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閑來無事，前來觀禮。”
似乎還能看到，他唇角微微一勾，勾了個(gè)極淺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此后，元光帝獨(dú)自落座在上首，原本鬧哄哄的熱熱鬧鬧的廳堂上，靜得只剩下滂沱雨聲。魏濃連吃一顆葡萄，也要小心翼翼偷偷看一眼元光帝他有無抬頭。但幾次吃葡萄偷看時(shí)，都見他淡淡垂眼，一只手撫在漆黑劍柄上，緩緩地?fù)崃艘槐橛忠槐�，靜若一尊威嚴(yán)肅穆的雕像。
總令魏濃膽戰(zhàn)心驚，懷疑這劍下一刻便會(huì)出鞘，取誰的性命。
這般過了煎熬的小半個(gè)時(shí)辰，黃昏時(shí)分，雨聲里模模糊糊響起了禮樂聲，知道是迎親的車馬回來了，魏濃的心提到嗓子眼，再一次偷偷去看元光帝的反應(yīng)。
只見他漆黑幽靜的雙眼緩緩抬起，直直穿過堂門，穿過庭中雨幕，看向了敞開的府門外。
魏濃收回目光，也看向了府門外，只見身著鳳冠霞帔的新娘與大紅婚服的新郎官徐徐向這里走來。大雨瓢潑，雨水肆流，風(fēng)狂雨驟，難免打濕了他們的衣角，這樣的天氣實(shí)不算好，今日還是七夕呢，也沒有銀漢星輝可看了。
魏濃替稚陵擔(dān)心不已，不住地在稚陵和元光帝之間切換目光，但這兩人，如今一個(gè)被紅蓋頭蒙了頭臉，直接隔絕了目光對視的可能，另一個(gè)目光全都在了稚陵身上，也無暇去管旁人的眼光。
魏濃于是愈發(fā)大膽，視線甚至在元光帝的臉上停留了一會(huì)兒，果然，他看似平靜的臉上，偽裝出來的溫和笑意中，還是被她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幽深冷冽。
本該是一場極熱鬧的婚禮，但現(xiàn)在眾人莫不膽戰(zhàn)心驚的，靜悄悄中，新人已經(jīng)攜手到了堂中。侍立在一邊的儐相，大著膽子請示，可要行禮，久未聞元光帝的回應(yīng)，才發(fā)現(xiàn)，他目光幽幽鎖在了這新人挽著的手上，而他自己，不自覺中，將劍柄緊緊握住。
儐相再三請示，元光帝才終于淡淡不耐煩地應(yīng)他：“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因朕驚慌失措。”
儐相連聲應(yīng)著，這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燒了新人庚帖。
這牌位已請出來，擺在這扇紅葉秋山的玉屏風(fēng)之后。
元光帝不動(dòng)，誰也沒敢先動(dòng)。他慢慢起身，旁人才隨他身后，邁到屏風(fēng)后，見證此禮。
香案上設(shè)有香爐，金盆，陳放庚帖的木匣，先才因元光帝駕臨，香案上格外還供奉著那一卷象征皇恩浩蕩的賜婚圣旨，描金云龍彩蠟箋上一字一字峻拔勁瘦，叫眾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那枚殷紅如血的印鑒。
魏濃也伸長了脖子看那封賜婚圣旨的內(nèi)容，讀來讀去，一來是覺得陛下他文采原來也不錯(cuò)，二來，這賜婚旨意上云云華辭中有一行說，“既聞納吉禮得吉兆”，魏濃想著，此前拒絕了陸承望提議的緣故乃是他覺得不吉利，現(xiàn)在占卜得吉，才改變了心意，看來，陛下也不似傳言之中所說的不敬鬼神，反而十分相信。
但此時(shí)，儐相拿著從陸家給的鑰匙，怎么也打不開這木匣上的銅鎖。
眾人目光聚在此處，這位儐相試了十來次，都以失敗告終，不得已低聲詢問陸太尉和夫人如何是好。
連稚陵在蓋頭底下，也察覺出周遭氣氛的不對。
鐘夫人皺眉說：“這鎖……再試試其他鑰匙呢？”
連陸府管家也拿出一長串鑰匙，挨個(gè)地試，沒有一把鑰匙能打開。
眾人心急如焚，稚陵悄悄問陸承望怎么一回事，陸承望亦低聲回應(yīng)：“……阿陵，沒什么事，只是鎖著庚帖的木匣子打不開了�！�
大家急得冒汗，兼是七月夏天，悶熱難解，各自汗流浹背，礙于大貴人在場，誰也不敢失儀。
稚陵想了想，輕聲同陸承望說：“不如現(xiàn)在重新寫一對庚帖？列祖列宗開明達(dá)理，不會(huì)因此生氣的�！�
陸承望正覺有理，便要吩咐人去辦，誰知此時(shí)，堂中驀然響起一道磁沉幽冷的聲音：“不必費(fèi)事�！�
隨著話音落下，便是寒劍出鞘之聲。接著，元光帝抬手，那柄寒光凜冽削鐵如泥的長劍，劍刃一閃，鏘的一聲，徑直斷開銅鎖。銅鎖啪塔掉落，未曾損傷這檀木匣子半分。
只聽眾人莫不倒抽一口涼氣，甚至還有的摸了摸自己的頸子。這切鐵切銅如砍瓜剁菜，這劍該多么鋒利，若是用來殺人，……只怕也輕而易舉。
元光帝淡然收劍入鞘，注視那只木匣，見儐相還愣怔原地不敢動(dòng)彈，一道目光掃了過去，說：“還愣著？”
儐相才顫顫巍巍，上前來打開這只木匣。
眾人猶未從剛剛元光帝的挑劍中回過神來，這時(shí)候，只見檀木匣子大開，里頭赫然是兩張燒得不成樣子的庚帖。
一張是陸家公子陸承望的，只余下了姓名；另一張是薛家姑娘薛稚陵的，只余下了一角，無論是姓名還是生辰八字，全成了一片灰燼。
眾人微微嘩然——這，這納吉禮上，難道發(fā)生了什么�。�
否則，庚帖怎么會(huì)變成這樣？
這可是大大的不吉，甚至稱得上是大大的兇兆��！
眾人各自愣怔唏噓時(shí)，卻聞元光帝他似笑非笑，手扶在了劍柄上，溫聲問陸太尉道：“這便是陸卿所言的大吉么？”
眾人一聽，嘴上雖沒有一個(gè)敢言的，可心里卻都忽然明白了什么——只怕是前幾日納吉禮上，分明是兇兆，可陸家與薛家都將此事壓了下去，未曾泄露風(fēng)聲。
誰知百密一疏。
陸承望初時(shí)一愣，旋即道：“陛下！定是有人偷梁換柱……納吉之禮，微臣親將庚帖迎回府上，完好無損，絕不曾損毀至此。”
“偷梁換柱？”元光帝身旁那位麒麟衛(wèi)尉笑了笑說，“將軍這木匣上的鎖，連自家的鑰匙也打不開，旁人如何偷梁換柱？”
終于，也有人遲緩地反應(yīng)過來什么，再看香案上陳放的那卷圣旨上的一行行字，頓悟出來：倘若納吉禮上本是兇兆，他們兩家知而不報(bào)，接了賜婚圣旨后，明知這圣旨有前提是占卜得吉，仍未奏明緣故，往重了說，便是……欺君之罪。
那位麒麟衛(wèi)尉續(xù)道：“將軍可知大相國寺天王殿失火之事？”
第083章
第
83
章
此話一出，
頃刻之間，陸家人臉色紛紛一變。
那麒麟衛(wèi)尉冷笑一聲：“看來諸位，并非不知�！�
連陸承望都無言辯駁，
臉色煞白，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
僵在原地。
兩列禁衛(wèi)魚貫而入，押著他跪下。陸太尉夫婦與其余陸家親眷仆從，
也紛紛跪倒，心中悔不當(dāng)初。
若無那道賜婚的圣旨——納吉之禮本只是兩家結(jié)親的自家事，
便是天崩地裂，亦不關(guān)別人什么事。
偏偏有這道旨意，
此事已經(jīng)關(guān)乎皇權(quán)君威，
不可同日而語，
隱瞞不報(bào)，
便是犯了欺君大罪。
可若是上報(bào)，這婚事占了不吉之兆，
豈不同樣功虧一簣？
陸承望心中懊悔不已，若不曾求那道賜婚圣旨，也許不會(huì)發(fā)生這樣的事，
現(xiàn)在節(jié)外生枝，犯下大罪，……不知可要連累稚陵。
他抬起眼睛，白著一張臉望著身旁的稚陵，
見她抬手，緩緩掀開自己的蓋頭，
露出一張明艷若朝霞的臉龐，稠艷濃麗不可方物，
幾乎叫這暗淡的廳堂里隨之明亮起來。
她這樣美。
她一雙烏濃如水的眸子顫著抬起，看向那邊冷然立在香案前，居高臨下的男人。
再緩緩垂看向了身側(cè)被押著跪下的陸承望，陸承望到這時(shí)還努力笑了笑安慰她：“阿陵，……這不關(guān)你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
在場其他人莫不屏息凝神，誰也不敢說話，眼觀鼻鼻觀心地當(dāng)自己不存在，卻還是豎起耳朵，仔細(xì)聽著，生怕錯(cuò)過一點(diǎn)動(dòng)靜。
只聽陸承望重重伏地求告說：“陛下明鑒，天王殿失火后，臣為瞞下不詳之象，隱瞞此事，皆臣一人主張，臣之父母亦不曾知曉，更與微臣妻無關(guān)，——”
那位冷面帝王許久沒有開口，此時(shí)卻幽幽打斷他：“陸將軍禮未成，何來‘妻’？”
陸承望啞了啞，倉惶望向了身側(cè)的稚陵。
稚陵一瞬明白了什么，目光漸漸從驚惶變得復(fù)雜難解，聽到即墨潯的話以后，心中益發(fā)篤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喉嚨一動(dòng)，即墨潯那幽深的視線一瞬不瞬落在她的眼中，她嗓音低啞，開口道：“陛下，……我，我有幾句話，……”
即墨潯像是就在等她這句話，唇角似笑非笑，漆黑的長眼睛更幽深了一些�，F(xiàn)在，只有她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只見他緩緩向她這里走近，一步一步，那柄森森長劍與腰間佩玉伶仃碰撞，響聲恍如叩在心頭，叫人生生發(fā)冷。
他的腳步停留在了稚陵的面前。
麒麟衛(wèi)尉立即心領(lǐng)神會(huì)，命令所有人退下。禁衛(wèi)將陸家眾人一并押解下去，眾人離開之后，偌大廳堂之中，只余下了他們兩人。
寂靜無聲，唯有門外瓢潑雨聲。
天色益發(fā)昏沉。
四目相對，他微微向前傾身，高大的影子徹底擋住了身后燭光的光明，叫她陷入一片陰影當(dāng)中。龍涎香氣在潮濕雨汽中蔓延開。
薄唇微動(dòng)：“想說什么？朕聽著�！�
這樣近的距離，高挺鼻梁幾乎能碰到她的臉上，那雙幽幽的眼睛，因著逆光，什么情緒都看不清了。
稚陵下意識(shí)要后退，只退了一步，卻忽然心知，她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退路？
腳步如被釘在了地上。
黯淡的黃昏時(shí)分，天邊有雷聲滾滾，電閃雷鳴。閃電劃破天際，堂中驀地一亮，照出她顫抖著的鴉睫，她嗓音微微發(fā)抖：“從天王殿失火，到賜婚，再到今日觀禮，……是陛下設(shè)的局？……”
“嗯。”他不需要否認(rèn)。
他目光鎖住她的眼睛，眉眼幽晦，眼底一重晦暗的情靄，“是朕又如何？”
她僵硬著，問：“為什么？”
“為什么？”即墨潯似乎覺得這個(gè)問題顯而易見到?jīng)]有回答的必要，微微一笑，抬起手，修長的手指若即若離拂過她的臉頰，她幾乎下意識(shí)抖了抖，叫他動(dòng)作驟止，收回了手�！爸闪�，你這么聰明，知道是朕設(shè)局，難道還猜不到原因？”
稚陵愣怔住，那個(gè)原因呼之欲出。
見她眉頭緊蹙，怔怔之時(shí)，即墨潯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說：“你著急成婚又是為什么？不正是為了躲朕？”
稚陵嘴唇微微動(dòng)了動(dòng)，目光閃躲了兩下，咬著嘴唇，不知到底什么時(shí)候招惹到了即墨潯，讓他盯上她，讓她現(xiàn)在，陷入這樣的困境里。她在這么短暫的時(shí)間里，忽然想到，若那一回不曾答應(yīng)魏濃陪她來上京城就好了！
那樣她安安心心在連瀛洲呆著，絕不會(huì)有今日種種的禍?zhǔn)隆?br />
更不會(huì)……牽連到旁人。
稚陵微微閉眼，嗓音輕顫著，宛若細(xì)莖將斷的秋草：“那陛下打算怎么處置他們……”
他既設(shè)局，自有目的，怎會(huì)輕易放過？
稚陵的背后，是那扇紅葉秋山的玉屏風(fēng)，紅得像殷殷鮮血，格外凄艷。紅燭焰被門外來風(fēng)吹得四下亂晃，滿廳堂里影子也跟著亂晃。
良久不聞即墨潯的回應(yīng)，稚陵徐徐睜開眼睛，誰知，不偏不倚撞進(jìn)他的漆黑眼中。
他神情幽冷，捉住了她的手腕提到面前，大紅衣袖滑下手臂，潔白如瓷的手腕上，那串紅珊瑚珠子紅得異常美麗鮮艷，他唇角仍勾著淺淺的笑意，可目光冷冽，掃了它一眼，從她手腕上慢條斯理地剝了下來。映著燭光，珊瑚珠串微微暈出紅光。
他目光沉沉，揚(yáng)手隨意一扔。
只聽清脆一響，驚得稚陵心頭一顫，睜大了眼睛，望著愈發(fā)逼近的這張臉，近在咫尺，近在寸厘毫末，……他的薄唇眼看要貼上她的嘴唇了，眼看要吻過來。
她認(rèn)命般閉眼，肩膀不由自主地繃緊，這個(gè)瞬間，甚至幾乎自暴自棄地想，倘使這樣，旁人就都能平安無虞，……她便認(rèn)了。
這么近，這么近。
他呼吸間的熱息仿佛無形地與她的氣息糾纏在了一起，任憑她怎樣逃也逃不開。
她腦海里卻莫名地回想起，在微夜山法相寺中，那個(g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她的唇角，被誰輕輕地吻了一下。那么輕。
她為自己這個(gè)時(shí)候卻想到那件事而羞愧難堪，可愈是冷汗直流心跳如雷，愈是門外雷聲大作雨勢瓢潑，愈是這樣緊張的情境里，愈使她回想到那一夜，如水的靜謐和微微綺麗的幽夢。
預(yù)想之中兇狠掠奪般的吻并未到來，甚至良久，耳邊都沒有了動(dòng)靜。
可等她恍惚睜眼時(shí)，才見他不知幾時(shí)抽下一支金簪，拿在手里，靜默著注視了一陣。
稚陵想起來，這是那時(shí)候承明殿丟了雉鳥，后來，雉鳥銜來這支玫瑰金簪，說什么也要塞給她。她收了這支簪子，卻礙于這來由，鮮少戴著，今日是那位全福婦人替她梳妝打扮，恐怕不曉得這里頭的來龍去脈，因此誤拿來替她簪上。
他摩挲著金簪，淡淡道：“處置？朕沒想好。你入宮陪朕想一想？”
稚陵訝然，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拒絕，“不，不！……”
他重新抬手將簪子簪回了她的頭發(fā)間，嗓音淡淡，卻自有不容置喙的威嚴(yán)，說：“這不是商量�！�
但他還是好脾氣地溫柔說：“朕準(zhǔn)你那兩個(gè)侍女陪你一起�！�
她不甘地說：“我不，我不要——”
他臉色微微變了變，抬起她的下巴，直視她，脅迫的意味十足道：“那朕就治他們的罪�！�
這是她此時(shí)的軟肋，她無話可說，張了張嘴，最后頹然，沒有話說。
這并非是她的過錯(cuò)，可現(xiàn)在只有她能解決，盡管極其想要爭辯兩句，可也知道，即墨潯不會(huì)因此改變他的主意。
七夕蘭夜，無星無月，只有不息的雷聲大雨，夜中一片昏昧朦朧。鳳冠太沉，壓得她喘不過氣，也許還可能是因?yàn)檐噹M窄，即墨潯坐在她的身側(cè)，擠占了大部分空間。但車輿終于還是停下了，在她幾乎要暈過去之前。
四下禁衛(wèi)的整齊腳步聲也跟著停下。
車輿停在了一座巍峨宮殿的階前，有朦朧的燈火，在雨夜里暈開了光，臺(tái)階上濕漉漉的，反射著粼粼的光芒。
即墨潯先下了車輿，車輿旁有人撐滿了傘，絲毫淋不到雨。他伸出手，扶住她，稚陵腦子昏昏沉沉，借了他的力下車，他卻再?zèng)]有松開握著她的手。
緊緊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她怎么也掙脫不開。
離得近了，階陛兩側(cè)侍立著的仆從紛紛行禮，雨中朦朧光線照出宮殿門頭三個(gè)大字：
涵元殿。
——
薛家與陸家的婚事自然作廢。作廢的原因，眾說紛紜，分明都到了迎親拜堂的時(shí)候了，偏偏……犯下欺君之罪。
坊間人們茶余飯后談起此事，只是惋惜這么一樁門當(dāng)戶對的好姻緣，就這么作廢。
陸公子他還算是個(gè)男人，有男人的擔(dān)當(dāng)，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糊涂犯錯(cuò)，與父母、與薛姑娘都無關(guān)�，F(xiàn)今軟禁府中，等待處置，卻不知陛下此次是要輕拿輕放，還是重重判罰。
至于薛姑娘，她雖沒有受到什么牽連，薛家同樣平安無事，可婚事作廢，聽說傷心不已，郁郁寡歡，大病一場，閉門不出。
這樣久了，沒有人見過她。
魏濃也沒有見過她，薛伯父和薛伯母諱莫如深三緘其口。直到她聽爹爹說——她在涵元殿里。
涵元殿，那可是天子所居，無召不得入，擅闖者殺頭的地方。
魏濃捂著嘴，聲音幾乎都發(fā)不出，染著哭腔：“爹爹，她還能回來么？”
稚陵也在想這個(gè)問題。
她每日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常常出神地思考著類似于此的各種問題。比如，即墨潯為什么看上了她？什么時(shí)候會(huì)放她回家？……她將來，還有自由可言么？這樣的日子，又什么時(shí)候會(huì)結(jié)束？
他并沒有用盡手段折磨她，相反，他對她……很好；他說，要娶她。
第084章
第
84
章
稚陵坐在棲鳳閣里梳妝鏡前，
雨聲不絕，間有釵環(huán)伶仃碰撞的響聲。她呆愣愣地坐著，任即墨潯站她身側(cè)，
修長手指輕柔緩慢替她卸了鳳冠，拆下珠釵、步搖、掩鬢……，
松開了發(fā)髻，于是長發(fā)潑開，
像一匹烏亮的綢緞。
她渾身緊繃，死死盯著菱花鏡里的自己，
從這個(gè)角度，鏡中只能看到他腰間的躞蹀玉帶，
細(xì)膩的刺繡蜿蜒沒入了暗色里。已是入夜，
室中點(diǎn)了燈燭，
靜謐得與外面狂風(fēng)驟雨格格不入。燭光幽寂，
他拿著篦子，替她梳了梳頭發(fā)，
力度輕緩舒服，不知不覺中，叫她緊繃的肩背逐漸又松開。
只是，
驀地一個(gè)驚雷炸開，那把銀篦子咣當(dāng)落地。
雷雨大作，稚陵也被驚得回神，下意識(shí)彎腰去撿，
卻見他先一步蹲下，拾起了銀篦，
緩緩抬眼，晦暗朦朧的光線里，
似乎見他眼中忽閃忽閃的，像一頃清波動(dòng)搖著。
他放下了篦子，神情閃動(dòng)著些許捉摸不清的歡喜，一只手輕輕撫過她的眼角，力度卻要重得多了，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比如，她是活著的，她是真的。又仿佛是要替她拭去眼角的濕潤。
即墨潯的指腹生著一層薄繭，溫?zé)岬�，摩挲過她的唇角臉頰時(shí)，留下久久不去的灼熱痕跡。他替她一一拭去臉上妝容，抹去唇上鮮艷口脂，這般朦朧的光色里，他修長如玉的指尖上，染上了鮮艷的紅色，宛若一道血痕。
離這么近，稚陵清楚看到，他高高豎起的衣領(lǐng)微露出一角，頸項(xiàng)上蜿蜒著細(xì)細(xì)的傷痂。漆黑的，仿佛一張網(wǎng)，隨時(shí)可能會(huì)勒緊收束。她詫異之際，腦海里模模糊糊浮現(xiàn)出什么畫面來。
是……
無垠的水，長長的橋，和幽暗的光線中詭麗的……她記不得了，頭有點(diǎn)暈。
即墨潯大抵意識(shí)到她在盯著他頸邊看，微斂眉眼，抬手理好了衣領(lǐng)，旋即直起身，對門外吩咐：“來人�！�
一列粉衣宮娥魚貫而入，行了個(gè)禮，恭敬引她前去沐浴更衣。
棲鳳閣后間凈室里，有白玉修葺的一方寬闊水池，別說沐浴了，便是鳧水也完全足夠。池邊十二盞黃金鳳頭汩汩吐出熱水，溫度適宜，潮濕中浮著淡淡香氣，稚陵從未來過這里，四處打量一陣，處處花紋繁復(fù)，雕畫精巧，其中一位宮娥多嘴了一句，說：“姑娘好福氣，姑娘是本朝第一位住進(jìn)這兒的�！彼杂X措辭還委婉了些，言下之意則是，姑娘是第一位在這里侍寢的。
稚陵知道棲鳳閣能在明光殿以東，自然不是什么尋常地，可聽到這個(gè)“第一位”，還是微微詫異：“第一個(gè)？我之前，沒有人住過么？”
多嘴宮娥答道：“不曾�！�
稚陵問：“那，先皇后也不曾么？”
宮娥搖搖頭。
她追問：“為什么呢？”
宮娥一啞，只低聲說：“娘娘之前，還不曾被立為皇后，所以沒有資格。”
稚陵突然覺得有些煩躁：“那我為什么有資格？”
宮娥囁嚅著，只支支吾吾說：“陛下喜歡您，定是打算立您為皇后，所以，所以……”
稚陵望著她，睜大了眼睛，也不說話，只是太吃驚，以至于好半晌的沉默。宮娥大著膽子說：“姑娘，您不想當(dāng)皇后么……”
稚陵冷冷道：“我為什么想當(dāng)……？我有自己喜歡的人，我又不喜歡他�！皇侨巳硕枷『边@位置�！�
宮娥們一瞬啞然，紛紛緘默。
稚陵沒有繼續(xù)在這池子里泡著的心思了，只忽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缺了一角。
只那位最膽大的宮娥小心翼翼地勸了她一句：“姑娘……這話，奴婢們聽了也就聽了，姑娘一會(huì)兒侍寢時(shí)，可千萬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陛下若是知道……”
比起這個(gè)，稚陵捕捉到另一個(gè)詞，臉色一白：“……什么，什么侍寢？”
她入宮這么一路，心里分明已經(jīng)做好了預(yù)設(shè)，可這般直白被人點(diǎn)明了，她還是無法接受，白著一張臉，失魂落魄地出了凈室。另有宮娥侍奉她穿衣，琳瑯滿目的華衣彩裙，她這時(shí)候哪還有像平日般有心思挑選好看衣服，隨便穿了一條緋色的裙子，裙角繡著數(shù)只金蝴蝶，翩翩欲飛。
稚陵懷著忐忑煩躁的心情，踏進(jìn)前堂，卻看到面前一桌豐盛晚膳。冒著熱氣與香氣，叫她肚子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她第二眼才看到軟榻上曲膝而坐的玄衣帝王，和他對坐下棋的太子殿下。
他們兩人聞聲一并看過來，同樣俊美養(yǎng)眼的兩張臉，兩道目光，都有幾分高興。即墨潯率先笑道：“吃飯吧�！�
太子殿下也輕聲喚了一聲：“薛姑娘�！�
晚膳上的菜，稚陵只粗略一掃，沒有一樣是她不喜歡的，蟹粉獅子頭、文思豆腐、清湯白玉餃，……甚至她愛吃的那道蟹粉獅子頭，沒有依照傳統(tǒng)做法里放蔥汁，——這一點(diǎn)，外人不會(huì)知道。
她不知他們怎么打聽到她的喜好的。
她安靜地吃飯，外面仍在下雨，倒讓她莫名生出一絲安心，覺得之后就算要面對什么……填飽肚子也很必要。
若沒有他們父子倆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生怕她吃不飽就好了……。
稚陵尷尬地抬起頭，看到太子殿下那張臉，他本來生得容色冷峻，可在這燭光里，眉眼卻柔和很多，她疑心自己眼花了，莫名其妙覺得他長得跟自己有幾分像。
似乎是發(fā)現(xiàn)她的端詳，太子殿下立即別開了臉。
稚陵也尷尬地收回目光，心想，她大抵是餓壞了、忙暈了、眼花了。
預(yù)想之中即墨潯要強(qiáng)迫她做什么的情景并未發(fā)生。
吃完飯，他們倆就離開了棲鳳閣，臨走前還囑咐她好好休息，早點(diǎn)睡。
可稚陵卻沒法放下心來，哪怕是剛剛宮娥們說的那句侍寢，她想，至少是指明了一條路，能夠讓即墨潯放過陸承望，但他這般語焉不詳，什么也不明說，反倒叫她心懸在嗓子眼，沒法徹徹底底地死心，也沒法徹徹底底地寬心。
她怎么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