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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他的嗓音小心翼翼,失而復(fù)得一般,嘴唇輕輕地顫著,擁緊她,像是要把她揉進(jìn)自己骨血里一樣,在她耳畔的位置,隔著厚實(shí)披風(fēng),再一次低聲地開口:“稚陵,不要走�!�

    “我不能再離開你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不能再?zèng)]有你了。”

    沒有回應(yīng)。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稚陵全都知道,他的顫抖,他的戰(zhàn)栗,他的細(xì)微的呼吸聲,她全都知道。

    她靜了良久,才說:“什么?風(fēng)很大,聽不清。沒意義的話,不用再說了�!�

    星光璀璨,四下里依稀有蛩聲吵嚷。

    風(fēng)掠過眼睛,即墨潯今夜頭一次覺得,原來風(fēng)這么冷。

    九月二十八,是她這輩子的生辰。

    這些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其中一件事則是:每年生辰可以過兩次,上輩子一次,這輩子一次,總之,決不能虧待了自己。

    只是今年,上輩子生辰已經(jīng)過去了,只剩下這輩子的生辰,但適逢秋狩,只怕要在靈水關(guān)這里度過了。

    她依稀地想到,那時(shí)候,即墨潯曾經(jīng)沒頭沒尾地問過她一句話:“薛姑娘的生辰在九月?”

    這一句話,若沒有前因后果,大抵很容易被誤當(dāng)做是他想在她生辰之際籌備什么驚喜�,F(xiàn)在知道前因后果,那句話,更像是一句確認(rèn),確認(rèn)她是她。

    她怎么那時(shí)候沒有想起這一切來。

    學(xué)了足足十來日騎馬,現(xiàn)在她也能算得上會騎馬,可以騎著馬在山野間小跑,但要做到即墨潯那么馭馬如履平地,只怕短時(shí)間里,是沒辦法的了。

    除了騎馬,還有射箭,以及騎射。

    她的身子決定了她拉不開多么重的弓,所以即墨潯私藏的種種名弓,她每一把試過,還不如工匠師父批量制造的尋常弓箭。

    又一箭射中了靶子。

    稚陵覺得上天可能沒有給她足夠的力氣,但給了她足夠的準(zhǔn)頭。

    明日就是生辰了。她抬頭,卻見草場上空烏云遍布,天色陰沉。

    山中風(fēng)大,忽然起風(fēng),風(fēng)很影響射箭,即墨潯便走過來說:“要下雨了,先回去罷。”

    稚陵不欲搭理他。

    即墨潯見稚陵轉(zhuǎn)頭就走,在其余人面前,包括兒子的面前,也絲毫不給自己面子,心中嘆息,然而除了跟上她以外,又沒有別的法子。

    稚陵自己去牽了馬出來,這些時(shí)日和棗紅馬朝夕相處,處得還算不錯(cuò),至少不會無緣無故地要把她摔下去——她想,這山雨欲來之前,還可以跑一圈馬。

    她牽馬時(shí),看到了鐘宴。

    第099章

    第

    99

    章

    鐘宴也牽著一匹白馬過來。

    他望見稚陵,

    唇角含起一彎笑意,牽馬走近了些,微微低頭:“快要下雨了,

    還要去跑馬么?”

    稚陵仰起頭看了看天上濃云滾滾,復(fù)又看向他,

    問他:“你也牽了馬,——”

    鐘宴說:“迎風(fēng)縱馬,

    最是快意�!�

    稚陵笑了笑,稍微側(cè)頭,

    撫了撫棗紅馬的鬃毛:“我的本事,還稱不上‘縱馬’,

    只能叫做‘走馬’�!�

    鐘宴的目光從她的臉上,

    移向她身后不遠(yuǎn)處,

    半山坡野草茫茫間立著的身影,

    斂下了眼中情緒,溫聲同她說:“慢慢來。”

    “阿清哥哥,

    這幾日沒看到你,你去哪里了?”

    跨上駿馬,兩騎閑庭散步一般在草野上并行,

    天風(fēng)浩蕩,吹得人鬢發(fā)胡亂拂著臉頰,衣袖袍擺盈滿了風(fēng),獵獵飄舞。

    鐘宴的聲音順著風(fēng)聲一并傳來:“去靈水關(guān)大營巡查了�!�

    這本是即墨潯的公事,

    他打發(fā)他去,不過是想叫他離她遠(yuǎn)點(diǎn)。按時(shí)間的話,

    還要到后日才回,但他格外勤快,

    不分晝夜地處理完公務(wù),立即趕回來,無論怎樣,也要陪她過生辰。

    稚陵沒有應(yīng)聲,心里悶悶地想起些不愉快的往事來,呼出一口濁氣來,望著前方,山勢綿延起伏,陰沉沉的天色籠罩四野,遠(yuǎn)處仿佛都陷在一片灰蒙蒙中,看不到靈水關(guān)的所在。

    她說:“若過了靈水關(guān),……”

    正說著,稚陵直覺有直勾勾的視線落在后背,回頭一看,百十步開外,卻見跨坐在黑馬上,不遠(yuǎn)不近跟著他們倆的即墨潯。他神情莫辨,但想也知道,臉色一定不好看。

    他怎么跟來了?

    以她的騎術(shù),甩開他自然不可能了,稚陵想了想,望著秋葉山林,指了指那兒,說:“我想出關(guān)看看�!�

    鐘宴微微猶豫了一下:“出關(guān)?”他側(cè)過臉看她,遲疑續(xù)道,“離得倒是不遠(yuǎn)。關(guān)外……沒什么好看的風(fēng)景。”

    稚陵期盼地望著他,說:“只是想看看。我又不是要去軍營重地�!�

    鐘宴微垂眼睫,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了看天,說:“怕要下雨,得快去快回。”

    從這里去靈水關(guān),騎馬要小半個(gè)時(shí)辰。

    稚陵沒有和鐘宴共乘一騎,堅(jiān)信自己現(xiàn)在已可以騎馬上路。事實(shí)證明,還不夠熟練,每逢不好走的路段,便會讓后邊悄悄跟著的即墨潯父子倆捏一把汗。

    即墨潯恨不得化身她座下的馬來載她,每每心驚膽戰(zhàn),冷汗直流,唯恐她要摔下馬,可又毫無辦法。

    磕磕絆絆到了靈水關(guān)時(shí),天色愈發(fā)陰沉,鐘宴率先拉停了馬,稚陵跟著停下,一并抬眼看去,只見巍峨關(guān)隘聳立,冷峻之氣撲面而來。

    她笑著看他說:“可以出去么?鐘大將軍?處處都要令牌,我可沒有令牌。”

    鐘宴輕笑著說:“我有。”

    這一點(diǎn)上,他還是有這個(gè)權(quán)力的。

    順利出了靈水關(guān),關(guān)外如鐘宴所言,并無什么很好看的風(fēng)景。不過是看也看不盡的山,以及蜿蜒曲折不知流向哪里的河。

    河水湍急,水聲浩大,滾滾急流,稚陵說:“你說,我們要是就這么走了,會怎么樣?”

    鐘宴無奈嘆息,心想,會像上次一樣狼狽落網(wǎng)。那一回,明明籌劃得很好——可是即墨潯養(yǎng)在宮中的禁衛(wèi)卻不是吃素的,他勢單力孤,寡不敵眾,所以失敗了。

    不過據(jù)他所知,此次秋狩,即墨潯只帶了龍?bào)J衛(wèi)出來,也并非時(shí)時(shí)跟在身邊,那支兇狠的麒麟衛(wèi),似乎留在宮中。

    他見稚陵眼眸晶亮,神情不像是玩笑,他默了一默,說:“羈鳥投林,天高海闊。”

    稚陵何嘗不知道,若是沒有即墨潯的準(zhǔn)許,出了靈水關(guān)也照樣會被逮回去——他有通天的本事,別的不說,逮她已經(jīng)足夠了。

    她悵然獨(dú)立,不知不覺間,離靈水關(guān)已很遠(yuǎn)。鐘宴突然提議說:“我?guī)闳(gè)地方�!�

    “什么地方?”

    兩人重新跨上了馬,馬蹄噠噠地響,沒有多久,稚陵眼前柳暗花明,只見一座坐落于山腳下的小山村赫然在眼,不由道:“這是哪兒?”

    鐘宴含笑說:“十幾年前在靈水關(guān)這邊練兵時(shí),伙食不好,也沒有上京城里的山珍海味。這村子里有戶姓馬的人家,做餃子很好吃,他們自家釀的酒也好,便時(shí)常跟部下到這里來吃餃子�!�

    稚陵詫異了一下:“這里?”

    她環(huán)顧著這幾乎稱得上夾縫生存的小村子,誰知道,臉上突然落下幾滴豆大雨點(diǎn),緊接著密密匝匝一片響,她驚叫道:“下雨了——”

    雨勢來得甚急,稚陵和鐘宴兩人連忙馭馬急行,稚陵抬手擋雨,雖有鐘宴的外袍遮了頭臉,然而身子已不可避免地被淋濕了,大雨頃刻密起來,雨聲急促,打在山林間,聲音重疊回蕩,鐘宴循著十?dāng)?shù)年前的記憶去叩那戶人家的門,誰知叩了半天,不見有人回應(yīng)。

    他一時(shí)遲疑,側(cè)頭看向稚陵,雨聲嘩嘩,稚陵提高聲量問道:“怎么了?”

    “沒有人應(yīng)。”

    他一使勁,推開了柴門,里頭早已破敗,像是許久沒有人住過一樣。

    他愣了一愣,立在原處,稚陵被雨澆了個(gè)透心涼,顧不得,匆忙邁步到了他跟前,一看眼前景象,抬眼說:“恐怕人家已經(jīng)搬走了�!�

    沒有人住的空屋子,還算能用來避雨。屋中的舊物凌亂,稚陵坐在堂屋的竹凳子上裹著袍子瑟瑟發(fā)抖,鐘宴四處搜尋一陣,恰找到了一只銅盆,拾來茅草柴火,生了一堆火,可以烤一烤濕了的衣裳。

    稚陵說:“這村子,好像沒有什么人在了。”

    鐘宴垂著眼,拿木棍撥了撥火堆,輕聲地說:“原本……也沒有很多人。怪我,那時(shí)候,這戶人家的夫婦倆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想來……過這么多年,大抵都去世了。”

    稚陵看了看門外,馬兒栓在了門口的茅屋棚子里,鐘宴說,原先這戶人家養(yǎng)了頭�!,F(xiàn)在人去樓空,叫人感慨,物是人非。

    她冷不丁地想到——那,宜陵城中,她的家呢?是不是也似這般光景?

    他們倆自顧自烤著火,卻絲毫沒注意到,隔著墻,另有幾雙眼睛暗中窺伺著他們。

    其中一個(gè)說:“是他們?”

    “說是一男一女,身份不凡,……私奔……都對得上!”

    “可這男的,年紀(jì)怎么也不像是二十歲啊�!�

    “但是除了他們倆,誰又會無端地經(jīng)過這兒?別多想了,我看他們就是買主要?dú)⒌娜��!?br />
    刀兵浸了雨水,益發(fā)的寒。

    毫無征兆,一刀揮了過來。

    稚陵怎么也沒想到天底下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偏給她碰上了,叫受雇殺人的殺手將她和鐘宴誤當(dāng)做是他們要?dú)⒌囊粚λ奖嫉囊傍x鴦——那刀揮過來,猝不及防中,卻聽見鐘宴一聲驚喝:“什么人?”

    那些殺手的武功,與鐘宴這類上戰(zhàn)場打仗的略有不同,不同在于他們講求一個(gè)陰狠,因此,一擊未中,緊接著數(shù)發(fā)暗器如雨射出。

    稚陵被鐘宴護(hù)在身后,那些人不聽也不語,出手不擇手段,招招置人于死地,因是突然偷襲,鐘宴手臂上中了一針,忍痛拔出劍來,廝殺之際,不知怎么,黑衣殺手竟愈來愈多。

    屋外寒雨急聲,一刻不緩,天如濃墨,伸手不見五指,銅盆里火光旺盛,只是周遭急風(fēng)刮得它忽明忽滅,稚陵心跳如雷,能望見的情勢,便是他們兩人陷在他們的包圍里了。

    刀兵鏗鏘,鐘宴身受了數(shù)道深淺不一的傷,卻把稚陵小心護(hù)在身后,不教她受一點(diǎn)的傷。他抹了一把嘴角鮮血,本欲冷聲說出自己身份,可是才說一個(gè)“我”字,汩汩鮮血哇地嘔出,發(fā)不出音節(jié)來,呼吸急促,雨聲大作。

    畢竟是雙拳難敵四手,這須臾間來了二三十人,更是聽也不聽他們的話,掄起刀就砍。稚陵不知他們要?dú)⒌氖钦l,更不知是不是真的就是沖著他們兩人來的,可捫心自問,她好像也沒得罪過誰——

    此時(shí)不宜多想,逃命為上,她毫不猶豫,干脆一腳踢翻了銅盆,火光頃刻熄滅,世界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除了地上的火星子,沒有一點(diǎn)光芒。

    火星子明滅幾下,稚陵暗自扯著鐘宴,慢慢后退,不想撞到了誰,一柄彎刀快如流星地?fù)]過來,反射出微微雨光。

    刀風(fēng)是那樣寒,刮過了臉,便像割出口子一樣疼。

    鏘的一聲,彎刀咣當(dāng)落地,稚陵嚇了一跳,立即拉著鐘宴,繼續(xù)退向門外。

    交戰(zhàn)里一片狼藉混亂響聲,鐘宴寡不敵眾,她察覺得到,他揮劍漸漸慢下來,稚陵心急如焚,只想趕緊拉他到門外,騎上馬,離開這里。

    嘈雜大雨聲里,似乎有低抑幽沉的嗓音,喘著粗氣響起:“走�!�

    那聲音不是鐘宴的。

    她睜大了眼,只覺手被誰握了一下,滿手黏膩,下一刻,腰間一股力道,把她猛推出去,踉蹌?wù)痉(wěn)時(shí),她跟鐘宴已經(jīng)被推到了門外。

    這么漆黑的雨夜,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光里,她依稀看到血從門中濺出來,濺上了門框�?床磺�,卻可想象,一定是……鮮血淋漓的樣子。

    她遲緩地開始顫抖,冷汗直流,也遲緩地意識到那是即墨潯的聲音。

    她本想向里喊他一聲“不要戀戰(zhàn)”,然而心知他好不容易把她給推出來,自不希望她出聲,再引那些人追來,鐘宴道:“先走�!�

    她一頓,回頭上了馬。這時(shí)候,她才發(fā)現(xiàn),滿手黏膩被雨沖淡,原來是濃稠的鮮血。

    第100章

    第

    100

    章

    殺了最后一個(gè)人時(shí),

    世界好像在眼前搖搖欲墜。

    即墨潯捂住了肩膀穿身的傷,蹙著眉,微微閉眼,

    不可抑制地晃了一晃,隨即倒在血泊中。

    雨聲很急,

    沒有一絲光亮的濃夜,破敗屋中別無其他聲息,

    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呼吸聲。他的嘴唇不自覺地動(dòng)了一動(dòng),臉上沾的血滾落進(jìn)了嘴里,

    腥咸一片。

    盡管這樣,他費(fèi)力睜開眼睛,

    看向朦朧漆黑的門外。全都是血,

    看不清,

    模模糊糊的,

    他試著在這樣模糊的視野里搜尋人影。

    沒有他期盼的人影。

    以他的武藝,若在從前,

    以一敵百,不在話下。

    可這次不同。

    愈靠近她,他胸口的傷便會開裂流血,

    痛到四肢百骸。

    他躺了半晌,勉強(qiáng)維持著神志最后一絲清醒,呼吸很輕,幾不可聞,

    四下里尸體躺滿了狹窄屋子,他想,

    以前在戰(zhàn)場上,不是也無數(shù)次像這樣過么……

    呼吸牽扯到傷口,

    這些大大小小的傷,慢慢開始發(fā)疼,尖銳的、鈍濁的疼,密密地疼。

    他依然不甘心地再費(fèi)力地看向門外,依然沒有人來。

    躺一會兒應(yīng)該就能好了罷。

    以前不是都這樣過來的么。

    等再醒過來時(shí),耳邊朦朦朧朧響起一句驚喜的聲音,接著窸窸窣窣的,……手腕似被誰搭了一搭,那人又說了什么。

    全都很模糊。

    即墨潯睜開眼睛,望著頭頂懸著的金絲帳,試著動(dòng)了動(dòng),四肢百骸便傳來劇痛,床沿邊有驚惶聲:“爹爹,不能動(dòng),剛剛上了藥�!�

    他深吸一口氣,腦子昏昏沉沉,那日暗中追著稚陵出了靈水關(guān),后來他殺了那二十幾個(gè)殺手,好像累得睡著了。他心中一凜,啞聲問身側(cè)的兒子:“你娘她……受傷了么?”

    費(fèi)力轉(zhuǎn)過頭,卻看即墨煌漆黑雙眼濕潤不已,他情急之下,揪住了即墨煌的衣袖:“怎么了?”

    即墨煌目光躲閃了兩下,支吾著,說:“娘親她……沒有受傷�!�

    即墨潯似寬下心來,復(fù)又躺回去,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想起什么來,輕聲地問:“那她來看過爹爹么?”

    即墨煌端著茶盞的手一抖,茶盞驀地摔個(gè)粉碎,他臉色微微泛白,目光躲閃得更厲害了,彎腰去收拾碎片,一邊收拾,一邊躲開臉,支吾說:“……娘……她看過�!�

    即墨潯心里想,那也很好,她不是全然無情的罷,像是松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有沒有嚇到她……?她……是什么反應(yīng)?”

    他心里隱隱有一絲的期待。

    即墨煌嘴唇蒼白,卻背過身去,這帳中服侍的小太監(jiān)宮娥紛紛看眼色退下了,再?zèng)]有別人,他終于無力地緩緩蹲下,抱著膝,嗓音微微哽咽地響起:“爹爹,你要靜養(yǎng),好好養(yǎng)傷。”

    “哭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淚�!奔茨珴芈暟矒崴�,不想咳嗽起來,連日高燒不退,這會子,五臟六腑仿佛都在發(fā)疼。

    即墨煌身形顫著,抱膝坐在腳踏上,聞聲,回過頭來,四目相對,竟已淚流滿面。

    “爹爹希望是什么反應(yīng)呢?”

    即墨潯卻被問到心坎里了,只心底卑微覺得她能來看一眼已經(jīng)不錯(cuò)了,可看兒子的神情,只怕她沒有如他期盼那般……他微微搖頭,垂下了眼睫,帳外依稀傳來風(fēng)聲,刮得草野茫茫,林海滔滔,群山嘩響。

    即墨煌靜了好一會兒,聲音益發(fā)低沉地說道:“娘親她……來看過,她說……‘這一回你救了我,我們從前的事,就一筆勾銷了�!�

    即墨潯怔住了,——是原諒他么。

    他心里尚未來得及歡喜,下意識要支撐起身子想去找她,哪知即墨煌兀自垂著眼睛,輕聲續(xù)道:“她走了。三天了。是……孩兒給的文牒。和……鐘太傅一并去了西南�!�

    即墨潯陡然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那句話在耳邊回蕩,遲緩地反應(yīng)過來,什么是“一筆勾銷”,遲緩的,心口一痛,四肢百骸失去了所有力氣。

    他唇角彎出個(gè)苦楚的弧度,鮮血從他緊抿的唇角淌下來,紅的,一絲絲,像是系在手腕上用來結(jié)緣的紅繩,一縷縷,像挽同心結(jié)用的絲絳。

    他試著開口,卻徒然嘔血,仰躺著望著金絲帳頂繡著的并蒂紅蓮花,枝枝朵朵,燦爛盛放。

    他想要笑一笑,寬慰寬慰孩子,張口半天,說不出一個(gè)字來。

    他最后閉了閉眼睛,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有些夢,一旦醒來,就再也不會繼續(xù)了。

    為什么上天要讓他遇到她呢,為什么上天要讓他愛上她呢,為什么上天看似給他一個(gè)機(jī)會,卻又再次剝奪呢?

    是平生殺孽太重么?

    還是他命該如此呢?

    枕函濕透,不知是血浸透的,還是什么。

    “咳——”毫無預(yù)兆地咳嗽了幾聲,他睜開眼睛,看清此時(shí)正值長夜將盡,天色破曉前最暗的時(shí)分。那件他給她準(zhǔn)備的生辰禮,就放在不遠(yuǎn)處,他視線長久落在那盞宮燈上,是一盞走馬燈,他自己畫的,宜陵的江,稚川的山,連瀛洲的海。畫他們相遇,相知,相依,相愛。

    送不出去了。

    昏燭搖晃,終于開口,嗓音沙�。骸安挥米妨恕!�

    紅燭燒到了盡頭,噼啪爆了一下,徹底熄滅。

    稚陵被聲音驚到,抬起眼睛,朦朦朧朧中,船行江里的水浪聲清晰入耳,她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語:“怎么又睡著了�!�

    她近來格外困倦。

    客船搖晃著,她望了一眼,似乎長夜將盡,心頭意外一刺,不知怎么回事。她借著窗外微光看向了床榻上躺著的男人,鐘宴傷了好幾處,那些殺手的暗器上似乎淬了毒,不過太醫(yī)說不嚴(yán)重,只是解毒要多費(fèi)一些心思,他們云云一堆,她似懂非懂。

    除了“細(xì)心調(diào)理”這四字,她卻聽得明明白白。

    這一回他們好不容易可以走了,況且……走了這么多天,不曾遇到追兵,即墨潯要么是自顧不暇,要么是放棄追過來——無論是哪個(gè)原因,既然遠(yuǎn)走,舊事也不必再提了。

    鐘宴自然要回西南鎮(zhèn)守,否則西南周邊那些小國,指不定要興風(fēng)作浪,那可不好。

    但鐘宴也跟她說過,他打算辭了官——即墨潯準(zhǔn)不準(zhǔn),他都要辭,屆時(shí)與她去家鄉(xiāng)隱居。若是她爹爹愿意,致仕以后,也可一并來,一家子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

    鐘宴的原話是:“我原本就是因你才決心離開宜陵,答應(yīng)父親,建功立業(yè)。如今,你我的心愿已成,榮華富貴,只是過眼云煙�!�

    她問他:“我的心愿,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他咳了一聲,目光輕柔地望著她:“是你。”

    沿運(yùn)河南下,取道宜陵,去故鄉(xiāng)看一看,再到西南去。

    鐘宴中的毒也耽擱不得,太醫(yī)雖說不嚴(yán)重,可也不能真的不放在心上。藥雖一直在吃,只是這么多天,仍舊沒什么起色。

    “阿陵,你還沒有睡么?天快亮了,不用守我,快歇息去吧�!辩娧绲纳ひ糨p輕響起,打斷稚陵的思緒,緊接著,他咳嗽了好幾聲,稚陵連忙斟了盞熱茶,走到床沿邊,遞給他喝,依稀天光中,他容色憔悴消瘦起來,這般看去,益發(fā)像二十多年前的清雋瘦弱的模樣了。

    “我睡過,醒了才來看你的�!彼檬仲N了貼他額頭,好像又燒了起來。

    鐘宴咳嗽兩聲,咽了喉間血沫,接過熱茶來喝了,稚陵不禁有些懊悔,說:“早知道,不該這么急著走,好歹多休養(yǎng)幾日……。”

    鐘宴長睫微顫,暗自想,他并不懼怕病痛傷痕,他唯一怕的是失去她,比起這個(gè),旁的都不算什么,也不能影響他什么。病可以再治,傷可以愈合,人不可復(fù)得。

    倘使真的多休養(yǎng)幾日,即墨潯他清醒過來,怎么會有機(jī)會逼他放手?

    這一回他們能順利離開,并非因?yàn)榧茨珴∩眢w的重傷,而在于傷他的心,使他自愿放棄派人追截罷了。

    試問一個(gè)人重傷的時(shí)候,最期盼的、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倘使得不到,會不會心力交瘁、心如死灰?即便沒有心如死灰,是否又覺得生而無望,無可奈何?

    這就是他曾經(jīng)遭受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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