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畫的是一座佛窟,佛窟中有?著無數(shù)的壁畫、彩塑、雕像,都是諸菩薩佛陀天龍八眾的法相,唯有?那壁上飛天從畫中飛出,從空中俯視地上的佛子,而?地上的佛子雙手合什,仰望著她?,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
一眼,萬年。
扉頁的底處寫著另外一行詩句:日月不相見,跋涉萬里征。何日生雙翼,與君復(fù)相逢。
筆跡清秀,應(yīng)是長公主所書。
李璧月心中喟嘆。
失去了女兒,失去了所愛的人,長公主最終決定離開這個于她?已無望的塵世。
不知在?遙遠(yuǎn)的天國,天女會不會再遇到她?的佛陀。
最終,她?伸出手臂將楚不則拉了起來:“師兄,這件事?情不能怪你。也許死亡,才是她?最好?的歸宿吧�!�
***
雖有?楚不則幫忙,但處理完積壓了幾日的公務(wù)還是花費了李璧月大半天的時間。
等她?有?空去探望玉無瑑之時,天色已近黃昏。
客居之內(nèi),孫危樓顯然已經(jīng)看診結(jié)束,正坐在?書案之前,運筆疾書。
長長的宣紙,他寫了整整三頁才停下來,然后才將紙塞給勾長了脖子在?身后等待的長孫璟。
宣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寫著各種?各樣的名?貴中藥材,數(shù)量都是以斤起步。
長孫璟賠笑道:“孫大夫,怎么需要用這么多的藥材?我?看這一日三頓全用來當(dāng)飯吃,也吃不完吧——”
他心中腹誹,別說是給人吃了,就算是喂豬,也吃不了這么多。
孫危樓不咸不淡道:“誰說這藥是給人吃的。他如今與活死人無異,就算是硬灌也灌不下去。這些藥,是用來熬制浴湯的。他臟腑受損嚴(yán)重,需要將身體?泡在?溫?zé)岬脑珒?nèi)藥浴。浴湯不可過涼,也不可過熱。涼不受補(bǔ),熱則損身,所以每個時辰都需要換新的浴湯。這些藥材,只是十?天的量……”
想到這么多的藥材只是用來泡澡,泡完了還得倒掉,孫危樓更覺得肉痛,道:“孫大夫,這些全部置辦下來得花多少?銀子啊?”
孫危樓眼皮一耷:“不多,也就五萬兩銀子吧�!�
長孫璟嚇了一跳,驚聲道:“什么,五萬兩?”他只覺兩眼一黑,差點暈倒。
孫危樓冷笑道:“怎么,治不起啊,那就別治了……”
門外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誰說不治了?我?承劍府還能出不起藥錢?”
長孫璟看到李璧月進(jìn)來,將那三頁長長的處方單遞了過去,哭喪著臉道:“阿月啊,你剛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這五萬兩銀子都抵得上承劍府大半年的開銷了。我?實話說了,如今承劍府可拿不出這么大一筆錢。”
李璧月的目光在?那張?zhí)幏絾紊蠏哌^,又瞥見了孫危樓那冷笑的表情,很快就知道問題出在?何處。
想必是這位孫大夫被她?強(qiáng)逼著替玉無瑑治傷,心里更憋著怨氣,在?這里給她?使絆子�?峙聦O危樓將對她?的怨氣都撒在?這處方之上,她?轉(zhuǎn)過頭,望向長孫璟。
長孫璟見勢不對,拔腿要跑,可是一柄雪亮的劍插在?門框之上,擋住了他的去路。
李璧月的聲音幽幽從后面?出來:“就算承劍府出不起這么大一筆錢,可從師伯你的小金庫拿出這筆錢是綽綽有?余……”
長孫璟本出身長安富室,家中有?不少?產(chǎn)業(yè),他是唯一的繼承人。他本人擅長經(jīng)營,偏又摳門,只賺不花,他的私房錢加起來將整個承劍府買下來都有?可能。
長孫璟哭天搶地道:“阿月啊,那是我?的棺材本,養(yǎng)老錢……嗚嗚嗚……阿月,冤有?頭,債有?主,這件事?是謝嵩岳瞞你。將來九泉之下你去找他算賬,與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簡直是聞?wù)邆�,聽者落淚。
李璧月無奈,想薅到守財奴的羊毛恐怕比登天還難,她?指了指床上那人,嘆氣道:“算我?先借你的,將來讓他還給你。”
長孫璟再三看了幾眼,確定她?說的就是如今躺在?床上的窮酸道士,翻了一個白眼:“他?他全身上下加起來沒有?五個銅板,怎么還我??”
李璧月沉吟:“他眼下確實沒錢,但是將來就不一定了。師伯也說了,他的身份不一樣……”
長孫璟眼睛一亮,他怎么沒想到。
眼前的游方道士雖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窮鬼,但是這位可是武寧侯府的世子和玄真觀的傳人。雖如今武寧侯府不存,但府外的產(chǎn)業(yè)應(yīng)該還在?,至于玄真觀,自李玉京傳自紫清真人,想必也積攢了不少?的財富。這筆財富雖然名?義?上充公,但若有?一天玄真觀復(fù)興……,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長孫璟咬咬牙:“那這筆錢我?就先墊上�!�
***
有?了冤大頭出資,藥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在?每日的藥浴和孫危樓的針術(shù)之下,玉無瑑的身體?確實一天比一天好?轉(zhuǎn)。
第?三天,他便重新有?了呼吸,到第?五天時,身體?逐漸恢復(fù)了溫度,第?八天時,肢體?偶爾會有?一些無意識的顫動。
李璧月依然只在?每日的黃昏,結(jié)束一天的公務(wù)之時,才會前往客房看他片刻時間。
承劍府花費五萬兩銀錢,采買各種?藥材,只為治療一個莫名?出現(xiàn)的游方道士,這件事?情已經(jīng)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關(guān)注,甚至連太子李澈都親自過問這件事?,李璧月對外只能宣稱是因為玉無瑑?yōu)榫人?的性命傷在?曇迦手中,承劍府此舉不過是報恩。
如果她?表現(xiàn)得對玉無瑑過于關(guān)注和看重,說不定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猜測。
剛剛確定玉無瑑便是云翊的那幾日,她?確實對謝嵩岳隱瞞她?十?年有?些埋怨。可是她?這幾天想了很久,終究是理智占了上風(fēng),覺得謝嵩岳的決定或許沒錯。
如今的她?,確實無法保證云翊的安全,相反還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危險。
她?最終決定,還是讓這件事?停留在?只有?她?自己和長孫璟知道的范圍。只是這樣一來,從前演過的戲,還需繼續(xù)演下去。所以當(dāng)楚不則說要再次出發(fā)前往蜀地找人之時,她?猶豫了許久,還是點點頭。
她?將楚不則送出京城之時,道:“師兄這些年到處替我?找人,著實辛苦。蜀地風(fēng)景優(yōu)美,師兄只當(dāng)這是一次遠(yuǎn)行散心。至于云翊,我?如今也想通了,如果一直沒有?消息,也不過是命數(shù)使然,師兄也不必強(qiáng)求�!�
楚不則不知聽懂了沒有?,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沒有?多說什么,便策馬而?去。
第?十?日,是藥浴的最后一天。
按照孫危樓的說法,如果這一天施針之后玉無瑑能夠蘇醒,這條命多半就保住了。如果不能,就算恢復(fù)了呼吸與心跳,他也還是一個活死人,如果承劍府不打算一輩子養(yǎng)著他,不如一劍殺了他,讓人早死早投胎。
李璧月進(jìn)門的時候,孫危樓正在?進(jìn)行最后一次針灸。
守在?門口的依舊是長孫璟,他眉頭深皺,來回踱步,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
見到李璧月走近,他小心將人拉到一旁,嚴(yán)肅地道:“阿月啊,孫大夫有?一件事?讓我?提醒你,讓你做好?心理準(zhǔn)備�!�
李璧月被他搞得神經(jīng)緊張,問道:“什么事??難道孫大夫的治療出了什么問題?”
“不是�!遍L孫璟道:“人能醒應(yīng)該是沒有?太大問題�!�
“那是什么?”
“孫大夫說他的針術(shù)雖然能救人性命。但是此癥復(fù)雜,需要全身用針,大腦可能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
“什么問題?”
長孫璟:“比如說失憶……”
李璧月:“他不是本來就失憶了嗎?”
長孫璟:“他以前失去的是他前十?二年在?靈州城的記憶,這次可能失去是這十?年的記憶。”
李璧月苦笑道:“他原本也不記得我?,現(xiàn)在?也不過是再忘一次,本來也沒什么差別�!�,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話說這么說,可她?心中不免還是失落起來。除去在?靈州的那些年,他們重新認(rèn)識的這幾個月,雖然只是短短幾次的相處,如今想來,也有?不少?難忘的回憶。
長孫璟又補(bǔ)充道:“當(dāng)然,這是最壞的情況。還有?一些其?他的情況,比如失聰、失明、失語、變成了個傻子什么的……”
也不知是孫危樓故意危言聳聽還是想要提前免責(zé),種?種?可能的后遺癥從長孫璟口里冒出來了一籮筐,不過,李璧月并?沒有?聽進(jìn)去。
從前的十?年,她?總是會想,說不定云翊早已在?火場化為了灰燼。
在?高陽山的時候,她?抱著玉無瑑的時候,會想他是不是死在?曇迦的掌下,再也不會醒來。
如今的情況,總比之前好?上太多。好?到,她?平生第?一次,想感謝這詭譎的似乎從未眷顧過她?的命運。
半炷香之后,孫危樓總算從房內(nèi)走出,對守在?門外的兩人道:“他醒了�!�
***
壁上的燈火搖晃著,李璧月推開門,卻不敢靠近。
在?過往的十?年里,她?曾無數(shù)次構(gòu)想與他重會的情景。眼下人在?咫尺,她?偏在?此時近鄉(xiāng)情怯了。
良久,她?方才一步一步靠近,壓抑著自己的呼吸,總感覺一顆心幾乎要跳出體?外。
其?實細(xì)看過去,他的眼睛還是有?幾分像過去的云翊。只是十?年光陰,讓原先的娃娃臉長開、填平,長成青年修長、棱角分明的輪廓,多年的市井生活,也磨滅了屬于武寧侯世子矜貴清雅的氣質(zhì),讓這張臉更加靈動,也更加俊美。
她?看向紗賬上自己的投影,當(dāng)年靈州城的女孩也脫去了從前的頑性與逆骨,成為如今沉靜內(nèi)斂的承劍府主。
漫長的時光,不同的境遇,將他們都雕琢成了與童年不盡相同的模樣。
床上那人聽到這邊動靜,偏頭看過來,問道:“是……李府主嗎?”
他聲音低沉,語氣更有?幾分不確定。
李璧月輕輕松了一口氣,還好?,他還算記得自己,應(yīng)該沒有?再次失憶,長孫璟所說的最壞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
她?壓著心中澎湃的情緒,輕聲回應(yīng):“是我?�!�
玉無瑑靠在?床頭,“李府主,我?們現(xiàn)在?是在?山洞里嗎?這么黑,你怎么不點燈?對了,曇迦呢,你有?沒有?受傷……”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高陽山那場大戰(zhàn)的終焉一刻,表情仍有?幾分惶然和焦灼,只是看向她?的眼眸中并?沒有?焦距。
李璧月看向壁上的燭火,心沉了下去。她?將燈取了下來,剪得更亮了一些,伸出手在?玉無瑑面?前晃了幾下,道:“玉相師,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長安,在?承劍府。我?現(xiàn)在?就在?你面?前,你能不能看見我??”
玉無瑑搖頭。他聽到李璧月的聲音就響在?他的耳側(cè),可是入目卻只有?一道模模糊糊的陰影。
李璧月咒罵一聲:“見鬼,還真被那烏鴉嘴說中一條……”
“嗯?”
李璧月:“你可能失明了�!�
“失明?”玉無瑑的神情有?一瞬的怔忪。他眨了眨眼,四處摸索,片刻之后終于確認(rèn)自己確實是什么也看不見了。
“你忘了嗎?你在?高陽山被曇迦打傷,因為昏迷了多日未醒,失明可能是因此留下的后遺癥�!崩铊翟轮浪麆傂�,記憶未必那么清楚,解釋道:“不過你也不用擔(dān)心,承劍府很安全。你先留在?這里養(yǎng)傷,我?會想辦法醫(yī)治你的眼睛�!�
“好?吧�!彼请S遇而?安的性子,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處境:“只是我?那徒弟……”
李璧月道:“你放心,他很好?,長孫師伯在?照顧他�!�
“如此一來,只怕勞煩承劍府太多�!庇駸o瑑嘆氣,他原本計劃在?法華大會之后離開長安。如此一來,只怕想走也走不成了。想到自己拖家?guī)Э谠?承劍府白吃白住,內(nèi)心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談不上勞煩,你本是為救我?而?受傷,這些都是承劍府分內(nèi)之事?。”
靜夜之中,女府主的聲音清冷中生出幾分熱切:“在?高陽山上,你為什么會舍命救我??”
雖已經(jīng)從長孫璟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可此刻李璧月仍期冀著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她?問道,“云……玉無瑑,你……是不是還記得我??”
李璧月看著他,眼神炙熱又哀傷,清棱的眸子閃爍著期冀的微光。
這是承劍府主少?有?的情緒外露的時候。
可惜此刻玉無瑑看不見。他只以為李璧月終于想起了一年前的舊事?,臉上露出微笑,答道:“李府主想起去年的事?了嗎?去年,李府主在?高陽山中受傷,是我?將你送回長安……”
“至于為什么我?會救你?這是我?師父的遺命……我?去年和我?師父去高陽山,本來是要去找李玉京祖師留下的遺跡,沒想到,那晚遇到了師父不想見到的人,師父便讓我?在?山下安全之處等待,說要去將人引開�?墒呛髞恚瑤煾笡]有?再回來,只有?一縷元神附在?山中蝴蝶之上,讓我?去山上救一個年輕的女子……”
“師父在?高陽山上兵解,臨死之前也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唯一吩咐的事?情就是讓我?救你,我?想你對他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李璧月怔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明悟,這可是一樁天大的誤會。
并?非她?對于清塵散人來說多么重要,而?是清塵散人知道她?對玉無瑑而?言有?多重要。所以清塵散人最后才會為了保護(hù)她?,選擇與那個紫袍客同歸于盡。他的精魂最后化蝶,想帶她?去玉無瑑身邊,可惜被曇迦所阻,最后他只能讓玉無瑑冒險去山上救她?。
玉無瑑顯然理解錯了這一層意思,認(rèn)為他師父的遺命是讓他保護(hù)她?。
他確實一丁點兒也不記得她?了。
她?眼中酸澀,心中萬語千言不知該如何說起,只能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問道:“在?海陵時你為什么裝作不認(rèn)識我??”如果在?海陵時,他對她?提起這段過去,或許她?早就發(fā)現(xiàn)他就是自己尋找多年的人。
玉無瑑道:“我?并?沒有?裝作不認(rèn)識你,只是李府主好?像并?不記得我?,還將我?當(dāng)做用傀儡術(shù)害人的疑犯。我?若自辯,難免會被李府主認(rèn)為是油嘴滑舌,妄圖與府主你攀親道故,一個不好?,就要罪加一等……”
李璧月想起兩人在?海陵的初見,唇角終于逸出一絲微笑:“如果你早點告訴我?,說不定你早就是我?承劍府的坐上貴賓……”
兩人又閑聊幾句,玉無瑑畢竟蘇醒未久,身體?虛弱,不一會,就顯出疲乏來。
李璧月雖然有?很多話想問,但也知道眼下并?非最佳時機(jī),只道:“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走出門外,長孫璟與孫危樓仍在?外面?候著。
李璧月問道:“孫先生,他的眼睛……”
沒等她?說完,孫危樓冷笑打斷道:“生死一遭,多少?有?點后遺癥。如今不癡不傻,還能說會道,已經(jīng)是我?醫(yī)術(shù)高明了。難道你們承劍府還想賴賬不成?”
似乎一看到她?,孫危樓就會立馬變身成一個要炸的火藥桶。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氣:“我?對先生的承諾必定會兌現(xiàn)。只是他的雙眼,是否還有?復(fù)明的方法?”
孫危樓漫不經(jīng)心,斜覷著她?道:“辦法當(dāng)然有?,就看李府主愿意付出多大代價了……”
“代價?”長孫璟大驚道:“難道還要加錢?”
那五萬兩銀子幾乎花掉他小金庫的三分之一,眼下唯恐孫危樓又開出一張?zhí)靸r賬單。
孫危樓慢悠悠道:“倒不是要花錢,只是需要一味奇藥。李府主是否聽說過‘雙生花’?”
“雙生花?這是什么?”
“藥王谷中,有?奇花名?為莎訶魔羅,長在?枯樹之上。一黑一白,圣花魔蕊,并?蒂而?生。此花三年一開,每次開花之時,藥王谷會召開仙品大會,天下間所有?犯有?疑難雜癥之人皆可往藥王谷求藥。”孫危樓道:“如今離夏至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若是李府主來得及在?夏至之前趕到藥王谷,在?仙品大會上得到莎訶魔羅花,便有?機(jī)會治愈他的眼睛。不過,想要在?仙品大會上得到莎訶魔羅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璧月輕輕搖頭:“既有?解法,便算不上是難事?�!彼�?抬頭望向長孫璟:“師伯……”
長孫璟認(rèn)命地點頭:“我?知道了,府主你又要出遠(yuǎn)門,長安的事?,就包在?師伯我?身上了……”他面?帶苦色,小聲碎碎念:“原以為阿月接任了府主,師伯我?老人家可以早點退休,誰知道比往年還忙,一年到頭就沒幾天著家……我?老人家真是命苦……”
李璧月挑眉:“師伯,您嘀咕什么呢?”
長孫璟轉(zhuǎn)過頭,浮現(xiàn)笑容:“沒什么,沒什么,只要府主不是借錢,一切好?說,一切好?說……”
第?二卷終。
第045章
藥谷
“傳說古蜀國曾有一位神明,
她和她的子民生活在森林中。神明的真身是一只美麗高貴的三?足烏,長著金色絢麗的羽毛和長長的尾羽,她每日馱著太?陽,
從?東邊的扶桑之樹到西邊的羽落之淵,
給?人們帶來光明。晚上她就棲息在扶桑神樹之上,她唱的歌謠優(yōu)美而動?聽,
每當(dāng)聽到她的歌聲,森林的子民們就會進(jìn)入夢鄉(xiāng),
做一個美夢。”
“有一天,
這位神明中了詛咒。一到夜晚,
她金色的羽毛就會化?為黑色,
尾羽也消失不見,
化?作?一只烏鴉。她的歌聲也和烏鴉一樣呱呱難聽,
不會再帶來美夢,
而是?會給?人們帶來災(zāi)禍�!�
“原先敬仰她的子民們變了,
他們白天依舊祭祀他們的神明,
希望她給他們帶回光明�?墒堑搅送砩�,人們畏懼災(zāi)禍,就使用弓箭驅(qū)逐她離開,不讓她棲息在扶桑樹上,
也不許她留在森林之中�!�
“所有的人中,只有一個小男孩依舊愛著神明。每到晚上,他就將自己房間的窗戶打開,讓黑色的烏鴉住進(jìn)他的房子遮風(fēng)避雨。可是?無法回到扶桑樹上,
神明的神力日漸虛弱,
不足以支撐起從扶桑樹到羽落之淵的漫長旅程,于是?一天天的白晝愈短,
黑夜越長。”
“男孩見到神明日漸虛弱,心疼不已?,他決定趁夜帶著神明回到扶桑樹上去,讓神明能夠恢復(fù)神力�?上麄冞是?被扶桑樹的守衛(wèi)察覺了,守衛(wèi)們發(fā)現(xiàn)原來是?男孩一直偷偷庇護(hù)著神明,于是?一箭射殺了他�!�
“男孩死了之后,神明非常傷心。黑色的烏鴉背負(fù)著男孩的尸體,沖破守衛(wèi)的箭雨回到了扶桑樹上。她用自己鋒利的爪牙挖下了自己的眼?睛,將之化?為一顆種子種在扶桑樹上。她的骨肉化?為泥土,鮮血化?為甘霖,滋養(yǎng)澆灌這顆種子�!�
“太?陽出現(xiàn)的時候,種子生根發(fā)芽,長出了一白一黑兩朵雙生并蒂花。白色的花名為莎訶,黑色的花名為魔羅,白色的花瓣落在男孩的尸體上,他奇跡般地復(fù)活。那黑色花瓣被風(fēng)吹拂到了森林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聞到香味的人都死去了,人們稱之為死之花�!�
馬車車廂中,裴小柯瞪大了眼?睛,望向雙眼?系著黑色綢布的青年道士,問道:“然后呢?”
玉無瑑輕輕嘆息了一聲:“后來,這個傳說中的國度只剩下那個男孩一個人。他每天早上從?扶桑樹出發(fā),走一整天的時間到羽落之淵,取羽淵之水澆灌并蒂花的花枝。等待著它?三?年一度的開花……人們稱呼他為司花人……好了,這個故事講完了�!�
裴小柯鼻子抽抽,眼?角紅紅:“這個故事怎么又?是?個不好的結(jié)局?師父,你先前不是?說這次是?個好的結(jié)局嗎?”
玉無瑑臉上露出無辜的微笑:“怎么就不好了,最后男孩不是?和他的神明永遠(yuǎn)在一起?了嗎?他們每天都可以見面,這個結(jié)局還不好嗎?”
裴小柯不滿地望向另一側(cè)正在閉目養(yǎng)神的孫危樓道:“孫伯伯,您評評理?,這樣的故事結(jié)局能稱得上是?好結(jié)局嗎?”
孫危樓耷拉的眼?皮動?了一下,細(xì)縫里透出銳利的光芒:“年輕人,這是?你從?哪里聽來的故事?”
玉無瑑攤了攤手:“剛剛我現(xiàn)編的,我們現(xiàn)在不是?要去藥王谷求那個莎訶魔羅花嗎?旅程無聊,隨便編個故事哄哄小孩子罷了,不登大雅之堂,孫先生不必在意。這莎訶魔羅花的故事,您想必比我清楚。”
“這個故事倒是?應(yīng)景。”佝僂的大夫回答道。行駛的馬車搖晃著,他重?新閉上眼?睛,似乎是?睡著了。
年輕的道士則是?干咳了幾聲,他身體并未完全恢復(fù),說話多了,嗓子難免干啞。
裴小柯從?桌子底下拿出水壺,又?用竹節(jié)杯倒了一杯水,塞到他的手中,道:“師父,喝水�!�
玉無瑑喝完水,將水杯放下,摸了摸裴小柯的頭,笑瞇瞇道:“徒兒最近在承劍府倒是?懂事很多,知道孝順你師父我了,不錯不錯,看來你師父我很快就可以提前過上養(yǎng)老的生活了……”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他視力受損,只能看到眼?前一點模模糊糊的影子。這一段時間倒也習(xí)慣了,日常行動?也看不出有什么影響。
裴小柯道:“你想得倒美。我是?看你眼?瞎看不見才幫你的。我們先說好,一杯水換一根糖葫蘆,到現(xiàn)在為止你已?經(jīng)?欠我三?十六根糖葫蘆了……”
玉無瑑笑著道:“好,我知道了,回頭給?你寫上欠條。等我眼?睛好了,給?你買一籮筐的糖葫蘆——”
想不到窮酸道士突然大方起?來,裴小柯滿眼?不信:“你有這么好說話?”
“沒辦法……”玉無瑑嘆氣:“托這位孫大夫的福,我已?經(jīng)?欠了承劍府五萬兩的醫(yī)藥費。三?十六根糖葫蘆,與五萬兩銀子相比,不過是?毛毛雨而已?�!�
裴小柯張大嘴巴:“五萬兩?你這輩子還得清嗎?”
玉無瑑沉痛地?fù)u頭:“我算了一下,假定我每天算十卦,每卦得十錢,每天賺一百錢,還清這筆債務(wù)需要一千三?百年,別說這輩子,恐怕十輩子也還不清……”
“這么可怕!”裴小柯對?他抱以無限的同情:“真慘……”
正說話時,馬車一停,窗簾被一只女子的手撐開,李璧月騎著馬站在馬車一側(cè),向車內(nèi)三?人道:“藥王谷到了,你們準(zhǔn)備一下,一會該下車了�!�
***
藥王谷位于古蜀閬山之中。
此地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濕潤宜人,山谷中長有各種奇花異草,相傳是?藥王孫思邈最早發(fā)現(xiàn)此地,在此開設(shè)醫(yī)廬,治病救人也收徒授業(yè),大唐立國兩百余年,閬山每有神醫(yī)出世,此地也被世人稱為藥王谷。
但藥王谷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每三?年問世一次的莎訶魔羅花。
這株奇花相傳是?前代谷主從?天竺國帶回。它?生長在一棵已?死的枯木之上,每三?年開花一次,為一白一黑的并蒂曇花。其?中白色的名為莎訶,傳說中此花若是?全株入藥,能治百病,是?花中仙品,被譽(yù)為藥王谷圣花。至于那朵黑色的魔羅花,含有劇毒,被稱為“魔花”或者“死之花”,并不為人所喜,一般只被視為圣花的副產(chǎn)物。
每次莎訶魔羅花盛開之時,身患重?病或殘疾之人,都會聚集到藥王谷求藥;這樣的盛會三?年一度,又?被稱為藥王谷的“仙品大會。”
此番李璧月等一行人來到藥王谷,一來自然是?為了傳說中的莎訶魔羅花,治療玉無瑑的眼?疾。二來也是?為了太?子李澈的一道諭令。
上個月,法華寺開光大典草草結(jié)束,為此事聚集長安的一千多名僧人都被遣回原籍。曇無國師最后雖得以免罪,但也被圣人勒令禁足龍華寺,自省已?過。太?子生母、中宮曹皇后素來篤信佛教,因此心悸多夢,藥石無用,心中以為是?佛祖怪罪降罰。每日吵吵嚷嚷,要求太?子勸圣人赦免國師,擇日再次舉行開光大典。
李澈不勝其?擾,聽聞李璧月有意要到藥王谷,諭令她為皇后求一味安神助眠的良藥。太?子諭令,倒是?給?承劍府主離開長安提供了不錯的借口。
經(jīng)?過一個月的跋涉,一行人終于在莎訶魔羅的花期之前到達(dá)了藥王谷。
四人來到藥王谷附近時,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叫賣著各種山野藥材,狗皮膏藥攬客的亦不在少數(shù),宛如一處集市,甚至比長安東市還要更熱鬧一些。
李璧月問了一下,才知原來在每次仙品大會之前,藥王谷都有為期一個月的藥市。來自全國各地的行腳醫(yī)生,或者是?采到珍稀奇藥的采藥人都會在這里聚集,碰碰運氣,畢竟并非每一位求藥人都病入膏肓,需要莎訶魔羅花才能救命,各種秘方藥材都很有銷路。
藥王谷每天也會派出谷中大夫在谷外開設(shè)醫(yī)廬,免費義診,一來是?治病救人,二來是?判定求醫(yī)之人是?否真的是?不解之癥。唯有所得病癥被醫(yī)廬的大夫判定為非莎訶魔羅花無法治療的疑難雜癥,才有資格進(jìn)入藥王谷求藥。
所以,每年到藥王谷求藥之人雖多,但最后允許進(jìn)入藥王谷的不過三?十之?dāng)?shù)。
玉無瑑的眼?疾經(jīng)?過孫危樓這位大唐第一名醫(yī)蓋章認(rèn)定,非莎訶魔羅花不可。李璧月也就沒什么興趣去找別的行腳醫(yī)生碰運氣了,直接喚裴小柯扶他下車,自己引著玉無瑑?nèi)ネ幫豕乳_設(shè)的醫(yī)廬看診。至于孫危樓,似乎對?這樣的場面興趣缺缺,連下車的興致也無,依舊是?窩在馬車?yán)镩]目養(yǎng)神。
今日,在醫(yī)廬看診的是?一位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女大夫。其?人容貌秀麗,發(fā)辮垂腰,一襲青衫若山風(fēng)搖曳,沉靜淡然。她將手放在玉無瑑腕上輕按了一下,抬眼?瞅了青年道士一眼?,問道:“不知之前為你治病的可是?孫危樓孫前輩?”
她號脈之后,也不說是?否能治,倒是?直接問起?孫危樓來。見旁人疑惑,又?解釋道:“客人之前全身筋脈肺腑受創(chuàng),幾乎死過一遭,唯有孫前輩的神針能治這樣的絕癥,但是?全身施針,難免留下后遺癥�?腿艘院谏I布蒙眼?,應(yīng)是?雙眼?受損,想必也是?孫前輩指點你來此求莎訶魔羅花�!�
不過一息之間,她便將玉無瑑的病癥診斷得十分清楚。
李璧月答道:“姑娘所言不差,不知姑娘是?否有法醫(yī)治他的眼?睛?”
女大夫搖頭道:“既然孫前輩都沒有辦法,我自然也治不了。你們可以進(jìn)入藥王谷,等待莎訶魔羅花之花期。但是?我也并不能保證你們最后一定能得到莎訶魔羅花�!�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李璧月:“不知這其?中有何規(guī)矩?”
女大夫道:“依照藥王谷的規(guī)矩,在夏至之日、莎訶魔羅花盛開之時,由藥王谷的司花女選擇有緣之人成?為圣花的主人。唯有得到司花女的認(rèn)可,才有可能從?藥王谷中帶走圣花入藥�!�
李璧月:“有緣之人?”
女大夫道:“司花女會自行判斷每一位患者的情況,選擇她覺得合適之人。更多的情況,進(jìn)入藥王谷之后你們自會得知�!�
她望向身后一位身著青藍(lán)色瀾袍、身負(fù)長劍的少年,道:“穆成?安,你帶幾位貴客入谷�!�
少年對?女大夫行禮:“是?,小姐。”
三?人擠出人群,穆成?安道:“兩位,請隨我來�!�
李璧月想起?還在車上的幾人,道:“穆壯士請稍等,我們還有幾人,需要一同入谷。”
她帶著穆成?安到了承劍府那輛寬大的馬車面前,穆成?安看了看,道:“尊駕,從?此地到藥王谷還有一段距離。中間有一段路車馬難行�?峙聨孜毁F客需要下車,步行入谷�!�
裴小柯頗為機(jī)靈,率先下車,見孫危樓仍然不動?,又?返身上車,道:“孫爺爺,我扶您下車吧�!�
孫危樓并沒有搭理?他,他耷拉著的眼?皮睜開,扶著車門,就要下車。
忽地,他看到了車門外的穆成?安,瞳孔一縮,竟是?差點從?車上摔下來。
穆成?安伸手扶了他一把,道:“老伯,小心�!�
孫危樓從?車上下來,仍是?死死盯著穆成?安,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一個洞來。穆成?安覺得有些怪異:“老伯,你認(rèn)識我?”
孫危樓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收回目光:“沒什么,你長得很像我從?前認(rèn)識的一個人。”
***
這段小插曲之后,幾人便跟隨穆成?安一起?進(jìn)谷。李璧月聽從?穆成?安的建議,舍了車馬,命夏思槐與高如松在山谷外等候,自己則帶著玉無瑑、裴小柯、孫危樓三?人輕裝簡行,行了五六里山路,前方果然出現(xiàn)了一座山谷。
山谷之中別有洞天,雖然外面已?是?盛夏時節(jié),谷內(nèi)仍是?雜花生樹、清爽宜人的暮春時節(jié)。到了谷口,穆成?安將他們交給?守在谷口的春三?娘,原路返回。
春三?娘是?藥王谷的知客娘子,負(fù)責(zé)帶客人熟悉藥王谷的環(huán)境。她身材微胖,看起?來慈眉善目又?帶點喜慶,招呼道:“諸位怎么稱呼?”
李璧月道:“敝姓李,我這位朋友雙目失明,所以來藥王谷求藥�!�
春三?娘見李璧月提著劍,看起?來身手不凡,又?是?一行人帶頭的,將她拉到一旁,道:“李姑娘,你們這一行人這配置,可有些麻煩�!�
李璧月道:“哦?這里面有什么講究嗎?”
春三?娘嘆息道:“唉,每次這莎訶魔羅花開之前,谷中多多少少會發(fā)生一些怪事。雖然藥王谷每次在花期之前會在谷外舉行義診,攔住大半想要入谷之人,但每年能夠入谷的患者還是?有二三?十個,這些人中最終會有一半的人不但治不了病,還會死在藥王谷中。”
李璧月:“為何?”
春三?娘:“你想啊,這莎訶魔羅花只有一朵,最后能夠得到司花女認(rèn)可的人只有一個,當(dāng)然是?剩下的人越少,最后能得到圣花的機(jī)會越大,所以每年都有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山谷之中。
李璧月聽得目瞪口呆:“難道藥王谷中還可以殺人嗎?那這么說,我把其?他求藥之人都?xì)⒘耍y道就可以獨得莎訶魔羅花嗎?”
“也不是?這么說,我們藥王谷可是?藥王孫思邈所創(chuàng)建,歷代谷主都是?仁德兼?zhèn)洹N宜幫豕戎�,�?絕不會賜給?心術(shù)不正、犯下殺孽之人。只要在藥王谷殺人,就會失去求取圣花的資格,即刻驅(qū)逐出谷,并且永久禁止進(jìn)入。但是?這世上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人手法……”春三?娘道:“李姑娘你武功高強(qiáng),自保應(yīng)是?無虞�?墒�?你這幾個跟班,一個眼?瞎,一個童子,一個老頭,三?個人就可以湊齊老幼病殘。你一拖三?,難免獨木難支……”
李璧月瞅了瞅身后的幾個“老幼病殘”,心道這也是?沒辦法。玉無瑑雙目失明,多少少少有些不方便之處,此行帶上他那小徒弟也是?方便照顧。
至于孫危樓,此行是?被李璧月強(qiáng)逼來的。畢竟以莎訶魔羅治病之法是?孫危樓所提出,他怎么說也應(yīng)該負(fù)責(zé)到底,是?以李璧月以他那年方十三?歲的兒子為要挾,逼迫他跟來。至于這一路上孫危樓如何冷臉唾罵,李璧月皆置之不理?。
李璧月道:“多謝三?娘提醒,我會小心,盡量少與人結(jié)仇就是?了。眼?下天色已?晚,不知這藥王谷內(nèi)哪里有安全點的客�?梢酝端蓿俊�
春三?娘搖頭:“藥王谷沒有客棧。每次莎訶魔羅花的花期,進(jìn)入藥王谷的客人都是?自行選擇谷中空置的民居居住。李姑娘你們到的時間早,這山谷中空置的民居還有不少,我倒是?知道有一處方便還清靜的,你們隨我來吧�!�
春三?娘提起?裙擺,踩著木屐,領(lǐng)著一行人走出半里路,到了山谷之中一處隱秘的小院子。
這院子風(fēng)水算得上不錯。屋子后面是?一座不大的石頭山,前面則是?一片寧靜的湖泊。湖面很廣,一眼?望不到邊際,湖邊的淺水處是?天然生長的荷花和菱角,眼?下,一片荷花盛開,湖風(fēng)輕送,頗有寧靜的野趣。湖邊有一處水榭,視野開闊。屋后種著好幾棵果樹,不過眼?下果子尚未成?熟,中看不中吃。
裴小柯素來貪玩,又?貪涼爽,當(dāng)下就鉆到河里去了。
春三?娘瞇眼?笑道:“李姑娘,你聽我說。這房子是?有些運道在的。前兩個住在這里的房客最后都得到了司花女的認(rèn)可,從?藥王谷帶走了圣花。我看這位玉公子的面相不錯,應(yīng)該是?個福澤深厚的,人又?長得俊俏,說不定司花女會喜歡他,將圣花賜給?他……”
這話說得曖昧不清,李璧月忍不住問道:“這里面有什么講究嗎?難道你們藥王谷的司花女對?長得俊俏的男子,會格外眷顧?”
春三?娘道:“也不能這么說,司花娘子會眷顧何人自有她的原則。今日司花娘子有事,并不在殿中,不過,你們明早日出之后,可以到司花殿去拜訪司花娘子。如果第一面給?司花娘子留下好的印象,這件事就多了三?成?把握……”
“司花殿?”
“喏,就是?那里——”春三?娘順手一指,李璧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湖心之中延伸出來的半島,半島中有一座精美的歇山式閣樓,看起?來精致而風(fēng)雅。閣樓的四角下懸著風(fēng)鐸,清風(fēng)吹過時,有清脆的鈴響拂岸而來。
在閣樓的后面,矗立著一棵枯死的榕樹。那枯樹頗為高大,幾乎是?閣樓的兩倍,枝椏橫生,只是?片葉不生,與谷中處處林木秀美相比格外突兀。
李璧月覺得奇怪,這山谷中氣候溫潤,而這棵榕樹又?長在湖邊,按道理?說根本不應(yīng)該枯死。
春三?娘見她出神,解釋道:“那處閣樓就是?藥王谷的司花殿,莎訶魔羅花就是?寄生在那棵枯死的榕樹上�!�
原來那座閣樓就是?藥王谷的司花殿。
李璧月疑惑道:“這司花殿看起?來守衛(wèi)也并不森嚴(yán),難道藥王谷不怕有人盜花嗎?”
春三?娘叨叨道:“哪有這么簡單,莎訶魔羅花本身片葉不生,它?的根莖深埋在榕樹的軀干之中,平常都看不到它?,只有在夏至的這一天,它?才會從?榕樹上突然長出,開出美麗的花朵。而且只有司花女能夠?qū)⑺?從?樹上摘下,其?他的人如果碰到那花,那花就會重?新鉆進(jìn)樹里去�!�
李璧月聽她說的玄之又?玄,將信將疑,卻見孫危樓抱著胳膊坐在一旁,臉上泛出冷笑來。見李璧月瞧過來,孫危樓收起?笑容,徑直離開。
李璧月知道這其?中或許另有故事,也不再多問,謝過春三?娘,先往小院中安置。
小院中間是?籬笆圍成?的木屋,雖然不大,倒是?干凈,旁邊另有一間廚房,里面置著柴米醬醋等物,春三?娘的意思是?,這些天藥王谷的來客眾多,為防有心之人下毒,藥王谷不提供飲食,每個人都需要對?自己的飲食負(fù)責(zé)。
是?以,所有人都得自炊自食,反正藥王谷的藥田中也有大量的菜地,時逢盛夏,正是?瓜果蔬菜豐盛之時,客人可以隨意采摘食用,只需要在離谷之前支付一筆瓜菜錢即可。當(dāng)然,你若不幸死在谷中,這筆錢藥王谷也不會討要。
春三?娘走之后,李璧月看著偌大的廚房干瞪眼?。
原因無他,四人之中,沒有一個人是?會做飯的。
李璧月自十歲以后便在承劍府習(xí)劍,從?來沒進(jìn)過廚房。
至于玉無瑑,他在市井中長大,對?于各地的美食耳熟能詳,但也是?光說不練假把式。
至于剩下的一老一小,一個已?經(jīng)?下湖摸魚,一個仍是?閉目養(yǎng)神,完全不覺得做飯這件事和自己有關(guān)系。
李璧月暗中后悔,早知如此,應(yīng)該將夏思槐和夏如松帶上。別的不說,那可是?兩個四肢健全的成?年男人,還是?自己的直系下屬,指使起?來毫無壓力。不像現(xiàn)在,眼?前都是?老幼病殘,讓誰去做飯誰都感覺不對?。
玉無瑑雖看不見,也感覺到了小院中詭譎的氣氛,開口道:“要不,還是?我來吧——”
李璧月看了看他雙眼?上的黑色綢帶,問道:“能行嗎?”
三?個看得見的人指著一個看不見的人去做飯,李璧月總覺得這事有點說不過去。
玉無瑑的聲音倒是?很淡定:“不太?確定行不行,但是?我知道一個簡單的法子,可以今晚先隨便對?付一下�!�
李璧月:“怎么對?付?”
玉無瑑道:“我從?前與師父游歷洞庭,那里的漁民靠水為生。每年夏天,蓮子成?熟之時,采摘新鮮的蓮子煮熟加上些許冰糖,便是?一餐之食。方才在湖邊,我聞到荷花清香,眼?下正是?蓮子成?熟的時候,我們可以煮點蓮子湯吃�!�
李璧月點點頭,這個辦法倒是?簡單。
方才她在湖邊,見到不少蓮蓬已?經(jīng)?結(jié)實,便道:“這個法子應(yīng)該可行,你在這里等我一下。”
不管怎么說,摘蓮蓬這種活承劍府主還是?可以勝任的。不一會,李璧月就抱著一大捧蓮蓬回來了。她將蓮蓬放在地上,望向玉無瑑:“這怎么處理??”
她長于北地,沒見過南方出產(chǎn)的食材,雖覺得新鮮,但也有一種無從?下手之感。
玉無瑑道:“得先將蓮子剝出來,我來吧。”
他不知從?哪里摸到了個小凳子,坐下開始剝蓮蓬。
他眼?睛不看見,動?作?倒是?一點不慢。先將蓮子一顆一顆從?蓮房中取出,剝下表面青綠色的外皮,再將剝好的蓮子放入竹筐之中。若蓮子外殼干癟,則棄之不用。
他修長的手指翻轉(zhuǎn)輕捻,行云流水,靈動?如畫,李璧月不知不覺就看了許久。
剝完之后,兩人進(jìn)了廚房,這次玉無瑑顯然有些為難:“李府主,不知你可會生火?”
他雙目模糊看不清楚,剝蓮子雖然可以摸索著完成?,可若是?生火,一不小心,就有燒毀廚房的危險。
李璧月道:“我來吧�!�
她用火折子將柴火點燃,丟入灶膛之中。玉無瑑則向鍋中舀了水,又?將剝好的蓮子倒入鍋中,蓋上鍋蓋。之后,便站在灶臺邊上,用耳朵去傾聽鍋中的水聲。
他看不見,一切便只能聽?wèi){聲音判斷。
若是?水聲沸騰,便是?水燒開了。
若是?水聲中有輕微的滋啦聲,便是?水快燒干,該加水多翻攪幾下。
若是?水聲中夾著小氣泡咕嚕聲,那便是?蓮子湯熬好,可以出鍋了。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屋內(nèi)的光線也慢慢變得昏暗起?來。李璧月仰頭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忽然就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來。
那是?她十歲的時候,有一次跟著武寧侯出去圍場行獵。
本來,圍獵是?大人的活動?,素來是?不帶他們這些半大小孩子的�?墒�?耐不住她貪玩想逃學(xué),云翊便去求了父親,帶兩人一起?去。
武寧侯事忙,不愛管小孩子。李璧月小時候又?是?無法無天的性子,便想辦法甩掉派來跟著他們的守衛(wèi),和云翊騎了小馬駒,找地方快樂玩耍。兩人追逐著一只紅色的狐貍,不知怎么的就離開了圍場的范圍,到了荒野之上。
天色全黑,兩人又?迷失路途,徹底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袒虩o路之際,兩人看到在路邊有一棟孤零零的房子。
兩人本想著敲門投宿,再討一口吃食,但那房主不知是?否有事出門,大門緊閉。旁邊的低矮廚房倒是?沒鎖,兩人又?累又?餓,也就管不了許多,房子邊上一片生長著的青豌豆,就從?田地里摘了豌豆煮食。
兩人長于侯府,哪里會做飯。
生了火之后,云翊就一直盯著鍋里的豆子,怕煮糊,又?怕夾生,便一直一眼?不眨地看著,最后鍋里有多少顆豆子都快被他數(shù)出來了。
兩人吃完了豆子,便胡亂窩在人家廚房里睡覺,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主人家回來時,兩人都沉睡未醒。
最后,兩人因為偷吃了人家的豆子,被主人扭送到官府,白夫人賠了主人家一大筆錢才平息了這次事件,但兩人卻因為“盜竊”之事,被學(xué)堂里的程先生罰抄《禮記》十遍。李璧月素來不是?能坐下來抄書的性子,最后也只能是?云翊幫她完成?。迄今,李璧月也沒有想明白,字體端莊秀麗的云翊是?如何能寫一手和她一無二致的狗爬字,讓程先生也發(fā)現(xiàn)不了其?中端倪。
……
火光明滅,李璧月不知不覺,又?看了他許久。
說也奇怪,從?前她覺得他不是?云翊的時候,覺得他與云翊處處不同。如今確定他的身份之后,又?覺得他與云翊處處相似。
她忽地又?想起?離開長安之前,長孫璟的話。
那日,一向沒有長輩樣子的師伯少見的語重?心長。
“阿月啊,當(dāng)初清塵散人和謝府主封印他的記憶,不告訴他真相自然有其?原因。如今謝府主和清塵散人都已?逝去,武寧侯府闔府被滅,他在這世上已?沒有親人,這個世界上與他羈絆最深之人便是?你了。要不要告訴他真相,就由你自己決定……”
也正是?因為長孫璟的話,每次李璧月話到嘴邊,卻又?猶豫。
現(xiàn)在的玉無瑑并不記得以前的事,卻也活得輕松自在。
如果她告訴他,其?實你是?武寧侯府唯一幸存下來的人,你家的血海深仇等著你去報。縱然屆時玉無瑑能想起?她,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嗎?
最后,她想,還是?再等等吧。等到她再變強(qiáng)一些,最少等她查清楚一切事情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誰——
最少,他們眼?下已?經(jīng)?重?逢,眼?下這般相處得還不錯。
“李府主,李府主……”
男子清悅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李璧月陡然回神,這才發(fā)現(xiàn)玉無瑑站在她的旁邊。
“怎么了?”
玉無瑑問道:“我臉上是?不是?有什么東西?”
李璧月以為是?灶膛的煙火粘在他臉上,以至于他不太?舒服�?墒�?她看了一會,那張臉依舊雋逸無暇,什么異常也沒有。
她答道:“沒有�!�
玉無瑑:“那為何李府主一直盯著我看,都沒發(fā)現(xiàn)灶膛里的火熄滅了。”
他的聲音平靜而自然,李璧月卻一下子感覺整張臉都要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