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只是這會兒若要走,卻顯得心虛,稚陵只好迎面與他撞上。
即墨潯微微俯身溫聲問她怎么了,冕旒的珠子擋在他們之間,仿佛隔著這一重珠玉,眼底情緒便要朦朧得多了。
稚陵說:“耳珰似乎丟在明光殿了,回去找,沒有找到�!�
即墨潯卻皺了皺眉說:“怎么沒找到?是什么樣式的,朕再去仔細找找。”
稚陵暗自唾罵自己沒事找事,剛剛?cè)粽f找到了就好了,現(xiàn)在只好胡謅說:“是……是紅珊瑚的耳珰�!睘榱孙@得真實,她格外還描述說,“鑲金絲的�!�
怎知她隨口這么一說,過了沒一日,即墨潯當真拿來了三只錦盒,分別盛了三對樣式不一的鑲金絲紅珊瑚耳珰,同她歉然道:“原本的恐怕找不到了,這幾對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稚陵啞了啞,沒想到還因此多得了三對耳珰。
但……等即墨潯走后,她還是想,她是要走的。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那個約定的日子。
第087章
第
87
章
冷月如霜,
清冷銀輝覆照宮殿樓閣,明月影里,水面波光動搖,
遠處零星的琉璃燈火,忽明忽滅的。船行水上,
漸漸將那座巍峨的宮城拋在身后,稚陵抱著膝縮坐在船艙里。
這條不起眼的小船,
欲沿沛水南下。
這樣清冷的夜晚,河面寒風獵獵,
立在船頭的男人撐著槳,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勁裝,
戴一柄竹編斗笠,
帽檐壓得很低,
明月皎潔的光里,
也看不清他的臉。
稚陵心有余悸,后怕地下意識回頭看向了沛水岸上,
官道已經(jīng)消失在視野中,何況夜色這樣深,用來攪亂視線的馬車、馬匹,
都已經(jīng)各自奔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又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急忙收回了目光,抬手把身上的黑色披風裹緊了一些。
直到現(xiàn)在,她心頭仍很恍然——就這么出來了么?
小船雖不起眼,
可里頭東西卻一應俱全。鐘宴說,大約明日早上就能到飛花渡,
屆時便可更換行頭,改換客船,
從運河南下。只要過了飛花渡,再想尋過來,天大地大,便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了。
稚陵疲憊地抱著膝,倚靠在船艙壁上,明明已睜不開眼睛了,可腦海里卻反復回想著,在她離開禁宮前,中秋宮宴上即墨潯的那句話。
中秋照例是辦了一場中秋宮宴,設在九鶴臺。白日里,宴上熱熱鬧鬧的,凡是上京城的王公貴族莫不到場參宴。
這宴上玉盤珍饈、金樽美酒、歌舞絲竹自不必提。
這兒離他最近的人是她,其次是太子殿下,再遠一些,是長公主以及長公主之子韓衡。更遠的,便是其余王室宗親,她認得寥寥——不過他們都很殷勤地敬了酒。
即墨潯特意宣召了上京城里最知名的一班戲班子進宮來,待人呈上戲折子讓他來點戲時,他又將戲折子遞給她,問她喜歡看哪一出。
她心里掛念要尋合適的機會離宮,思來想去,挑了一出《貴妃醉酒》,皆因這個酒字,甚合她意。
臺上宛轉(zhuǎn)唱起“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玉兔又東升”,東山明月尚在云層之外,若隱若現(xiàn)。即墨潯飲酒不過三盞,便不再飲,稚陵是今日才知道他有這么個習慣。
她本想勸他多喝幾杯直到喝醉的計劃,看來沒有什么成功的把握了——她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給他斟滿,即墨潯一愣,神情很意外,她為掩飾,便也給自己斟滿,只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即墨潯的視線落在她跟前,一瞬不瞬的,抬手端起金樽喝了下去。
稚陵覺得灌醉他不大可能,因他還沒有顯出幾分醉意來,她自個兒已經(jīng)有些頭暈眼花,只好撐著額角,但戲文唱的什么,已全然模糊起來。
明月東升,一輪滿月,格外皎潔地升起。也是這時候,她聽到即墨潯側(cè)過臉,漆黑的長眼睛含著滿滿當當?shù)臍g喜,極輕地說了一句話。
“我們一家,……也終于團圓了。”
她其實聽得不太分明,畢竟唱戲的咿咿呀呀,滿座觥籌交錯,四下那樣嘈雜。
宮宴結(jié)束正是月起東山,靄靄的青藍色天空中,云開月明,滿月如玉輪高掛,她說要去走走,吹吹風,醒醒神。
宮道很長,無論是東還是西,都看不到盡頭。月光輕盈,空氣里有桂花香氣浮動著,即墨潯說要陪她一起散散步,她只說想自己走走。他大抵在她身后一直跟著,總是時有腳步聲,但待她回頭看,又不見他。
月亮照出了他們的影子,影子疊在一起又離分,周而復始,最后她站在原地回頭,惱看向他避著的那墻角好一會兒,表明她的態(tài)度后,他才終于從轉(zhuǎn)角處步出來,晦暗夜色里,依稀見他衣袍上刺繡流光,他解下了外袍,強勢給她裹上,垂眼輕聲道:“晚上天冷,……早點回來�!�
為了讓即墨潯也快點走,她笑了笑,說:“陛下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見他目光閃了一閃,似很欣喜,沒有再逗留,總算折身走了。
帶著即墨潯身上體溫的玄袍裹在她身上,寬大得一點也不合身,染著龍涎香氣,似有似無飄在鼻尖,就好像他還在跟前一樣。
她等他的確已經(jīng)走遠了,才重新邁步,這回靈臺卻已清明了許多,懷中藏著的用來出宮的文書仿佛在發(fā)燙,燙得她背后浸出汗來。
等她與陽春和白藥兩個好容易走到了東門,面對那些威武的守衛(wèi)時,她編了個看似蹩腳可發(fā)生在她身上又很合理的理由,她要回家跟爹娘呆一晚上,所以即墨潯寫了這么一封文書。
守衛(wèi)查驗過印鑒,哪里敢懷疑到她,何況她還竭力裝出一副驕縱不耐煩的樣子,守衛(wèi)們都曉得她是陛下最近心頭好,開罪不起,于是順利放行。
且不管后來他們有沒有反應過來什么不對勁,或者有沒有追上來——稚陵出了宮門,分明心如擂鼓,幾乎激動得要跳出胸腔,臉上卻保持著平靜,走出好一截遠,終于見到前來接應她的人。
那人毫無疑問是誰,皎潔月光里,哪怕他戴著一柄斗笠,她也依然聽得出他這把清冷好聽的嗓音,“薛姑娘,時間緊,來不及見你父親母親了,……先上船。”
陽春跟白藥兩人自不能一起帶上,先讓她們坐馬車回到相府,轉(zhuǎn)移視線,另安排了多駕車馬以不同的方向離京。只他們兩人,趁夜踏上這條小船,秘密離京南下。
御河水邊,她忐忑地問:“……小舅舅,逃到哪里去?”
鐘宴小心牽著她上船,撐起了船槳,說:“徽州、金陵、宜陵……你想去哪里都行�!�
天上一輪滿月,映在水中的倒影,卻因船行過而破碎成粼粼的寒光。
稚陵怔怔盯著水面,波光映進了船艙,壁上清透水影晃動著,朦朧得像夢。她一想到這日明明是中秋佳節(jié),人間團圓的好日子,可她卻要好久好久都見不到爹爹娘親了,黯然得幾欲垂淚。
水面陣陣夜風襲來,她愈發(fā)抱緊了膝,心里想,不論如何,逃出來,總是好的;不必留在宮里,已很幸運了。
她今日耗費了太多心神,頭埋在膝間,船只搖晃著搖晃著,她便累得睡過去了。
清輝皎潔,小船在沛水上顛簸了一夜。鐘宴靜靜撐著船槳,望著稚陵縮在船艙里小小一團,唇角無意識地彎了彎。
黎明時分,飛花渡口早已人滿為患,多是在此乘船準備南下的,人頭攢動中,忽然有數(shù)騎甲士飛奔而來,整齊下馬,分列兩側(cè),這四周百姓不敢亂動,那只南下的客船行將離岸,卻被這些甲士扣在渡口,船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甲士道:“我等奉命拿人�!�
這數(shù)十名甲士陣仗威武,兇神惡煞,誰又敢多問什么多看什么,因此聽話乖覺退開,很快這熙熙攘攘的渡口便清凈下來,只有些許好事者為了看熱鬧,大著膽子還在幾十步遠處往這里瞧。
他們瞧見這數(shù)十黑衣甲士迎出來一位玄服勁裝的男人,翻身下了黑馬,周身貴氣逼人。但卻眉眼沉沉,立在渡口,江風吹過,黑緞面的披風獵獵,他抬手掩了掩咳嗽,只是眼底戾色太深,叫這些看熱鬧的好事者們下意識又后退了好些步。
船還未行,強行靠回岸邊,只見那玄服男子三步并兩步大步上了船,沒有多久,橫抱出來一個姑娘來。披風隨著步伐劇烈揚動,任憑那個素衣的姑娘怎么掙扎叫喊,那人絲毫不為所動,臉色寒得像冰。
好事者們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前面飛騎絕塵的數(shù)十騎兵快馬,這后頭還有一駕四匹白馬拉的馬車,華蓋翠羽,裝飾靡貴,想必內(nèi)里更有乾坤,這輛馬車,不是尋常富貴人家能用的,眾人便想,這個玄服男子,想必是朝廷里的權貴。
只在把她抱上馬車以后,他又轉(zhuǎn)頭,冷聲吩咐屬下:“帶走�!北娙丝聪蛄舜希瑤酌资垦褐鴤斗笠男子下船來,押上了馬。
說話之間,那些威武男子紛紛翻身上馬,又濺起飛塵無數(shù),消失在視野當中了。
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快,從抵達這飛花渡口到快馬離去,不過片刻時間,甚至連今早的太陽都沒有升起。
快馬從飛花渡口到上京城只須半日,馬蹄噠噠響在官道上,遠處是層巒疊嶂的黛色的山,漸漸有金光鍍在山形之外。太陽即將破出云層,照得這一路荒野上秋草如金。
即墨潯神色沉冷,任早間的寒風肆虐刮過臉上,茫�;囊埃麕状稳滔铝税蝿沉绥娧绲臎_動,只強迫自己不要回頭看。
昨天明明都好好的,——她非但主動給他斟了酒,接受他給她披上的衣裳,甚至開口讓他早點回去休息……原來不過忍辱負重,要麻痹他,好逃之夭夭。
他知道她一直不肯留在他身邊——哪怕他已用盡了各種光彩的、不光彩的手段,也始終沒法讓她有些許動容。
他才知道,原來焐熱人心,是那么難,彼時的她,不知付出多少真心,卻未必能得到他同等的回報……。至于今時,他的報應來了。
他既望著她記起前生,記起她愛過他的那些時候;又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她記起前生,便要永遠永遠地恨他,不再給他任何機會。
他沒有來日方長了,便想他所余無幾的時光都可以對她好一點——原以為自己能做到寬容大度,可沒想到,昨夜里他在涵元殿外徘徊許久不見她回來,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她逃了。
而且是和鐘宴。
涵元殿里,他幽幽關上殿門,所有光線被隔在了門外。
第088章
第
88
章
即墨潯垂睫注視著眼前女子,
她一步一步地后退,而他則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想躲,躲不掉,
后退了兩步,被逼到長案邊,
咣當幾聲,杯盤狼藉。
她沒有退路,
最后還是落在他的禁錮中。
她身量比他嬌小得多,他單手就能擎住她的腰身,
握緊了,固若金湯。
是這么輕而易舉。
——她怎么可能躲得掉呢?
稚陵臉色慘白如紙,
睜大了烏濃的眼眸,
泫然欲泣,
仰著眼睛望著他,
眼中映出他的樣子來。
黑云壓城般。
他俯下身,止于毫厘的距離,
喉結(jié)一動,眸色漆黑,嗓音像風刮過細砂礫,
低沉喑啞:“就這么想走……?”
她不語,身子在他掌中發(fā)顫。
盡管她面如白紙,可咬著嘴唇,很是倔強剛硬地別開臉,
不發(fā)一言,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說話!——”
他另一只手強行抬起她的下巴,
逼迫她和他對視,她眼眶通紅,
眼里盈盈的,照出他冷峻鋒利的輪廓,仍舊一句話都沒有。
“……”哪怕抬起頭,她的視線依然只落在虛空,眼睫如棲息在花枝上的蝴蝶,被風驚得翅翼輕顫。
蛾眉輕顰,像凝著化不開的愁色。
他其實鮮少看到今生她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來,不由得一怔,沉冷的眉眼跟著也柔和了些,她的目光無論投到哪個方向,他都緊跟著鎖住她的視線,不教她有任何左右四顧的可能。
他于是替她找了個理由,嗓音低啞溫柔地問她:“是鐘宴他不要臉騙你走的,對不對?也是鐘宴、……是他強迫你,非要你跟他走的,對不對?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他誆騙了,對不對?……”
距離太近,近得只要再俯身低頭,鼻尖就能碰到鼻尖。呼吸間,灼熱的熱息噴灑糾纏,她的鬢發(fā)間幽幽蘭草的香氣襲進鼻腔,像一段經(jīng)年的舊夢。
“是我自己要走的!”
她終于開口,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著,目光無畏地同他對視,漆黑的眸中水光輕顫,叫他在眸中的倒影,顯得像是鏡花水月。
“——不可能。”他擰了擰眉,一點也不肯相信她這句話,自欺欺人地提高音量重復了一遍,“不可能!”
可他心里很清楚,單單憑鐘宴的本事,絕沒有辦法進入戒備森嚴的禁宮,還帶走三個大活人,他至多只能遞一封密信進來。
若非她自己想方設法離開禁宮踏出東門,……
是她自己要走的,沒有人誆騙她,也沒有人強迫她。
她只是不想留在這里。
……但凡是別人,但凡接她走的那個人是她爹爹娘親,是她親戚是她好友,但凡不是鐘宴呢?他還可以蒙騙自己說,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因為是至親、是至交,所以不忍心看她困在囚籠。
可又是鐘宴。又是他……前世今生,全都是他。他今生又是她什么人,以什么立場,什么資格,來管她的事?
稚陵好久不說話,沉默著,仍被固在他的掌中。
離得這么近,近得幾乎能碰到她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近得幾乎要吻上去。
他聽得到砰砰的心跳聲,激烈如雷,不分彼此。
注視她時,她眼中情緒一覽無余,有驚惶害怕,也有倔強無畏,可沒有分毫的后悔,分毫的慚愧。
在他鋒利的目光逼視中,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開口:“就是我自己要走的,不關別人的事!是我,全是我,都是我自己!我自己偽造的文書,偷的金印,騙了守衛(wèi),我自己要離宮,要離京,要乘船下江南!”
她嗓音斷斷續(xù)續(xù),可很堅定,“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件事不關小舅舅的事,……陛下放了他吧……”
“一人做事一人當�。俊彼瓨O反笑,冷笑說,“他堂堂大丈夫,犯了錯,敢作敢為敢當,你當什么當?你怎么當?”即墨潯一聽到她替他求情,喉嚨間仿佛就堵了一口腥咸的血,不上不下,語氣冷冷說罷,卻看身下人眼眶通紅,使勁搖頭,哀求說道:“陛下,求求你……放過他們。”
他一愣。
她這樣哀求的神情,……與從前無數(shù)個畫面重疊在一起。
舊憶停在了那個薄陰將雪的日子。她神情淡淡,承認了她心中另有別人。
他心口一窒,呼吸劇烈胸口起伏,積壓的情緒如高崖上的飛瀑,鋪瀉而下,已壓抑不住聲音:
“他為你做了什么,……你要這么喜歡他?……告訴我,我也能做到。你覺得我哪里不好,我改�!瓰槭裁�,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不記得了,還要記得喜歡他?!你連一個悔過的機會也不給我!”
話音落后,殿中忽地陷入死寂。
稚陵呆呆地望著他,聽到他的話,但絲毫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為什么她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什么叫……“悔過的機會”?
腦海片刻空白。
他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頓時緘口,神情卻變得哀戚不已,素來漆黑若寒潭的眼睛,這時候,仿佛也有了瀲滟光動。
他那么長長地注視她,喉結(jié)滾了滾,對她這般無動于衷的反應很不滿意。脖頸間青筋賁張畢現(xiàn),修長有力的手指漸漸收緊,捏著她的下巴,嗓音沉沉:“別想朕放過他,不可能,絕不可能……。你也休想離開朕。永遠別想離開朕�!�
腰間薄如蟬翼的雪白絲絳系了個漂亮的結(jié),他用力一扯,絲絳便飄飄忽忽落地了。
落在粉綠繡鞋的緞面上。
烏金履強勢抵進中間,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緊固著她的腰肢,再俯身靠近,吻落下來,吻住她的嘴唇時,冰涼一片。
這么涼,……她一定怕極了他了。
一定也恨極了他了。
連她眼眶里打轉(zhuǎn)的一汪眼淚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頭驟然間又軟下來,他明明說過,絕不再傷害她。片刻怔忪之時,嫣紅的唇瓣使勁躲開了,稚陵竭力別著臉,倔強不肯屈服,咬著嘴唇,哪怕明知以她的力氣想掙開他簡直是螳臂當車,可依然在掙扎著,抗拒他的觸碰。
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不說話,但是吸著鼻子,脆弱得仿佛一片搖搖欲墜的花葉。
他驀然松開了手。
雪白下頷留下了指印的緋紅,他怔怔地輕柔去碰,指尖若即若離,張了張嘴,口型是“疼么”,但沒有聲息。他不該這么對她的……。他有些懊悔了。
他心中難道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喜歡他么?這個認知,被掀開一角,暴露在了太陽光下。他知道的,他不想承認而已。所有借口,都只是掩飾。她離開他,不是因為任何的別人,只是因為——她不喜歡他。
她卻趁此機會,猛地推開了他,反身從他懷中逃走了。
顧不上衣衫凌亂發(fā)髻松散妝容全都花了,急忙跑到了殿門前,使勁想拉開門,門卻鎖死了,任她用盡了力氣,也是徒勞。
“開門,開門!”她顧不上什么,只想逃走,只想離開,只想躲得遠遠的,殿門砰砰地響,沒有一個人搭理她的求助叫喊。
背后是沉沉的腳步聲,一聲接著一聲。
她驚惶地轉(zhuǎn)過身,他已經(jīng)近在咫尺。
她背靠在鎖死的雕花殿門上,背后一籠明媚的陽光,透過雕鏤的空隙,照在即墨潯俊美如斯的臉上,太明亮了,完美得像一尊神像的臉龐,眉眼輕垂,這時候,眼底沒有絲毫悲憫,只有復雜無解的長久的痛苦。
稚陵閉上眼,大約想到自己終究還是落在他的手心,怎么也躲不掉的。她不認命,卻不甘心。
良久,卻那么靜。
即墨潯只立在她的面前,意外地,顯得像是冷靜下來了。
她眉心的紅痣殷紅似血,在蒼白的臉上艷麗驚人。
他緩緩抬手,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過那顆紅痣。指尖碰到的一瞬間,胸口上的舊傷便撕裂般地發(fā)疼,疼得像被刀子劃開了,被鹽水浸透了,被一絲一縷地絞在一起了……。
他想,他猜到這顆痣的來由。
難道……真的只有一面之緣?
若他非要強求呢?會怎么樣?
想到這里,他心頭熊熊燃燒的那團火,終于將他最后所余無幾的理智也燒了個一干二凈。
他遽然狠狠地壓著她,手臂撐在殿門上,兇狠地吻下去,吻住了她的嘴唇。哪怕是冰涼的,也逐漸在糾纏中變得滾燙發(fā)熱。
他失去理智以后,抵著她在雕花殿門上,吻鋪天蓋地落下,攻城略地,抵死糾纏。
“說,說你錯了,以后不會離開了——”
她在他懷中劇烈掙扎,他好不容易大發(fā)慈悲地松開一瞬間,這么冷冷開口時,只見她眸光盈盈地望著他。
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
“哇——我爹都沒兇過我�。�!嗚嗚,嗚嗚嗚……我爹,我娘,我外祖父外祖母,我表哥,我表姐,老祖宗,我的先生們,我的老師,他們都沒兇過我!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要回家!”
她哭成淚人,捂著眼睛,失去一切力氣地沿著門緩緩滑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痛哭出聲。
他懵了一懵,理智卻隨著她的哭聲,逐漸回來了。他緩緩地蹲在她面前,抽出絹帕,木然地給她小心擦拭著臉上的淚水,怔怔地想,如今,她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被爹娘保護得好好的,泰半時間,都不需要面對什么困難挫折、人心難測。
她再不必似從前一樣,因為失去所有親人,只能依附于他而生,要尋求他的庇護,要看他的臉色,要懂事,要聽話,要取悅他,要百般討好他。……她現(xiàn)在,已有了嶄新的生活了,嶄新的一切。
她不再需要他了。
別說是愛他喜歡他,她甚至都不需要他。
得此認知,他通身一僵,指尖突然顫抖得厲害。
溫熱的,不知名的液體,滑下來,滑進了脖頸,流過了胸膛,浸在傷口,痛楚蔓延著,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沉默著,失神中,慢慢扶著她站起來。他垂下了眼睛,抬手,將她腰間落下的絲絳,系了個漂亮的結(jié)。
他替她重新整理好了散開的衣領,拭去了臉上的淚水,動作輕柔地,一一理好凌亂的發(fā)絲。他捧著她的臉,目光無可奈何,又像是在回憶什么。
一言不發(fā),卻讓稚陵漸漸不再哭了,紅著一雙眼睛,抽噎著,很不解他的心中所想。
他打開了殿門,門外的陽光大片大片前赴后繼涌進了晦沉的室內(nèi)。她在明媚陽光中呆了一呆,卻看即墨潯徐徐轉(zhuǎn)身,一步一步,似乎有些踉蹌,身影逐漸沒入了不見天日的陰影中。
他背對她,身形挺拔巍峨,卻又似一座行將頹倒的山,一片將墜入海的月,一面腐朽生裂的墻。
他的腳步停在了長案前,卻驀地弓了弓身,撐住長案,才勉強沒有倒下。
稚陵呆呆看了兩眼,終于曉得他是讓她走,于是腳步退出了門檻,步伐不怎樣穩(wěn),跌跌撞撞地跑開了。
留他一個人,在空寂的殿中,背對著殿外熾烈陽光下的世界。
他撐不住了,徹底跌跪在長案前,胸腔涌出腥咸來,沒過喉嚨,咽不下去,一口血灑在地上,殷紅的,充溢著磚石的花紋縫隙。
血色倒映出他狼狽茫然的樣子。
他扶著長案,四下里一片死寂。
胸口處悶悶作痛,傷口崩裂開,血很快浸濕了胸前一大片衣袍。而塵封了許多年的回憶,像也裂開一道口子,嘩啦一下,傾瀉而出。
二十年前,初相見時,那天夜里她也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睜著烏黑懵懂的眼睛,乖乖坐在他的身側(cè)。很漂亮的小姑娘,安安靜靜的,明明有些怕他,但嘴上說……不怕。
同乘一騎時,她縮在他懷里,迎面,是冷如刀刃的風雪,四下是紛至沓來的刀光箭雨,稍有不慎,許就會命喪在野。他們彼此依偎在一起,像是相依為命,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