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花園的門一打開,卻正碰見吳勉。
他拿了一卷字畫之類的東西,
遞給月牙兒:“先生聽說你要開店,特意寫了字贈你�!�
月牙兒伸手去接,
動作極快:“多謝�!�
她反手欲關門,
門關了一半,卻被抵住。吳勉劍眉緊蹙,
說:“你這些天一直在躲著我�!�
“沒有�!�
一雙星目,靜靜的望著她。
“是我做錯了什么事?”
“不是。”
月牙兒一拉木門,沒拉動。
“你松手�!�
吳勉紋絲不動:“月牙兒,到底有什么事?”
月牙兒靜了一下,
忽然問:“我仿佛記得小時候,我和你見過一次�!�
眼前的少年微微一愣,回過神,啞然失笑:“我記得,弘成八年十月十五,那是我第一見你�!�
果然,他就是記得小月牙兒!
月牙兒心里忽然一酸,沒好聲氣道:“你回去吧,天晚了!”
說完,她一把將門摔上。
屋里沒點燈,漆黑一片,只有伶仃月光投在地上。
月牙兒默然坐了許久,起身走到門邊,悄悄往外看。
沒有人影。
她忽然很沮喪。
眼看年假將盡,大街小巷全是人。街市盡懸彩燈,照著人頭攢動。
月牙兒順著人海往前走,偶爾會被帶著停下來,聽一隊龍燈并踩著高蹺的賣藝人吆喝著,從巷道里路過。
金陵的燈市,大大小小,最熱鬧的,還是夫子廟旁的燈市。她稀里糊涂走到秦淮河邊,一雙鞋都不知給人踩了幾腳。
我干嘛來湊這個熱鬧?
月牙兒原本有些后悔,但見著秦淮兩岸的水光燈影,便釋然了。
這樣好的風景,的確值得。
她快步擠到橋邊,望見潺潺流水、兩岸歌臺。不遠處的紅紗燈里,是江南貢院的飛檐。
一輪明月,溫柔地映著緩緩流淌的秦淮河,亙古不變。
人群依舊嘈雜,月牙兒望著水上橫波,心漸漸寧靜。
一道虹橋,有烏篷船往來穿梭。
她站了一會兒,忽然無端飛過來一個香囊,打在月牙兒鬢角。
那香囊是從秦淮河上游船擲過來的。
這樣沒素質的嗎?月牙兒一手拿香囊,一手捂住鬢角,皺著眉頭往河里看。
一條畫舫,舟頭立著一個紅衣少女,對著畫舫的風流公子巧笑倩兮。
“說好了,誰撿著我的香囊,我今晚就陪誰�!�
聽見一個公子起哄:“是個小姑娘撿了,不作數(shù)!”
紅衣少女回眸,一張俏臉微微揚起,眉梢眼角盡是風情。竟然是二十四橋的花魁,柳見青。
“我說的話,從來都做數(shù)�!�
柳見青朝月牙兒喊道:“小姑娘,你在橋上等一等�!�
一見是她,月牙兒便想起肉松。
看在肉松的面子上,月牙兒只好乖乖在橋上等著。
虹橋右側便有一個小渡口,畫舫還未靠岸,柳見青便提著裙擺,輕輕躍到岸上。
“遠遠看著像,原來真是你�!�
柳見青接過她的香囊,低頭別在衣間。
月牙兒見她一身盛裝,聯(lián)想到那條畫舫,覺得她應當在陪客。
“你平白無故扔香囊做什么?”
“找個由頭出來罷了�!绷娗嘈币泻鐦颍蛄恐矍暗娜缈椨稳耍骸斑是橋上風景好,那畫舫里悶氣死了。一群狗攮的,時時刻刻都打量著要我去陪客。燈市都快完了,我什么也沒瞧見�!�
她容色本是極嬌艷的,過路的男人不自覺地就扭過頭來,差點堵在橋上。
柳見青啐了一口:“眼珠子不會轉就讓你娘再生一回,看你奶奶的!”
那人聽了,立刻往前走,嘴里罵罵咧咧的。
柳見青按一按她的發(fā)髻,確認沒散,懶懶地說:“你過年送份利是錢來做甚?”
“你那回指點我做的肉松,我用來做點心后,賣得極好�!痹卵纼航忉尩溃骸八阒x禮�!�
借著月色燈影,柳見青瞧清了月牙兒微紅的眼眶:“呦,誰惹你生氣了?”
“沒有�!痹卵纼簜冗^身去。
她原想走開的,忽然想起一事:“柳姑娘,你知道十多年前,二十四橋有位啞娘子嗎?”
“好像聽說過。”柳見青的視線在人群中搜尋,落在一個小丫鬟身上。
“我趕時間,你要問什么,跟著我來�!�
月牙兒隨她往橋下走,見一個小丫鬟背了個大包袱過來,遞給柳見青。
柳見青接過包袱,尋了個成衣店,說是要換衣服。
等她出來,卻是一襲男裝,手里拿一柄折扇,宛然一個翩翩公子。
月牙兒奇道:“你怎么……做如此打扮?”
“這樣打扮才方便�!�
柳見青生得瘦高,混在人堆里,她這身男裝倒很不顯眼。她領著月牙兒,到秦淮河邊一處茶攤坐。茶肆臨水,有清風明月,望燈市萬千,頗有情趣。
月牙兒之前從沒在這樣的茶攤吃過茶,因此有些好奇。
柳見青倒是駕輕就熟,點了幾樣點心和茶。
“好端端的,你打聽二十四橋的事做什么?”
柳見青磕著瓜子,看著遠處的彩燈問。
月牙兒躊躇一下,說:“我有一個朋友,他母親是二十四橋出來的�!�
聞言,柳見青回身著看她,似笑非笑:“一個朋友?怕不是普通朋友吧�!�
在她戲謔的目光里,月牙兒漲紅了臉:“就是一個朋友。”
“好吧,”柳見青喝了一口果茶:“你不說,我也不說�!�
“你這個人怎么這樣?”
柳見青輕輕笑起來:“說來聽聽嘛,我說你怎么一個人出來看燈市呢,心里藏了事不難受嗎?”
這些天,月牙兒心里藏了事,的確不好受�?伤l也不能說,也沒人聽她說,心里堵得慌。
她確實想和人傾訴,可是……
許是看出了她的憂慮,柳見青又說:“我一個歡場女子,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心里明鏡似的。你愛說說,不說算了�!�
很奇怪的,在一個不算熟悉的陌生人面前,月牙兒卻輕松一些。
她斟酌了一會兒,方才開口,卻說起了《海的女兒》的改編版。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東海有個鮫人……她救下了落難的王子,可當鮫人不顧一切來到王子身邊時,卻發(fā)現(xiàn)王子已經娶了公主,并將她錯認為救命恩人……公主知道這事的時候,鮫人已經化作泡沫不見了,可公主該怎么辦呢�!�
月牙兒覺得她說得糊里糊涂,難為柳見青竟然聽懂了。
“你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柳見青吐出一枚瓜子殼:“首先,那鮫人救過王子,難道公主沒救過他嗎?沒有公主,單憑一個不能上岸的鮫人,誰知道王子會不會死?”
“再說了,難道王子和公主在一起,難道就為了報恩?那王子肯定是對公主有情的呀!”柳見青教訓月牙兒:“報恩的方法有千千萬萬種,說起來,我還對你有恩呢。你第一反應是和我在一起?”
她這話倒點醒了月牙兒。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月牙兒這時才察覺到,在這個問題上,她有些過于鉆牛角尖了。
“多謝柳姑娘,是我想偏了�!�
這時茶點也送了過來,柳見青拍一拍身上的瓜子殼,說:“別謝來謝去的,說會兒話而已,你嘗嘗這個。”
梅花形白瓷碟兒里,擺著好些豆子,是紅色的小粒。乍看之下,月牙兒也認不出。
她拿起兩粒塞在嘴里,“嘎嘣”一口,梅子的清新伴著豆香在口腔里漫散開來,微微甜。
“這是……”月牙兒又嘗了兩粒:“是黃豆。”
柳見青點點頭:“不錯,這個叫‘梅豆’。用當季的梅子和黃豆一同熬煮,再用紅曲染色。梅子微酸,但加上木樨和糖之后,酸便成了甜。燈市的時候,吃這個最好。而這家的梅豆又是做的最好吃的�!�
月牙兒既然同她交了底,柳見青也將有關啞娘子的事說與她聽。
“……后來這啞娘子就自贖嫁了人,也是當時姐妹里的一段佳話�!�
柳見青感慨道:“之后就沒聽說過了,我要攢夠了錢,我也自己贖身走了�!�
月牙兒沒接話,她聽了一個花好月圓的故事,不忍心替其續(xù)上香消玉殞的結尾。
“那位啞娘子,可有什么心頭好?或者心愛之物?”
“這我倒不清楚,即便有什么心愛之物,估計也都賣出去湊贖身錢了。我回頭替你問問�!�
柳見青忽然坐直了,笑說:“哎,你問那么細,是為了你的心上人?”
“才沒有�!痹卵纼杭泵氐溃骸拔夷睦镉惺裁葱纳先四亍!�
“真沒有?”柳見青的視線落在她身后不遠處,勾唇一笑。
月牙兒搖搖頭。
“那姐姐就幫你試一試�!�
試一試?她這是什么意識?
月牙兒還沒想明白,只見柳見青忽然俯下身來,在她臉頰上碰了碰。
下一剎那,她聽見身后有個熟悉的男聲,好似深潭微瀾。
“月牙兒,你別被這個登徒子給騙了。”
第32章
堿水蛋黃肉粽
燈影闌珊,
吳勉獨自立著,語氣委屈。
不歡而散之后,他原想回去,
可轉身卻見她家遲遲未點燈。吳勉有些擔心,便遠遠地望著,
直到月牙兒出門。
天色這樣晚,她要一個人出去嗎?
吳勉猶豫片刻,
還是轉身跟在后頭。
月牙兒的步伐有些急,
像受了氣的孩童,自顧自的往前走。離得不遠,
吳勉跟在后頭。
挨近夫子廟的地界,游人忽然多了起來。巷道里過來一對演龍燈、踩高蹺的藝人,他就是想跟也跟不上去,只能等這熱鬧散了,才急急追上來。
放眼望去,
秦淮河畔全是人,哪里見得著月牙兒的身影?
尋尋覓覓許久,
吳勉終于在一家成衣店前瞧見了月牙兒,
可她身邊,卻站了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
那人手里還拿著一柄折扇,
現(xiàn)在才二月天要個鬼的扇子?一望便是附庸風雅之徒!
可恨的是,月牙兒竟然跟這個浪蕩人去喝茶了。
吳勉的薄唇緊緊的抿著,亦步亦趨跟著,離得不遠,
尋了一株芭蕉后的茶座坐下,一雙眼只望著這邊。
他想上前和月牙兒說話,可剛要起身,卻又有些灰心。
看看那公子哥身上的綢袍,再瞧瞧自己的布衣,吳勉忽然冷靜下來。
說到底,他現(xiàn)如今有什么資格去阻攔呢?
自己如今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窮小子,雖說想要走科舉正途,可金榜上提名的,又有幾人?
才高八斗如唐可鏤,如今不也只是個白身?
他如今一無所有,誰也護不住。就算蒼天有幸,能與月牙兒結為夫婦,若有危難,他該拿什么護著她?
吳勉怔怔望著芭蕉,燈影瞳瞳。他望著那芭蕉,卻想起娘親的墓碑和父親的斷腿。
如果護不住想要護的人,有些話縱使說出口,又有什么意思?
離得不遠,吳勉默默望著月牙兒,她似乎和那錦衣公子聊得很開心。
她是這樣好的姑娘,合該有最好的姻緣。
可如今的自己,委實算不了一個良人。
道理是想通了,可心卻不聽話。
當吳勉望見那公子膽敢輕薄月牙兒時,便什么也顧不得,“騰”一下起身,三兩步走過去。
可當月牙兒回眸,望見她臉上的驚訝。吳勉又不知該說什么,或者說,他無話可說。
虹橋熙然,鳳簫聲動,可吳勉卻覺得四周異常安靜。
他只望著她。
萬般思緒,最后只化作一個念頭:她若過得好,他便是遠遠望著,也該欣喜的。
吳勉拂袖轉身,逃一樣想離去。
身后,月牙兒大聲挽留:“勉哥,你等一等�!�
他下了決心,此刻卻不想再看她一眼。因為他淺薄的決心在她的目光前,就如同冰雪被陽光照耀,不堪一擊。
聽見“哎呦”一聲,有人撲通摔在地上。
是月牙兒的聲音。
吳勉腳步一滯,嘆息一聲,還是轉身奔向她。
“可摔著了?”
月牙兒一手揉著腳腕,仰起頭來望著他,楚楚可憐:“疼�!�
吳勉余光撇過那個錦衣公子。
他竟然還坐著看!
這是什么混賬人?
吳勉只覺有一團火從心里猛地沖出來,可一對上月牙兒的目光,他便潰不成軍。
“很疼嗎?”吳勉蹲下來,問:“我去給你叫大夫�!�
“不要�!痹卵纼鹤ё×怂滦洌骸拔乙阍谶@里�!�
“不行,一定要叫大夫來看,傷了腿可不是好玩的�!�
見他堅持,月牙兒蹙起眉,搖一搖他的衣袖,小聲說:“其實,也沒那么疼……”
吳勉反應過來,這丫頭怕不是在戲弄自己。
他猛地一下起身:“你這樣又是何必?”
吳勉向那公子哥瞪了一眼,同月牙兒冷冷道:“這樣的人,我奉勸你還是離遠一點�!�
錦衣公子竟然笑出了聲。
月牙兒回頭朝那人吼道:“行啦!柳姐姐,你別笑了!”
柳見青聞言,更是笑彎了腰。等她終于笑夠了,才起身,緩緩過來。
她從燈架上拿了一盞燈,明晃晃地照著自己的臉:“這位哥兒,你瞧清楚了再罵�!�
橘黃色光線,自燈盞透出來,照亮她柔和的五官輪廓,和她耳垂上的耳洞。
吳勉定眼一看,這才看清了。眼前人竟然是個女子。
任誰遭遇這么一場鬧劇,一定不是欣喜的。
他只覺臉燙的厲害,又羞又急,強撐著一張冷臉:“我走了。”
話音方落,吳勉快步走出了茶肆。
很快,他瞧見自己的影子之后,緊緊跟著一條小尾巴。
是月牙兒的影子。
他忽然涌現(xiàn)出久違的孩子氣,故意朝人多的地方走。
來來回回繞了幾道彎兒,那影子還跟在后頭,被燈火照得很長。
吳勉駐足,冷冷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月牙兒快步向前,轉了一圈,笑盈盈看他:“我錯了。”
“莫名其妙�!�
“真的,我錯了。”
吳勉抬腳往前走,月牙兒圍著他轉,左一個“我錯了”,右一個“哥哥別惱我�!�
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孩子!
吳勉拿出了囊螢映雪的定力,對她視而不見。
月牙兒本是倒著走的,后頭忽然沖出兩三個玩球的小孩子,眼瞧就要撞上——
吳勉忽然捉住她的手,往后一拉。
孩童的嬉鬧聲遠了,唯有指尖的溫熱,愈發(fā)清晰。
離得這樣近,吳勉甚至可以嗅見她的女兒香。
兩顆心,怦怦作跳。
他像給針刺了一下,慌慌張張松開手,回身走向來時路。
這一回,他的身影之后,卻不見小跟班。
走了幾步,吳勉忍不住回首,瞧見月牙兒竟在夫子廟前站定,朝他一笑,而后她徑直往夫子廟里去。
鬼使神差的,他也踏進了夫子廟的院門。
說是夫子廟,其實也不確然。這一處廟宇緊挨著貢院、官學、孔祠,中有一座殿宇,專門供奉著掌管士人功名祿位的文昌帝這樣獨天得厚的位置,幾乎每一個試圖走科舉路的讀書人,都會來這里拜一拜,期望春試能有一個好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