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什么男人們,除了那個戴面具的護衛(wèi)不知具體年歲,其他幾個都是半大小子。
虞綿綿也不稀罕跟弟弟嘮嗑,看著他“委曲求全”的模樣就來氣,轉(zhuǎn)頭又去了陶園找沈桑寧聊天。
虞紹終于送走胡言亂語的姐,內(nèi)心繃緊的弦松了。
他坐在窗前,將窗子打開,望著對面那扇緊閉的門窗,也不曉得剛才姐姐大逆不道的話,太子聽見了沒有。
太子殿下一向是面冷心熱的,應(yīng)該不會計較,虞紹心想。
隔著門窗,謝歡也聽到了姐弟倆的對話,還有虞綿綿在庭院里故意踏響的腳步聲,謝歡哪有時間去計較小姑娘的不滿情緒。
他滿心只裝了一件事,想著這件事。
其實他先前得知顏顏懷過他的孩子時,并不是沒有懷疑過沈桑寧的來歷,只是當時沈桑寧信誓旦旦地說,她是顏顏嫁入伯府九個月后生的,是早產(chǎn)。
顏顏與沈益成婚的日子,一查便知,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謝歡清楚地記得,自己與顏顏意外發(fā)生關(guān)系的那天,是在沈益大婚的兩個月前。
倘若沈桑寧是他謝歡的女兒,那么顏顏至少懷胎有十一個月,甚至還不止。
若能尋得當年為顏顏接生的穩(wěn)婆,他是不是就能得知當年真相?
謝歡坐在床榻上,思索許久,甚至忘了時間,再走出房門時,天色都暗了。
小宋神醫(yī)要帶著云昭去逛夜市,正巧見他房門開了,云昭喊了聲爹,小宋也不能假裝看不見,只能違心地問,“伯父,我和阿昭要去夜市,你去嗎?”
謝歡看清了小宋眼中的抗拒,“不去。”
小宋揚起笑,“那我們走了。”
兩人一離開,止水居又清凈了,對面的虞紹悄悄走過來,小聲道:“殿下,你餓了么?”
謝歡搖頭,嗓子不再嘶啞了,“我有事,你自便�!�
語罷,他頃刻間消失在庭院里。
虞紹只恨自己不會飛,只能在地上團團轉(zhuǎn),太子殿下也沒說要去哪里、有沒有危險、要干些什么、有沒有他能幫得上忙的……哎!
金陵的大街上點燃了路燈,路面的雪剛掃清,天黑時又下起了雪。
豆大的雪花落在燈罩上,讓明亮的光線逐漸變得黯淡,明明是潔白的雪,卻使得投射在地上的光影有了點點的黑斑。
羅大夫還在坐診,診治完最后一名患者,他伸了伸腰,吩咐徒弟們將醫(yī)館打掃干凈,待徒弟們一一離去,他慢悠悠地將門關(guān)上。
木質(zhì)的門只余下一道縫,眼看就要闔上,卻被人從外抵住。
第408章
吾妻微生顏
羅大夫皺眉,以為又有人來看診了,“今日不看了,明日再來吧�!�
他朝門外看去,只見來人身高八尺,身穿一襲黑衣,肩上還落了幾片雪花,頭戴一頂帷帽,帷帽四周白色的輕紗擋住了容顏,看不清楚年歲。
來人不理會羅大夫之言,用力將門推開。
冷風(fēng)灌入,羅大夫一個冷噤,“你,你做甚?”
羅大夫瞥見推門的那只修長的手,是個男人的手,手上還有常年用兵器所留下的厚繭。
此人不是善茬。
羅大夫心里打鼓,“你若是來看診的,有話好說,但我主攻婦科,你若是內(nèi)外傷,可以移步其他醫(yī)館�!�
男人隔著白紗,冷冷一瞥,這一瞥,讓羅大夫朝后退了步。
這一退,男人便抬步跨入門檻,未曾轉(zhuǎn)身,反手便將醫(yī)館的門關(guān)上。
只聽“咯噔”一聲,還上了栓。
羅大夫心里也咯噔了,看不透男人究竟是要干嘛,只聽男人淡漠中帶著戾氣的聲音響起——
“沒錯,就是尋你�!�
男人進屋,帶進了一室冷氣。
羅大夫害怕地喉結(jié)微動,“我已過花甲之年,你莫嚇我�!�
謝歡反客為主,率先一步走進看診的內(nèi)室,坐到了患者的位置,“我,是替我夫人來的�!�
然后望向羅大夫,坐了個請的手勢。
羅大夫原本以為是亡命之徒,此刻聽到是替妻子來的,緊張的神經(jīng)逐漸放松,走到他對面坐下,“原來如此,你夫人怎么了?我是不是見過你,你要不要把帷帽拿下來說話�!�
一放松,連廢話都多了。
帷帽遮擋著的謝歡皺了皺眉,帷帽未摘,眼睛直直地盯著羅大夫的臉,因白紗與天色之故,顯得模糊,但他聲音清晰有力,“我夫人懷有身孕十一個月多,請問大夫,這正常嗎?”
“這,當然是不正常的!”羅大夫面色從起初的害怕逐漸轉(zhuǎn)變?yōu)閲烂C,“都說十月懷胎,十月懷胎,超過十個月了,能正常嗎?你也是,怎么現(xiàn)在才來問,十一個月可比早產(chǎn)都危險多了,你夫人在何處,近來可有疼痛或不適,快帶我去看看,得喂些催產(chǎn)藥,這拖不得,晚一日危險便多一分�!�
羅大夫說著,焦急忙慌地走到墻邊挎上自己的藥箱,就準備出診,轉(zhuǎn)頭卻見男人杵著不動,不由起疑,但來不及想多,用批判的口吻催促道:“你這丈夫怎么回事,來得晚就算了,怎么還一點不著急!”
懷胎時間過久,胎兒會比尋常胎兒還大些,很容易延長產(chǎn)程,引發(fā)難產(chǎn),胎兒亦有可能因為母體功能減退,導(dǎo)致畸形或胎死腹中。
那是極其兇險的,只是羅大夫沒工夫與這冷漠的男人細說罷了!
謝歡見羅大夫急切不似作假,態(tài)度反而好了些,“方才沒說明白,我夫人懷胎十一個月,孩子已經(jīng)平安降生,我此來,是想問,我夫人的身體會因此受損嗎?”
聞言,羅大夫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感覺是被戲弄了一般,對方說話大喘氣,導(dǎo)致自己瞎著急,大晚上的,真懷疑此人是來搗亂的!
羅大夫氣得輕輕哼一聲,站了會兒,還是坐了下來,“廢話,就算是尋常生產(chǎn),都容易落下病根,何況是這種情況,不過具體還得讓你夫人來號個脈�!�
謝歡沉默一瞬,“我夫人早在數(shù)年以前,就已經(jīng)病故,她無法前來�!�
“你!”羅大夫上唇兩根白胡子一抖一抖,很想拍桌,但又察覺到帷帽之下的那雙冷目,強行將自己的怒火壓下
“羅大夫,”謝歡聲量拔高,“我此行而來,只為詢問,我夫人的病,是否與生產(chǎn)落下的病根有關(guān),多年前,您是給我夫人好過脈的�!�
說話時,謝歡眼睛微瞇,細細觀察著羅大夫的神態(tài)。
只見對方一愣,“你的夫人,是誰?”
謝歡反問,“難道遲產(chǎn)的人很多嗎?羅大夫竟記不得了�!�
語罷,就見羅大夫染了白的眉頭蹙起,似是疑惑,轉(zhuǎn)瞬間又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妙又隱晦地垂下眸,謝歡不知他心底在思考什么。
當羅大夫再抬頭時,眼中是一片清明,“每月每日來尋我看診的病患、婦人不計其數(shù),我年歲大了,如何能全部記得?還請你不要賣關(guān)子了,要說就說�!�
謝歡平靜道:“我的夫人,羅大夫很熟悉,她便是本城微生家的千金�!�
說出的話語就如石頭墜湖,在羅大夫心中激起不小的波瀾,羅大夫的心再次咯噔一下,此時謝歡語不驚人死不休地繼續(xù)道——
“吾妻,微生顏�!�
“羅大夫,應(yīng)該是不會忘記的。”
羅大夫瞪大了眼睛,試圖隔著帷帽看清底下的面孔,微生顏的夫婿不該是承安伯府的伯爺嗎?京城的沈伯爺沒道理跑來金陵啊?
第409章
我的女兒,沒人能毀了她
剛才那番話是什么意思?說微生顏懷胎十一個月,難道……眼前出現(xiàn)的男人是沈伯爺?
這瞬間的功夫,羅大夫思緒飛轉(zhuǎn),想了許多彎彎繞繞的,他哪怕是聯(lián)想到沈伯爺懷疑了沈桑寧的身世,也沒有懷疑眼前之人是微生顏的心上人。
“伯爺?”羅大夫小心翼翼地試探。
聽得謝歡剛因為羅大夫是個好大夫而緩和的臉色,驟然陰沉。
他一語不發(fā),在羅大夫眼中算是默認。
羅大夫心想不能讓沈伯爺懷疑沈桑寧的身世,遂堅定道:“顏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絕不可能做出對不起伯爺?shù)氖拢鄳]了,而且,我并未給她看過診,她自嫁去京城后,應(yīng)該是京城的大夫給她看診,我并不清楚。”
謝歡聞之,嗤笑一聲。
果然,這姓羅的大夫能與微生家走得近,也是人以類聚。
盡管羅大夫極力掩飾,可謝歡是何許人也,在軍營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哪能看不出他那掩去的心虛神態(tài)。
僅憑羅大夫?qū)Α吧虿疇敗钡倪@份心虛,謝歡在心中更加篤定,央央就是自己的女兒。
“你還要欺騙本伯爺?shù)绞裁磿r候!”謝歡怒火中燒,準備詐一詐他,當即拍案而起,“倘若不是有證據(jù),本伯怎會跑來金陵,你與微生家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羅大夫看著突然暴怒的“沈伯爺”,被他的話唬得心驚膽戰(zhàn),知曉這次真的欺瞞不過去了,他老臉一白,閉了閉眼,想著顏丫頭的閨女已經(jīng)嫁入公府,其中利益彎繞,即便沈伯爺知曉了當年真相,恐怕也要委曲求全認下這個閨女,根本無法拋棄。
心中將利害關(guān)系理通透,羅大夫想開了,語氣便沒了畏懼與小心,“沈伯爺,這些年微生家送去的金銀財寶,您可是一樣沒少要吧,本就是重利之人,都到了這把年歲,何必執(zhí)著于俗世親緣�!�
謝歡一時啞口無言,蹙著眉,“所以,她當真是我的女兒?”
羅大夫剛冷靜下來,聽了“沈伯爺”這驢頭不對馬嘴的結(jié)論,古怪地朝他望去。
謝歡長臂一抬,對面的羅大夫怕他打到自己,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而謝歡抬起的手不曾停頓,捏住帷帽一邊,頭一歪,他將帷帽摘下。
白紗拂過黑發(fā),露出那張不曾被面具遮掩的臉。
謝歡的長相談不上絕世俊俏,卻也是出眾的,他樣貌年輕,與二十幾歲時相比差別不算大。
他自帶的威嚴氣場,還有眉眼散發(fā)的凌人傲氣,都讓他整個人覆上一層神秘的薄紗,比尋常容顏俊秀的男子更能令人印象深刻。
羅大夫站直了身體,隱約覺得哪里不對,伴隨著強烈的不祥預(yù)感。
下一瞬,謝歡冷笑著開始了自我介紹——
“我是顏顏的夫婿,但我不是沈伯爺�!�
羅大夫發(fā)抖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他,“你,你是誰?”
心里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可羅大夫不敢確認,想到剛才自己承認了什么,他的心臟一顫,緊接著就聽謝歡直截了當?shù)卣f道:
“我,是顏顏懷胎十一月產(chǎn)下孩兒的父親�!�
心中猜想被證實,羅大夫欲哭無淚,實在想不通,消失多年的男人怎么就回來了,還這么年輕!
回來就罷了,竟然還懷疑了桑寧丫頭的身世。
羅大夫張了張嘴,因為剛才自己說漏了嘴,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他深深嘆息,“你沒死,就該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何必再回來打擾。”
“打擾?”謝歡手心攥緊,只覺得可笑,“我要找回我的女兒,是打擾?”
羅大夫試圖與他講清道理關(guān)系,“那不是你的女兒,那是顏丫頭的女兒,是她拼死也要生下來的女兒。”
羅大夫滄桑的聲音將往事娓娓道來,“我與顏丫頭的母親是好友,當年受好友所托,負責(zé)給顏丫頭開藥落胎,顏丫頭以死相逼,求我保下她的孩子,我一時心軟,幫了她,卻也因此害了她�!�
“連她的母親都不知道,她出嫁時腹中胎兒已有兩月,我根本沒有給她落胎,她婚后回門,又來求我給她開藥方,要延遲孩子生產(chǎn)的時間。”
說到這里,羅大夫忍不住惆悵一嘆。
接下去發(fā)生了什么不言而喻,為了微生顏婚后的和諧與腹中孩子的未來,羅大夫自然是開了藥方。
其實當時的羅大夫后悔了,早知如此,就該早早將微生顏的胎兒落了,到了那個地步,已經(jīng)沒得選擇,他只能開藥方將生產(chǎn)的日子拖延到了十一個月,如此,微生顏便能合理地產(chǎn)下“沈益的孩子”。
“你給她開了藥?”謝歡明知故問,聲音發(fā)緊,“那藥很傷身,與她病故,有關(guān)系?”
談及此事,羅大夫愁得很,“當然對身子不好,我勸過她,但她堅持,她說她嫁入伯府是沒得選,但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被她牽累,為了讓腹中孩子不受世人指摘,她不惜豁出命去,故而體質(zhì)受損,遇到疾病比普通人更容易倒下。”
羅大夫看向神色緊繃、正在沉默的謝歡,話鋒一轉(zhuǎn),“你方才問我,想找回自己的女兒是不是打擾,我告訴你,當然是!當年你與顏丫頭未婚私通,就是你害了她,如今你也要毀了她的女兒嗎?”
謝歡微紅的眼眸覆上戾色,沉聲道:“若不是微生家要利用顏顏鋪路,我與顏顏怎會走到這般地步?羅大夫,你治病救人,我敬你幾分,但我做事,不需你教。”
他心中堅定,彎腰重新拿起帷帽,“我的女兒,沒有人能毀了她�!�
第410章
給閨女買撥浪鼓(二合一)
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不愿在醫(yī)館久留,轉(zhuǎn)身欲離。
羅大夫見他勸不聽,急得朝他邁了兩步,盯著他寬大的背影,語氣加重,“你怎么聽不懂呢!只要沒有你這個父親的打擾,顏顏拼了命也要保住的閨女,依舊可以是伯府嫡女、公府長媳,那丫頭如今又懷了雙生子,手里還握著好些鋪面生意,榮華富貴應(yīng)有盡有,而你,只是個一事無成的亡命之徒,你什么都不能為她做,反而會為她帶去流言蜚語,你若真想盡到一個父親的責(zé)任,那就不要靠近她,不要毀了她如今的幸福�!�
謝歡只想冷笑,單手戴上帷帽,忽然想到什么,他轉(zhuǎn)頭,“羅大夫,我今日來尋你之事,不必告知微生家,作為交換,我不會認這個女兒�!�
羅大夫一怔,沒想到突然能說服他了,而后一想才明白,恐是對方害怕被微生家盯上。
“好!”
謝歡聽見羅大夫答應(yīng),嘴角扯了扯,開門離開。
他才不會遵守。
與羅大夫互換條件,不過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暫時還要居住在微生家,短期內(nèi)還是不讓微生家發(fā)現(xiàn)為好。
至于女兒,他是不可能不認的。
央央是他的閨女,他憑什么不能認?
不僅要認,他還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認。
央央已經(jīng)十八歲了,往前十八年央央在沈家受了很多委屈,他錯失了女兒的十八年彌補不了,所以今后,絕不能再叫她受一點委屈。
早就覺得“沈”姓不好聽,難怪呢!謝歡此刻終于明白為什么了。
因為央央根本不該姓沈,該姓謝的。
醫(yī)館的門這次是真的闔上了,謝歡踩在白雪上,輕輕的,事實的真相就像夢一般,顏顏與他有一個女兒。
他忽然分不清左右,不知該往哪邊回家。
遂站定在雪中,躊躇徘徊,不確定哪邊回家會更近。
那顆迷茫悵然的心,從此時此刻,有了歸途,有了牽掛,不論走哪條路,但終點永遠不變。
不論哪條路更近,女兒都一定在家中。
謝歡抬步,朝著光亮更甚的街道走去,幾個攤販正在街巷擺攤,經(jīng)過時,忽聽一陣清脆的鼓聲。
他扭頭,只見攤販老板搖晃著手中撥浪鼓,“公子,要買撥浪鼓嗎?”
老板手中的撥浪鼓又搖了搖,這也是謝歡的答案。
他買撥浪鼓作甚,無用。
拒絕后,老板便不將眼光放在他身上,轉(zhuǎn)頭去問另一個路人,“公子、夫人,買撥浪鼓嗎,這可有趣了,你兒子一定喜歡�!�
謝歡抬起的步子,因為此言停下,再度扭頭,看見路人夫婦牽著的小男孩果然是拿著撥浪鼓,愛不釋手。
他鬼使神差地后退一步,離那攤位近些。
老板正在哄小孩,促成交易,見頭戴帷帽的男子又回來了,也沒工夫理會,以為他只是看看。
謝歡卻問,“兒子一定喜歡,那女兒呢,女兒會喜歡嗎。”
老板一愣,露出牙齒笑,“當然啦,原來公子家是閨女啊,閨女多大啦�!�
謝歡的眼神在一攤撥浪鼓上轉(zhuǎn),專心地選著,一邊回答老板的話,“不大。”
老板點點頭,謝歡選中一個紅色漆面的撥浪鼓,鼓面畫著一個小女童貼對聯(lián),喜慶又可愛。
“十五文�!崩习宓�。
謝歡取出十五文遞給老板,將撥浪鼓的手柄捏在手里,加快腳步朝著微生府的方向而去。
陶園的燈火剛滅,沈桑寧躺在榻上,腦海里忍不住想到裴如衍,也不知他快到揚州了沒有。
倦意剛起,忽聽一道清脆的撥浪鼓聲自房頂上空傳來,她的困意當即被撥浪鼓給趕走,坐起身來,一臉茫然。
大半夜的,誰跑人屋頂上玩撥浪鼓啊。
隨即,鼓聲自屋頂上消失,轉(zhuǎn)而到了庭院里。
耳房的紫靈走出屋,“云大叔,您是不是走錯地兒了,大晚上的這樣不好�!�
聲音隔著墻壁和房門,傳進沈桑寧的耳中,她既無奈又疑惑,因為云叔雖飛檐走壁愛爬房頂,但一向晚上不會來,這是禮貌也是避嫌。
這會兒是怎么回事?
想起白日里云叔不理人的態(tài)度,沈桑寧從榻上起身,穿上鞋裹上外衣,走出房門一探究竟。
她出門便對上紫靈犯嘀咕的神態(tài),顯然也是對云叔很無奈。
漆黑的庭院只留了一盞夜燈,離燈越近的地方,越能看清豆大雪花從天上快速落下。
主仆倆站在屋檐下,見一個云叔在露天庭院中,背對著她們,他正坐在積了雪的石凳上,也不嫌屁股涼。
沈桑寧不知所以,在紫靈去取傘的時間里,她已經(jīng)走下臺階,她走得極慢,一步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爻剖逄とァ?br />
還未靠近,忽見云叔身子微動,下一瞬忽然起身,轉(zhuǎn)身朝她走來。
“叔,有些晚了,是有什么事嗎?”沈桑寧問。
她說話時,唇瓣一張一合呼出一團團白茫茫的熱氣。
謝歡看著她乖巧的模樣,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她的臉上,只是這樣怔怔地看著,就仿佛先前幾個月,都不曾將她模樣記住似的。
沈桑寧沒聽見他回答,眉頭微蹙,“叔,你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嗎?”
還是……又想到她娘了?
謝歡驀然鼻子一酸,這下又不敢講話了,看著她點點頭。
她急道:“到底怎么了?”
他忽然又搖搖頭,“沒事。”
嗓音透著沙啞,落在沈桑寧耳中,就像是強顏歡笑。
她懂,她故作堅強的時候就容易這樣。
“叔,如果你愿意告訴我的話,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彼M量開導(dǎo)。
謝歡聞言,更覺得她太懂事了。
因為懂事,所以在喪母后,更容易受到沈家的欺負吧?
他沉默著,在沈桑寧的追問下,他有一瞬間,十分沖動地想告訴她,他不是她的叔叔,他是她的爹爹。
可是話到嘴邊,謝歡看著她那雙迷茫中帶著擔(dān)憂的眸子,想起羅大夫的勸告,他仍是將話咽了回去。
并不是不認女兒,只是還沒到時候。
謝歡本來打算等平陽侯查完案子,就回京和父皇過年的,可是現(xiàn)在他的想法變了。
央央大著肚子不便行動,肯定是要留在金陵待產(chǎn)的。
他已經(jīng)錯過了顏顏的生產(chǎn),不能再在女兒這么重要的日子,離開她。
所以身份還要瞞著,倘若沒回京時泄露了身份,他不確定朝中異黨會不會做些什么,他尚能保全自己,卻不敢讓央央涉險。
唯有這般,才能兩全。
“叔,你怎么了?”沈桑寧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謝歡回神,將右手的撥浪鼓抬起,還搖晃了一下,發(fā)出一陣脆響,“這個竟然要十五文�!�
他好像是沒話說了,嘴比腦快,說出口時面上是懊悔之色。
沈桑寧聽著他懊惱的話,低頭去看他手中撥浪鼓,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他是因為買貴了東西所以懊惱,她心里松了口氣,“是這個價的�!�
但是,云叔買撥浪鼓干嘛?
正想著,撥浪鼓就被遞到眼前。
“給你�!敝x歡言簡意賅。
沈桑寧沒接,“啊?”
謝歡的手臂抬著,停留在半空中,見央央的表情掩飾不住的詫異,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是有多幼稚。
央央就算再不大,也十八歲了,怎么還會喜歡撥浪鼓呢。
只顯得他有病似的。
可即便這樣,他還是想將撥浪鼓給她。
他錯過了央央長大的十八年,什么都不曾給予過她,也沒有履行任何為人父該盡的責(zé)任。
這個撥浪鼓,就像是他一樣,來遲了,央央已經(jīng)不需要了。
他垂著眸,心中酸澀難耐,手臂在雪中僵直,手中忽然一空,撥浪鼓被接了過去。
又是一聲清脆的搖鼓聲,悅耳得就像是神仙聽的樂曲,謝歡忍不住彎起笑。
沈桑寧搖了下,就收下了,“叔,你也真是的,我還有三個月才生,這撥浪鼓也買的太早了。”
謝歡笑容僵了僵,被誤會了,也不辯解,反而點了點頭,又聽她神神秘秘道——
“叔,告訴你,我這次懷的是兩個孩子哦,所以你撥浪鼓買少了,不好分配哦�!�
謝歡看著她眉飛色舞,心底淌過暖流,漫天飛雪就像他心中呼嘯的情緒,溫暖,幸福,遺憾,感慨,悲傷,憧憬,期盼……
雪花落在央央的頭上,他抬手想替女兒撿掉頭上的雪,還沒碰到她的發(fā)絲,她歡快的言語驟停,下意識地歪頭避了避。
謝歡一怔,差點忘了,在央央眼中,自己只是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異性長輩,此舉不妥。
反應(yīng)過來,他當即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沈桑寧看著他似受傷又尷尬的神色,一時語塞,她啟唇想說些什么,又感覺氣氛尷尬,于是故意搖晃了下?lián)芾斯摹?br />
她心想紫靈怎么取傘還沒出來,轉(zhuǎn)頭查看時,頭頂一重,眼前白紗飄蕩拂過臉頰,癢癢的,但阻隔了雪花,她的視線都顯得不清晰了。
再看向云叔,對方已經(jīng)低下頭。
他說,“回屋休息吧,我去尋你娘�!�
沈桑寧將面前遮擋的白紗掀起,在帷帽下探究地看向愈來愈遠的背影,心中總有些古怪,“叔,你真的沒事嗎?”
“嗯,”謝歡駐足,想到什么倏然回過身,“白日并非不理你,是我……最近嗓子不好�!�
隨即,他消失在陶園的雪地中。
找了半天傘的紫靈終于從屋里趕出來,卻見沈桑寧頭戴帷帽,不需要傘了,趕緊來扶她,“少夫人,奴婢扶您回屋——誒,這撥浪鼓,云大叔買給您玩的?”
紫靈的語氣里充滿不可思議,“稀奇�!�
“什么給我玩的,”沈桑寧抬手,用撥浪鼓輕輕敲了敲紫靈的額頭,“是給我腹中孩子準備的�!�
另一邊。
裴如衍在天還沒亮?xí)r便抵達揚州,他率領(lǐng)幾名護衛(wèi)低調(diào)入城,卻還是被好事者注意到。
當天,便有一信鴿從揚州飛出。
裴如衍帶著一車大大小小的箱子回來,有帶給姜璃的也有帶給謝霖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謝霖看著他穿得光鮮亮麗,華服之外是一襲雪白狐裘,不過是去了一日,回來滿臉就是春風(fēng)得意,被表嫂打扮得像個矜貴的寶貝疙瘩。
腦海里出現(xiàn)寶貝疙瘩這四個字,謝霖臉上也抑制不住笑意,湊近調(diào)侃道:“表兄,你見表嫂一面,可比尋常考生中舉還要高興�!�
裴如衍收斂笑意,吩咐陳書將自己那箱衣物和藥物搬到房里去,抽空瞟一眼謝霖,“接下來的日子稍微加把勁兒,春節(jié)前后,也讓工匠們休息兩日,你也好回金陵過年�!�
謝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你想去金陵過年吧,我倒是無所謂,我年年都在金陵,若是因公務(wù)無法回去,我父王不會說什么�!�
“你確定?”裴如衍語調(diào)緩慢,別有深意地抿抿唇。
謝霖眉心一跳,下意識覺得表兄瞞了自己什么,就好像個自己也該和他一樣期待去金陵過年。
第411章
給外孫們做嬰兒床
謝霖狐疑地問,“怎么,你這次去碰見我爹了?他同你說了什么?”
裴如衍不急不緩地搖頭,刻意賣關(guān)子,“沒有,你別回去就是,只要不后悔�!�
謝霖聽聞,更急了,“表兄,你倒是說呀,到底什么事?”
“金陵沒什么事,但是——”裴如衍驀然笑了下,背過身去,“金陵有你想見的人�!�
想見的人?
“不會吧?”謝霖不信,“表兄,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沒那么想見表嫂�!�
裴如衍本無波瀾的臉上多了一分嚴肅,“別開我夫人玩笑。”
“我,”謝霖內(nèi)心叫屈,“我想見的人,還能有誰?難道是——”
還沒說出猜想,就見裴如衍輕輕頷首,謝霖疑惑中帶著驚喜,“表妹來了?真來了?”
謝霖這不值錢的模樣,看得裴如衍心中舒暢,他低低“嗯”了一聲,而后道:“表弟都能來,表妹怎么不能?”
“表妹也住在嫂嫂那兒?”
“嗯。”
“表妹要在金陵過年嗎?”
“也許是�!�
“表兄,你打算什么時候去金陵過年?”謝霖追著問。
前后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態(tài)度轉(zhuǎn)變之快,堪比川劇變臉。
沒等裴如衍回答,謝霖又道:“我們到時候一起回去,還有舅舅,他最近好像很忙,他在忙什么?”
裴如衍垂眸,“其實表妹還不確定會在金陵過年,畢竟她們在微生家過年,說不過去�!�
“那就來王府過啊,”謝霖理所當然地說,“還有舅舅、表弟,表兄表嫂,都一起來,這總說得過去吧�!�
都是親戚,過個年很合理。
謝霖說完,著急去尋姜璃,監(jiān)督下河道的工程,更有干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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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虞紹從房里出來時,就聽得外面磨刀的聲音,頓時睡意全無,大冬天的,麻利地起床。
開門,雪已經(jīng)停了。
但止水居的院中仍有積雪,雪上大大小小不一的腳印,虞紹看向庭院中央,只見太子殿下穿戴整齊,正在一塊厚實的木頭上磨刀。
一磨、二磨……刀不見薄,倒是木屑削下來不少。
就在虞紹疑惑這究竟是不是在磨刀之時,只聽厚重的腳步聲響起,是鞋子踩在雪地里的聲音。
他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小身板抱著堆木頭,吃力地慢步走來,到了謝歡的邊上才將木頭放下,露出了一張紅透的臉。
“舟弟,”虞紹喊了一聲,不怕冷地走出門,“你們做什么呢?”
齊行舟吸了吸鼻子,看過來,“我和伯伯要做小孩床�!�
“小孩床?你睡?”虞紹走過去,不太理解。
齊行舟拿帕子擦擦鼻涕,“我不睡,阿姐的小孩睡�!�
虞紹明白了,所以太子殿下磨的不是刀,是木頭。
尊貴的太子殿下,此刻正在用他那雙尊貴的手,親自磨著木頭,要打造一個木質(zhì)嬰孩床。
護衛(wèi)需要干這個嗎?非得太子殿下干不可嗎?還是,太子殿下自發(fā)性的?
虞紹不解,見謝歡動作不停,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造床的樣子,委婉發(fā)問,“不能直接買嗎?”
齊行舟搖頭,在一旁遞工具,一邊代為解答,“云伯伯說,自己做的更牢固�!�
聞言,虞紹更敬佩眼前的太子了,身為太子,竟然還會手藝活,真是行行都行啊。
不愧是太子!
“那我也來幫忙。”虞紹走近,幫忙扶住木頭,好讓太子殿下方便釘釘子。
一邊幫忙,一邊在心里感慨,表哥的小孩能睡太子殿下親手打造的小床,真是福氣,也不知道未來表哥表嫂知道真相是什么想法。
一中年一少年一小孩,三人在庭院里一忙就是半日。
午時的陽光亮而不暖,臟了的雪地慢慢化水。
沈桑寧冬日起得遲,和虞綿綿都賴了很久的床,兩人進止水居就瞧見這和諧一幕。
“這是在做什么?”虞綿綿穿著大襖小跑過去,看著已經(jīng)成型的嬰兒床。
“給小外甥做床呢。”虞紹頭也沒抬,答了姐的話。
沈桑寧受寵若驚,此時聯(lián)想到先前云叔給的玩具木劍,心想云叔的手工是真的好,“叔,其實外面買一個就行了,不用費力氣,這大冷天的要講究冬藏,每天多睡會兒�!�
她邊說邊走近,只見云叔打釘子的動作停住,抬起頭看向她,淡然道——
“藏不住。”
鐵面具還是戴在臉上,他頓了頓,十分認真地再度開口,“你多藏會兒�!�
“哈哈哈�!庇菥d綿覺得這對話真好笑,笑兩聲結(jié)果就被親弟弟瞪了一眼,她沒當回事。
謝歡也沒理會虞綿綿,顧自低頭繼續(xù)干活。
虞綿綿看著他嚴謹又堅持地造床,昨日心里頭那點不滿煙消云散,此刻終于明白,一個被雇傭的江湖護衛(wèi),態(tài)度這么冷漠,表嫂卻還對他客客氣氣的,絲毫不介意對方的態(tài)度問題。
原來就是,眼里有活��!
雖然有時候不夠禮貌,但大清早的就主動干活,明明沒有人讓他做這件事,他還愿意主動干。
這樣勤快的人,可比那些光嘴甜不干事的強了太多了。
虞綿綿自認發(fā)現(xiàn)華點,點點頭,對表嫂選人的眼光暗暗表示肯定。
沈桑寧不知她心里已經(jīng)繞了十八圈,吩咐府中下人將午膳端來。
不多時,木床的最后一顆釘子安好了。
“阿姐好了,我看看搖不搖�!饼R行舟嘴角彎起,伸手去搖晃木床四面的欄桿。
剛晃了一下,整個人突然騰空而起,齊行舟猝不及防地發(fā)出一聲叫喊,“啊�!�
第412章
又富了
眾人只見,小身板被云叔提了起來,云叔的兩只手穿過齊行舟的腋下,一提一放,后者迷茫間已身至嬰兒床里。
躺肯定是躺不下的,齊行舟站在里面,身高比沈桑寧還高。
明白了云叔的用意,他的目光逐漸清明,“不晃,質(zhì)量可以�!�
謝歡左右看看,下達指令,“跳一下。”
齊行舟在嬰兒床上跳了兩下,小臉上是一片正經(jīng),惹得虞紹也沒忍住發(fā)笑。
沈桑寧點頭,“云叔的手藝很好,這床沒有問題。”
“嗯。”謝歡嚴肅地應(yīng)聲。
面具之下,笑而未語。
齊行舟還在嬰兒床上,虞紹見狀主動請纓去把這個小孩弟給抱下來,奈何齊行舟信不過他,后退一步趕緊自己爬出來。
一條腿伸出護欄外,整個人再次騰空,被拎起來放在地上。
齊行舟一落地,就跨了兩步到沈桑寧身邊,眾人其樂融融之際,紫靈激動地跑過來——
“少夫人,少夫人!紫蘇來了!她回來了!”
沈桑寧聞言,眸中燃起光亮,時隔半年,紫蘇終于回了。
身旁有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紫蘇是誰。
沈桑寧沒有多解釋,抬步就朝著前院去,齊行舟虛虛攙著她,跟著她一起走。
謝歡還在檢查木床,想著是否要改善,專心得很,留在止水居的虞氏姐弟面面相覷,都從對方臉上看出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