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即墨潯在桐山觀的長生堂里坐了一夜,一言不發(fā),等得雨聲漸息,破曉時分,一輪滾燙紅日躍出天穹。
難得放晴,十二月的山中寒冷凋敝,唯獨松柏青青,觀主說,正好是個吉日。
這桐山的北面正對浩蕩揚江,盡管是冬日,江水不復夏汛時湍急勇猛,但亦有重重濤聲,拍打壁立的山巖。驚濤怒雪,從北山往下看是朦朧的霧氣。
她似一段縹緲的煙靄,也一并沒入了茫茫的霧海和江水中——他失魂落魄地佇立在峰頂,江風獵獵聲里,他想,她這次……終于與她的家人團聚了。
但他怎么辦呢……他如今永遠失去了她。
哪怕愿意用他的壽命換她的生,她亦毫未猶豫躊躇地,毅然喝完孟婆湯。
與他死生長絕。
即墨潯手中緊握的,只剩下一截同心結。他在火化前,忍著淚眼剪下一截她的頭發(fā),與他自己的頭發(fā)編織在一起,挽了個同心結。
也算是……和她結了發(fā),做了結發(fā)夫妻。
從此處眺望北岸,依約便是宜陵城。江上有往來船只,一粒粒的,水面被日出照得波光粼粼,裊裊炊煙在遠處村莊升起。
從趙國歸降以后,分離二十余載的江水之南重歸故土,百姓紛紛團圓,正是人間最美好溫暖的時節(jié)。
唯獨他成了孤家寡人。
桐山觀主贈了他幾副傷藥,將養(yǎng)了兩日后,即墨潯辭別他時,觀主卻忽然告訴他,他今生與他的亡妻,許還有一線緣分。
即墨潯微微一怔,眼底卻古水無波,“觀主是寬慰我?”
桐山觀主的目光下移,點在他心口處,微微一笑,“緣法二字,法無定法�!彼D了頓,卻皺起眉頭來,囑咐道,“施主為鬼氣所傷,傷勢深重,日后恐不宜再親動干戈,也不宜讓傷口暴露在光下……”
即墨潯聽后,倒覺釋然,點點頭。
身周鬼氣劃破的傷口都在桐山觀主的秘藥下逐漸痊愈,獨獨心口上那道傷痕,長及鎖骨頸項,蜿蜒伸到肋下,傷得最深,久久難愈,碰一下都發(fā)疼。
臣僚部下們多在金陵城,只一隊百來人的輕騎駐在稚川郡,他騎上黑馬,獨自回到稚川郡城,傳令班師。
眾人暗自訝異著,陛下怎么一人一騎回來,皇后娘娘去哪兒了,見陛下神情渾渾噩噩,沒有人敢問。
渡江北回,過宜陵城,即墨潯格外駐馬,命三軍先行,他自己進到城中。
他還從未到她家去看過。
馬蹄嗒嗒敲在青石磚上,宜陵城里粉墻黛瓦,小橋流水,風景秀麗如畫。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積水閃閃發(fā)亮,他下馬牽韁,緩緩過了一道平石橋,向幾個人打聽了一番,終于找到她的家。
推門進去,久無人住,撲簌簌落下灰塵,迎面就嗆得他咳嗽起來。
即墨潯將馬栓在庭院,尚能見到當年趙軍破城后縱火,大火燒毀屋舍的痕跡。泰半東西都燒成灰,他見庭中有一棵老梨花樹,樹半死半生,抬手撫了撫它的枝椏,不禁想,從前到春日里,一定開得滿樹雪白。
墻根下雜草叢生,屋梁上野鳥筑巢,令他恍然怔立,卻忽然聽到門外有人聲叫他:“哎哎,你是誰啊,跑這來做什么?”
門外是個老漢,探著身子向他看來,即墨潯沉默后道:“你是?……”
老漢道:“我是裴將軍家鄰居。他們家出了事后,鑰匙托給我保管了�!�
即墨潯靜了靜,說:“他們家裴姑娘,是我夫人。我路過此地,替我夫人回來看看�!彼麖膽阎忻艘魂�,摸到稚陵的白玉釵子,攤給他瞧。
老漢旋即笑道:“噢噢,原來如此�!�
老漢蹣跚進來,取了鑰匙,打開里間屋門,絮絮念叨著說:“裴將軍他們家都是忠烈啊,忠烈啊……可惜了。裴家姑娘還好嗎?老漢也是瞧著她長大的,十里八鄉(xiāng)的美人兒,書讀得好,性子也好……”
即墨潯聽得不語,隨他踏進屋中,劫掠過后,的確沒有留下什么東西。他上了她在二樓的臥房,空蕩蕩的,幾乎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憑窗眺望,便是這條街巷,遠處是鱗次櫛比的屋舍,間有蔥蔥綠樹,宛轉流水。
老漢打量著這重孝在身的俊朗青年,說:“小郎君,這鑰匙就交給你啰�!�
老漢想,這年輕人瞧著就像個富貴人家的公子,這樣的人約莫是不稀得還回這里住的,便又介紹他說:“城東的張員外家小公子呢一直想買下這宅子,老漢我沒敢做主。小郎君以后不長住這,不如賣給他……這個張公子啊,一向很傾心裴家姑娘的,愿意出二兩黃金吶……”
即墨潯嗓音淡漠:“老人家多慮了。夫人思鄉(xiāng),故宅怎能賤賣?”
老漢愣了愣,后來,見到好些軍漢官差工匠過來修葺屋舍,這宜陵太守都親自過來監(jiān)工,也不知這年輕人是什么身份。工匠師傅還請老漢去指點,詢問他,這宅子從前長什么樣。
老漢納悶:“若說個囫圇大概,我自然能說,可細節(jié)上卻只有人家自己曉得了呀,怎么不請姑娘回來指點呢?”
太守聽到,連忙示意他噤聲,比著手勢:“低聲些!你可曉得,夫人新喪,爺最聽不得這些話了!”
老漢愕然。
望向石塘街前,裹一身密不透風的玄色斗篷,身服素衣,臨水而立的青年,今日方曉他身上重孝從何而來。
即墨潯立在門外,對小河流水,那工匠們請示他屋舍一些細枝末節(jié),譬如問到,要什么顏色的簾子,什么樣式的花瓶,什么款的桌案,裝點誰的字畫,……他竟沒有一條能答上來。
他才發(fā)現(xiàn),從前,她總是迎合于他的喜好,而至于她自己喜歡什么——他全然不了解。別說喜歡什么顏色,欣賞誰的字誰的畫,就連愛吃什么,愛喝什么,他也都模模糊糊,說不上來。
他懊惱頹喪,捂著太陽穴,陣陣作痛。這會兒,他突然覺得他好像從未參與過她生命一般。
若不是奈何橋頭稚陵回眸一眼,碧色紗裙,烏發(fā)雙髻,裙袖飄搖,小巧銀鈴鐺叮鈴鈴地響——他還從未見過她那樣輕盈明亮的裝束打扮。
那樣的她,像所有那個年紀的姑娘一樣明亮爛漫,不曾是旁人眼里寡淡古板的樣子。
他以為窺到她真實模樣的冰山一角,殊不知她更有他從未見過的前十六年。那十六年沒有他的日子,她自由天真,幸福美滿,過得很好。
她在最美好的年華遇到他,為他收斂一切,將他視作依附;也在最美好的年華因他而死。為什么上天要在無可挽回之時才讓他悔悟。若早一點悟到……就好了。
他沉默著,喉結一滾,低垂眼眸,搖了搖頭,兀自沿街獨行。
行到一顆碩大的梅子樹下,他仰頭看去,冬日的梅子樹并無果實可摘,但已可以想象,梅子成熟季節(jié),她會提著小籃子到這兒來摘梅子回家釀酒。
今年夏天,她在宮中也釀了青梅酒,埋在承明殿的梧桐樹下,她說,過半年飲用風味最佳。
今已半年,青梅酒尚在,釀酒之人何在。
即墨潯踟躕徘徊良久。
他追封了她父親為宜陵侯,她兄長為忠勇侯,母親為楚國夫人,立祠刻碑,然而……她不會再因此歡喜了——她死后他再去做的這許多事,全然于事無補。
他抱著膝,緩緩坐在臨水石階上,天色將暮,城中各家漸漸亮起燈。已是十二月嚴冬,又近除夕佳節(jié)團圓之日,大家忙著過年,加上才打了勝仗,街頭巷尾喜氣洋洋,張燈結彩,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紳豪富,莫不都出了錢,請了人在城里街上舞龍舞獅子。
燈燭熒熒,人間歡慶,他靜靜望了許久,這顆梅子樹下別無燈火,他像融進這烏黑陰影里一樣,人間的煙火熱鬧與他毫不相干。
天色漸沉,部下臣僚們找不到他,急得團團轉。京中加急的信件千里迢迢飛到了這里來,部下們在宜陵好容易尋到即墨潯,即墨潯才恍然回神,淡淡說:“嗯,拔營回京吧�!�
他怕再多看幾眼,就更舍不得走。
他冥冥地想,稚陵,你的兩個心愿,我都替你實現(xiàn)——能換你來生的一面之緣么。
裴家的宅院修葺一新,他命人找了幾個當?shù)赝滋尚诺膵D人看管,這宜陵太守不敢輕慢,費盡心思找到幾人,其中一個姓繆,似是裴家遠房的表嬸,讓她好好照料院中草木。
繆家母女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照料得枝繁葉茂的,保管枯木逢春。
即墨潯班師回京,剛回禁宮,雪片一樣的折子便飛到他的書案上。他無暇理會,立即去看孩子,待見他哭得撕心裂肺,奶娘怎么也哄不好時,他心頭酸楚,接了孩子,讓所有人退下。
他將孩子抱在自己懷中,笨拙地哄了哄,卻忽然望見堂中白幡與靈位,想起懷中幼子也再也沒有娘親,父子兩人竟同命相憐,霎時間悲從中來,抱著孩子,在靈位前,驀然痛哭出聲。
這飛進涵元殿的雪片一樣的折子里,有三分之一反對他匆忙立下一個母族毫無根基勢力的太子,三分之一反對他遣散了后宮,從此不再納世家女為妃,還有三分之一,是建立在前兩項基礎之上,來自諸多權臣世家對他或深或淺的威脅。
他幽幽看過,將這些折子通通燒了。
凡是反對的聲音,他一一剪除,凡是試圖威脅他的人,他一一處死。
只有他足夠強大,他才能保護他所愛之人;只要他足夠強大,他就能保護他所愛之人。他在她死后,才徹悟了后一句。
上京城中,雖是王師凱旋,一統(tǒng)江南三千里河山的大好時候,可仍舊籠罩著低抑的氣氛。菜市口已連續(xù)十幾日血流成河,朝野上下風聲鶴唳。
坊間說,陛下立了太子,十月份下令大赦天下,可這一回陛下回京以后,性情似乎更加冷血無常,連殺了這樣多人。
也有人說,那是他們咎由自取,陛下早有清洗異心的打算,只不過如今到了時候了。太子年幼,陛下自然要為太子日后多做籌謀,這些人若是不聽話,留著他們禍亂朝廷么?
眾人以為然。
陛下誠然是個冷血無情的人了。
他親自率兵征戰(zhàn),得勝凱旋,一雪國恥,如今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那些曾經(jīng)不服他的,今日不服他的,當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除夕過后,菜市口沒有再血流成河了,只是經(jīng)過那十來日的噩夢,朝野上下自再沒有人敢觸碰陛下的逆鱗——先皇后和太子殿下,便是他的逆鱗。
朝廷里也換了一批新人。元光三年年初時,侍郎官薛儼奉天子令實行了新的拔擢人才的考核方法,在元光三年第一次實行,選出一批青年才俊,現(xiàn)今一一補缺。
薛儼為人忠心可靠,博學多才,政績突出,自然也備受重用。他更是在一水兒反對陛下立太子的折子里,獨樹一幟地支持陛下,更得即墨潯的看重。
因此,翻了年一開春,便遷為吏部尚書,并加封太子太傅。
眾人都說,薛儼真是好福氣,非但娶到了晉陽侯家知書達理又漂亮能干的周姑娘,現(xiàn)在加官進爵一路順風順水,前途不可限量。
即墨潯為孩子物色了三十余位名師,薛儼是其中一位,兵部尚書陸盟、武寧侯世子鐘宴也是其中一位。
除夕依然設了宮宴,大樂設而不作,不演歌舞助興,氣氛顯得十分冷清。
眾人只看到,從皇后殯天以后,益發(fā)冷峻淡漠的帝王,重階上,高□□坐,高處不勝寒。
元光帝依然服孝,眾臣也沒有敢作歡愉狀的。整場宮宴,各自緘默。
獨獨太子忽然哭鬧起來,叫人心紛紛一緊,卻看陛下抱他在膝頭,難得柔情。眾人面面相覷。
謝老將軍一向最遺憾沒有個女兒入宮替即墨潯生個兒子,見此情狀,一口氣吊在胸口。旁邊蕭夫人低聲說:“你氣什么,皇后殯天了,死人還能與活人爭么?天下長情的男人有幾個,過個把月,恐怕就要想新人了。我們疏云哪里差了,……”
謝老將軍說:“你這外甥最固執(zhí),難道你不清楚?”
蕭夫人冷哼了一聲:“過幾年,你們哪,再聯(lián)合起來,語重心長地勸一勸,逼一逼,他保準就答應了。年輕男人,況且是二十歲的年輕男人吶,我還不知道么?先帝是什么樣,有目共睹,他的種還能變到哪去?”
謝老將軍不說話了,旁邊的謝疏云卻低著眉說:“娘,女兒不想做續(xù)弦。”
蕭夫人擰著眉:“這有輪到你挑的地方了?”
謝疏云默了默,抬起眼遙遙看向高臺上至高至寒那個位置。
元光帝眉眼淡漠,漆黑的眼睛被冕旒遮擋著,光照不到那里。
宮宴結束,吳有祿才發(fā)現(xiàn)陛下一杯未飲。此前三軍班師回朝的慶功宴上,陛下也不曾沾一滴酒。若是往常,這樣的喜事,少說也要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他不知道的是,即墨潯不再飲酒,皆因這世上,他無法再像從前一樣,毫無保留地將后背交給一個人——稚陵看顧他,會幫他處理得很妥帖——如今沒有了她,世上也沒有第二個人,讓他能放心地爛醉過去。
他在宮道上徘徊,漸漸走到去年宮宴結束后,他等她的地方。
一盞宮燈昏暗嵌在壁上,他抬起眼,看到紛紛揚揚的雪花。驀然間,他想到,在世上,那些不可與人言說的心事,那些他的煩惱,他的快樂,他的憂愁,他的喜悅,更與誰說呢?
他撐了一把墻壁,冷得凍手。他回到涵元殿,坐在寢殿里,睜眼到天明。
去年此日,他、皇姐還有稚陵三人在承明殿里說說笑笑�;式闼土怂话扬粑睬�,絮絮叨叨說起那個賣琴的琴師,為了救治重病妻子而賣藝賣琴的故事。他聽得不耐煩,只覺皇姐乃是善心大發(fā)。今日回想,去年的種種皆已成回不去的美好過往,連稚陵在那時的一顰一笑,歷歷在目。
他彼時暗自嘲笑那琴師,沒有本事;今自嘲不已,自己還不如那個賣琴的琴師。
他幾乎能在宮中每一個地方看到她曾經(jīng)的身影。
他在春風臺練劍時,她不再會在臺下遠遠兒地看,也不會帶來一盅她親手做的銀耳百合羹,更不會小心翼翼地期盼,他能待她好一點兒。
他在明光殿的長案前批折子時,他下意識喚了一聲“稚陵”,想念起她素手纖纖揉在臉上的滋味,想念那一線朦朧的蘭草香,想念她在案邊細心研墨時的認真模樣。
似見她立在門外,斜陽的光半罩住她。他覺得自己太可恨,那時不知她病了,想當然地以為她爭風吃醋,便叫她來明光殿門前站規(guī)矩,叫她黯然神傷。如今只要想一想,若讓他站在門外,看著她和鐘宴兩人一起讀書寫字畫畫,他只怕要當場拔劍劈開殿門,氣得嘔血——對于心中所愛,哪里能真正做到大度?
見望仙橋,便要記起她縱身跳進水里救人的善良英勇;見飛鴻塔,便要記起她在這里刻苦練琴,伏在琴上嘆息的可愛;見她的妝奩,便要記起她當日梳起長發(fā),不經(jīng)意回頭時,長發(fā)如瀑散落,像一匹光滑黑亮的綢緞,他給她簪上一支玫瑰金簪,她十分歡喜,眉眼盈盈;見她的藥碗,便要記起她不愛喝藥,可為了孩子,那樣苦的藥,也喝下了許多碗……。
風雪漸重,他躺在床上,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無人入夢,無人與共。
——
此次南征大捷,武寧侯父子功不可沒,他們父子二人兵鎮(zhèn)西南,抵御了眾多試圖從西南進攻,攻其不備的趙國和諸多小國聯(lián)軍。
這諸多小國里,便以南越國最為強盛——南越國大軍也是敗得最厲害,鐘宴率兵渡江打到了南越王都,以至于南越國王和王后險些在宮中上吊。
好在他只是勸降。
南越國王與王后只得投降,歸順了大夏朝,從此俯首稱臣。
他們商議一番,為表誠心,決意獻上公主,獻給元光帝。
元光帝風神俊秀,龍章鳳姿,年紀輕輕功勛赫赫,自是無數(shù)少女的傾慕之人。他新喪妻,更叫人垂涎這空蕩蕩的后位。
南越眾人打的算盤太響,叫鐘宴聽了都笑了,涼涼說:“陛下要的誠心,可不是這樣的誠心�!�
南越的小公主當即要拔劍自盡,只哭說,向魏相國求聯(lián)姻,魏相國不要她;向元光帝求和親,陛下也不要她;現(xiàn)在她看上了世子,若也不娶她,她當場自盡,讓南越與大夏從此不再有修好的可能。
鐘宴聽后,冷笑說,公主血濺三尺也好,南越子民,不過換一個王來供養(yǎng)。南越王和王后聞言便知道了鐘宴的意思,他顯然并不吃硬的;然而他們二人好話說盡,好處許盡,這位武寧侯世子,也依然沒有半點動搖的前兆,他也不吃軟的。
公主心血來潮,不過去得也快,不再纏他,然而還是問他,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鐘宴沒有理她。
后來大捷,班師回京,慶功宴宿醉之后,鐘宴回到了武寧侯府,在他臥房最秘密處,徐徐展開了一幅畫卷。
畫卷上所繪,不是他最擅長的山水田園,而是一個女子。
蛾眉細長,眉眼烏濃,含著些溫柔的笑意。梳著三鬟望仙髻,發(fā)髻斜插一支白玉銀釵。她穿著一襲淡綠的緞裙,細細銀線繡著梨花枝,兩臂攏著梨花白紗質(zhì)的披帛,寬大的袖與腰上碧綠絲絳、白紗披帛,衣袂飄搖,恍若神仙臨凡。畫上人明眸善睞,顧盼生輝。
若認得她的人便會知道——
她正是元光帝即墨潯那位早逝的敬元皇后。
第051章
第
51
章
元光十八年,
春。
馬車實在太顛簸,顛得她睡過去又醒過來,險些磕碰到了額頭。
白藥忙不迭側身給她揉了揉,
仔細抽出一匹狐皮襖子,墊在了車壁上,
低聲著說:“姑娘疼么?”
姑娘搖搖頭,一雙烏濃黑眸卻微微發(fā)愁,
嘟著嘴,小聲撒嬌說:“白藥,
到前邊兒歇歇好么,都走了快一整日了。”
白藥為難說:“姑娘,
我問問去�!�
陽春在旁邊笑嘻嘻的,
說:“還問什么問呀,
大公子一路最疼咱們姑娘了,
姑娘叫苦,大公子還會不應的?快�?焱�。”
陽春先蹦跶下來,
旋即要扶姑娘下車,姑娘一避,輕盈兩三步下了來,
微微有些得意。
只見姑娘臉上微紅——顛的。
白藥卻絲毫不敢放松,亦步亦趨地跟著姑娘身后。
歇馬處是荒山野嶺,風景雖好,只是白藥唯恐這山野間的風把姑娘給吹走了。阿彌陀佛,
姑娘什么都好,偏偏身子不好,
單薄得跟個紙片兒似的。
白藥正要回頭給姑娘取來銀狐斗篷,迎面見徐徐走來的青年笑道:“是怕妹妹冷么,
用我的罷�!�
青年面如冠玉,銀冠束發(fā),一身石青緙絲的袍子,外披著墨色斗篷,他正抬手取下斗篷,卻見那紫衣羅裙裳的姑娘回過頭來,笑著說:“表哥,我不要你這件,顏色暗沉沉的�!�
周業(yè)看得一愣,正納悶,姑娘又說:“白藥白藥,把我的黛紫緞面的披風拿來�!灰獰熥仙摹!�
白藥見姑娘她笑意盈盈,回頭時眉心一點紅痣分外姝麗,應著聲去了。
這痣也是相爺和夫人的心病。
姑娘出生那會兒,白皙面龐粉雕玉琢,偏眉心一粒紅痣,來了個道行高深的老道長,說她這眉心痣是前世的因果,解了因果,身子便會好起來。
這因果是什么,老道長沒細細地說明,只說關于姻緣。
白藥后來也只是聽說,聽說那幾日家里鬧翻了天,有說送姑娘去寺院修行個十幾年的,那自然舍不得;也有說讓姑娘早早定個親事的,相爺不同意;還有說給姑娘多招幾房贅婿,用陽氣補陰氣的,因怕姑娘吃不消而擱置了……
相爺那會兒便十分信這位老道長,據(jù)說他是十分有名的桐山觀主,那可是典籍里所記載的仙山福地。觀主還贈了姑娘一帖名字,用的什么典故,白藥也說不清楚,只是聽起來很好聽,叫做“稚陵”。
老道長還特意叮囑了相爺和夫人,姑娘體弱,可上京城太肅殺,不是養(yǎng)人的地方。
因此,姑娘泰半時候,住在離上京城百十里路的連瀛洲,富庶繁華,又沒有什么上京的肅殺氣,十分逍遙快樂。
相爺公務繁忙,但只要得了空——哪怕只是一晚上不必當值,也要快馬飛奔到連瀛洲來看望姑娘的。
每每還要逗姑娘:“阿陵想不想爹爹?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下次就不來了�!钡裙媚飫e著臉假裝說“不想他”時,相爺又著急說,“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也是要來的,誰讓爹爹想見阿陵了呢?誰讓爹爹是阿陵的爹爹呢?”
跟說繞口令似的,白藥想,外頭都說相爺是個鐵骨錚錚、鐵面無私、光風霽月第一等清冷大權臣,他們一定沒見過相爺這個樣子。
白藥還想著,相爺那每月三百貫的俸祿,多半時候都……
她抱著黛紫色的狐皮披風過來,給姑娘仔細圍上,姑娘今日雙鬟髻,烏發(fā)如瀑,配著銀釵步搖,穿淺紫色羅裙,腰間束著一根銀織鏤空的絲帶,典雅貴氣。
這回趁春天好時節(jié),去隴西老祖宗李家住一陣子,路程遠了些,相爺和夫人都不放心,便讓近來得閑的大公子——晉陽侯的長孫,姑娘的表哥周業(yè)護送她去。
周業(yè)才從西南歷練回來,據(jù)說不久還要回去,趁著空閑,送這位的薛家表妹回隴西去。
他對薛家表妹自不太熟悉,一來,表妹從小就在連瀛洲,聽祖母說過,這表妹身子弱了些,老道士說沾不得上京城的煞氣,幾乎沒進上京城里過;二來,他又一直跟著武寧侯鐘宴在西南。
他祖父已然沒有什么光宗耀祖的本事,父親眼看著同樣沒什么本事了,便指著他,所以十幾年前,陛下命武寧侯鐘宴去鎮(zhèn)守西南,他還小,也被父親母親用了人情面子,讓鐘宴帶上了他。
武寧侯老侯爺去世,世子承爵,如今在西南一帶也是赫赫聲威。
雖然,周業(yè)至今也想不明白,當年南征之際立下大功的鐘世子,怎么就會愿意去西南那樣偏遠之地呆著呢。
坊間傳說倒是說過,一次鐘家飲宴,卻有小人,偷了武寧侯府一幅畫,獻到陛下面前。那畫上畫的不是旁人,正是早逝的敬元皇后,陛下大怒,雖未在明面上擺出,可不久之后,鐘宴就自請去了西南。
不過這許多年,周業(yè)跟隨他做個帳下文職幕僚,算親近,也不曾聽他提起過敬元皇后,更不必提從他口中曉得什么往事秘辛了。
“表哥,我們到了哪里了?”
周業(yè)猛回了神,見紫衣紫披風的姑娘手搭在額頭上遠眺,群山翠綠,郁郁茂茂,正值春日,明媚陽光落滿她身,她笑意溫和,也似這山野春風般,拂面不覺寒冷,只覺渾身都暖洋洋的。
周業(yè)笑著答道:“再走幾段路就到洛陽了�!�
稚陵說:“那幾時才能到咸陽?看天色,得在洛陽歇一夜了罷!”
白藥聽得出她語氣里隱隱有些興奮,毫無意外,剛想勸說什么,陽春倒先笑著附和起稚陵來:“肯定是要歇的呀,”她小手捏了捏稚陵的肩膀,殷勤給她捶了捶背,說,“姑娘坐馬車都要坐散架了�!�
白藥無可奈何。這一路上,每走到個不論是大是小的地方,但凡有些人煙,算個城,姑娘都稀奇得不得了,要逛一逛,看一看,便是見個寺廟進去拜拜都很新鮮。
連瀛洲哪里就沒有香火鼎盛的大寺廟了?哪里就沒有熙熙攘攘的街市了?姑娘倒覺得,這每一處的草木,各有每一處的不同。
白藥自己看不出來,陽春可能也看不出來,但陽春一貫都要附和姑娘的話,便說:對極了。
白藥想,姑娘還不知隴西有多好玩呢,這回去咸陽,只怕要玩得樂不思蜀——樂不思爹娘了。
這晚他們一行歇在洛陽城里最鼎盛有名的迎�?蜅�,但夜里洛陽城張燈結彩的,稚陵在窗前站著,望著街市燈火,心里耐不住癢癢,也立即要去逛。
逛之前,便又是她最難抉擇的時候了:“白藥,我穿哪件好呢?這紫的,白日穿過了,夜里不顯好看;這白的?會不會素了些?唔,綠的呢?不行,綠的跟黃澄澄的燈一照就變色了……”
白藥艱難地指了指一件大紅色的織金長裙子,稚陵比了比說:“就這個吧�!�
于是歡歡喜喜換了這身大紅羅裙,霎時間,白藥便覺得眼睛亮了亮——被姑娘的光彩照的。
周業(yè)在門外候了小半時辰,久久未見她們出來,不禁疑惑,又過了一會兒,門緩緩打開,映著明麗的琉璃燈火,款款步出的紅衣姑娘,眉眼清麗,彎出了溫柔恰到好處的笑意,蛾眉細長,眼若秋水,眉心的紅痣也極其艷麗,這身紅裙,襯出她與白日的典雅貴氣不同的明艷氣質(zhì)來。
周業(yè)又看得愣了愣,旋即耳根紅了紅,躲閃著目光,輕咳一聲說:“妹妹,咱們走吧。”
洛陽自古繁華,夜夜街市燈火如晝不足為奇,稚陵在連瀛洲長大,那里也富庶繁華,可跟洛陽比便要差一些了。
這寬闊大街上,時有寶馬香車經(jīng)過,他們幾人是步行,稚陵走了一會兒,陽春已經(jīng)嚷著累,稚陵倒分毫不覺,對街邊這也看看,那也看看,全都新鮮得很。
陽春覺得自己是有玩的命,沒玩的心,姑娘卻是有玩的心,沒玩的命。
陽春嘴上嚷嚷累,其實并不累,倒是稚陵不覺累,但沒一會兒,頭就犯暈,扶著白藥的胳膊,尚在嘴硬說:“沒事,我還能走�!�
周業(yè)覺得她顯然不能走了;白藥和陽春兩邊攙扶她,只是放眼望去,這不知走到洛陽城哪里了,干走回去,很不現(xiàn)實。
周業(yè)差點要說背著稚陵回去。稚陵只搖搖頭,說她還行。然而話音剛落,蛾眉緊蹙,臉色又白上幾分,心里越發(fā)覺得,自己這是倒了什么霉,為何上天不能給她一副活蹦亂跳的身子?委實可氣。
正此時,忽然一輛裝飾豪奢的車馬停了下來,恰好停在他們面前。寶馬香車,遠遠就有極清淡的香氣,車輿四面掛著緋色紗簾,簾上綽約勾畫著鳳凰棲梧桐的圖案,隨風搖曳。拉車的兩匹白馬,毛色雪白,沒有一絲多余的雜色,鍍金韁繩,繩子握在了一雙修長白皙的手里。立在這披拂的緋色紗簾下的少年郎,容色極好,眉如墨畫,白衣金冠,身形頎長,如瓊枝玉樹般筆直立在車上。
投過來的一眼,仿佛含著些許溫柔慈悲。那樣的神情出現(xiàn)在少年郎的眼里似有些奇怪,可搭配上他的臉,又意外很合適。
他微微一笑,下了車來,嗓音溫和,叫人想起了皎皎照人的月光。他問:“幾位是遇到什么麻煩了?”
白藥才眼尖瞧見,這邊難怪沒有什么人聲,原來是別人的宅院門口,那門口掛著一塊在夜里不太顯眼的匾額:韓府。
韓府?
第0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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