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男主視角:
君如未琢玉,輾轉(zhuǎn)東復(fù)西。蝶夢無從解,天機猶可窺。
玉無瑑(zhuan四聲)本是四海為家的游方道士,有心無心之間被卷入佛骨舍利失蹤一案。從此沾染紅塵,與命運糾纏。盡管本性逍遙自適、隨遇而安,他還是一點一點找回了自己的過去,記起靈州的那一場大火和命運予他的最大饋贈。
劍在手,命由我。大道三千,但從本心。
提示:
1,背景架空唐朝,有玄幻設(shè)定。
2,主線是大女主解謎、冒險、復(fù)仇,有微量懸疑,女主武力和智商都很高。
3,群像文。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信仰。佛之因果,道之自然,劍之正氣,互相爭鋒。
4,劇情線感情線占比7:3,天降竹馬,從小到大1v1,雙向奔赴,甜甜HE。
第001章
東海
黃昏。東海。
雪白的浪花翻滾著漫過海岸線,又逶迤退了下去。
李璧月站在一處高峨的礁石上,遠眺天邊將墜的紅日。目光所及之處,連一片帆影都沒有。
她此行是奉了圣命,到海陵縣迎傳燈大師的佛骨舍利入唐。傳燈大師于二十多年前東渡扶桑傳教,最終客死異鄉(xiāng)。當(dāng)今圣人信奉釋迦,更奉佛教為國教,為示虔誠之心,特遣使節(jié)東渡扶桑,迎佛骨歸葬,并敕造法華寺安放舍利。扶桑國主素來仰慕中土繁華,趁此機會派出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遣唐使隊伍,護送佛骨返鄉(xiāng),也順便學(xué)習(xí)中土的各項技藝與文化。
這是兩國之間的大事,圣人對此極為重視,特派承劍府協(xié)同鴻臚寺官員經(jīng)辦此事。李璧月更是作為天子特使,負責(zé)奉迎舍利入長安。
據(jù)信,那艘載有遣唐使的大船已于一個月前出發(fā),本該于近日到達。可李璧月在此苦等多日,仍未接到大船。
若是再耽擱下去,恐要耽誤原定于下個月舉辦的法華寺開光大典。圣人交托的任務(wù)無法圓滿完成,也有損承劍府的顏面。
紅日漸沉東海,霞光吐粲,氣象磅礴,是一日將終之時最后的盛景。
一旁等待的明光打了個稽首,道:“李府主,看來那艘船今天是不會到了,不如我們先回驛館休息,等明早再來�!泵鞴馐钱�(dāng)今國師曇無大師的師侄,雖只有十六歲,但已被佛門視為傳承衣缽的佛子,此行是代表佛門而來。
李璧月道:“明光禪師倒是并不著急�!�
少年僧人合什道:“萬發(fā)緣生,一切隨緣。船今日未到,想必是李府主與小僧今日尚無此機緣。這是急不來的事,李府主不妨放開心懷,回去好好睡上一覺,說不定,明日一早,扶桑的大船便已在碼頭等李府主了。”
他壓低了聲音,看了看身后鴻臚寺與海陵縣出迎的隊伍,微笑道:“其實府主堅持要在海邊守候,小僧亦愿奉陪。只是以府主之尊,若不回去休息,鴻臚寺高大人和海陵縣方縣令也不敢輕動,府主身后上百人今夜都不得安歇。”
李璧月笑道:“禪師慈悲心腸,那便承禪師吉言,明日再來吧�!彼D(zhuǎn)身喚道:“如松,思槐——”
“屬下在。”兩名玄劍衛(wèi)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拱手侍立李璧月身前。兩人身著窄袖直襟飛鶴袍服,腰束玄青色雙鉤腰帶,黑褲皂靴,腰懸寶劍,凜凜生風(fēng)。站在高處,只一個背影便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下面有人竊竊私語:“你們快看,那是飛鶴袍,那兩人怕是承劍府的玄劍衛(wèi)吧�!�
高如松、夏思槐此時見眾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驕傲之心油然而生,連脊背也更挺立了些。
也無怪二人驕傲,承劍府是大唐天子獨屬的監(jiān)察機構(gòu),上可巡察廟堂,下可轄掌江湖,只對天子負責(zé)。承劍府玄劍衛(wèi)共百人,個個都武功高強,是精銳中的精銳,較之天子御林禁衛(wèi)猶有過之。而兩人更是玄劍衛(wèi)中的翹楚,這才得以被府主李璧月選中,參與這次的任務(wù)。
恰在此時,海風(fēng)拂起蒼青色的斗篷,一張白玉般的女子面孔在帽檐下隱現(xiàn),細眉淡目,額間一點朱砂殷紅似血。女子目中神光如有實質(zhì),讓人不敢逼視,高如松與夏思槐剛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
李璧月道:“你二人在此候著,若有消息,立刻到驛館通知我�!�
高如松夏思槐齊齊應(yīng)聲道:“是�!�
李璧月轉(zhuǎn)身示意:“明光禪師請�!�
兩人一同下了高崖,到了道旁。明光便向不遠處已候了多時的馬車走去。
李璧月則在站在原地等著侍從牽馬過來。她不喜坐車,去哪里都是騎馬。
她回望海岸,果然她和明光一走,剩下的人也紛紛撤了下來。熙熙攘攘,擠成一團。
海風(fēng)的呼嘯聲、海浪的潮涌聲與人群的喧囂聲雜在一起,充斥著她的耳膜。在這嘈雜的混響中,她卻聽到一道極細的破空之聲——
“小心——”
明光腳步一頓,只聽得“叮當(dāng)”一聲,面前有寒光墜地。未及細看,卻見一道蒼青色身影越過自己頭頂,一劍刺向他前方的那輛馬車。銀色劍光四散,李璧月人在劍光之中,一襲廣袖隨劍影翻飛,因風(fēng)獵舞,飄若出塵。
下一瞬,那輛馬車從正中間轟然裂開,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從車內(nèi)飄出,意欲逃走。
可李璧月比“它”更快,手中棠溪劍脫手而去,直追那黑影而去,將“它”釘死在地面上。
劍鋒透過胸膛,卻沒有半點血流出。那東西扭了扭頭,發(fā)出艱澀的機括轉(zhuǎn)動聲。少頃,那張沒有面目的臉轉(zhuǎn)到了正面,用一雙空洞的瞳仁望向李璧月,發(fā)出喑啞的聲音:“李府主果然敏銳,我躲在馬車上一下午,又趁此刻人最多也最容易放松的時候出手,竟也能被你發(fā)現(xiàn)……”
李璧月聲音冰冷:“你是誰?刺殺明光禪師究竟有何目的?”
那東西發(fā)出一聲陰沉的冷笑道:“呵,我是誰?傳說李府主承掌承劍府一年以來,無往而不利。就連當(dāng)今圣人,也多所倚仗李府主。李府主不妨猜一猜,我的身……”
可“它”尚未說完,李璧月已重新握住棠溪劍柄,劍光匹練般溢散,地上那東西瞬間變成了一堆破碎的零件。
棠溪重新入鞘,李璧月口齒輕吐:“啰嗦。”
高如松上前,雙手奉上一物。原來剛才情急之下,李璧月拔下一支玉簪飛出,與襲擊明光禪師的銀針交擊墜地。
明光此刻才回過神來,指著地上那堆東西,驚愕道:“這,這是……”
李璧月將玉簪插回頭上,答道:“這只是傀儡,剛才它意圖刺殺你,禪師沒事吧?”
“我沒事。”明光不顧自己方才已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卻對這傀儡非常好奇:“這只是傀儡嗎?方才它的動作如此靈活,還有我方才分明聽到它在說話�!�
李璧月道:“那是方士寄魂之法,用以操控傀儡,那刺客的本體并不在這里。禪師可知是誰要殺你?”
明光搖頭:“我不知道�!彼杂组L于寺中,此行也是第一趟出遠門,實在想不出與何人結(jié)仇。
兩人說話之間,天空中驟然變色。方才鋪滿天空的橙紅艷紫已被青灰取代,烏云翻滾著,瞬間蔭蔽整片天空,仿佛某種不祥之兆。
李璧月遙望天色,道:“既無線索,就先回驛館吧。如無意外,暴風(fēng)雨要來了�!狈路鹪趹�(yīng)證她的話,一道紫色的電光撕碎天幕,悶雷轟響,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澳谴炭筒粫p易放棄,回程或許仍有危險,就由我親自護送禪師回去�!�
她沒有再騎馬,與明光上了另外一輛馬車。
***
東海之上。
同樣的烏云席卷過蒼青色的夜空,黑色巨幕如猛獸,一口吞噬了高懸天際的青白冷月。
海風(fēng)呼嘯著,發(fā)出鳴鏑般的聲響,足下這艘雙桅木船猛烈震動起來。船長阿吉吹響了口中的銅哨,大喝道:“警戒,暴風(fēng)雨要來了�!�
在船上討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上遇到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是何等危險。更何況這艘船還是載有扶桑遣唐使的船,若驚擾了船上的大人們,說不定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阿吉一邊操縱著船舵,大喝道:“船工調(diào)整帆向,其余人都回到船艙里去�!奔装迳弦魂囼}亂,好在船上的水手都跟隨他多年,經(jīng)驗老到,很快木船就避開暴風(fēng)雨最盛之處,收起一半風(fēng)帆,又拋下巨錨,船身的震蕩漸趨和緩。
阿吉微微松了一口氣,正要坐下暫歇,忽然聞到一股酒氣。他一扭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竟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他定睛一看,正是此行的最高長官,扶桑遣唐正使藤原野。藤原野右手拿著一只酒壇,足下踉蹌,目光透著迷離,看起來已喝至半醉,渾然不覺一身羅衣已在暴風(fēng)雨中打濕,貼裹在身上。
阿吉顧不得去擦面上的雨水,連忙上去將他扶穩(wěn),道:“藤原大人怎么還留在甲板上,暴風(fēng)雨隨時有可能卷土重來。大人身份尊貴,不如先回船艙休息�!�
藤原野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低聲道:“阿吉,你有聽到什么聲音嗎?”
阿吉問道:“什么聲音?”
“叫我們回去的聲音……他說不想回去,他讓我們返航回扶桑去……”滕原野撫上耳朵,似乎正在傾聽:“他在說‘此身寂滅湮塵,歸去不如不歸……不如不歸……不如不歸……’,阿吉,你聽到了嗎?”
他的聲音孤寂而蒼涼,與平常大不相同,仿佛是模仿著什么人。阿吉凝聚精神,竭盡全力想從風(fēng)浪的咆哮聲中找出點別的什么,可惜什么也沒有。
阿吉伸手取了他手中的酒壺,扶著他向舷梯走去,道:“藤原大人,您喝醉了,我送您回去吧。櫻小姐還在房中等您呢,知道您又喝了這么多酒,只怕要生氣呢�!�
聽到“櫻小姐”三個字,藤原野仿佛一瞬間從醉夢中驚醒,粗聲粗氣地囔囔道:“不過一個孤女,敢同本使置氣。本使能看上她,帶著她一起入唐,已經(jīng)是她修了幾輩子的福分了……”
阿吉怎敢同大人爭執(zhí),點頭應(yīng)和道:“是大人體恤,賞她臉面。”
滕原野果然滿意極了,道:“對了,我們的船還有多久能到中土?”他這會倒不提回東瀛的事了。
阿吉答道:“原本明日清晨可至,但是今晚遇到暴風(fēng)雨,船現(xiàn)下已偏離了航向,約莫要再晚半天。”
他剛扶著滕原野下了舷梯,到了艙室門口。突然聽到甲板上傳來一聲巨響,船身劇烈震蕩起來。
“不好,船撞上什么東西了,我去看看——”
他已顧不上藤原野了,連滾帶爬地沖上甲板。
藤原野推開房門,空氣中傳來一股媚人的幽香,他抬起頭,影影綽綽,前方好像出現(xiàn)了一道女子身影。
“賤婢,還不過來扶我……”他叱罵著,向來人撲了過去,卻撲了一個空。
一股寒意從后背襲來,緊接著是利刃破開骨肉的劇痛。生死之際,滕原野從酒醉中徹底清醒,下意識去摸架上的長刀,可他的胸膛已被一把冰寒刺骨的匕首透過,視野中只余下漫天猩紅。
他仰面倒了下去。
身后傳來金鈴叮咚的脆響,還有比鈴聲更清脆的女子笑聲,這些聲音原該近在耳側(cè),此刻卻好像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像是生者的挽歌,也像是給亡者的安魂曲。
一張白箋從半空中飄搖著落下,字跡浸染了觸目的紅。
“浮生一夢短,歡情問何如?恩愛如朝露,色空在須臾�!�
第002章
失物
回程路上并未再遇到刺客,回到驛館,李璧月將四周探查一番,并無異常,便與明光各自回房休息。
這一夜也平安無事。
第二日,李璧月在海邊剛下馬,卻見高如松急匆匆騎馬奔行而來。見了李璧月,高如松翻身下馬稟道:“稟府主,大事不好,扶桑遣唐使的大船出事了——”
他一邊說一邊喘著粗氣,想必是事發(fā)突然,一路縱馬疾馳過來。李璧月長眉細斂,沉聲道:“不必這般火急火燎,仔細點說�!�
高如松:“是�!�
“我與思槐兩人在海邊巡視,今天清早在六七里之外的海灘上發(fā)現(xiàn)一艘雙桅大船陷在泥沙之中。我繞船連呼數(shù)聲,無人答應(yīng),便登船查看,發(fā)現(xiàn)這船是正是來自扶桑。船上上至官員,下至船工,盡數(shù)被殺,無一活口。屬下推測,這艘船似乎在海上便出了事,只是昨夜風(fēng)大,又遇到望日大潮,這船被潮汐推到岸邊,陷到沙泥中。思槐留下清理現(xiàn)場,我前來回報。”
李璧月心中一凜,船上無一活口,那佛骨舍利呢?
傳燈大師在三十年前曾是佛門領(lǐng)袖,不但佛法精湛,其自身修為更曾是當(dāng)世巔峰。自圣人下詔修寺,奉迎佛骨舍利伊始,就有傳聞?wù)f誰得到佛骨舍利,就能得到傳燈大師的畢生修為。她此前也聽過這些傳聞,自然明白圣人何以特意派她來坐鎮(zhèn)。
她料到覬覦之人甚多,大船一到岸恐怕就會動手,所以一直在碼頭盯守。沒想到,船尚未入港,在海上就出了事。
她提蹬上馬:“先去船上看看�!�
半個時辰之后。李璧月便看到了那艘扶桑大船。船身向前傾斜,船頭大半已撞在泥沙中,船尾處破了一個大洞,仍有海水不斷從豁口處流出。
夏思槐正指揮著附近的村民將尸體從船上搬出來,并排擺在沙地上。李璧月一具一具看了過去,這些雖然經(jīng)過海水浸泡之后腫脹了不少,但脖子、胸口,下腹等致命處多半有利器留下的傷痕。顯然這些人并不是因為船漏水之后溺水而死,而是被人殺死。
李璧月問道:“這些尸體可有辨認過,哪一具是扶桑派出的遣唐使?”
佛骨舍利是涉及兩國邦交的大事,這樣的重寶多半是船上的最高長官——遣唐使滕原野的身上。使團在海上出事,善后之事自有鴻臚寺的人負責(zé)。承劍府當(dāng)以找回佛骨舍利為要。
夏思槐道:“遣唐使的尸體并不在這里。這些人的尸體都是在甲板上發(fā)現(xiàn),似乎是與人力戰(zhàn)不敵被殺死。唯獨遣唐使死在他自己的房間內(nèi),死狀也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那個房間處于船的前方,位置絕佳,縱然船體破損,也沒有進水。屬下已命人將房間封鎖,這便領(lǐng)府主過去查探。”
李璧月道:“帶路�!�
二人來到位于船艙底部的房間。
遣唐使藤原野仰面躺在地上,一柄匕首從他胸口穿過,鮮血從上下涌出,流了一地。滕原野雙眼圓睜,滿臉的不可置信,他的右手指向前方不遠的兵器架,架上長刃鋒寒,顯然在他死前想要拔刀應(yīng)敵,可惜尚未拿到刀,就被一擊斃命。
他的前襟的衣袋已被人翻動過,一個半掌大小的沉香木盒被拋在地上,李璧月拾起一看,里面已是空空如也。李璧月望向室內(nèi),衣柜、床頭、箱籠等所有可以藏東西的地方都被翻得一片凌亂。
李璧月望向夏思槐:“這里是你翻動過?”
夏思槐道:“沒有,屬下來時這里已是這副樣子。屬下怕破壞現(xiàn)場,影響府主厘清案情,所以確認死者正是滕原野本人之后就離開并封鎖了房間�!�
李璧月喃喃道:“奇怪……”
夏思槐:“府主,哪里奇怪?”
李璧月望向地上的尸體,道:“這位遣唐使死在自己的房間的門口,死前表情驚詫,似是不可置信。房間有武器,可這位遣唐使并沒有隨身佩帶,似乎是臨死之前才拔刀。”她取下架上的長刀,道:“這柄刀鋒銳無匹,顯然非是凡品,這位遣唐使大人應(yīng)該也是個習(xí)武之人�?墒乾F(xiàn)場并沒有經(jīng)過激烈的打斗,這位大人就被人一擊斃命,并不符合常理�!�
夏思槐思索道:“這刀既非凡品,也許這位滕原野大人并不會武,這柄刀只是用來觀賞。不然他為何不將刀隨著攜帶,而是放置在刀架上?”
李璧月?lián)u頭道:“若只是觀賞之用,這柄刀應(yīng)該保存得十分完好,可是這柄刀的刀鞘,卻有不少磨損,就連對應(yīng)的刀身也有一些細微的刮痕,可見經(jīng)常使用。這位遣唐使沒有隨身佩刀,是因為他本是船上的最高長官,這一艘船上的人都需聽他的命令,他自然沒有必要整天佩刀。兇手很有可能是他極為熟悉的人,甚至有可能本來就與他同居一室,他根本沒想到對方會動手殺他。兇手出其不意,一擊斃命。”
“可是,如果兇手原本與他十分熟悉,兩人還同居一室,想必對佛骨舍利存放之處也很是熟悉,又何需這般翻箱倒柜的尋找東西。”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在滕原野的衣襟下方,一張詩箋已經(jīng)徹底被鮮血染紅,與血衣粘連在一起,若不仔細分辨,幾乎難以發(fā)現(xiàn)。
她將紅箋揭了下來,輕聲念道:“浮生一夢短,歡情問何如?恩愛如朝露,色空在須臾�!�
李璧月心念急轉(zhuǎn),看了一眼滕原野死前驚異的表情,又望向夏思槐,道:“船上的尸體中,有沒有女子?”
“女子?”夏思槐一愣,隨即搖頭:“船上眾人中有水手,工匠,扶桑使團官員,留學(xué)生,僧人,但這些人都是男子,并沒有女子。以往扶桑也曾派過幾次遣唐使團,從來沒有過女子�!�
“不�!崩铊翟履抗饩季迹V定道:“這次的使團中最少有一個女子。她才是殺了滕原野,拿走佛骨舍利之人。而上船殺了扶桑使團的是另一伙人,他們趁夜摸上了船,殺了所有人之后在船上四處搜尋佛骨舍利的下落,可是此時佛骨舍利已經(jīng)被那個女子帶走了�!�
她環(huán)視周圍一周,嘆息道:“遭過兩遍賊的地方應(yīng)該是什么也不會有了。為了保險起見,一會你與高如松一起,再將船上的房間仔細搜一遍,便可以將這里移交給鴻臚寺了。后事如何處置,怎么向圣人交代,怎么向扶桑國主回書就是他們該操心的事了。”
“那佛骨舍利……”
“當(dāng)然是由我承劍府繼續(xù)追查�!崩铊翟螺p輕挑眉,聲音傲然:“我倒想知道,是誰敢從我承劍府眼皮子底下拿走我要的東西�!�
李璧月走出船艙之時,鴻臚寺高大人與海陵縣方縣令都已經(jīng)到了。得知出了這樣的大事,兩人臉上都是一片愁云慘霧。特別是鴻臚寺少卿高正杰幾乎是癱倒在沙地上,兩三個人也扶不起來。
兩人雖然是前后腳出京,但李璧月與他并不相熟,此刻也沒有寬慰同僚的心情。她徑直望向海陵縣令方文煥。
方文煥雖早聞承劍府盛名,但對這位傳聞中極得圣人信重的李府主的了解也僅限于昨日的驚鴻一瞥。此刻,注意到李璧月的目光,心里直犯嘀咕。
海陵位于東海之濱,往來東瀛的船只多半會在這里停泊。這次迎接扶桑遣唐使的事也是方文煥期待了很久的盛事。這件事情若是辦得完滿,他這個小小七品縣官很有機會在圣人面前長臉。可是,沒料到,一夜之間好事變成壞事。聽說李府主此行是代表圣人而來,如今佛骨舍利若是丟了,李府主若是將此事怪罪到自己頭上……
所以,當(dāng)方文煥見到李璧月矯健的步履跨過高正杰,停在他的面前時,他差點直接給這位李府主跪下了。
李璧月扶了下他的臂膊,將他撐了起來:“方大人不必緊張,我只是有個問題要問�!�
方文煥見李璧月態(tài)度溫和,似乎不是興師問罪而來,稍稍松了口氣:“府主請問——”
李璧月問道:“我想知道,海陵縣最近是否有出現(xiàn)什么特別的道士?”
方文煥一怔:“道士?”雖然當(dāng)今圣人奉佛教為國教,但是大唐李氏皇族認老子為先祖,并尊為“太上玄元皇帝”,道教信者遍布海內(nèi),海陵縣自然也是有幾處道觀的。
李璧月又補充道:“不是本地的道士,是最近突然出現(xiàn)在海陵縣的游方道士。”
如今扶桑使團被殺并佛骨舍利失蹤一案,船上的線索雖然不少,但是事發(fā)在海上,無論是行兇者還是奪寶者都已逃之夭夭。她想根據(jù)現(xiàn)有線索,再想找到寶物蹤跡已是十分困難。
她想起昨日黃昏之時意圖刺殺明光禪師的那個傀儡。
明光禪師并不是會與人結(jié)仇的性子,對方必是針對他未來佛子的身份而來。若有人爭奪佛骨舍利,也絕不是針對承劍府或李璧月,不是為了得到傳燈大師的修為,就是為了破壞下個月法華寺舉行的開光典禮。
佛道兩教殊途,這兩件事說不定就有某種關(guān)系。
亂成一團的麻繩,既然這頭被纏死了,便不妨從另外一頭開始解起。
“最近才出現(xiàn)的游方道士?”方文煥一拍腦袋:“這樣的人最近還真有一個,名叫玉無瑑。他平日里就在海陵縣縣衙附近擺攤算卦,據(jù)說十卦九不準(zhǔn),時常與人發(fā)生些糾紛。還有一次被告發(fā)到官府,下官見他十分貧困,餐風(fēng)露宿,情狀可憐,便替他調(diào)解了一番,讓原告撤了狀子,饒他去了�!�
“十卦九不準(zhǔn)?”李璧月皺起眉頭,山醫(yī)卜相,這些九流之術(shù)她也有所了解,但是十卦九不準(zhǔn)還敢替人算命的著實沒有見過。
方文煥看著李璧月晦暗不明的神色,猶疑道:“李府主,您該不會懷疑他與這船上的兇案有關(guān)吧。老實說,下官當(dāng)日也與他交談過幾句,那道士雖然卦算得不準(zhǔn),但為人頗為和善,不像是個作惡的人�!�
李璧月?lián)u頭:“方大人不必擔(dān)心,我只是隨便問問。”
第003章
道士
李璧月當(dāng)然不是隨便問問。
她離開海邊,一個時辰之后就進了海陵縣城。
海陵縣城并不大,不過縱橫兩三條街,她很快就找到了海陵縣衙的所在,也找到了那掛著“玉相師算命,十卦九不準(zhǔn)”招牌的算命小攤。
小攤位于一處柳蔭之下,一只簡陋的簽筒里擺著十幾支竹簽,隨意地滾落在路旁,一個竹制的折疊小凳置于攤位后面,卻并沒有看到人,不知方縣令口中的游方道士去了哪里。
此時恰是正午,她脫了外面的披風(fēng),露出里面的淺藍色羅衫。旁人哪知道眼前這位身材高挑、氣質(zhì)昂然的年輕女子正是承劍府的府主,天子的近臣,只以為是哪位富家小姐。
見她在攤位前駐留,一旁賣花的大娘湊了過來:“姑娘可是來算命的?”
李璧月點點頭:“正是,請問這位玉相師緣何不在?”
賣花大娘將她拉到一旁:“我說姑娘,若是正經(jīng)找人算命,海陵城也有幾處道觀。這個玉相師算命,算不準(zhǔn)的,只不過是白白浪費銀錢。他在這擺了幾天的攤,幾乎每日都與人發(fā)生糾紛,這不,方才有人因為他算得不準(zhǔn)找他退錢,他就開溜了……”
李璧月:……
兩人正說話間,不遠處一道年輕男子的身影從街道盡頭急奔過來,匆匆將地上的招牌、簽筒和小凳攏在懷中,又飛快向前方奔去。
那人來去如風(fēng),竟連李璧月也沒看清他的形貌。
在他身后,一頭大黃狗汪汪叫著疾追而去。
而在那大黃狗的后面,還跟著一位跑得氣喘吁吁的白胖漢子,一邊跑一邊破口大罵道:“十卦九不準(zhǔn),還敢出來替人算命。今天要是不退錢,我就要砸了你的攤,拆了你的招牌——”
那玉相師人已被狗追得沒影了,但是,聲音卻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氣如洪鐘,較那白胖漢子倒是絲毫不落下風(fēng)。
“說了十卦九不準(zhǔn),您老還來算。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命也算過了,就是銀貨兩訖,概不退錢……”
“放狗咬人,這是犯法的……”
“招牌可以給你拆,但這是我花了二十個錢做的,拆了是要賠錢的……”
那白胖漢子被懟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站在原地,雙手叉腰,憤恨道:“你算得不準(zhǔn),還敢找我賠錢,我要去縣衙告你�!�
那玉無瑑此時已被大黃狗又追了一圈,重新回到柳蔭之下,見那大黃狗一時沒追上來。騰出右手,替那白胖漢子順了順氣,道:“莫煩惱,莫生氣。我統(tǒng)共只賺了您十個銅板,您要是氣病了,請醫(yī)問藥可就不是十個銅錢的事了�!�
白胖漢子:“那你倒是將銅錢還給我……”他說著,就去搶玉無瑑腰間的錢袋。
玉無瑑連忙將錢袋抄在手里:“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眼見那大黃狗又汪汪追了上來,玉無瑑?nèi)擞耙婚W,又從李璧月眼前消失了。
……
饒是李璧月見過諸多場面,此刻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望向賣花的大娘,問道:“既然這位玉相師十卦九不準(zhǔn),為什么還有人來找他算命?”
賣花大娘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玉相師算命,既不推流年大運,也不算姻緣財?shù)�,只有一樁,專門替人尋找失物。在這縣衙門口,每日總有些因為財物失竊等事來報官的。既然是報官,那數(shù)額多半不小,很多案件官府也沒有線索斷案。那些苦主走投無路,看到這么個算命替人找東西的,再加上他算命只要十文錢,總是有人來試試運氣。雖說十卦就不準(zhǔn),但也有一次是準(zhǔn)的,說不定這運氣就落在自己頭上了呢?”
李璧月道:“真的十次會有一次準(zhǔn)的嗎?”她疑心此人并不會算命,純屬招搖撞騙,騙人錢財。
賣花大娘道:“確實有一次是準(zhǔn)的,五天以前,城東小井村有戶人家丟了耕牛,報到官府找了一日一夜都沒有找到。后來找玉相師算了一卦,玉相師說他家的耕牛陷在村東邊五里山坳的一個大坑內(nèi),那戶人家按他所說,果然在那大坑內(nèi)找到了耕牛�!�
“也正是因此,明知他算卦不準(zhǔn),他的生意倒也還過得去。有的人知道自己是碰運氣,既然碰不上也就不會埋怨,但是有的人就會說他騙錢,要求退錢�!辟u花大娘瞧著那白胖漢子,低聲道:“像這位是城東的劉員外,他昨日丟了錢袋,到官府報案也沒有找到,就來找玉相師算命,結(jié)果測得方位也不準(zhǔn),聽說今日一早,他的錢袋被個小孩撿到還回去了,他家老太太給了那小孩二十文賞錢。劉員外回家一想,昨天算命的錢算是白花了,因此就想找玉相師退錢,玉相師自然不肯,兩人就有了爭執(zhí)……”
賣花大娘看著李璧月沉思的面容,問道:“姑娘來找玉相師算命,可是家中也丟了東西?”
李璧月心念一動,她確實是丟了東西,還是非同一般的東西。
這位玉相師專門替人尋找失物,十次九不準(zhǔn),那么她能好運氣地撞上準(zhǔn)確的那一次嗎?
她朝玉無瑑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玉無瑑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位劉員外。他貓在城門右邊,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看了看,確認不會有人追上來之后,將折疊的小凳打開坐下歇腳,又用袖子擦去了臉上的汗水。
他其實長得不錯,面容清雋,頎長挺拔。玉質(zhì)金相,氣質(zhì)清華。若非這身與他絕不相稱的粗布白衫,定會被認為是哪家的公子王孫。
他在城門口等了沒一會,便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鬼鬼祟祟的跑了過來,叫道:“師父。”
玉無瑑臉上露出歡喜笑容,問道:“小柯,怎么樣?”
小柯興高采烈地道:“按照師父說的那個地方,我果然找到了那個劉員外的錢袋,送到員外府,他家老太太心善,給了我二十文賞錢�!彼麘阎刑统鲆粋小小的錢袋,倒出里面的二十文大錢,喜笑顏開道:“師父,這一趟我掙的錢比你還多耶�!�
玉無瑑接了錢,眉開眼笑:“好徒兒,師父就等你將來出息了掙錢,給你師父我養(yǎng)老……”
小柯:“話說,師父,你是怎么知道那劉員外的錢袋是掉在城里曲水橋下的河水中?”
玉無瑑懶洋洋道:“這位劉員外雖然摳門,但是卻有一樁愛好,喜歡在每日晌午時分從家里帶些餌料去曲水橋邊喂野鴨。他昨日在縣衙告狀,誣稱是中午在城西酒樓吃飯時落下錢袋,被店家給昧下了�?墒俏掖蚵犨^了,那家酒樓在海陵已經(jīng)開了十來年了,若是有昧人錢財之事,早該關(guān)門倒閉了。多半是他自己喂鴨子時一時不慎,將錢袋掉在河里�!�
“算命的十文錢加上二十文賞錢,一共三十文。今天可算是豐收了。”他從那三十文錢中數(shù)出六文錢,塞到小柯手里,道:“你師父我好久沒吃到西街王記的酒釀圓子了,徒兒快去買了來孝敬師父�!�
小柯接了錢,卻并不走,道:“師父,你昨天答應(yīng)我今天賺了錢就給我買糖葫蘆的……”
玉無瑑:“我有答應(yīng)過嗎?”
小柯:“當(dāng)然有�!�
玉無瑑微微閉目:“我怎么不記得有這回事。”
小柯大喊道:“來人啊,有人坑蒙拐騙,喪盡天良……為了十文錢,出賣自己的良知和靈魂……”
玉無瑑連忙捂住他的嘴:“別亂嚷嚷……”
小柯:“檔(糖)咕(葫)嚕(蘆)……”
玉無瑑無可奈何地抖開錢袋,精挑細選找了五個長得丑的銅板,頗為肉痛地放在小徒弟手中:“給……”
他看了看錢袋里剩下的十九個的銅板,掰起手指頭算道:“林記酒樓的陽春面一碗六個銅錢,兩碗就是十二錢……”
“今天被那劉員外一攪和,下午也不會有生意上門了。明早吃暢春園的肉包子,兩個需要十文錢,加起來二十二錢,還欠三文……”他嘆息一聲,又從小徒弟手上收回六個銅錢,摸了摸他的頭:“為師不吃酒釀團子了,你去買糖葫蘆吧,不要貪玩,記得早點回城隍廟。”
“好嘞——”小柯接了錢,歡呼雀躍著走了。
玉無瑑站起身,將自己擺攤算命的行頭整理了一番,就要離開。
這時,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手。
這是一只女子的手,光嫩白皙、瑩潤豐澤。若是行家看來,便識得這是一只握劍的手,蒼勁神秀、如玉雕成。
但他并沒有看那只手,而是看向手中的那錠銀子。
銀子成色十足,根據(jù)他的目測,最少也有十兩。
他剛想伸手去拿,那銀子就被收了回去。
他抬起頭,就看到李璧月。女子臉龐潔凈而白皙,額點朱砂,目透神光。脖頸修長,更顯身量挺拔。若以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而論,李府主足以稱得上絕代佳人。可對于二十歲便成為“天下第一劍”,執(zhí)掌承劍府的女子而言,這樣的修辭多少顯得不尊重了。
不過他臉上沒多少尊重的樣子,仍是吊兒郎當(dāng)?shù)模骸袄罡鳌?br />
李璧月有些訝然:“你認得我?”
玉無瑑嘆了一聲:“人最怕的就是出名,能被李府主找上門,說明我現(xiàn)在多少有點出名了。嘖,麻煩——”
敢稱承劍府主為“麻煩”的人李璧月尚未見過,但她并不介意對方的冒犯,冷聲道:“十兩銀子,請玉相師替我算上一卦。”
第004章
交易
玉無瑑轉(zhuǎn)身便走:“李府主的卦,我可算不得�!�
李璧月:“為何算不得?十兩銀子,足夠你吃上半年的酒釀團子�!�
玉無瑑駐足,仍是背對著她:“李府主是明知故問了。你真的相信佛骨舍利的下落,是靠幾根竹簽便可算出來的。就算我敢算,府主也不敢信,不是嗎?”
李璧月:“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玉無瑑搖頭:“并非我消息靈通。扶桑國派出遣唐使入唐,李府主奉圣人之令迎傳燈大師的佛骨舍利入長安。在如今的海陵,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大事。李府主這幾日都在東海之濱等到大船抵達,可今日卻有空找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相師算卦,可見大船已經(jīng)入港,而李府主并未如愿拿到佛骨舍利�!�
李璧月看著他清雋的背影,心想,如今的海陵果然是藏龍臥虎。此人如此敏銳,其真實的身份絕不可能是一個小小的相師,只是不知他來趟海陵的這趟渾水什么目的�?墒欠讲庞^玉無瑑與小徒弟貧困潦倒,三餐無著,卻并沒有昧下劉員外的錢袋,而是將之物歸原主。此人確如方文煥所言,應(yīng)非惡人。
對付惡人李璧月最少有一千種的方法,可是如果對方只是個良民……
承劍府并非刑部或大理寺,以她府主之尊,也不能毫無憑據(jù)隨便抓人。但如今佛骨舍利失蹤,此人身上有諸多謎團,她也不可能將人放走。
她略一沉思,道:“那我換一個說法,十兩銀子,請玉相師幫我找到佛骨舍利。你看如何?”這是她想到的折中之法,讓玉無瑑暫時跟在她身邊一段時日,等她厘清案情,找到佛骨舍利,再放他離開。
玉無瑑?nèi)允蔷芙^:“李府主手下強手如云,玉無瑑一介布衣,恐怕幫不上李府主的忙�!�
“這可由不得你,不瞞你說,昨日佛門佛子明光禪師遭遇刺殺,對方使用傀儡寄魂之術(shù),如今海陵是所有的游方道士都有作案嫌疑�!崩铊翟碌穆曇糁卸嗔艘还擅C殺的冷意:“玉相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玉無瑑臉色變了,他終于明白了李璧月找他的真正原因。他轉(zhuǎn)過身,面對李璧月:“看來,我若拒絕,李府主是要以勢壓人,強行將我?guī)Щ厝コ袆Ω�。�?br />
“玉相師言重,我李璧月也并不愿意強人所難。只是佛骨舍利之事非同小可,在我查清實證之前,只能委屈玉相師在承劍府的監(jiān)牢里住上一段時日了。”
玉無瑑滿不在乎:“李府主剛才也知道我玉無瑑窮得叮當(dāng)響,都已經(jīng)吃不起飯了。李府主非要抓人,我便只能跟你回去了,剛好省下幾日的飯錢……”
他甚至還有幾分從容自在:“對了,承劍府應(yīng)該不會故意虐待囚犯,不給飯吃吧……”
“飯當(dāng)然是有的�!崩铊翟轮币曋�,冷哂道:“玉相師雖身無余財,卻并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早飯要吃暢春園的肉包子,下午要吃王記的酒釀圓子,晚上要吃林家酒樓的陽春面。你真的想在承劍府的牢房里啃一個月的窩頭嗎?”
玉無瑑身體一個哆嗦,像見鬼似的瞪著她,仿佛吃一個月窩頭是比蹲一個月大牢更可怕的事。
半晌之后,他終于伸出兩只手指,從她手中夾過那錠銀子,臉上又換上一副看起來頗為真誠的笑容:“咳,鄙人正愁下頓著落,李府主就送銀子上門,可真是我玉無瑑的貴人�!�
他拍拍胸脯:“李府主如此慷慨,那佛骨舍利之事,就包在鄙人的身上了。不過,我不喜歡和你們這些官府的人打交道,這樣吧,三天之后的這個時辰,李府主來這里找我,我會告知你佛骨舍利的消息�!彼故亲兡槺确瓡快,方才該說“幫不上忙”,現(xiàn)下就可以打包票了。
李璧月:“不行,你現(xiàn)在的身份仍是嫌犯,并沒有單獨行動的權(quán)利�!�
玉無瑑無奈嘆氣:“李府主好生矛盾,既要用我,又要懷疑我�!彼麑⒛倾y子顛了兩下,連著一雙手一起送了出去,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架勢:“不如,我還是去承劍府的監(jiān)牢享幾天清福吧。酒釀圓子沒有,窩頭咸菜也是可以將就的。只是我那小徒,就得麻煩李府主照看幾日了�!�
李璧月薄唇輕抿。
須臾,右手輕動,手中棠溪劍已閃電般出鞘,一道劍意貫入玉無瑑眉心。
“這是我獨有的浩然劍印,三日之內(nèi)你在何處我都會知曉。三日之后,我會再來�!�
她收劍回鞘,轉(zhuǎn)身離開。
玉無瑑站在原地,目視那抹蒼青色的影子消失在街角。他摸了摸眉心,感受到里面那道滾燙的劍意,發(fā)出一陣苦笑。
這位李府主的風(fēng)格,還真是說一不二,雷厲風(fēng)行。
浩然劍意,也還真的是很貼切她的風(fēng)格。
可惜他的悠閑時光,只怕是要告一段落了。
他抱著自己的一身行頭,慢慢地朝城北的城隍廟走去,那是他和小柯這段時日暫時歇腳的地方。
到城隍廟時,小柯已經(jīng)到了一會了,一整有十個的糖葫蘆被他啃得只剩下個竹簽,還舍不得放下,似乎意猶未盡。
玉無瑑?nèi)咏o他六文錢:“去,給師父買酒釀團子�!彼肓讼耄謱㈠X袋整個拋了過去:“徒兒這段時日跟著師父餐風(fēng)露宿,著實辛苦,這些零錢就拿去花吧……”
小柯接過錢:“師父,你闖了禍?zhǔn)铝�?�?br />
玉無瑑:“��?”
小柯摸了摸腦袋,苦著臉:“是不是師父你騙錢被人發(fā)現(xiàn),馬上就要被抓去坐監(jiān)。不能再照顧徒兒,所以把錢都給我,讓我自生自滅……”
玉無瑑呲牙,敲了他一個爆栗:“胡說八道,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他從懷中掏出那塊十兩銀錠,輕輕拋起又接住,眉眼都笑出一條細縫:“你師父我今天接了一個大生意,賺了一大筆。今晚徒兒想吃什么,隨便買……”
小柯瞪大雙眼:“哪里來的冤大頭,竟然肯花十兩銀子找你算命……”
玉無瑑又敲了他一下:“什么算命,是找東西。你師父我別的不說,找東西不是手到擒來�!�
小柯仍是不可置信:“是什么東西,值得花十兩銀子去找�!碑吘箯乃駸o瑑以來,可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赤貧如洗。玉相師雖然沒有餓著他,身上的銅錢從來沒有超過五十文。
玉無瑑?nèi)匀荒歉鄙⒙䴓幼�,笑道:“�?dāng)然是天下間頂重要,頂值錢的東西……”
“扶桑使團船上的佛骨舍利,你聽說過嗎?”
……
李璧月離開城墻根,向驛館走去。
玉無瑑說得信誓旦旦要幫她打探佛骨舍利的消息,李璧月只將這當(dāng)作敷衍塞責(zé)的手段。此人雖然穿著道袍,卻并不像個道士,反而一身的市井氣。三教九流,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橫豎他與那個刺殺明光的傀儡應(yīng)并無干系,有她的浩然劍印,他也跑不了。李璧月就將此事放下了。
佛骨舍利之事,還需要尋找其他的線索。
她一邊走,一邊思索,忽然看到一輛馬車以極快的速度迎面疾馳過來,馬車車夫一邊抽著馬屁股,一邊高喝道:“避讓,避讓,林家老爺有急事出城——”
馬蹄和車轍揚起漫天灰塵,街上的百姓與商販顯然對這種情況極是熟悉,飛快向街道兩邊避讓。
就在這個時候,一只青色的杏子滾落在街道中央,一個小女孩從媽媽的手中掙脫出來,轉(zhuǎn)身向那顆青杏追了過去,咿呀叫著:“杏杏……”
馬車離那小女孩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撞了上去,所有人心中都捏在嗓子眼。那小女孩的母親更是發(fā)出一聲嘶喊,朝小女孩撲了過去。馬車夫此時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想要勒住馬,可是又如何來得及。
眼見那小女孩就要命喪當(dāng)場,一道蒼青色的影子凌空而起,穩(wěn)穩(wěn)落在馬車頂上。李璧月足尖一踏,那輛飛馳的馬車似是失去全部動力,被釘在原地。套轅的馬在慣性下?lián)P起前蹄,發(fā)出一聲嘶鳴——
所有人都驚呆了,偏那小女孩就在馬揚起的四蹄之下,一旦馬蹄落下,小女孩扔免不了被踐踏的結(jié)局。
下一刻,李璧月已落在馬背之上,她扯了下轡繩,馬竟然向后退了一步,馬蹄堪堪避開那對母女,這才重新落回在地面。
小女孩撿起了那枚青杏,母親一把將小女孩抱在懷中,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多謝恩人”。人群都議論紛紛,任誰都知道,若不是李璧月及時出現(xiàn),只怕這小女孩兇多吉少。
李璧月將那年輕母親扶起,轉(zhuǎn)身望向車轅之上目瞪口呆的車夫,聲音已帶了數(shù)分怒意:“你是誰家的奴仆,竟敢當(dāng)街縱馬,沖撞行人——”
車夫自知理虧,猶自嘴硬道:“我家老爺有急事出城,我已喊了避讓,這是她們自己撞上來的……”林家以海運起家,家中豪富,在海陵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家,這車夫平日少不了狗仗人勢,盛氣凌人,又見擋路的是個女子,語氣更多三分硬氣:“你又是誰,敢管我林家的閑事?”
“承劍府,李璧月�!�
這一聲清凜,猶如裁冰切雪。
自大唐開國以來,承劍府便作為君王的左膀右臂而存在。掌江湖之事,行監(jiān)察之責(zé),代天子巡視天下。
在這海陵地界,自然沒有她李璧月管不了的事。
第005章
歸船
馬車之中,林家家主林鎮(zhèn)心道不妙。
他早前已知承劍府主李璧月為佛骨舍利之事留駐海陵,但沒想到自己竟會被撞在她手上。早知如此,他真不該趕這一時半刻的。
他馬車上爬了出來,拱手道:“福海林家家主林鎮(zhèn)見過李府主。今次之事是林某御下不嚴(yán),致使這刁奴街上縱馬,更沖撞了李府主。林某回去之后,定會將這刁奴從重治罪。李府主大人不記小人過,萬勿和這奴仆一般見識�!�
李璧月聲音微冷:“方才這車夫分明是說你有急事出城,因此才縱馬疾馳。怎么,當(dāng)老爺?shù)淖魍鞲T了,出了事就全賴下屬?”
林鎮(zhèn)面上一白。林家在海陵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族,他在海陵跋扈慣了,遇到事情便用錢解決。就算撞在官府手上,也就是把個下奴拿去問罪,給個交代也就罷了,但承劍府并不同于一般官府,李璧月也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
在過去的一年里,承劍府經(jīng)辦諸多大案,查撤諸多官員。誰都知道,李璧月是圣人手中最鋒利的刀。盛名之下,就連大唐門閥的五姓七家也不敢輕易開罪于她,何況他一個小小的海商。
他既撞在對方手上,唯有誠誠懇懇認錯的份:“李府主明鑒,草民不敢爭辯。實在是草民船塢昨夜有一艘海船失蹤,草民一時心急想要出城查看,這才沖撞了行人,草民愿意賠償損失,求李府主饒恕�!�
李璧月神色一變:“海船失蹤?”
林鎮(zhèn)道:“李府主有所不知,草民是經(jīng)營海上生意的。東南一帶的福海船運,便是我家的生意。我在海陵海邊的白沙川買了一片海灣,建了船塢,用來泊船。昨日正逢望日,風(fēng)大潮大,因此船都泊在港口,誰知中午,船塢的管事派人來報,說是丟了一艘大船……”
李璧月心中一動,今早她已看過了那艘扶桑大船。船尾破損,船在海上似乎與另一艘船相撞。遣唐使團在海上出事,一船人全部被殺,兇手肯定不可能是憑空出現(xiàn),最有可能是乘著另一艘船才能接近扶桑大船,再上船殺人。昨夜那般風(fēng)大潮大,能出海的肯定不是一般漁船,或許只有林家長期跑海運的大海船才能做到。
她望向林鎮(zhèn):“此事蹊蹺,請林掌柜帶我到船塢中查探一番——”
林鎮(zhèn)一喜,連聲道:“好,好。”沒想到李璧月愿意插手此事,如果有承劍府幫忙,他的大船能找回的幾率少說提高兩成。
李璧月將食指放在唇邊,打了個呼哨,她那匹名為“靈騅”的照夜白應(yīng)聲而至。
她又將林家那輛拉車的馬從轅套上解了下來,將韁繩遞給林鎮(zhèn),道:“事不宜遲,我們現(xiàn)在就走。”
林鎮(zhèn)詫異道:“李府主讓我騎馬?”
“騎馬走得快些�!崩铊翟路砩像R,見林鎮(zhèn)不動,訝然道:“難道林掌柜不會騎馬?”
“會,會……”林鎮(zhèn)欲哭無淚。他年輕之時,白手起家,風(fēng)里來,雨里去,自然是會騎馬的。可從家業(yè)做大之后,早過慣了在家里數(shù)錢的日子,哪里還慣馬上顛簸。可此刻李府主讓他騎馬,他是不敢不會的。
兩人出了城,李璧月一騎絕塵,不斷催促,倒像丟了的大船是她承劍府似的。林鎮(zhèn)跟在后面頗為吃力,也只好鉚足了勁跟上。等到海邊船塢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
船塢的辛管事見到林鎮(zhèn),連忙迎了上來。見到林鎮(zhèn)身邊竟跟了一位身量高挑,氣質(zhì)卓然的女子,問道:“主家,這位小姐是誰?”
林掌柜道:“這位是承劍府的李府主,聽說我們家船失蹤的事,特意過來調(diào)查�!�
辛管事肅然起敬,正要見禮,李璧月已搶先開口道:“林掌柜,有一件事我必須得先說清楚。”
“什么事?”
李璧月道:“今天早上,扶桑遣唐使乘坐的大船在海上出事。船上之人盡數(shù)被殺,佛骨舍利也失蹤。事情發(fā)生在海陵近海,昨夜風(fēng)大,又逢望日大潮,一般的船出不了海。恰逢你們林家的海船失蹤,這兩件事情說不定有什么聯(lián)系。換一句話說,你們林家在這件事情上,也有些嫌疑�!�
“什么,扶桑遣唐使的船在海上出事?”林掌柜才知此事,嚇了一跳。他此刻才知李璧月來船塢并不是為了幫他找回海船,而是為了調(diào)查此事。他哭喪著臉道:“請李府主明鑒,我林家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殺人越貨的事,是萬萬不敢的,此事與我林家毫無關(guān)系�!�
李璧月淡聲道:“敢不敢的,要調(diào)查了才知道。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將海船是如何失蹤,一五一十都告訴我,不得有任何隱瞞,知道嗎?”
辛管事也知道茲事體大,連忙道:“事情是發(fā)生在昨日,那艘船是我們林家商隊的主船‘鴻運’號,上午在碼頭卸了貨之后便入了港。昨日是望日大潮,船一般是不出海的,船上的水手,船工也都早早回家休息,船塢里只有我與幾位伙計值守,大家早早吃了晚飯睡去了,只留下一人守夜。誰知今早起來,發(fā)現(xiàn)守夜的伙計睡著了,船塢里的大船竟然不見了�!�
“一開始,大家以為是昨夜風(fēng)大,船錨沒有下穩(wěn),被吹到海里去,以往這樣的事也是有的,大家就分別駕小船到附近海域搜尋,一無所獲。只好派人送信給主家,沒多久,你們也就到了�!�
李璧月:“還有嗎?”
辛管事:“旁的也沒什么了�!�
李璧月:“那個睡著的伙計呢,他可見著什么?”
辛管事:“他說他原本坐在屋內(nèi),隔著窗遠遠看著海里的大船,一直都沒事�?珊髞聿恢趺淳退耍餐耆挥浀煤髞淼氖�,李府主可要我將他叫來問話?”
李璧月正要點頭,忽然一個伙計跑了進來:“掌柜的,‘鴻運號’自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