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謝策想要表演給曾祖母看,可他最近用的木刀沒有帶過來,四下一掃,想起雞毛撣子會收在堂屋的柜子里,便嗒嗒地跑向柜子。
“誒——”謝老夫人一瞧見他跑去的方向,張口欲阻止,但謝策已經(jīng)打開了柜門。
謝策記性好,視線直奔第三層去找,但是柜門一敞開,便有一股極淡的肉香味兒。
他小鼻子一動一動,嗅了嗅,踮起腳一點(diǎn)點(diǎn)湊近上面一層,因?yàn)閭子不夠高,只能勉強(qiáng)露出半個頭。
食盒是鏤空的,香味兒卻飄進(jìn)了他的鼻子。
“烤鴨!”
謝老夫人:“……”看什么刀法呢?
謝策還回頭問:“曾祖母,是烤鴨嗎?”
謝欽和尹明毓一同望向謝老夫人,堂屋里放些雜物的柜子,為何有食盒?
謝老夫人眼神只游移了一瞬,便若無其事地說:“你們回來的突然,婢女們臨時收拾屋子迎接你們,便收進(jìn)去了,何必大驚小怪�!�
謝欽面上看不出相信與否,只對謝策道:“日后不可再這般失禮�!�
謝策以前都是跟老夫人住,不能隨意碰的柜子,都會上鎖,而那些沒上鎖的柜子,有些還會收著他的東西,因此他才會直接去拿。
但他也跟先生學(xué)了禮儀,父親既然指出,謝策便乖巧地回身,躬身向曾祖母認(rèn)錯。
謝老夫人自是不會責(zé)怪他,卻也沒有反駁孫子的話,只讓婢女拿出雞毛撣子給他。
婢女取出來,順手關(guān)上門,也關(guān)上了烤鴨的事兒。
不過烤鴨的食盒都塞到了這柜子里,尹明毓掃過堂屋中其他一些能藏東西的地方,有些猜測,眼中便泛起笑意。
謝老夫人察覺到她的眼神,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鬼精鬼靈。
尹明毓忍下笑,微微抿嘴,表示她絕對不會戳穿。
謝老夫人這才滿意地輕點(diǎn)一下頭。
謝欽:“……”
他并非瞎子,能看見她們互相使的眼色。
但是這兩個人,他看見也得當(dāng)作看不見,是以謝欽便轉(zhuǎn)向尹明毓,道:“二娘,你不是從南越為祖母帶土儀了嗎?”
尹明毓這才想起來,轉(zhuǎn)頭教金兒銀兒拿進(jìn)來。
他們帶了不少,還有要送回京中的,尹明毓給謝老夫人介紹完,頗為遺憾道:“嶺南的荔枝熟了,若非擔(dān)心路上耽擱,孫媳定要給您帶些來�!�
他們的船上人多東西多,行得不夠快,上船時尹明毓倒是準(zhǔn)備了一些荔枝,時間久是要壞掉的,所以兩三日便吃完了。
而謝老夫人不缺那些吃食,時令水果也會有人快馬加鞭送來,重要的是晚輩們的心意。
且尹明毓的眼光頗新奇,帶回來的一些嶺南各族特有的物件兒別處極難看見,因此謝老夫人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
她們聊得熱火朝天,謝欽這性子,也不會去打斷她們,正巧他回老宅也有些別的事兒,便暫時離開正院。
謝策拿著雞毛撣子在一旁,時不時也會興沖沖地說幾句南越如何好玩兒。
他是完全不知道父親母親這些時日在南越都做了什么的,除了讀書習(xí)武,只感受到了種種快樂。
謝老夫人教他們一說,越發(fā)感興趣,眼神便有了些變化。
待到午膳準(zhǔn)備好,謝欽又回來,他們方才止了關(guān)于南越的話題。
這一停下,謝策才想起來他還沒給曾祖母看他使“刀”,在上菜的間隙,在空地上像模像樣地舞了一番。
謝老夫人極捧場,滿口夸贊。
午膳后,一家四口在庭院中散步。
時間過得極快,似乎只說了說話,尹明毓他們便要告辭離開,趕回碼頭去,繼續(xù)北上。
謝老夫人終于表現(xiàn)出幾分依依不舍來,堅(jiān)持要送他們到宅門口。
謝欽起初勸了勸,請她老人家不必再送。
謝老夫人沒聽他的,甚至拄著拐杖,腿腳比在京城時還要利索幾分。
謝欽也看見了,便沒有再勸老夫人止步。
臨要分別時,謝老夫人握著孫子和尹明毓的手,期盼道:“這才相聚片刻,便又要分開,你們再回嶺南,記得走揚(yáng)州,再來看看我……”
謝欽瞧祖母如此,便勸道:“不若您隨我們回京,也可一家團(tuán)聚些時日。”
謝老夫人立時反對道:“我若是回去,你父親母親定然不愿再教我出來,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到老才享些清凈,可不愿受他們管束�!�
謝欽無奈地戳穿:“祖母,從前謝家還不清凈嗎?父親母親又如何管管束您。”
至于謝家為何不清凈了,謝欽瞥了尹明毓一眼。
尹明毓理直氣壯地回視,本性難移,若骨子里就是個又冷又硬的石頭,旁人可影響不了。
所以謝家就是有這個根兒。
謝老夫人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與出京前不同,更自然了,欣慰地笑起來。
而后,謝老夫人對尹明毓道:“上次你們鬧騰,我給你準(zhǔn)備的銀子,都忘了給,這次記得過來,祖母多給你些�!�
尹明毓一聽,先是痛惜她損失的錢,隨即又高興起來,兩只手握著謝老夫人的手,毫不掩飾財(cái)迷本性,笑呵呵地答應(yīng)道:“祖母,您放心,我們回嶺南,肯定要來揚(yáng)州的。”
謝老夫人滿意極了,拍拍她的手,又爽快起來,催促道:“快走吧,再耽擱天便黑了�!�
三人也確實(shí)不能再耽擱,一同向謝老夫人拜別,便上了馬車。
謝老夫人一直站在宅門口,望著他們離開。
謝策趴在馬車窗上直沖她揮手,尹明毓也向后望著,直到看不見謝老夫人了,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坐回來。
謝策問:“母親,您舍不得曾祖母嗎?”
尹明毓只搖搖頭,沒言語。
謝欽端坐在中間,淡淡地說:“你母親被你曾祖母拿捏了,偏又甘之如飴,自然要感慨一二�!�
尹明毓在錢財(cái)上極敏銳,謝老夫人想給她錢,完全可以現(xiàn)在就給她,偏偏要下次……
說沒有緣由,謝欽也不信吧。
不過她只是感慨一下,謝欽便是了解她了又如何,他還沒完全了解如今的謝老夫人。
尹明毓嘴角上揚(yáng),不知道再回來的時候,他還能不能這般氣定神閑。
謝策看她又嘆氣又笑,撓撓頭,不懂了。
船從揚(yáng)州啟航,便沒有再在某一處停留過久,一路北上。
謝欽在船上,作息亦如往常,然船上搖晃,讀書傷眼,他不能讀書,空出的大把時間,勻出一部分教導(dǎo)謝策背書,其余時間皆在一間船艙里,不知在做什么。
尹明毓以為他要整理奏章,便也沒有讓人打擾他。
只是有一日,三人坐在一處吃飯時,尹明毓注意到他中指上多了一處傷口,傷口不大,在靠近指腹的地方。
“郎君,怎么受傷了?”
謝策馬上抬頭,盯著父親的手看。
謝欽十分淡定,邊為兩人夾菜邊道:“茶杯碎了,割破了手,無妨�!�
謝策滑下凳子,抓起父親的手,對著傷口吹氣,仿佛這般,父親的痛便能飛走。
謝欽拍拍他的頭,道:“不必?fù)?dān)憂,不疼�!�
謝策不信,他之前戳一下手指,都疼極了。
尹明毓瞧著謝欽的手,沒說話,膳后教人拿了藥來,親自給他包扎,“既是傷了,為何不上藥�!�
謝欽眼里帶著笑意,任由她動作。
上藥太過明顯,更何況,“傷口不深�!�
尹明毓自然能看出傷口不深,只是她又不傻,謝欽手上還有些極細(xì)小的破口,似乎是什么東西戳的劃的,不像是謝欽所說,碎茶杯割破。
但他這般說了,總歸是有緣由的,尹明毓便識趣地沒有深究。
這日之后,謝欽仍舊是每日除了教導(dǎo)謝策,大半時間待在他那間船艙里。
尹明毓有些猜測,卻沒有表露出來。
船又行了兩日,便到了尹明毓的生辰。
早膳時,金兒端上來一碗長壽面,放在尹明毓面前,道:“娘子,這是郎君親自吩咐的。”
尹明毓聽后,笑著向謝欽道謝。
謝欽搖頭,“不過是問了一句,便是我不吩咐,她們應(yīng)是也會準(zhǔn)備�!�
尹明毓等了稍許,見他沒有其他話,便拿起筷子,打算吃面。
這時,謝策背著手走到她跟前,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卷紙,獻(xiàn)寶似的雙手送給她,“母親,策兒給您準(zhǔn)備了生辰禮。”
尹明毓有些好奇,又放下筷子接過來,解開上面的綢帶,緩緩展開紙張。
不過紙張徹底展開之后,她沉默了,“這是……誰?”不會是她吧?
紙上畫著的,顯然是一個人。
頭是頭,身子是身子,四肢五官也都有,甚至極細(xì)節(jié),還畫出了長發(fā)和手指,只是長發(fā)和手指若非畫在不一樣的地方,差別實(shí)在不甚明顯。
而且這五官,太放飛了。
眼距太寬,眼睛大小不一,一個像銅鈴一個像豌豆,鼻子和嘴擠在一處。
尹明毓能夠輕易分辨出這是一個人,但謝策送給她,她不愿意相信,這是她……
然而謝策打破了她的最后一絲幻想,一臉求表揚(yáng)道:“是母親!策兒畫得母親。”
尹明毓:“……”
一個孩子,也不能強(qiáng)求太多。
她露出笑容,道:“謝謝小郎君的生辰禮。”
謝策高興地說:“母親喜歡就好,明年策兒還給母親畫像�!�
尹明毓:大可不必。
謝欽余光掃見那畫,立時便想到曾經(jīng)謝策送給他的那幅,實(shí)事求是道:“策兒這一年多,頗有進(jìn)步�!�
謝策得了父親的夸贊,更加高興,興沖沖地說:“父親生辰,策兒也給父親畫像!”
謝欽:“……”
尹明毓見狀,一下子又暢快了,鼓勵道:“那最好,我和你父親拭目以待�!�
謝欽無奈地看她這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卻也沒有打擊謝策的積極。
船上的日子,本就沒什么趣,更遑論過生辰,早晨一碗長壽面,午膳晚膳也做了她喜歡吃的菜,便到了夜間,各自回船艙休息。
生辰就這么平順地過去,尹明毓倒也沒什么遺憾,只是先前以為謝欽背著她悄悄做了什么,此時發(fā)現(xiàn)可能是她自作多情,難免還是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尷尬。
但她這人,尷尬沒人知道,就會轉(zhuǎn)瞬即逝,自顧自地坐在鏡子前解發(fā)髻。
她剛解下來下半段頭發(fā),謝欽便走過來,取過她手中的梳子。
尹明毓沒動,從鏡子里看謝欽認(rèn)真的神情。
謝欽拿著梳子輕輕梳理她披散下來的頭發(fā),待到頭發(fā)柔順的可以毫無滯澀地滑過手指,方才放下梳子,看向鏡子里的尹明毓。
兩人在鏡中對視。
燭火下,有些朦朧的銅鏡映照出兩人的臉龐,眼神交纏,氣氛漸漸有些升溫。
謝欽從袖中取出一只金釵,插在她未完全解下的發(fā)髻上,道:“這是我送給你的生辰禮�!�
尹明毓照了照鏡子,這樣看著不甚清晰,卻也沒有拿下來,仰頭問道:“你親手做的?”
謝欽極隨意地一點(diǎn)頭,卻又問道:“可喜歡?”
金子誰不喜歡,又是親手所做的心意。
尹明毓便點(diǎn)點(diǎn)頭,誠實(shí)地回答:“喜歡。”
謝欽嘴角微掀。
兩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對視許久,謝欽便漸漸靠近尹明毓,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又向下,落在她唇上……
第二日,尹明毓起來后,方才拿起謝欽做的金釵仔細(xì)打量。
金釵算不上精致,但各處皆打磨的十分光滑,最重要的是分量頗足。
尹明毓還是極感動的,想著謝欽的生辰是四月初三,去年四月初三,兩人分隔兩地,她也只在信中簡單提了一句。
今年雖說在船上,對方既然為她親自準(zhǔn)備了生辰禮,理應(yīng)有來有往。
于是,尹明毓便決定回報一二她先是早早提醒謝策記得給他父親準(zhǔn)備生辰禮,待到了四月初三當(dāng)天,又打算親手做一頓午膳。
金兒銀兒一得知她要親手做,臉上都變了顏色,想要幫忙。
但是尹明毓完全不需要,一個人忙活的起勁兒,還鄭重其事道:“親手做,才能表現(xiàn)出我的誠意�!�
金兒銀兒無言,對自家娘子來說,送些值錢的東西才是最有誠意的吧?
而尹明毓難得動一回手,相比于在船上日復(fù)一日地看海,做飯也有做飯的樂趣,甚至還主動挑戰(zhàn)了幾道頗為復(fù)雜的菜。
她也好學(xué),不擅長就請教廚子,廚子便在一旁盡心指點(diǎn)——
“少夫人,鹽少許�!�
“少夫人,醋適量”
“少夫人……”
尹明毓聽后,憑著感覺估摸出“稍許”和“適量”。
可廚子看著她豪爽放調(diào)料的動作,神情時不時就要僵一下,看了兩道菜,實(shí)在忍不住,便請示道:“少夫人,小的來吧?”
尹明毓擺擺手,“你在旁邊提醒我便是�!�
廚子:“……”
提醒了,可是為什么少夫人照做之后,做出來的東西品相完全不一樣呢?
廚子一想到這樣的菜是他指點(diǎn)出來的,還要端到郎君面前,心里便一陣一陣地絕望。
這不是砸了他的招牌嗎?
銀兒瞧他這般,有些同情,便將人叫到一旁,安慰道:“你放心,郎君不會遷怒于你的�!�
廚子不敢露出苦笑,還得慶幸,少夫人生怕不熟,菜都會多煮炒一會兒,雖說會格外入味兒,可好歹不至于請大夫。
而甲板上,謝欽進(jìn)出都沒看見尹明毓,只見到謝策在跟羊玩兒,便問道:“少夫人呢?”
船就這么大,也沒法兒隱瞞,紅綢老實(shí)答道:“回郎君,少夫人在膳房。”
那頭,謝策一聽到母親在膳房,驚地抬起頭。
“膳房?”謝欽不解,“她去膳房作甚?”
紅綢低聲道:“郎君,今日您生辰,少夫人想為您親手準(zhǔn)備一頓午膳�!�
謝欽還未說話,謝策立即便道:“為父親生辰準(zhǔn)備的午膳,策兒可以不吃嗎?”
紅綢:“……想是不行的�!�
謝策瞬間苦了臉,唉聲嘆氣。
謝欽蹙眉,“好歹是你母親親手所做,稍后莫要如此作態(tài)�!�
謝策抬眼看了父親一眼,道:“您不懂�!�
謝欽:“……”
父子倆這里心情復(fù)雜,不過等午膳真的擺上來,即便菜色看起來都極為普通,有幾個甚至一看就失了本來的顏色,兩人臉上也都沒露出異樣來。
尹明毓抬手道:“快嘗嘗,我忙活許久呢�!�
父子倆對視一眼,謝策搶先孝順道:“父親生辰,請父親先用�!�
謝欽神色從容地拿起筷子,視線在各個菜上一掃,最后落在看起來還算嫩的一盤清炒青菜上,夾起來,慢慢入口。
尹明毓問:“如何?”
謝策也睜大眼睛看著父親。
謝欽神情不變,慢慢嚼著。
謝策等地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謝欽咽下去之后,慢條斯理地點(diǎn)頭道:“……不錯�!�
謝策小臉上泛起懷疑,“真的?”
謝欽淡淡地瞥他一眼,又夾起別的菜,在兩人視線之下,全都淡定地吃下去,然后皆給出“不錯”的評價。
尹明毓沒想到他評價如此高,謝策也放下戒備心,都拿起筷子夾菜。
兩人幾乎先后入口,然不同的菜卻是相同的反應(yīng),“嘔——”
謝策:“好咸�!�
尹明毓:“好苦。”
兩人皆苦著臉,又一同看向謝欽。
謝欽細(xì)心地一人送上一杯水,而后對尹明毓溫和道:“若是閑著無聊,不妨為我編一個新的手繩做生辰禮,你先前送我的那個,舊了。”
尹明毓邊喝完邊腹誹,不是君子嗎?這是君子作為嗎?
但這一桌菜出自她之手,尹明毓也不好埋怨旁人,便道:“我多給你編一些備著�!�
謝欽拒絕:“不用,一年一個便可�!�
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日后也不必辛苦親手為我下廚。”
第117章
謝欽生辰后,船便抵達(dá)了京城外的碼頭。
早就有護(hù)衛(wèi)快馬加鞭進(jìn)京通報,是以他們一下船,便有人來迎,“下官龍武軍郎將馮衛(wèi),拜見謝刺史。”
他見過謝欽之后,沒有忽略這位聞名京城的白狐女俠謝少夫人,也沖尹明毓一抱拳,隨后便直奔正題。
龍武軍乃是帝王親衛(wèi),全都是昭帝的親信。
馮郎將道:“謝刺史,馬車已經(jīng)備好,陛下命您入京后直接進(jìn)宮覲見�!�
尹明毓和謝策等人先行搬行禮去馬車上,謝欽和馮郎將交接完船上的東西,和尹明毓交代幾句,便帶著十來個護(hù)衛(wèi),先走一步,迅速趕回京城。
他們是早晨到的碼頭,謝欽快馬加鞭,午時一刻便候在了皇宮外,等候陛下召見。
昭帝得知他回來,立時便召他覲見。
謝欽一踏入太極殿,便行大禮,隨后恭敬道:“陛下,臣幸不辱命,嶺南已在控制之中,未生動亂,也未驚擾百姓�!�
“好!好��!”雖動兵戈,然損害極小,昭帝喜不自勝,“來人,賜座�!�
謝欽并未立即坐下,而是先呈上他的奏折。
這本奏折極厚,乃是他臨回京前三日整個南越州衙匆匆整理記錄在冊之后,他從南越到揚(yáng)州這一段路重新整理匯總所書。
他一從袖中取出,昭帝便斂起笑容。
每有這樣的奏折,必是大事。
老太監(jiān)從謝欽手中接過,也感受到了分量,恭敬地呈給陛下之后,便聽從陛下命令,退了出去。
奏折上將南越之事寫得極為清楚,連平王勾連兩族的證據(jù)也沒有落下,昭帝沉著臉慢慢翻看,翻到最后已是陰沉至極。
“混賬!”昭帝重重地拍桌,怒火攻心,又忍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
他究竟是罵蠻、僥二族,還是罵平王,謝欽不得而知,只迅速起身,為昭帝倒了一杯水,勸慰道:“請陛下保重龍體�!�
昭帝擺擺手,壓制著怒氣,道:“朕無事,朕不會在此刻倒下。那兩族和平王勾結(jié)的賬本在何處?”
謝欽便又從袖中取出一本賬本,躬身道:“請陛下過目�!�
昭帝抬手抽走,看著賬本記錄的日期,平王和南越勾連,已經(jīng)有十年之久。
那時他還年富力強(qiáng),兒子就已經(jīng)有了謀事的打算,如今他老邁體弱,兒子們該是更等不及了吧……
昭帝布滿斑點(diǎn)的手越來越用力,幾乎要捏碎賬本。
可是兒子們毫不在意他的身體,昭帝卻沒法兒狠下心來對他們,“明日早朝,你只稟報南越之事,不要提及平王�!�
謝欽聞言,并無意外,聽從陛下所示。
而南越之事,非是一本奏折能夠說的清楚,昭帝便留謝欽宿在宮中,謝欽可慢慢將各項(xiàng)證據(jù)一一呈上并且一一說明。
京城各方勢力錯雜,許多事情都瞞不過有心人的眼,謝欽入宮沒多久,他忽然回京的消息便不脛而走。
皇城中辦公的各部官員們得知了此事之后,紛紛猜測,謝欽為何回來,難道是……嶺南出事兒了?
謝家主聽到消息之后,稍稍安心些許,可望著皇宮的方向,又是一嘆。
兒子一家平安是喜,京城則是又要風(fēng)云變幻了……
尹明毓他們一行人行得慢些,黃昏時分方才進(jìn)入京城。
一進(jìn)城,護(hù)衛(wèi)便先回謝家報信兒。
此時謝夫人和姑太太母女已經(jīng)得到了謝欽派護(hù)衛(wèi)送回來的信兒,早就在焦急地等著他們,終于又有護(hù)衛(wèi)來報,三人皆喜形于色。
她們想早些見到尹明毓和謝策,便也不顧及什么長幼尊卑,都來到前院等候。
于是尹明毓和謝策一踏進(jìn)門,第一時間便見到了謝夫人三人。
謝策反應(yīng)總是最熱烈的,歡喜地喊了一聲“祖母”,便撲到謝夫人懷里。
謝夫人抱著孫子,摸著他的臉,萬千情緒翻涌,吐露著思念,但怎么也說不出一句“瘦了”……
姑太太還是那性子,心直口快,含著淚哽咽道:“幾月不見,咱們策兒又黑又壯實(shí),真好~”
白知許:“……”尷尬。
謝夫人情緒被打斷,摟著孫子沉默了。
謝策不是兩歲的孩子了,他今年四歲了,也知道丟臉了,嘟嘴反駁道:“姑祖母,策兒不是又黑又壯�!�
他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實(shí)在可愛,姑太太被逗笑,眼淚還在臉上,便調(diào)侃地問:“那姑祖母如何說?”
謝策認(rèn)真地回答:“可以說黑,可以說壯,不可以又黑又壯。”
他這話一出,眾人靜了靜,隨即便哄堂大笑。
謝策小眉頭微微蹙起,不解地回頭看向母親。
尹明毓不與他對視,躬身向謝夫人和姑太太見禮,起身后便握著白知許的手,欣喜道:“表妹,一年多未見,你又好看了些,還有了一門好婚事,恭喜�!�
白知許是謝家唯一的表姑娘,背靠謝家,她又是這樣的品貌,被謝夫人帶著出門赴宴幾次,便有許多人家上門提親。
其中不乏宗室和高門大戶,但謝家只為她選了一門地位不低,但是相對清白簡單的人家,郎君也品性頗好。
白知許對未婚夫也滿意,害羞地笑了笑,瞧著尹明毓的臉龐,回道:“表嫂如今也是越發(fā)明朗,教知許羨慕�!�
尹明毓看著她白嫩的肌膚,想起謝老夫人的話,也知道自個兒的臉夸不出“更好看”的話。
不過尹明毓不在意,她玩兒的高興最重要,于是爽朗一笑,果真是明朗至極。
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但謝夫人她們?nèi)记频们迩宄�,她站在白知許身邊,容貌自是不如白知許精致,可完全沒教白知許壓住。
尤其她一笑,她們所有人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心情也受到感染,跟著笑起來。
謝夫人見過尹明毓初嫁進(jìn)謝家時的模樣,再對比離京前的模樣,似乎與現(xiàn)在沒有差別,但又隱約覺得,是不同的。
但她瞧了瞧身上毫無陰霾的謝策,便不再多想,笑容滿面地招呼他們進(jìn)去。
謝家所有的仆人看見少夫人和小郎君,都是笑盈盈地,整個宅子好像因?yàn)橐髫购椭x策,一下子活過來了。
謝夫人不免感慨,“你們不在時,這宅子整日安安靜靜的,冷清極了;你們一回來,才熱鬧起來。”
姑太太和白知許也都深以為然地點(diǎn)頭。
就是很奇怪。
白知許本身性子偏安靜些,尹明毓在時,她偶爾受影響,才會做一些稍稍出格的事情,尹明毓走后,她倒是在謝家待得安然,也跟謝夫人親近,可就是不熱鬧。
姑太太不算穩(wěn)重,可回京后,除了偶爾教謝夫人無語,也沒給謝家的生活帶來多大的變化。
尹明毓才是那把鑰匙。
而尹明毓見她們這般,睨了謝策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母親不嫌我們吵才是。”
謝夫人哪會閑他們吵,謝策在她身邊說話,她滿心喜歡。
稍晚些,謝家主回來,見著尹明毓和謝策,面色亦是緩和不已。
謝策對著祖父這樣嚴(yán)肅的面孔,半點(diǎn)怯沒有不說,比比劃劃地說起他們在南越的事情。
短短一年,他說話便極為順暢了,偶爾說到哪兒,便會分神說到別處,可當(dāng)謝家主他們以為他的話題要徹底跑遠(yuǎn)之時,他又能拉回去繼續(xù)說。
口齒清晰,且十分有條理。
話是有些多,不過謝家主等人都以為謝策是許久未見太過激動,關(guān)注點(diǎn)都在他的長進(jìn)和話中透露出的事情上。
謝策口中,全都是好玩的事兒,無憂無慮的。
但謝策說他們?nèi)プ隹�,只是不能隨便走動,謝家主和謝夫人想到的是他們被人挾持?jǐn)?shù)日,嚴(yán)加看管;
謝策說他每日要去戚節(jié)度使府上武藝課,謝家主和謝夫人想到的是他們極力拉攏戚節(jié)度使夫婦,不顧冷臉;
謝策說戚節(jié)度使的鎧甲和刀威風(fēng),謝家主和謝夫人想到的是危機(jī)四伏、驚心動魄……
而尹明毓是參與其中的。
姑太太和白知許不知道內(nèi)情,謝家主和謝夫人則是聽著聽著就會時不時望向尹明毓。
尹明毓便會回兩人一個乖巧的微笑。
謝家主和謝夫人:“……”
虧她還笑得出來,他們?nèi)缃袢粼俳趟勺�,便白長這些歲數(shù)了。
于是夫妻二人便會神色平靜地移開視線。
尹明毓端著茶,心下嘆氣,她這乖巧的模樣,對身邊這些人是越來越不管用了。
謝欽在宮中,他們在謝家一起吃了頓晚膳,謝夫人便教眾人回去休息,只對尹明毓道:“二娘,你稍留一留�!�
尹明毓便沒有走。
謝家主和謝夫人對嶺南的事兒極為在意,但謝夫人留下尹明毓,不是問她嶺南的事兒,“你們路上奔波辛苦,我也不多耽誤你的休息,就是有些心里話想與你說說�!�
“您說�!�
謝夫人拉過她的手,輕拍了拍,“先前大郎的密折送進(jìn)宮,我和你父親擔(dān)心極了,如今見你們平安回來,才放下心�!�
尹明毓安撫道:“謝家的護(hù)衛(wèi)可靠,又有郎君在,其實(shí)并不如何驚險。”
謝夫人握緊她的手,道:“幸虧有你,大郎在嶺南才會那般順暢,我和你父親心里都念著呢�!�
尹明毓當(dāng)然不會謙虛,這對她是有利的,也是她想要的。
然而不是她的功勞,她也不會去占。
是以,尹明毓道:“我和郎君有商有量,有些事情,郎君出面不方便,我這性子倒是正合適,不過與戚節(jié)度使和戚夫人交好之始,是受了大娘子的福蔭�!�
“大娘子和戚大娘子交好,戚大娘子特地書信一封給戚節(jié)度使和戚夫人,為我引見�!�
謝夫人和謝家主對視一眼,皆沉默下來。
他們又沒有故意苛待大娘子,尹明毓說出來不是想讓兩人愧疚或是如何,只是讓他們知道。
于是她又主動轉(zhuǎn)移話題道:“兒媳回來,也得見些親友,父親母親可有吩咐?”
謝夫人回神,對她說:“我已經(jīng)派人去知會親家,你明日便可帶著策兒去拜見�!�
尹明毓笑道:“還是母親想得周到,兒媳都沒顧上派人去通知。”
謝夫人微微一笑,“你們長途跋涉,哪能事事周全,你已經(jīng)做的極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東院我一直教人打掃,也提前燒了地龍烘屋子,不陰涼�!�
尹明毓道謝,向兩人告退,轉(zhuǎn)身出了堂屋。
謝夫人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嘆了一口氣,“都是好姑娘,咱們謝家……何德何能……”
謝家主良久才道:“謝家難有再進(jìn),保家族延續(xù)為重,如今大郎夫妻相互扶持,我已放心,待到朝中平靜些許,我便向陛下請辭,一來為大郎讓路,二來,你我也能遠(yuǎn)離這些紛擾,一覽我大鄴的大好河山。”
謝夫人一聽,情緒稍稍提起來些許,笑道:“如今看來,母親是不想回來了,如若真能請辭也好,咱們便能去尋母親�!�
謝家主:“……希望能早些塵埃落定�!�
第二日,謝家主前往皇宮上早朝。
在他之前,許多官員已經(jīng)在等候,一見右相到了,紛紛前來拜見。
謝欽回京一事,經(jīng)過一晚上發(fā)酵,越發(fā)透著詭異,即便眾官員猜測早朝上或許就能掀開面紗,依舊控制不住想要打探“謝欽為何回來”的心。
平王和忠國公出現(xiàn),瞧見謝右相和圍在他身邊的官員們,面色皆有幾分難看。
往常平王都要姍姍來遲,今日竟是比成王和定王都來的早,謝家主卻也不動聲色地與他見禮,順勢從官員們中間退開。
他為了避開結(jié)黨營私的嫌疑,向來不會與眾多官員明目張膽地聚在一起,上一次如此,還是因?yàn)椤鞍缀畟b”……
過了一會兒,定王和成王先后到來,見到平王竟然在,也都有些驚訝。
成王下意識地嘲諷幾句,實(shí)際沒多想。
定王卻是垂著頭思忖平王異常的原因。
距離早朝的時辰就剩下一盞茶左右的功夫,謝欽出現(xiàn),在視線中心如常地與三王以及一眾官員見禮。
官員們沒有時間與他攀談,老總管太監(jiān)便走出來宣上朝。
三王以及一眾官員列隊(duì)進(jìn)入大殿之中。
昭帝扶著太監(jiān)的手,走到高臺端坐于龍椅上,沒去看神色各異的官員,也沒看心虛的兒子。
太監(jiān)總管立在側(cè)方,喊道:“有事啟奏�!�
大殿中的官員們停滯片刻,謝欽便踏出一步,朗聲道:“臣,南越刺史謝欽,有本啟奏�!�
官員們紛紛為之側(cè)目。
謝欽手中并未拿著奏章,然他記憶力極佳,截去那份奏折上關(guān)于平王的部分,句句流暢,沒有絲毫滯澀,若非內(nèi)容驚世駭俗,估計(jì)還有人贊他一聲文采斐然。
可惜滿朝文武皆因?yàn)樗嘀抡痼@啞然,無人注意他奏折遣詞造句如何精準(zhǔn)。
開采私礦百年以牟利;
三十年間從各地拐上萬人不見天日地挖礦;
動輒打罵礦工,謀害性命無數(shù);
私鑄兵器、銀錢;
作威作福,藐視律法,欺壓百姓;
強(qiáng)搶民女,逼良為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