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該大臣在朝堂上與葉停牧向來不對付,如今獻上的人又與葉停牧面容相似,此舉若說毫無侮辱葉停牧之意,怕是沒人相信。
那官員話音落地,宴上霎時鴉雀無聲,眾人心照不宣地將目光轉向葉停牧,果不其然見他端著茶杯的手頓在半空,抬起眸,面無表情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男子。
葉停牧眸色幽深,與他相對而坐的官員對上他的眼神,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慌張避開了視線。
宴上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在他人看來,饒是葉停牧修了幅和善如水的脾性,此情此景之下也該怒火中燒,當場發(fā)作一番。
可葉停牧卻沒有出聲,他將目光轉向了高臺上同樣沉默不言的姬鳴風。
葉停牧自持孤傲,可縱然他再自信,也不敢聲稱能勝過二十年前的自己。
這男子長得和他年輕時實在太過相似,當年,他便是因這張臉吸引住了姬鳴風的目光,如今難說她不會再愛上更年輕的一張臉,嘗嘗新鮮味道。搜企鵝號
那官員瞥了眼葉停牧,又朝姬鳴風恭敬道,“陛下覺得如何?”
姬鳴風看著那男子,半晌,淡淡道了句,“既如此,那便明日入宮吧�!�
那白衣男子到底年輕,見此面露喜色,當即叩拜于地,一句“多謝圣恩”還未出口,卻忽然聽見場上驟然響起一聲冷冽的瓷器碎裂聲。
眾人循聲看去,見葉停牧松開一手碎瓷片,冷著臉站了起來。
他一身張揚的寬袖紅衣,面色卻有些蒼白,鮮紅的血珠順著指尖低下,很快便在地面積了一小灘血液。
大壽見紅,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葉停牧身旁的官員看見他血肉模糊的手掌,掏出張帕子想遞給他,冷不丁瞥見他冷冽的側臉,頓了頓,把帕子放在了他桌上。
那白衣男子聽見響動,也悄悄偏頭看向了葉停牧。
葉停牧垂著眉眼,躬身緩緩朝姬鳴風行了個禮,語氣低沉道,“微臣身體不適,請陛下允許微臣先行離席�!�
姬鳴風看他片刻,視線從他染紅的手上掃過,點頭應允了他。
葉停牧直起腰,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越過那跪在地上的男子時,忽然又停了下來。
黒靴停在那人的臉旁,葉停牧垂眼看去,恰對上那人好奇又驚詫的視線,顯然他也并不知自己長得像朝上某名位高權重的大臣。
這人的五官哪哪都與葉停牧有五分相似,卻是皮凈膚細,眉宇間一派天真之色,當真是年輕,一副未入世的公子模樣。
葉停牧面上喜怒不辨,盯得地上的男子背脊冷汗直冒。
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咽下涌上心頭的郁氣,抬步離開了。
靡靡琴音在身后奏響,府外秋日昭昭,陽光落在葉停牧蒼白的面容上,他閉了閉眼,踏上馬車前,他倏爾頓住腳步,單手扶住馬車,面色一變,低頭猛地咳出一口血來。
隨行的侍從急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葉停牧,驚呼道,“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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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停牧年近四十,當街昏倒卻還是第一次。
當他醒來時,已在自己府中,房內(nèi)寂靜無聲,天上日頭仍亮。
但葉停牧能感覺到屋里除他外還有一個人。
姬鳴風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葉停牧,緩緩道,“既然醒了,不起身向朕行禮嗎?”
葉停牧看似寬容,實則極為善妒,在她的事上向來心胸狹窄,容不得沙。
眼下屋內(nèi)只有兩人,姬鳴風猜想他或許會罔顧尊卑,悲憤交加地責問她一番,可沒想他竟聽了她的話,掀開被子,白著臉從床上撐坐了起來。
表情嚴肅得好似要給她來個三拜九叩的大禮。
姬鳴風還穿著宴上的衣裳,她關上窗,抬步走近,“行了,躺著吧,別等會兒又暈過去了。御醫(yī)說你是近段時日操勞過度,未得休息,加之怒急攻心,才一時嘔血昏倒。到底是三十八的年歲,比不得年輕,丞相還是——”
姬鳴風話語頓住,她看著葉停牧不僅沒停下,反而一撩衣擺跪在地上,當真俯身拜了下來。
她微擰眉心,“你這是做什么?”
姬鳴風自登基來,便免了葉停牧私下跪拜之禮,這十多年,眼下還是他第一次在私下稽首于她。
葉停牧聲音有些啞,說的話倒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臣體弱多病,無力再為陛下分憂,懇請致仕,以善晚年�!�
這話一出,姬鳴風實實在在愣了片刻,隨后一股無言怒火驟然席卷而來,她想過葉停牧或許會鬧上一鬧,卻獨獨沒想到他竟要辭官。
她聲音沉下去,“只一名男寵,你便以辭官相要挾,那幫大臣若多獻上幾位,你豈不是要尋死覓活�!�
葉停牧沒有應聲。
姬鳴風冷笑一聲,她低頭看著他,“你是覺得大祁離不開你這個丞相,還是朕離不得你的助力?”
葉停牧沉默良久,低聲問她,“陛下當真離不得臣嗎?”
他當真是病得腦子昏沉,這話也問了出來。姬鳴風看著他背上被汗水浸濕的衣裳,稍稍放輕了語氣,“躺回去,辭官的話朕當你只是一時糊涂�!�
葉停牧沒動。
姬鳴風提高聲音,“躺回去!”
葉停牧慢慢起身,仿佛一塊掏空的木頭倒回了床上。他向來清高桀驁,姬鳴風第一次見他這般面色黯淡的模樣。
姬鳴風道,“朕乃一國之主,你是要朕一輩子為你空置后宮嗎?”
葉停牧閉上眼,喉結滾了滾,咽下涌上喉頭的酸澀之意,他問道,“那我對陛下而言,究竟算什么呢?”
他聲音低如風吟,像是沒了力氣,姬鳴風險些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他已經(jīng)極力遏制著失控的情緒,卻仍壓抑不住摧心剖肝的悲戚之情。
他聲線低啞,復問她,“我們的這二十多年,又算什么呢?”
他偏過頭,不愿在姬鳴風面前失態(tài),可卻擋不住滾燙的眼淚滑入鬢角。
他今年三十八歲,并非十四五歲的毛頭小子,自姬鳴風稱帝之后,葉停牧一直表現(xiàn)得游刃有余,不急不躁,姬鳴風從沒覺得這只足智多謀的漂亮狐貍也有哭的那一天。
可回想起來,自己似乎又讓他哭了很多次。
她記得第一次他落淚,是因為自己生下姬晏清卻沒有告知于他。
葉停牧當時效忠先帝,年紀輕輕攬下苦差,遠赴秦地,千里迢迢滿懷欣喜地來見她,在軍營里看見她和兩歲大的小團子時,才知道他原來已經(jīng)有了個女兒。
而她的信中從未提及一字。
他那時還很年輕,遠不比今日穩(wěn)重,二十歲的青年滿目濕淚,委屈又痛苦地看著她,好似她是什么拋夫留女的毒婦。
也是從那以后,葉停牧就變了,心思埋得越來越深,關于她的事要知曉得一清二楚。
有時姬鳴風夜里從夢里醒來,就發(fā)現(xiàn)他睜著雙深井似的眼,眸色深暗地看著她,手死死箍著她的腰,似是要把她鎖在床上,叫她哪也去不了。
像是被她給戲弄怕了。
姬鳴風心野,并不看重兒女私情,葉停牧一直知道,可沒想守了這多年,卻在如今要見她愛上他人。
他如何受得了。
他抬手捂住通紅的眼,聲音低啞道,“我原想,若我有幸活到六十,與陛下能一同看過大祁的雪,這輩子無名無份,也算和陛下同了白頭。
屆時若上天眷顧,能看見兩位公主其中一位登基稱帝,也算享過兒女無憂之福�!�
他說得很慢,仿佛凄入肝脾,悲痛到難以出聲。
“我有時會想,若當年未見過陛下,今生是否便不會這樣,可一想起來,又覺得心痛難抑,呼吸不得。
我此生不求其它,只靠這兩個念想撐著,可陛下如今卻另擇佳人……”
他說及此處,話語中已帶著藏不住的哭意,好半晌,他才哽咽著茫然問她,“那我又該如何呢……
陛下是要我留在這胤都,日日看陛下與他人相好嗎?”
金絲鞘(27)體虛
縱然脖上已青筋暴起,葉停牧仍壓抑著沒哭出聲來,只見他胸膛起伏不定,一滴滴熱淚從他手底流出,濕了他烏黑的鬢發(fā)。
快四十的人,本該見過生死、嘗過離別,可如今卻悲傷得仿佛連肝腸也哭斷。
姬鳴風見不得葉停牧哭,猜疑也好,忌憚也罷,他一哭,她便心胸悶脹,仿佛也要跟著落淚。
仔細想來,他這些年,確也求之甚少。
良久,姬鳴風終是輕嘆一聲,在床邊坐了下來,她低聲問他,“我何時與他人相好過?”
他年幼便心慕于她,她又何嘗不是,只是心中天下國事裝得太多,與他相比,終顯得涼薄幾分。
可除他外,這些年卻也從沒有過別人。
葉停牧沒有答話,他唇角抿得僵直,仍遮著雙眼,一只手搭在床上,拳頭緊握,仿佛身陷囹圄卻又無能為力。
姬鳴風從未想過會在他身上看到這般景象。
她伸手擦去他鬢側濕淚,“別哭了,這般年紀,怎么還哭得像個孩子……”
她單手撐在他頸側,俯下身,抬手覆上他指骨勻稱的手背,輕輕吻上了他干燥的嘴唇。
柔軟的觸感貼上唇瓣,葉停牧呼吸一滯,被姬鳴風摟著腰擁入了懷中。
“別哭了……”
她拉下他的手掌,望著他那雙哭得通紅、盡顯悲意的雙眼,認命地吻了上去,低聲道,“你不喜歡,我不見他便是,何需哭成這樣……”
她當真是拿哭泣的葉停牧毫無辦法,說話時語氣輕柔,簡直有些在哄他的意味。
葉停牧向來倨傲,打斷了骨頭痛得渾身濕汗也不肯叫一聲的人,獨獨在情愛之事上堪不破,委曲求全了二十二年,仍舊心甘情愿為之驅(qū)策。
姬鳴風道,“你突然暈倒在街頭,你的侍從心急如焚地進府求醫(yī),那慌亂之態(tài)神色仿佛你快死了,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擔憂�!彼哑簌Z號
她輕輕吻去他的淚,繼續(xù)道,“如今滿朝文武都知你怒急攻心,被氣得吐血,之后上朝你怕是要遭不少笑話……”
姬鳴風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下來,轉而問他道,“朝還上嗎?還是當真要請辭?”
姬鳴風哄人真是有一套,一通甜言蜜語澆下來,簡直要將葉停牧溺斃其中。
想來姬寧哄人的功力全隨自于她。
她一邊吻他,一邊低語,“那男子長得與你有幾分相似,想來不是偶然,且把他放在后宮,叫人盯著他,看看他是誰送進來的眼線�!�
她神色有些無奈,“你智多近妖,怎么如今連這一層也看不透�!�
她說了許多,可葉停牧卻只抓著她開頭的那句話不放。
他定定看著她,問道,“陛下當真不碰他嗎?”
“君無戲言,他不過有幸長得與你相似兩分,我才多看了一眼,哪里及得上你�!�
葉停牧心頭微熱,嘴上卻在翻舊賬,“可陛下說我已不年輕,而他如今風華正茂.…..”
姬鳴風笑笑,“我比你還長上一歲,你若年老,那我豈不是更甚。再者年輕有何用,青澀懵懂,毫無氣度可言,那能與丞相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