抽走袖子,道:“你母親若要去,我不攔著�!�
謝策一聽,一把抱住父親的手臂,興沖沖道:“母親樂意去的!父親真好!”
等到三人送了四娘子回家,又回到謝家。
謝欽得知父親在前院書房,便去與他談?wù)隆?br />
謝策跟在尹明毓身后,笑瞇瞇地說:“母親,父親答應(yīng)了,父親說不攔著你。”
他不會撒謊,既然謝欽不反對,尹明毓便道:“那便去吧�!�
謝策雀躍,臉上的笑容極燦爛。
謝夫人見了,便問道:“何事這般高興?”
謝策便吧嗒吧嗒地說,說完要去書院找葉哥哥,又說起他和葉哥哥寫信,說起寫信,便又說到他們在齊州的時候。
謝夫人笑吟吟地聽著,適時給他遞一杯水,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些許。
她的孫子,話好像有些多……
尹明毓早在謝策打開話匣子便走了,回到東院便直奔軟塌,卻看見一個不屬于她的木箱,“這是從哪兒來的?”
金兒銀兒隨她外出,也不知道,便去問了青玉。
“娘子,是郎君的。”
尹明毓沒動謝欽的私人物件兒,讓她先搬去別處,然后便舒服地躺在榻上。
傍晚,謝欽回來,看見木箱,一頓,問:“二娘,你可打開箱子看了?”
尹明毓在剝松子仁,剝了一把,分給他一點,“沒有,未經(jīng)你允許,不好亂動�!�
謝欽道:“我對你不設(shè)防,你不必顧忌�!�
尹明毓一聽,夫妻相處,該是相互的,是以她有些糾結(jié)道:“我心里坦蕩,倒也不防你,但是我的錢我藏起來開心,不想給你看。”
謝欽失笑,敲了敲尹明毓的額頭,“財迷。”
他沒有任何不愉,反倒愉悅于尹明毓的坦誠相待。
而他進內(nèi)室換衣服之后,尹明毓吃著松仁,有些好奇謝欽箱子里裝了什么,便走過去打開蓋子。
都是些零碎的東西,但尹明毓極為眼熟。
她送給謝欽的避火圖;
謝策畫給謝欽的畫;
她畫得一團黑線的紙;
一幅落款“桃花春”的畫;
兩張白狐面具;
她寫給謝欽的紙條;
她寫給謝欽的信;
她編的兩條手繩;
幾根丑兮兮的金釵……
幾乎都跟尹明毓有關(guān)。
第118章
一些舊物件兒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它們大多帶著特殊的印記,隨著時間的流逝,再看到它們的時候,記憶的片段顯現(xiàn)在眼前,總是很有趣。
至少尹明毓是如此。
她的回憶里,大多是明媚的。
是以尹明毓擺弄這些東西,面上始終帶著笑。
謝欽換好衣服出來,見她神情,眼里也泛起一絲笑意。
尹明毓聽到聲音,側(cè)頭舉起避火圖,晃了晃,“郎君,可要一試?”
她在這種事上,向來都不扭捏。
謝欽微一挑眉,只是瞧一眼窗外天色,才稍稍暗下來,便道:“不若先淺酌幾杯?”
尹明毓應(yīng)得爽快,“成�!�
有酒不能無菜,她合上箱子,招呼婢女準備。
她已經(jīng)看見箱子里的東西,謝欽便抱著箱子去書房收好。
尹明毓坐回去繼續(xù)剝松仁吃,謝欽再回來便坐在她身邊,取過碟子,邊剝給她邊隨口聊道:“陛下金口玉言,命我事了之后回南越繼續(xù)任職,你如何打算的?”
“一道走�!币髫箶傊郑麆兒靡粋放在她手里,她就吃一個,“不過何時能事了?”
謝欽道:“應(yīng)是會晚于表妹的婚禮�!�
尹明毓拎起茶壺,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謝欽那頭,“不會有變故吧?”
若說變故……
謝欽道:“陛下身體……”
他沒說完,只看了一眼尹明毓,眼神暗示后,便繼續(xù)道:“且我今日在陛下寢宮瞧見了皇孫們,父親說,陛下有意觀察皇孫們,只是似乎還未選定屬意之人�!�
尹明毓好奇,“如何觀察?看功課?”
“是�!敝x欽頷首,“父親并幾位老大人教導(dǎo)皇孫們讀書,陛下從旁觀察皇孫們的品性�!�
尹明毓沒想到如此平常,沒趣道:“好歹挑些事兒來,在宮里皆端著,哪容易瞧�!�
謝欽微頓,確是這個理,而且陛下身體不好,容不得慢慢觀察……
尹明毓想起扶掃把的例子,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說:“陛下屬意什么樣的繼承人,便扔到相應(yīng)的環(huán)境里,下意識地反應(yīng)才是最真實的……誒?你去哪兒?”
謝欽將松子放回碟中,道:“你說得有理,如此向陛下進言,謝家也并未左右皇位繼承人。我去見父親,稍后回來�!�
尹明毓眼睜睜看著他說走便走,有些無言,她就是隨便一說,他們不會折騰壞皇孫們吧?
不能親眼看見,怪教人遺憾的,唉……
而謝欽問過父親在何處,便直奔西院。
西院里,謝策一張小嘴不停歇,謝家主和謝夫人聽著都有些累了,他卻還興致勃勃的。
他們皆不忍心打斷。
偏偏謝夫人還答應(yīng)了謝策,讓他今日宿在西院,夫妻倆很有可能要聽他說到就寢前。
謝欽一過來,說有正事商議,謝家主馬上便起身,招呼他去前院書房。
謝夫人看著他們父子離開,轉(zhuǎn)頭對上孫子純真的眼,默了一瞬,方才道:“策兒繼續(xù),祖母聽�!�
謝策便要接著說,只是張了張嘴,一臉迷糊地問:“策兒說到哪兒了?”
謝夫人提醒:“你們在揚州……”
謝策恍然,“是,揚州……”他就從揚州開始說。
謝夫人聽孫子講故事,謝家父子商議他事,謝家之外,各家還在議論謝欽早朝上奏之事。
朝野震驚,但大多不會往自身關(guān)聯(lián),唯有定王和平王,回府之后幕僚不斷。
定王是想要確定平王是否與南越兩族有勾連,如何利己。
平王府里,平王卻是驚懼難消,再端不住姿態(tài),一直在書房之中走來走去。
“果然謝欽一個右相之子,突然外放去嶺南沒好事兒!外祖父,你說父皇是不是察覺了什么,才讓他外放去嶺南?”
忠國公聽他此言,目露一絲沉重,因為極有可能,否則他們先前也不會特地讓那僥族族長想辦法絆住謝欽。
只是他們也沒想到,那僥族竟然猖狂到直接挾持刺史家眷。
忠國公不禁怒道:“定是那僥族做下蠢事,又做得不干凈,才打草驚蛇!”
平王也咬牙切齒道:“異族淺陋野蠻,若早知他們干下如此喪盡天良之事,我絕不會容忍他們至今�!�
事實上,他們當然不會毫無察覺。
只是事情未犯到頭上,理所當然以自身利益為先。
平王從始至終就只是想要利用蠻、僥二族,他早已打算好,待他登上高位,第一個便要拿那兩族開刀,如何會給他們那種人權(quán)勢地位。
如今有可能受他們牽連,事到臨頭,平王深恨不已,“若我度過此關(guān),絕不會放過那兩族,定要將他們斬盡殺絕!”
忠國公到底久經(jīng)沙場多年,見過諸多生死危機,稍稍平復(fù)下來,提點道:“殿下,你冷靜些。”
平王根本無法冷靜,“外祖父,父皇下朝時的眼神,你可見了?父皇……是不是知道了?”
忠國公沉聲道:“許是殿下自己嚇自己,那謝欽興許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殿下的事兒。退一萬步講,縱是知道又如何?陛下并未當眾宣揚。”
然而平王一想起昭帝最后那冷漠疏離的眼神,便面如金紙,心如擂鼓,“若父皇只是暫時不追究呢?我們難道坐以待斃嗎?”
平王復(fù)又踱步,焦躁憤恨道:“本王那兩個兄弟平庸蠢笨,我決不能忍受屈居于他們之下�!�
忠國公皺眉。
昭帝的身體狀況,根本瞞不住人眼,他們沒有逼宮昭帝的打算,他們的準備是以防昭帝沒有留下遺詔或者傳位之人不是平王。
平王見忠國公沉默,更加焦躁,孤注一擲道:“外祖父,越拖越被動,父皇一定不會選我,若是落到那兩人手里,絕對不會有好下場,我們必須盡快動手�!�
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船翻都得沉,沒有選擇。
謝欽和父親商議過后,便打算回去,然而謝家主卻又留他商討別的事,并不放他走。
東院,下酒菜和酒全都端上來,尹明毓等了一會兒,眼見菜上的熱氣漸漸變淡,再等謝欽就要涼了,便吃起獨食,自斟自飲。
原來兩個人的酒,她一人全都喝完,微醺之下,憊懶地拄著下巴,盯著燭火出神。
金兒站在她身側(cè),輕聲詢問:“娘子,我扶您去休息吧?”
尹明毓慢騰騰地點點頭,手伸給她,借著金兒的力道,回內(nèi)室。
酒極助眠,她躺在床上,頭腦就昏沉起來,最后一絲清醒,腦子里想的是:謝欽以后撫琴斷弦,寫字斷墨,喝酒斷片……
快到就寢之時,謝欽方才從前院回來,見桌上只剩殘羹冷炙,酒也盡了,便問金兒:“少夫人可有不高興?”
金兒端給他一碗粥,回道:“回郎君,少夫人并未不高興�!�
謝欽頷首,“也是,她只是小心眼,并非不明事理。”
金兒:“……”
郎君這話落在自家娘子身上,又矛盾又貼切……
而謝欽喝完粥,叫青玉取來一錠銀子。
第二日他早起,將銀子放在尹明毓手中,而后才離府和父親一同進宮。
尹明毓醒過來,感覺手中有異物,迷迷糊糊地抬起手,就看見一錠銀子,瞬間睜開眼。
試問誰早上起來,手里握著一錠銀子,不會喜出望外?
尹明毓俗氣,尹明毓的一天從這一刻的驚喜開始,笑容就沒落下。
謝夫人、姑太太、白知許三人一大早見到她這么喜氣洋洋的笑容,心情也都跟著更好。
過了一會兒,謝策腳步輕松地踏進來,明快地向每一個人行禮問好。
他要讀書,尹明毓便沒帶謝策這個小尾巴出門,一個人乘車去葉家接了四娘子尹明若,然后一同去長公主府。
尹明毓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平城長公主府,就是三娘子尹明芮成親。
那時長公主府張燈結(jié)彩,全都被紅色和喜氣籠罩,如今再來,處處皆莊重,侍從無一不謹小慎微、規(guī)行矩步,整一個規(guī)矩森嚴的深宅大院。
尹明毓和四娘子自下馬車,姿態(tài)皆端莊得體,見到長公主和世子夫人,也都不卑不亢地見禮。
平城長公主對尹明毓二人態(tài)度意外地有些溫和,直接讓兩人落座。
三娘子尹明芮和趙二郎也在,趙二郎止住尹明芮起來的動作,起身向尹明毓一拱手,行禮道:“謝少夫人,三娘身體有些不適,我代她向你告一聲罪�!�
尹明毓視線從三妹妹有些蒼白但是并不苦郁的臉上劃過,笑道:“妹夫客氣了,我與三娘是自家姐妹,怎會怪罪�!�
尹明芮面帶笑容,嗔道:“郎君叫什么謝少夫人,這是我二姐姐�!�
趙二郎便又改口道:“二姐姐。”
又轉(zhuǎn)向較為熟悉的四娘子,道了一句“四妹妹”。
趙二郎的氣色,看起來似乎也比上一次見他時好了幾分。
尹明毓視線掃過他們夫妻二人,再轉(zhuǎn)向長公主時,含笑道:“恭喜長公主殿下,我這一回來,就聽說三妹妹竟是有孕了,今日瞧您一家氣色都好,定要多沾沾府上的喜氣�!�
平城長公主聽她如此說,嚴肅的臉上又緩和些許,“是三娘帶來的福氣……”
尹明毓一臉真誠,絲毫看不出奉承道:“三娘再是有福氣,也是嫁進了好人家,才能喜上加喜。”
平城長公主更加隨和,道:“難得你們姐妹相聚,今日留在三娘那兒用午膳吧�!�
尹明芮露出喜色,趙二郎看她歡喜,眼里極溫柔。
尹明毓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
氣氛頗為和諧,唯有世子夫人始終繃著一張臉,不言不語。
平城長公主顧念尹明芮的身子,便沒再留她們,讓她們?nèi)ヒ鬈窃鹤诱f話。
趙二郎則是善解人意地說要留在長公主身邊用膳。
姐妹三人告退離開,一直到進了尹明芮的院子,才隨意些許。
尹明毓打量著院子,問道:“我記得你成婚時,院子里不是這模樣�!�
那時是極規(guī)整普通的景致,但如今美則美矣,卻有幾分凌亂。
尹明芮也沒有對姐姐妹妹遮掩,指著那些還未開的花草道:“都是二郎自己種的。二姐姐也知道我喜歡開闊的院子,可不喜歡這些麻煩又金貴的東西�!�
她微微揚著下巴,滿臉都是“快來問我”的神情。
尹明毓心下好笑,和四妹妹對了個眼神,偏偏都不問她。
尹明芮憋悶,待到姐妹三人進屋,等到婢女們完端茶點退下,便自己全都吐露出來,“成日里病氣沉沉的,我看著不順眼,便借著一起養(yǎng)花,催他出去,今年是他一個人種的�!�
尹明毓沒再逗她,看向三妹妹平坦的肚子,笑著問:“可是因為你有孕了?”
尹明芮搖頭。
四娘子尹明若低頭輕笑。
尹明芮怕四娘子先說了,便得意地說:“我去年侍弄花時,故意笨手笨腳,揪壞了好多花,二郎心疼極了,說今年不準我碰�!�
尹明毓一聽,失笑不已。
尹明芮求表揚,“二姐姐,我做得好不好?”
她這懷個孕,像是越長越回去了。
尹明毓點頭夸贊,“好,我三妹妹真聰明�!�
尹明芮滿足了,招呼她們吃喝,自己抱了一碟子酸梅,不嫌酸地吃,邊吃邊說:“還有更聰明的呢,長公主和大嫂對我冷淡,我也裝傻充愣當作看不出,也不摻和長公主府的事兒,籠絡(luò)住二郎才是最緊要的�!�
尹明毓聞著都酸,瞧她不停地吃,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尹明芮繼續(xù)道:“大嫂和大哥感情不好,一直沒懷上孩子,沒想到我這么快就有了身孕,長公主知道之后,對我態(tài)度天翻地覆的變化,送了不少好東西來�!�
尹明毓想起方才所見的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和長公主氣質(zhì)上頗為相似,全都是極嚴肅古板的性子,而世子夫人明明年歲不算老,衣著打扮卻極老成,看著像老了十歲。
她不是那種刻薄看人的,但說實話,世子夫人和尹明芮在一塊兒,不像是妯娌,倒像是婆媳。
尹明毓問:“你有孕之后,世子夫人對你如何?”
“很冷淡,但是……也沒有那么冷淡�!币鬈鞘州p輕覆在肚子上,眼里露出野心來,“我若生下男孩兒,便是長公主府的嫡長孫,未嘗沒有更好的前程�!�
尹明毓微微蹙眉,“我記得世子那一房有庶子,而且,若是女兒呢?你莫要野心太過,萬一失望,心里失衡。”
也只有二姐姐才會如此直接地提醒她。
尹明芮心里不但沒有任何不滿,反而露出笑來,“二姐姐還不信我嗎?我能爭取是一定要爭取的,我就想要更好的�!�
“無論是兒是女,對長公主來說,既是疼愛的幼子所出,又是嫡長,對大嫂來說,庶出子女和侄子侄女,哪個更容易親近也不一定�!�
“我不會有些不該有的惡毒念頭,但我教養(yǎng)好孩子,得了闔府的喜歡,女兒能以長公主府受人喜愛的貴女之名出嫁,兒子能多得些府里支持,有意外之喜更好�!�
“那么長時間呢,慢慢磨唄。”尹明芮說那么多話,都耽誤她吃梅子了,塞了幾個,抽空說話,“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只管養(yǎng)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尹明毓聽她此言,眉頭徹底舒展開來,笑道:“倒是我杞人憂天了,沒想到我這個姐姐不在,三妹妹也長進頗多�!�
尹明芮驕傲,“那是自然,我有底氣呢,我知道二姐姐和四妹妹肯定站在我這一邊,我的兒子女兒,就算不是長公主府的繼承人,也有世間最好的姨母,我根本不用臟手,我就光明正大地爭�!�
尹明毓和四娘子相視一笑,后來尹明芮也跟著她們一起笑。
她們姐妹三人,各有所求,也都堂堂正正地生活。
尹明毓和四娘子陪尹明芮用了午膳,她這個孕婦便倦地睜不開眼,尹明毓答應(yīng)走之前會多來看她幾次,尹明芮才放心地睡下。
兩人去向長公主告辭,便離開了長公主府。
長公主府外,有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等候在一輛馬車邊,一見她們出來,便走上來,先是和四娘子眼神對視,隨即溫文爾雅地見禮:“見過二姐姐�!�
尹明毓瞧見兩人眉眼之間的溫情,頷首回禮,“妹夫是來接四娘的吧?”
對方有禮答道:“是�!�
尹明毓含笑擺手,“回吧,省得我再繞路送四娘�!�
夫妻二人一同拜別,請她先上馬車,待謝家的馬車走了,他們才踏上葉家的馬車。
尹明毓透過馬車窗,回頭望了一眼兩人的身影,她這一日的心情,才是喜上加喜,誰也沒有她的喜事多。
她回到謝家,謝夫人一瞧見她這笑臉,不由笑容變大,“你這日日都像是撿錢了似的,哪那么多高興的事兒?”
她還真撿錢了,雖然是從謝欽那兒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