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希望她?早日緝拿兇手,他好從中分功。如?今想來,
這位高大人是做賊心虛,專門前?去試探于她?。
只是,劫殺扶桑使團,對這位高大人的仕途是有害無利,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又或者說,他的背后有誰?不惜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也要阻撓傳燈大師的佛骨舍利回?到?長安。
她?橫劍抵于高正杰頸側(cè):“是誰指使你的?你劫殺扶桑使團,謀奪佛骨舍利又有什么目的?”
自從見到?李璧月的那一刻,高正杰便知道自己今夜是完蛋了。承劍府李璧月這一年以來經(jīng)?辦諸多要案,從來沒有人能在她?面前?隱藏自己的秘密。甚至朝野間有種說法,如?果不小心被?李璧月找上了,最好是有什么問題就說什么。如?實交代的話?,說不定李府主會從輕定罪�?扇羰请[瞞不報——承劍府可從來都不是開善堂的。
在保全背后之人和保住自己的性命之間,他很?快就做出了選擇。他舉起手:“我說,我說……但是我希望李府主能看在我將一切坦誠相告的份上,替我在圣人面前?求情?,保我一命……”
李璧月聲音冷淡:“高大人,派人劫殺整支扶桑使團乃是大罪,圣人就算是為了給扶桑國主一個交代也會嚴(yán)懲首犯,我救不了你。”
高正杰面如?死灰,李璧月此言無疑是判了他的死刑。
李璧月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但是,如?果你將你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我可在陛下面前?陳情?,禍不及家?人。”她?看向高正杰蒼白的臉色:“我聽說高大人你與妻子舉案齊眉,感情?甚篤,還有一名年方十二歲的女兒。高大人應(yīng)該不會希望她?們被?你牽連,淪落教坊吧——”
聽到?李璧月提起妻女,高正杰的臉上露出一絲掙扎。本朝律制,官員犯下重罪,家?中男丁抄斬或流放,女眷則成為罪奴,或沒入掖庭,或淪落教坊,下場悲慘。
他咬了咬牙道:“好,我說……”
“李府主既然知道我的底細,應(yīng)也知道我是先皇武宗二年的科舉榜首。”高正杰回?憶道:“那一年,我高中狀元,文?章是武宗親閱,批語四個字‘甚善甚美’。因為這四個字,我在那一年的長安城大出風(fēng)頭?,之后瓊林賜宴,曲江流飲,可謂一日看盡長安花。就連京兆杜氏也榜下捉婿,將女兒嫁給我……”
“之后,武宗封我為起居郎。我得武宗重用,三年之內(nèi)連升三級。從六品的起居郎成為從三品的鴻臚寺正卿。雖然只是個閑職,那時我年方二十五歲,在一眾同?年之中職位已是最高,那時意氣風(fēng)發(fā)?,以為我早晚有一日能成為我大唐的宰相,輔佐先皇,實現(xiàn)大唐中興�!�
“不想沒多久,先皇竟然因服了玄真觀進獻的丹藥而亡,繼位的乃是當(dāng)今天子。從那時起,我在鴻臚寺卿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十年,從當(dāng)初的二十五歲虛度到?如?今的三十五歲。當(dāng)初與我一同?中進士之人,很?多都已成為六部的郎官,手握重權(quán)。從前?都是他們巴結(jié)著我,而如?今,他們見到?我上門就畏若蛇蝎,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獸一般�!�
“其實我也知道,并不是他們不念舊情?,而是圣人不喜歡我的緣故。當(dāng)初武宗在我的文?章下面批下‘甚善甚美’四個字,所以圣人始終認(rèn)為我是先皇一黨�!彼嘈χ蚶铊翟拢骸袄罡魇翘熳咏�,對圣人的脾性應(yīng)該知道得比我清楚。”
李璧月默不作聲。
高正杰說的并沒有錯。當(dāng)今圣人雖勤于政事?,孜孜求治。但有一點,約莫是早年得位不正而遺留下來的毛病,但凡武宗朝格外喜歡或者重用的臣屬,他都不太喜歡。
就連一向作為天子直屬的承劍府也不能避免。承劍府前?任府主謝嵩岳亦曾是武宗朝的重臣,故一直不為圣人所喜,承劍府也一度遭到?閑置。直到?她?李璧月成為承劍府主,情?況才稍稍好轉(zhuǎn)。
高正杰繼續(xù)道:“所以我這幾年也一向謹(jǐn)小慎微,不敢出一點差錯,也不敢出一點風(fēng)頭?,唯恐被?找到?由頭?貶黜出京。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找上了我……”
李璧月屏住呼吸,知道高正杰接下來說的才是重點。
高正杰道:“那個人說武宗的太子仍然活在世上,讓我潛伏朝中,按照他們的指令行事?。將來太子登基,保我位列前?排……”
李璧月深吸一口氣,“武宗太子李嶼,他還活在世上,還妄圖謀權(quán)篡位?你見過他嗎?”她?心思急轉(zhuǎn),先皇武宗滅佛,尊奉道教,可惜因玄真觀進獻的丹藥而亡,玄真觀受此案牽連頗深,甚至道宗也因此覆滅。
當(dāng)今天子繼位后,重新尊佛抑道。這十年來,朝中本就一團亂局。若是武宗太子仍然在世,再從中掀起些?風(fēng)波,只怕是風(fēng)雨欲來。
高正杰搖頭?:“沒有。我也只是他們計劃中的一枚棋子,哪有機會面見太子�!�
李璧月:“那與你聯(lián)系的人是誰?”
高正杰面色猶豫,欲言又止。
李璧月冷聲道:“高大人,如?今你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說出你知道的事?情?,我可保你家?人性命�!�
高正杰一咬牙,道:“是傀儡宗的執(zhí)事?‘刑天’……我不能說他的本名……否則必死無疑,但是我可以寫出來……”他望向李璧月:“請李府主先幫我將穴道解開�!�
李璧月諒他此時也跑不了,將他穴道解開。高正杰從地上撿起一截枯枝,在地上劃了一個“楚”字,可筆鋒未收,忽地兩眼流出汩汩鮮血,高正杰發(fā)?出痛苦的尖叫聲,將雙手手指插入目眶之中,竟欲自己將那雙眼睛摳出來。
自戳雙目是何等痛苦之事?,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一般,直直插入半指之深。
李璧月大駭,急忙去拉他的雙手。同?時高如?松與夏思槐一同?上前?,死死壓住他的胳膊,可是高正杰卻匍匐在地上,掙扎著,扭曲著,痙攣著,仿佛經(jīng)?受著極大的痛苦。
李璧月連忙重新封住他的要穴,高正杰終于靜止不動?,只是喉腔發(fā)?出一陣陣短促的“啊呀”之聲。
方才一直站在最后面的玉無瑑走上前?來,撿起一根樹枝,掀開他的嘴唇。只見高正杰的嘴巴里面爬滿黑色的蠱蟲,而他的整條舌頭?已然消失不見。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在用舌頭?說話?。誰料瞬息之間,他的舌頭?竟然被?這種黑色蠱蟲啃食殆盡。很?快,這黑色蠱蟲便從高正杰的鼻孔、耳朵、眼睛里爬出來,撕咬他面部皮肉。
不一會,高正杰的整張臉已是面目全非,可惜他已經(jīng)?無法說話?,也無法動?作,甚至連表情?也沒有,只是身?體抽搐著表明這仍然是個活物,這等情?景,讓所有人心中驚駭莫名。
高如?松和夏思槐當(dāng)即退后兩步,他們方才都碰過了高正杰的身?體,此刻覺得自己的身?體都有無數(shù)的小蟲在爬,恨不得立刻跳到?海里,去洗個澡才舒服。
“這是妖瞑蟲,會吞噬人的血肉�!庇駸o瑑垂眼望向李璧月,聲音少見的沉肅:“接下來,他的全身?血肉會被?這種蟲子啃食干凈。李府主從他身?上是問不出什么來了,不如?早點結(jié)束他的痛苦。”
李璧月點點頭?,棠溪劍沒入高正杰的胸膛,高正杰掙扎了兩下,隨即不動?了。
玉無瑑從懷中掏出一張引火符,點燃,扔在高正杰尸體上,隨即,火勢大起,暗黃色火苗瞬間爬滿高正杰的全身?,那些?黑色的蠱蟲似乎很?是怕火,很?快在火光中迅速融化,散發(fā)?出一陣焦臭之味。
等到?火勢湮滅之時,高正杰的尸體幾乎已經(jīng)?辨不出人形。
不久之前?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啃成這樣,饒是李璧月見多識廣,也覺得妖異莫名。她?望向玉無瑑:“妖瞑蟲,這是什么東西?”
玉無瑑道:“這是《奇物志》上面記載的一種蠱蟲,蠱蟲據(jù)說是以萬毒之血培育。育成之后,再以飼主的心血喂養(yǎng),三個月之后產(chǎn)生靈識,便算成熟。等成熟之后,就可以寄生。寄生之后,這種蟲子平日都處于休眠狀態(tài),它會與寄生者的視覺、聽覺共感,一般情?況下它們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但有一點,它見到?或者聽到?飼主的名字或稱號,就會迅速繁殖,以寄生者的血肉為食�!�
“這種蟲子一般用于一些?隱秘的組織,防止下級出賣上級的秘密。高正杰應(yīng)該知道自己身?體有這種寄生蠱,但是他以為這種蠱蟲只能聽到?他說什么。不知道這種蟲子可以與他共感,寫出來同?樣不可以�!�
夏思槐驚嘆道:“竟有如?此狠毒的手段,那這位高大人背后之人究竟是誰?”
李璧月將面光投向地面。
高正杰寫下的那個字,已經(jīng)?被?他方才掙扎抹去不少,但還是留些?可供辨認(rèn)的痕跡。
“楚”。
這也許是一個姓氏,在如?今朝堂之中,姓楚的官員,雖然不多,但也有那么幾個。其中官位最高者,便是當(dāng)朝五位宰相之一的楚元頡。
這也許是一個地名,指的是古楚國舊地,也是大唐十道十三州的荊州之地。
這也可能是一個封號。本朝勛爵貴族不少,除了圣人的第五子被?封為“楚王”之外,還有“楚國公”、“楚平侯”、“楚襄伯”一眾爵位,還有如?今圣人的妹妹被?封為“楚陽長公主”。
高正杰留下的這個“楚”字究竟是什么意思。,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高正杰已是從三品的高級官員,更參與如?此機密的計劃,但是一旦試圖說出組織的秘密,就被?迅速滅口,還死得如?此凄慘。
還有,高正杰既是武宗朝的狀元,文?章出身?,他又是如?何習(xí)得如?此奇詭的操控傀儡和尸傀的方法?只可惜,隨著高正杰的死,這一切都成為謎團了。
這時,佇立在不遠處的唐緋櫻上前?對李璧月道:“之前?那傀儡與我對戰(zhàn)之時,他曾經(jīng)?試圖拉攏我,加入一個名叫傀儡宗的組織。還說坐鎮(zhèn)他們傀儡宗的曾是大唐最尊貴的皇子王孫,將來還有可能成為長安城那把金色椅子的主人�!�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傀儡宗?”
李璧月眉頭?收緊,自文?宗朝后,傀儡術(shù)被?禁絕。如?今看來,傀儡宗和十年前?宮變時失蹤的武宗太子李嶼互相勾連,還將手腳伸入朝中,大有死灰復(fù)燃之勢,此事?不得不防。
茲事?體大,她?也沒有權(quán)限處置。要等回?到?長安之后,暗中奏報圣人,再由圣人裁決。
高正杰既死,佛骨舍利的下落也已經(jīng)?明朗,海陵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她?望向唐緋櫻:“這次多謝你幫忙�!�
一旁,夏思槐與高如?松如?夢初醒:“府主,你之前?和這位唐小姐在城墻上打架只是演戲啊,害我們好一陣擔(dān)心。”
李璧月點頭?道:“我從朱顏坊追出之后,唐小姐就主動?停了下來。她?說她?這次回?到?中原奉祖父遺命,將祖父的骨灰?guī)Щ?故鄉(xiāng)安葬。她?祖父曾是承劍府的人,之前?不知道佛骨舍利是我們承劍府要的東西,既然知道了,自然不敢據(jù)為己有。是我讓她?配合我演戲,便是為了找到?劫殺扶桑使團的幕后真兇�!�
唐緋櫻甜甜一笑:“我說了,姐姐你要叫我緋櫻�!�
李璧月奇道:“為何別人都叫你‘唐小姐’,你唯獨糾正我?”
緋櫻道:“因為我喜歡姐姐你啊,我喜歡姐姐叫我的名字,這樣顯得我們比較親昵……”
看著李璧月吃驚的眼神,緋櫻笑道:“姐姐不必這么驚慌,并不是你想的那種喜歡。我就是崇拜、仰慕,想要成為像姐姐這么厲害的女人——”
“在我小的時候,我爺爺曾經(jīng)?告訴我,‘既承浩然劍,便照夜八荒’,要成為承劍府主必須將浩然劍法練到?最后一層,并且拔出象征承劍府的鎮(zhèn)府之劍照夜八荒劍,才能繼任。還說承劍府的府主,每一任的劍法都天下無敵。他還說啊,這一輩子的遺憾就是不能回?到?故國,不能重歸承劍府。所以我從小的夢想就是從扶桑回?到?中土,有朝一日,加入承劍府,拔出照夜八荒劍,成為承劍府的府主�!�
“可是我回?到?大唐,發(fā)?現(xiàn)承劍府的府主竟然是像姐姐你這么年輕漂亮又武功高強的女子,你竟然已經(jīng)?做到?了我夢寐以求的事?�!碧凭p櫻眼里閃耀著激動?又熱烈的光芒:“所以,我決定了。我也要加入承劍府,以后就跟著姐姐你混了。”
她?在李璧月面前?單膝跪下:“承劍府第五代副府主唐如?德孫女唐緋櫻拜見府主,求李府主讓我加入承劍府�!�
看著眼前?女子肆意張揚又熱切誠摯的臉,李璧月輕輕一嘆:“緋櫻,你知道‘既承浩然劍,便照夜八荒’的意思嗎?”
唐緋櫻:“知道啊。就是說成為承劍府主,就要拔出照夜八荒劍啊……”
李璧月?lián)u搖頭?:“我從未能拔出承劍府的照夜八荒劍。”
唐緋櫻疑惑道:“啊,怎么會,難道我爺爺是騙我的?”
“你爺爺并沒有騙你,只是……”李璧月抬起頭?,仰望蒼穹之下無盡的暗夜,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些?什么。最終,她?只是輕嘆了一聲:“只是如?今的承劍府,與六十年前?已大不一樣了……”
唐緋櫻仰著頭?,顯然并未聽懂她?的意思。
李璧月道:“你的先祖唐如?德六十年前?本為我承劍府的副府主,因為馬嵬之變,奉玄宗之命跟隨楊貴妃前?往扶桑。我念你唐家?這數(shù)十年異國飄零,又念你歸國不易,所以即使你殺了滕原野與林允,我也特?地對你網(wǎng)開一面。不過,你想加入承劍府,這件事?不可能。你起來吧——”
她?說著,便將唐緋櫻拉了起來。
緋櫻撇嘴道:“好吧。我知道姐姐你覺得我隨意殺人,心術(shù)不正�?墒俏覛⑺麄儍扇硕际怯性虻模莻扶桑的遣唐使滕原野根本就心術(shù)不正,他聽說我是唐如?德的后人,就一直想從我身?上得到?浩然劍法的劍譜。哼,這浩然劍可是承劍府的絕學(xué),我能學(xué)還是我求了我爺爺好多年,爺爺臨死之前?才教給我。我怎么能容他人覬覦……”
“還有那個林允,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好人。知道佛骨舍利在我身?上之后,那晚在馬車上就旁敲側(cè)擊,問我佛骨舍利的下落,意圖占為己有。是我騙他說我并沒有將佛骨舍利帶在身?上,才得以回?到?朱顏坊。第二天,他還不死心,我又怎能容他。在扶桑的時候,爺爺教過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過如?果姐姐不喜歡我殺人,那我以后不殺就好了……姐姐你是承劍府的府主,比我爺爺?shù)墓俅�,說得肯定比我爺爺有道理,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
李璧月失笑。
唐緋櫻行事?頗有些?心狠手辣,不過性子還算單純,只是單純的崇拜強者。唐如?德隨楊妃東渡,楊妃死后,唐家?后人想要在異國他鄉(xiāng)生存,定然不會那么容易,唐如?德少不得教孫女弱肉強食、叢林法則那一套。她?獨自回?國,舉目無親。若仍然這般隨意行事?,早晚惹出大禍。
她?雖然不能讓她?加入承劍府,但還是將她?帶在身?邊,比較周全。
她?沉思片刻道:“緋櫻,承劍府收人自有規(guī)矩,眼下我尚無法決定。不過,你先前?說你祖父祖籍晉陽,所以要將祖父的骨灰?guī)Щ?晉陽安葬。此事?完成之后,你若在中土無處可去,可以來承劍府找我。你身?手不錯,我可聘你為承劍府的客卿,月俸為二十兩銀子。你看如?何?”
“二十兩銀子?”唐緋櫻撓頭?:“你們承劍府這么窮的嗎?”
她?昨夜剛得了一筆巨款,甚至剛剛推掉了一筆二十萬兩的“大生意”,沒想到?這樣一份不怎么穩(wěn)定的工作機會,月俸才區(qū)區(qū)二十兩銀子。
但是看著李璧月明朗的笑容,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只好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好吧,我就勉為其難……”
李璧月眉尖微蹙:“勉為其難?”
唐緋櫻立馬改口:“不為難,不為難�!�
畢竟,加入承劍府可是她?的夢想。談夢想,多多少少是要傷錢的——
她?能理解,非常能理解。
李璧月身?后,高如?松和夏思槐呼天搶地:“府主,為什么她?一來就有二十兩,我們每個月才十兩銀子。”
他們可是妥妥的體制內(nèi)編制人員,竟然還不如?編外臨時工。
李璧月雙手抱臂,后退一步,讓出中間空地,臉上浮現(xiàn)笑容:“那你們兩個和她?打上一架,贏了我給你們漲月俸——”
高如?松和夏思槐齊齊縮了縮頭?,先前?在朱顏坊他們已見識過唐緋櫻的能耐,那么快的劍法,他們倆一起上估計也不是對手。
兩人唯唯諾諾道:“府主,漲月俸的事?就算了,我們覺得吧,十兩銀子也挺好的。”
既然加起來也不是對手,唐緋櫻的月俸是他們的兩倍好像也挺正常的,兩人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唐緋櫻走過去,拍拍兩人的肩膀:“這么說,以后我們就是同?僚嘍。如?果你們以后想漲工資,我還是隨時歡迎你們來找我挑戰(zhàn)的�!闭f著,她?面上浮現(xiàn)嬌媚笑容,右手搭上夏思槐的脖子:“當(dāng)然,如?果想談感情?,也是可以的喲……”
“你們知道的,最近我剛死了兩任前?男友。”
夏思槐嚇得一個哆嗦,感覺自己的頭?都要掉了。
滕原野和林允的死狀他都歷歷在目,和這朵野薔薇談情?說愛,他是萬萬不敢的。他連忙躲到?李璧月身?后,高喊道:“府主,救我!”
唐緋櫻嘆了一口氣,收回?右手:“不經(jīng)?嚇,沒意思。”她?回?到?李璧月身?前?,從懷里掏出一個黃色的透明晶石:“姐姐,這個就是我從滕原野身?上拿到?的佛骨舍利,應(yīng)該就是姐姐你一直在找的東西�!�
李璧月將那顆黃色晶石接過,仔細凝視。這枚黃色圓球約鴿子蛋大小,通體渾圓,毫不浮夸,應(yīng)該確實是傳燈大師死后留下的骨殖。
——為了這枚小小的舍利子能安全回?到?長安,整整一支扶桑遣唐使團都死于東海。不知當(dāng)年東渡傳法的傳燈大師泉下有知,會作何感想。不過,佛骨舍利順利到?手,她?也就可以順利向圣人交差了。
她?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將佛骨舍利小心收藏起來。
唐緋櫻又道:“姐姐,還有一個情?報,不知你有沒有興趣知道?”
李璧月:“什么情?報?”
唐緋櫻道:“這顆佛骨舍利有些?古怪。當(dāng)初滕原野將之帶在身?上,經(jīng)?常胡言亂語,說什么‘此身?寂滅歸塵,歸去不如?不歸’什么的,經(jīng)?常說要回?東瀛去。我疑心這佛骨舍利里面或許有那位傳燈大師殘余的靈識,又或許這位傳燈大師并不希望自己死后回?歸中土……”
李璧月訝然道:“竟有此事??那這兩天佛骨舍利在你身?上,可有什么異常?”
唐緋櫻道:“沒有,也許是傳燈大師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唐的土地,也沒了回?扶桑的指望,就不掙扎了也說不定……”,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傳燈大師并不想自己的舍利回?到?中土。
李璧月想起那晚明光禪師所言。
“……如?今圣人和曇摩寺為了奉迎佛骨舍利,勞師動?眾;敕造法華寺,專門安放佛骨舍利,更是勞民傷財,并非善舉,也不一定是傳燈大師心中所愿�!�
當(dāng)時她?并沒有將明光之言放在心上,如?今看來,其中或許另有內(nèi)幕。
不過此事?是他們佛門內(nèi)部之事?,與她?承劍府毫不相關(guān)。而且佛骨舍利既已歸唐,遣唐使已死,佛骨舍利也不可能再送回?扶桑,她?也便收起心懷,道:“這是佛門之事?,我們承劍府的任務(wù)告一段落,諸位便先與我一同?回?驛館吧�!�
她?指揮夏如?松和夏思槐劈了些?木頭?,做了一個簡易的擔(dān)架,將高正杰的尸體抬上,準(zhǔn)備返程。
高大人雖然做下惡事?,但是他也是從三品的朝廷命官,后事?處置還需奏報長安,等待圣人指示。
東海之濱離海陵城距離并不近,等幾人回?到?驛館,已是半夜。
眾人忙碌半宿,等用過晚飯之后便各自回?去休息。
這次回?來又多了一個人,李璧月便指使驛卒給唐緋櫻安排好房間,便準(zhǔn)備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于旁的人而言,佛骨舍利之事?已告一段落,今夜可得一夜好眠。
可于李璧月而言并非如?此。
佛骨舍利失而復(fù)得,鴻臚寺正卿高正杰竟是扶桑使船劫殺案的幕后主使,她?需要連夜寫好奏章,加急將此事?奏報圣人,說不好又要熬夜。
她?轉(zhuǎn)過曲折的亭廊,只見東欄之外,正立著一道白衣飄飄的僧影。
那是出身?曇摩寺的少年佛子——明光禪師。
明光打了一個稽首,道:“李府主。聽說佛骨舍利已經(jīng)?順利尋回??”
李璧月點頭?:“幸不辱命�!彼麄兣d師動?眾,還帶回?了高正杰的尸體。眼下整個驛館都已經(jīng)?傳遍了,想必明光禪師聽聞此事?,特?來過問。
說起來佛骨舍利本歸屬曇摩寺,明光過問此事?也屬應(yīng)當(dāng)。李璧月從懷中拿出那盛放佛骨舍利的錦盒,打開盒蓋:“雖說應(yīng)無差錯,但我從前?并未見過舍利子,請明光禪師鑒定一下真假�!�
明光輕輕將舍利拿起,端詳片刻,道:“這應(yīng)該確實是師叔祖留下的舍利子無誤�!�
“咦——”明光輕噫了一聲。
只見那佛骨舍利竟然從他掌心浮起,渾圓的珠體散發(fā)?出淡金色的金光芒,懸于夜空之中,如?一顆漂浮的明燈。
明光結(jié)跏趺坐,輕捻手中佛珠,閉上雙目,雙唇蠕動?,飛快念道:“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彌利都。婆毗�!�
這是一段梵經(jīng)?,李璧月不懂明光想做什么,只好后退一步,靜觀其變。
“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利哆。毗迦蘭哆。伽彌利。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隨著誦經(jīng)?聲,在那團金色光芒中,竟逐漸凝現(xiàn)出一道身?影。那是一個身?著僧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李璧月微微一驚,這老和尚應(yīng)該便是傳燈大師了。雖然先前?唐緋櫻曾言佛骨舍利中留有傳燈大師的靈識,但李璧月也未曾想還能親見到?傳燈大師的元神法相。
傳燈大師看了看趺坐地上的明光禪師,緩緩向后者走了過去。明光似乎毫無所覺,依然閉目誦經(jīng)?不止。
忽地,傳燈大師抬起頭?,看到?立于后面的李璧月。
傳燈大師望向她?,開口道:“孩子,你是承劍府的人�!�
不過剩下一縷元神,還能一眼認(rèn)出她?的來歷。李璧月壓下心中震駭,上前?施了一禮:“晚輩承劍府府主李璧月,拜見傳燈大師�!�
傳燈大師聲音有些?倥傯:“承劍府……一別三十年,不知故人尚在否?孩子,你師父是謝嵩岳?長孫璟?還是徐師行?”
李璧月微微一怔,這傳燈大師竟似乎與承劍府頗有交情?,一口氣叫出這么多人名。她?答道:“都不是,家?師溫知意�!�
傳燈大師道:“哦,原來女娃娃是知意的弟子。小九安好?”
李璧月的師父溫知意在師兄弟中排行第九,因為是同?輩中唯一的女子,故而長輩與師兄弟私下里稱呼她?“小九”,想不到?傳燈大師竟然也會如?此稱呼。
她?輕輕搖頭?:“家?師已經(jīng)?仙逝了�!�
“小七竟然長辭……”傳燈大師輕闔雙目:“女娃娃小小年紀(jì)就成為承劍府主,想必謝府主也已駕鶴西去。我渡浮槎海上歸,故人一半成新鬼。悲乎哉,悲乎也!”
傳燈大師悲愴的聲音回?蕩在夜空,似有無盡凄涼。他渡海而去三十年,待歸來時,肉身?已朽,不過遺下元神一縷�?僧�(dāng)年故人,又安在哉?
李璧月想起謝嵩岳與師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問道:“前?輩認(rèn)識我承劍府先輩?”
“三十年前?,我與謝府主可謂至交�!眰鳠舸髱熭p輕一嘆:“如?今看來,老僧避居扶桑三十年,也終究未能避免宿命的發(fā)?生,不過是徒留遺憾而已——”
李璧月心中疑惑,傳燈大師當(dāng)年是佛門領(lǐng)袖,修為更是當(dāng)世第一人,又有什么樣的‘宿命’能讓他避于扶桑三十年,甚至連死后也不愿回?到?中土。
還有,如?今的曇摩寺與承劍府表面和氣,暗地里已是勢同?水火,絕走不到?一起去,可聽傳燈大師話?意,似乎三十年前?并非如?此。
她?抬起頭?,問道:“大師,這一切是為什么?”
傳燈大師道:“這一切得從我朝太宗皇帝李世民談起。武德四年,李世民還是秦王。那一年,秦王擊敗王世充、竇建德聯(lián)軍,建立天策府,開始組建后來稱帝的根基。彼時天策府能人眾多,共同?為秦王出謀劃策。在秦王授意之下,秦士徽建承劍府,神慧大師建曇摩寺,李玉京建玄真觀,網(wǎng)羅天下神人奇士,要使天下英雄,俱為秦王所用,使王朝歸于一統(tǒng)�!�
“李世民稱帝后,本朝同?時尊奉佛教和道教,曇摩寺與玄真觀分別成為佛教與道教本宗,而承劍府則成為獨立于羽林衛(wèi)的天子近衛(wèi)機構(gòu),形成一府、一寺、一觀共同?左右朝政的格局。佛教與道教都認(rèn)為自己為本朝國教,此后無明業(yè)障,蒼生之劫,都是因此而起……”
“三十年前?,渾天監(jiān)卜得一卦……”
說到?這里,傳燈大師的聲音忽地一頓,身?上的金光已經(jīng)?黯淡了下去,人似乎蒼老了許多,聲音也虛弱了下去。夜風(fēng)拂過,傳燈大師的影子時隱時現(xiàn),似乎隨時可能被?風(fēng)吹散,顯然元神之力難以久持。
李璧月驚道:“大師,您——”
傳燈大師輕輕搖頭?:“女娃娃,我知道你有諸多疑惑,但我時間有限,已不能為你一一解答。但還要一件事?,是我可以為你做的。”
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食指,輕點李璧月眉心,輕聲道:“你這里有一顆浩然劍種,應(yīng)是謝府主臨終之前?所留下。但是沒有薪材作為燃料,已經(jīng)?接近油盡燈枯了,所以你一身?劍骨破碎,難以撐持。老僧當(dāng)年東渡之前?,謝府主曾贈我一�;鸱N,說或許將來有用。如?今看來,是專門為你而留——”
傳燈大師一聲輕喝,念偈道:“無盡燈者,譬如?一燈,然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以一燈傳諸燈,終將萬燈皆明。阿彌陀佛!”
他按住李璧月眉心,一股雄渾的靈力自傳燈大師指尖灌入。
她?大吃一驚,難道傳燈大師竟欲傳功于她?�?墒�,承劍府浩然劍自有傳承,講究的是至極純粹的劍意,并無法接受其他玄門內(nèi)功。
她?正欲躲避,不料那股靈力十分強悍,竟連她?也無法掙脫。
下一瞬,她?更加震驚了。從傳燈大師指尖貫入的,并非是佛門玄功,而是最為精純的浩然劍氣。
傳燈大師身?為佛門領(lǐng)袖,也并不會劍法,為什么會有如?此精純的浩然劍氣。
可是,她?來不及想這些?。這些?精純的浩然劍氣迅速在她?體內(nèi)奇經(jīng)?八脈中間游走,修復(fù)她?體內(nèi)的各種陳年暗傷,就連手臂上的新傷也快速愈合。她?感到?通體舒暢,仿佛煥然新生。
等傳燈大師將手指收回?之時,他身?上的金光再暗一層,幾乎已是一個灰蒙蒙的影子。
他重新看了一眼李璧月,眼中充滿悲憫:“天生劍骨歷來少見,想要徹底完成錘煉,更是萬難�?磥砑词故俏茵B(yǎng)了三十年的浩然氣,也不足以完成最后一次錘煉,替你完全修復(fù)劍骨�!�
“天道恒常,邪終不能勝正。而大唐朝最后的氣數(shù),或許便干系在你的身?上。李府主既承天命,必得福佑。只是你的機緣,還在往后……”傳燈大師喃喃道:“今日有緣相會,老衲可再贈送你一道禮物,危急關(guān)頭?,或許能保你一命——”
傳燈大師雙手結(jié)印,一道金色法相沒入她?眉心深處。
傳燈大師轉(zhuǎn)身?,向明光禪師那邊走去。
李璧月心中疑問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什么叫“大唐朝最后的氣數(shù),干系在她?的身?上”?什么叫“既承天命,必得福佑”?傳燈大師最后送給她?的禮物又是什么?
可傳燈大師已經(jīng)?不能回?答她?的問題,那抹金光越來越暗,越縮越小,最后隱沒于明光的眉心,消失不見。
那顆黃色的舍利子墜于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李璧月上前?,重新將之拾起。這舍利子外面看起來并無變化,只是似乎變輕了一些?。
明光禪師這時方從地上站了起來,目光迷茫:“李府主,這舍利子……”他撓了撓自己的光頭?,似乎恍然大悟一般:“我想起來了,方才李府主似乎是問我這舍利子是真是假。我看過了,這應(yīng)該確實是師祖留下的無誤……”
李璧月心中驚疑,方才分明是明光禪師誦經(jīng)?召喚出傳燈大師遺留的元神,可是眼下他似乎絲毫不記得方才發(fā)?生了什么。
還有,一開始傳燈大師的元神出現(xiàn),似乎本來是要與明光說話?,是看到?了她?才改變了主意。她?是不是在無意之間搶走了原本屬于明燈禪師的機緣?
而傳燈大師的元神似乎也是進入了明光禪師的體內(nèi),這又意味著什么?
可惜,明光禪師既然不記得此事?,她?也不好過問,道:“佛骨舍利是佛門之物,明光禪師是否要親自保管?”
明光搖頭?道:“佛骨舍利覬覦之人眾多,小僧毫無武功傍身?,也無法保護佛骨舍利的安全。李府主既奉圣命,當(dāng)然仍是由李府主攜帶舍利往長安�!�
李璧月聽聞此言,將佛骨舍利重新收起,道:“如?果明光禪師沒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明光知道真相水落石出,李璧月必然有事?要忙,稽首道:“李府主請便,小僧告辭。”
那一抹白色僧影穿過回?廊,消失在院門之外。
李璧月回?到?房間,燃一盞青燈,撰寫上呈圣人的奏章。等到?安排驛馬將奏折送走,已是黎明時分。李璧月這才上床安歇。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用完午飯,李璧月繼續(xù)回?到?房間休息。
如?今佛骨舍利之事?了結(jié),其余諸事?須得等待長安方面的旨意,她?也難得能偷浮生半日閑。
才瞇了一會,便聽到?門外響起敲門聲。
李璧月問道:“是誰?”
“是我,玉無瑑�!遍T外那聲音清潤透亮:“海陵的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我打算和小徒再往他處云游,故來向李府主辭行�!�
李璧月打開房門,只見玉無瑑依舊一身?破舊道袍,站在門外,拱手道:“我今日上午又出門探聽了一番,仍是沒有我?guī)煾傅南�,我想他就算�?過海陵,也早已離開了。玉無瑑意欲再往他處找尋。”
他眉眼彎起,輕笑道:“這兩日承蒙李府主照拂,感激不盡,所以特?來相別�!�
李璧月微微一怔,沒想到?玉無瑑這么快就要告辭離開。這也正常,他并不是承劍府的人,不過是云游天下、行云無定的道士。這番與她?萍水相逢,事?情?終了,自然是天涯轉(zhuǎn)蓬。
“那便祝你一路順風(fēng)�!彼�?從荷包中掏出十兩銀子,遞了過去,道:“對了,這是我們先前?約定的報酬�!�
玉無瑑伸手接過,笑瞇瞇道:“多謝李府主。”
李璧月忽又感覺不太對勁,這兩天玉無瑑幫了她?不少,說起來,兩人也算有朋友之誼。臨別之前?,她?只是照約定給對方十兩銀子,倒好像兩人之間僅僅只是一場交易了。
她?又掏出一枚玉牌,道:“這是我的私人印信,玉相師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煩,也可以到?承劍府找我。只要力所能及,我必不會推辭。”
玉無瑑一愣。承劍府主的私人友誼,無論如?何,這樣的禮物還是太貴重了。
良久,他還是將這枚玉牌握在手里,輕咳一聲,道:“朋友之間,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收了李府主的禮物,我也有一物相贈�!�
他從袖中摸出一張黃色的符咒,打了個哈哈,道:“我觀李府主這些?日子不僅丟東西,還經(jīng)?常受傷,想必是流年不利,運氣不好。這是我親自畫的好運符,咳,李府主將之藏在身?上,保管你接下來一個月之內(nèi),逢兇化吉、化險為夷,諸事?皆宜,百無禁忌。這張符紙只要十文?……”
他忽地閉了嘴,又改口道:“哦,不,口誤,口誤。不要錢,不要錢……”
李璧月:……
這說辭,怎么這么像那些?走街串巷,吹牛皮欺騙他人錢財?shù)慕_子呢?
她?差點就想要將自己剛剛送出去的玉牌收回?來。
可是,玉無瑑已經(jīng)?飛快的將那玉牌收入囊中,只剩那“好運符”仍然托在掌心,殷切地看著她?。
李璧月將那“好運符”接了過來,放在荷包中。
李璧月將之送出大堂,裴小柯已牽著一頭?青驢在驛站門口等候。
對面的青年道士再次拱手道:“天涯不遙,江湖不遠。李府主不必遠送,我們后會有期。”
他輕輕拂衣,依然是一身?的從容瀟灑。
李璧月目送師徒二人騎上青驢,緩緩向海陵城門行去。
輕風(fēng)拂過,不知何處飛來一片榴花。
第一卷終
第023章
長安
黃昏,
長?安城下了初夏的第一場雨。
綿密、細長?的雨絲紛紛揚揚地落下,很快便將地面上的一切浸濕。水氣升騰,街面就像籠起?一層霧氣,
幾步之外?,
就看不清形影。這層霧氣逐漸擴散,暈染,
漫過縱橫如經(jīng)緯的街道,長?安城的九重宮闕、萬國繁華都被點染得青藹藹、昏蒙蒙。
細雨聲中,
一名青年道士帶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從城南的安化門進了長?安城。
兩人都身著蓑衣,
進了城之后,
便找了一處檐角避雨。
這處屋檐原是一家香粉鋪的。因?這場大雨,
街上早就沒了行人,
主家更怕香粉受了潮,
早早就關(guān)門歇業(yè)了。
兩人脫下蓑衣,
懸在墻上。所幸里面的衣服還?是干的,
青年道士從懷中摸出兩個用紙包著的油饃,
遞了一個給小徒兒,在石階上坐下,打開?紙包,聞了一下里面的肉香,
開?始吃今日的晚飯。
裴小柯吃得快,三口兩口就將那油饃啃了個干凈。他站在店門口,望著筆直的阡陌長?街,嘆道:“長?安城可真大啊——”
玉無瑑應(yīng)聲道:“是啊,
九天閶闔開?宮殿,
萬國衣冠拜冕旒。有人說,長?安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裴小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真是了不起?……”他嘖嘖嘆了兩聲,望向玉無瑑:“師父,你怎么一點也看不出驚嘆的樣子,你以前來過長?安城嗎?”
玉無瑑將最后一口食物咽下,笑著去摸腰間的水囊,一邊道:“當(dāng)然來過。一年前,我受人所托,送一個人到長?安城,可是在長?安呆了好一段時間……”
他話音未落,忽地跳了起?來,道:“不好,我的錢袋——”
裴小柯看向他的腰間。
那個麻布縫制的錢袋雖然還?在,但下方破了一個大洞,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裴小柯用不忍直視的眼神望著他:“你又走霉運了?”
玉無瑑沉重地點了點頭?:“想必是了�!�
裴小柯抓狂道:“這是第幾次了?”
玉無瑑他掰起?手指頭?:“大概是第八次……”他嘆了一口氣:“看來我最近命犯太歲,運氣不太好�!�
裴小柯道:“哪止八次,要是從我們離開?海陵城算的話。這一路上遇到黑店五次,師父你吃錯東西拉肚子三次,感冒生病兩次,遇到劫匪一次�!迸嵝】峦葱募彩椎溃骸扒懊婢退懔�,遇到劫匪這一次,不僅李府主給的十兩銀子沒了,連驢子都被搶走。好在師父你事先將那些零錢藏在我身上,才?沒有被那些惡徒搜走——”
玉無瑑沉痛地道:“可惜,這點零錢現(xiàn)?在也沒了。徒兒,今晚客棧可能?是住不成了,我們可能?還?是得先找一個城隍廟過一晚再?說�!�
裴小柯簡直欲哭無淚。
他跟著玉無瑑這么久,大部分時候他這師父都囊中羞澀,只能?餐風(fēng)露宿。好不容易,接了一個大單,從承劍府李府主手上賺到二十兩銀子�?上�,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師父開?始走霉運,現(xiàn)?在倒好,直接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
玉無瑑看著裴小柯哭喪著的臉,安慰道:“沒事,明日一早師父就去長?安城最熱鬧的豐樂坊擺攤算命。長?安人多?,想必生意也會比在海陵的時候好上不少……”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玩手中的簽筒,顯然絲毫不為自?己身無分文感到困窘。
裴小柯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師父,上次你在海陵的時候送給李府主的那張好運符是真的嗎?不會你又造假欺騙李府主吧——”他一臉義憤填膺的樣子:“你看你,騙人騙到李府主頭?上,終于?遭報應(yīng)了吧……”
玉無瑑一臉無辜:“我怎么會欺騙李府主呢?那張好運符當(dāng)然是真的。李府主這一個月保管鴻星高照,大吉大利,四體康健,萬事太平。”
裴小柯道:“你既然會作好運符,給李府主轉(zhuǎn)運。你自?己這么倒霉,怎么不給自?己轉(zhuǎn)個運什么的?不說萬事如意,也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流落街頭?、一貧如洗吧……”
玉無瑑怔了一下,半晌,他輕咳了一聲,道:“哪有這么容易。一個人的窮通達變,自?有命數(shù)。想要改變一個人的氣運,當(dāng)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裴小柯:“什么代價?”
“當(dāng)然是用另外?一個人的氣運去補�!庇駸o瑑嘆了一口氣:“所以我這個月才?會格外?倒霉……”
裴小柯簡直震驚了:“所以師父你這么倒霉是因?為你用你自?己的氣運去補李府主的氣運�?墒抢罡鞯墓傥荒敲创�,又那么有本事;哪像你,要啥啥沒有……”
用一個窮得快要餓死的人的氣運去補已然位極人臣的氣運,這能?補得起?來嗎?,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反過來還?差不多?。
玉無瑑搖頭?:“你錯了。越是命格貴重,遭遇厄運,便更危險。在離開?海陵之前我給李府主算了一卦,是個‘否卦’,‘否’者,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是厄運纏身的命格�!�
他望了望長?安城已經(jīng)暗下來的天色,低聲道:“這點厄運,落在我的身上不過是損失些錢財,落在她的身上,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裴小柯呆呆了看著他,青年道士的面容依舊是清雋單薄,甚至因?為一路生病臉色有些蒼白,但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
裴小柯愣了一會,忽地道:“我懂了,李府主真的是我?guī)熌铩?br />
他挨了一個爆栗,玉無瑑:“瞎說什么呢?”
裴小柯委屈地撇著嘴:“師父,你要是和人家沒關(guān)系,何必用自?己的氣運去補人家的氣運,害得徒兒現(xiàn)?在只能?跟你在這吹風(fēng)淋雨。喜歡李府主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我也喜歡李府主啊……”
他頭?上又挨了一下,玉無瑑呲牙道:“小小年紀(jì),你知道什么叫喜歡�!�
玉無瑑抬起?頭?,望向檐外?的細雨:“按行程,李府主應(yīng)該也快到長?安了,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到她。天色晚了,我們還?是先找地方住一晚再?說�!�
他披上蓑衣,牽著裴小柯的手,重新走入長?安城的漫天風(fēng)雨之中。
兩人離開?之后,一輛寬大的馬車從長?安城內(nèi)城駛出,停在城門不遠之處。
一位穿著明黃色錦袍的青年男子從馬車內(nèi)走出。男子濃眉深目、皮膚白凈,英俊中透出著少許威嚴(yán)。
男子下車之后,站在馬車門口,托起?右臂,一名穿著銀紅色襦裙的少女撐著他的右手,從馬車之內(nèi)跳了下來。
身后很快有侍女相繼下車,為兩人撐傘,遮擋飄揚著的雨絲。
少女扶上男子的胳膊,臉上浮起?笑靨:“太子表哥,明光法?師真的會在今天入城嗎?”
那青年男子——大唐朝太子李澈望向城門口,答道:“根據(jù)承劍府的驛馬急報,李府主應(yīng)該是在今晚入城,馨兒妹妹心心念念的那位明光法?師自?然也是一起?�!�
兩人說著,并排著走向城門。守城的士兵見了,連忙跪下見禮。
李澈擺了擺手,道:“孤今日是特地來迎承劍府李府主,此為私事。爾等不必行禮,只好好值守便是。”
“諾�!笔勘鴤兯纳⑼碎_?,只留下兄妹二人佇立在門洞之內(nèi),眺望遠方逐漸沉下來的暮靄。
不一會。
長?安城外?的荒野之中馳來了一列騎士,這列騎士人人身著蓑衣雨笠,□□的馬匹亦是滿身的泥濘,顯然是一番風(fēng)雨兼程才?趕到長?安。
到了安化門前,騎兵們依例下了馬,手牽著韁繩步入門洞之內(nèi)。
李澈連忙迎了上去,臉上浮起?微笑道:“阿月,歡迎回來�!�
為首那人似是一驚,她取下斗笠,拂過遮擋住眼瞼的濕發(fā),露出如滿月清輝般昳麗的臉龐。額間朱砂一點,經(jīng)雨淋后顏色更加紅艷,正是承劍府主李璧月。
李璧月見到李澈,連忙單膝跪下行禮道:“承劍府李璧月,見過太子殿下�!�
李澈連忙將她扶起?來,道:“阿月,你我之間,何須這般見外?。”
李璧月道:“太子殿下身份貴重,怎可到此親自?相迎,李璧月愧不敢當(dāng)。”
李澈道:“阿月,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間,就別什么敢不敢當(dāng)?shù)牧恕!彼蛏砗螅Φ溃骸岸�,這次可不光是我,馨兒妹妹也來了�!�
那著銀紅色襦裙的少女從李澈身后閃出,露出甜美的笑容,叫道:“璧月姐姐�!�
李璧月見禮道:“見過襄寧郡主�!�
襄寧郡主杜馨兒出身京兆杜氏,生母李梳嬛是楚陽長?公主,也是太子李澈的姑母。
李澈與這位表妹感情甚好,李璧月與太子交好,對這位襄寧郡主也是極為熟悉。
杜馨兒的眼神從李璧月帶回來的十幾騎身上掃過,嘴唇微翹,道:“璧月姐姐,你不是應(yīng)該同明光法?師一道嗎?怎么沒見到他?”
李璧月答道:“明光禪師不擅騎馬,又逢此大雨,馬車走不快,所以落在后面,再?有一兩個時辰也該到了。”
李澈嘴角揚起?笑容,道:“阿月,知道你今日回來,我今日特地在豐樂坊的胡姬酒肆訂了宴席,為你接風(fēng)洗塵。那胡姬酒肆上個月來了兩個美貌的胡姬,會跳傳自?西域的飛天樂舞,正是如今長?安城最熱門的酒樓。”
他又朝杜馨兒道:“馨兒,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璧月知道李澈是有事找她。每次李澈有要事邀她單獨見面,又不想杜馨兒摻和其中,都會選胡姬酒肆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